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春明新史(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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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一天,恰好给他做媒的那个赵观梅前来问候。他抽足了大烟,口里衔了一支烟卷,躺在软榻上想心事,两只脚高高架起,放在软榻边一张圆几上。赵观梅现在是熟得很了,一直进房来,走进屋手上捧了帽子,对着他鞠躬带作揖。口里可就说道:“镇守使没有出去?”王镇守使道:“我发了小财了,薛大帅今天发了三十万饷,我怎样花呢。”赵观梅笑道:“镇守使这也用不着为难,发给弟兄们,弟兄们还不会花吗?”王镇守使道:“三十万块钱我全给他们吗?我在大帅那里挨揍挨骂,谁管?给他们个七万八万的,就便宜了他们。有钱我倒是会花,我就为难,这军用票,北平城里,不大很好花,想个什么法子,存到银行里去。你在银行界也有熟人,能不能想个法子,咱们吃点儿亏,倒不在乎。”赵观梅是在商界里混得很熟的人,市面上对于新出的军用票,是持着何项的态度,早已了然于胸,现在要把二三十万军用票存到银行里去,老实一句话,就是要拿几捆纸条儿换人家几十万现大洋,天下岂有那样的傻瓜肯做这样上当的事。不过自己一向捧王镇守使的,决不愿在当面拂逆他的意思,便道:“银行里做的是买进卖出的生意,只要有利可图,他们有什么不干?不过观梅听说这一程子,银行里都借钱借给政府,没一个不借空了的,把款子存到银行里去,那是给他们加资本,弄得不好,就会倒闭。我们的款子,白让他卷了去,他谢也不会谢一声呢。”王镇守使听赵观梅说得有理,倒愣住了。便问道:“难道北平城里,一家靠得住的银行都没有吗?”赵观梅道:“靠得住的银行是有,不过都是外国人办的,或者外国人有股份的,这种银行他是不收军用票的。”王镇守使骂道:“他妈的,中国人办事,一辈子也不成。就是开银行,连军用票都不敢收。老实说,我们这军用票,无论买什么东西,人家都得收,若是不收,就要他的脑袋,别家银行的钞票,能这样过硬吗?”赵观梅道:“我们的票子这样硬,不存到银行里去也不要紧,放在家里慢慢地使得了。”王镇守使笑道:“老赵,你傻呀!谁拿几十万块钱,放在家里睡觉呢?再说这军用票,零使两块三块的,好花。可是你要拿整千整万的做什么,可是别扭,简直是花不动,这不向银行里一放,那还有什么法子呢?”赵观梅道:“镇守使的意思,既是一定要存到银行里去,让观梅去跑两家银行试试,也许一卖力,找着可靠的银行,也未可知。”王镇守使道:“好极了,你就给我去找吧,找着了,给你一点好处。”赵观梅道:“那是笑话了,我给镇守使做事,还敢说从中要好处吗?”王镇守使道:“你上次给我做媒,我还没有谢媒,这回你又给我捞钱,我再要不谢你,我这人不够朋友了。我的老大哥,你快点给我去想法子吧,你不知道,我家里存着三十万元钞票,真有点儿着急。”赵观梅听他这样说,笑着去了。

    王镇守使刚才尽管和赵观梅商谈发了财,谈得高兴,他就忘了身边还站着一个卫兵,一个马弁。自己说了,钱要自己搂起来,不能发饷,现在让他们听到,到外面一传说出去,这事可不好办。因对那马弁柴得有笑道:“你听见没有?我得了许多钱了,你们常伺候的,我得多多给你们一点儿。我还是说给就给,马上给你们发三个月饷。”说毕,一起身走进内室,打开大箱子,在那整捆的军用票里面,抽了两大沓子出来。一看,都是十元一张的。自己原说是给他们三个月的饷,这时又一想,那一大箱子钞票,就多给他们十张八张的,也很不算什么。于是又对柴得有道:“便宜了你这小子,给你一沓子钞票吧。”说着,将钞票向他身上一扔,复又扔给那卫兵娄民才一卷子,娄民才因为站得远一点,没有接住,将钞票撒了满地,娄民才一见,弯了腰一阵乱拣。王镇守使笑道:“小子,别忙,在这儿谁还抢得了吗?我告诉你们,有了这钱,可是买一点儿好吃好喝的,到澡堂子去洗洗澡也可以。就是千万别上莲花河去逛三等下处,人家当窑姐儿,挣钱是皮肉换来的,给她军用票,叫她没法儿花,你心里过得去吗?”这两个人听了,都鼓着脸站定,可是不由得又要发笑,王镇守使将手一挥道:“得!你们都有钱了,给你们一天假,让你们花去。”柴得有娄民才万不料镇守使今天这样好,既然给了钱,又放假。两人心里一阵喜欢,马上对他一立正,行了个举手礼。王镇守使道:“去吧!可别对弟兄们胡说,你要说了,我要你们的小脑袋。”娄柴二人答应几个是,走出王镇守使私宅来。

    柴得有先笑着对娄民才道:“老娄,没有钱,是愁着没钱花,有了钱,现在又愁着不知道怎样花好了,我们这上哪儿呢?”娄民才道:“有了钱,咱们还走道吗?换钱雇车去。”一回头,路边就是一个钱铺。娄民才掏了一张十元的军用票,向柜上一放,说道:“来一盒红粉包。”铺子里的人,也不敢望那军用票,在架子上拿了一盒红粉包的烟卷,放在娄民才面前笑道:“老总,烟在这里。”对柜上放的那张十元的军用票,却未曾注意。娄民才用手将钞票推了一推道:“你怎样不收钱?找我九块钞票吧,放在身上好带一点。”那店伙笑道:“老总,你带着吧,抽一盒烟卷还要钱吗?”娄民才道:“我又不认识你,干吗白抽你的烟卷哩?”店伙陪笑道:“这钞票,我们实在找不开,老总要抽烟卷,也不能因钞票找不开就不买。好在是很小小的事,一盒烟卷,还要老总给钱吗?你带着吧。”娄民才见人家送了一盒烟,并不要钱,而且还说了许多客气话,人心都是肉做的,决没有再给票子要人找现洋之理。只得将钞票收起来道:“我没零钱,下次再带给你吧。”店伙陪笑道:“不要紧的,老总带去抽吧。”娄民才揣了烟在身上,和柴得有一路走上大街。因道:“这小子真鬼,他楞送咱们一盒儿烟抽,不找钱,这可没有法子。”柴得有道:“买他一盒烟反正钱不多,他就算白扔了,也不值什么。若是咱们买上个五块六块的,我看他怎么办,他也照样的不要钱吗?”娄民才道:“好!就是那样办,我鞋子破了,早就要买一双穿,咱们买鞋去。”于是走在大街上找鞋店买鞋。不料这事又透着新鲜,鞋子店里一问,都说鞋子卖完了。你若不信,在他玻璃格子里一看,花花绿绿的,全是坤鞋,一双男子的鞋子也没有。走一家是如此,走两家是如此,走十家二十家,还是如此。娄民才道:“别找了,找完了北平城,也不会找出一双鞋来的。”柴得有道:“他妈的真是别扭。坤鞋我也买一双逛逛下处,当盘子钱开也是好的。这分明是这两天,街上使上了军用票,鞋子铺里掌柜的,把鞋收起来不卖,你看看对不对?”娄民才道:“一定是这样,我们还是先找一家大铺子花去。”柴得有道:“我想到一个法子了。洋药房那他有货总会卖的。咱们先买好两块钱药,然后再给他十块票,非要他找大块现洋不可。就说咱们家里有病人,不卖药给我,就是见死不救,可以在他铺子里乱揍一起。”娄民才道:“这个法子,很不错。去!”

    抬头一看,路边就是一家大药房,于是二人走了进去,把疟疾丸,五淋白浊丸,疥疮一扫光,糊里糊涂买了几样。一算账,共是六块多钱。柴得有毫不踌躇,就在身上掏出一张十块的军用票,向玻璃柜上一扔。店伙看也不曾看一下,连忙笑道:“这点东西,不值什么,你带着吧。”柴得有道:“那是什么话,我买了你五六块钱东西,怎样不给钱?”店伙道:“老总你买点药品,我们还一定要算钱吗?不敢瞒老总你,我们卖洋药的,有一句话,是药无十倍不出门。您虽买了我们五六块钱的东西,我们的药本,不过五六毛。您老总们为国家出力,买一点药治病,照理我们就应该奉送,刚才算账,就是不对。”柴得有道:“你别以为这军用票,不肯找钱,当就把药送给我们。”店伙笑道:“不不!这票子外面一样好使。我们这里实因这几天生意不大好,没有什么存钱,真是找不开,老总别疑心。”柴得有道:“哪有白吃药的理呢?这样吃下去,病也不容易好啊。”店伙笑道。“老总有的是钱,何至于白吃呢。你真要客气,这几毛钱的药本,您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送来就得了。”娄民才也觉得这药房里的店伙,实在太客气了。买人家这些东西,人家一文钱不要,怎样还能和人家生气。只得对柴有得道:“走吧!掌柜的说赊给我们,我们就请他写上账,哪一天走这里过,再给他带来就是了。”说毕,二人提了一大包药,扬长而去。

    走上大街,柴得有道:“他妈的,这小子楞把东西送人,也不找钱,你有什么法?”娄民才笑道:“我有一个好法子了。咱们找一家馆子,先去吃一顿,吃饱了,把票子给他,他找也好,不找也好,东西吃到肚子里去了,他不能拿回去。要钱呢?咱们给他票子好了,看他有什么话说。”柴得有笑道:“好!你这法子,比我还想的绝。”于是二人沿路去找小馆子。不料这些小馆子,比什么还鬼。原来他们从薛大帅到京的那一天起,炉灶都突然坏了。家家都关上了大门,门口贴着红条,不是写着修理炉灶,就是写了清理账目,都是暂停营业。柴得有道:“老娄,这样子不成啦,咱们拿了这票子,是什么买不着的。前好几年,我在茶馆里听书,听了一段《镜花缘》。说是海外有个君子国,这君子国的人,卖的是直让价,买的是直说东西好,要加钱。你瞧!今天我们这一种情形,就有些差不多。他们卖东西的老是不要钱,我们倒非给钱不可。要说给乡下人听了,真透着新鲜,天下到哪儿找这种地方去?”娄民才道:“咱们跑了大半天,你就是买了几瓶药,我就是买了一盒儿烟卷,这样子身上揣着钱有什么用处?咱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现在找着大铺子,就去买东西,只要能花钱的就成。”二人走着路。正走到大栅栏。柴得有道:“有了,咱们到庆和祥去买衣料。他那是个大铺子,本钱好几百万,决不能说不做生意,也不能说找不开钱来。”娄民才道:“去不得,到那里去买东西的,多是阔人,他要向司令部一报告,咱们是吃不了,兜着走。”柴得有道:“只管去,不要紧!咱们是来买东西,又不是来抢东西,他怎样向司令部报告呢?那铺子里,我也进去买过东西。倒不是不招待大兵,你别露怯,咱们一块儿进去,反正他也不敢得罪咱们。”娄民才道:“只要能进去,我就去。”柴得有道:“我不认得那招牌,我倒认得那门面,跟我去准没有错。”

    走不多路,柴得有果然找到庆和祥的门面,二人挺着胸,一直就向里走,那招待客人的老店伙,早是站起身来,笑着一点头道:“老总买点衣料?”娄民才原怕人家不睬,现在看人家殷勤招待,也和小店里差不多,这胆就大了。对于那老店伙,只是点了点头,鼻子哼上一声。走进柜后,上面是走马通楼,下面也是一个大敞厅,四围列着布架。娄民才本想上楼,只见那梯子上,一层层地铺着花毯,两梯相连之处,都是嵌的玻璃砖。柴得有一想,曾和镇守使到总统府去过两次,那梯子就是这样的。如此看来,这楼上是多么隆重的地方,可是真不能乱跑。因此他也就不敢乱走,他不走,娄民才更不敢走,两人站在敞厅中间,一看四面八方,都是花花绿绿的东西,不知道要哪样好,只是发愣。倒是那店伙看出了他的行动,便问道:“老总,要买一点布料吗?”柴得有点了点头,那店伙于是搬了几匹柳条布,放在玻璃柜上,笑道:“这布好,做小衣在制服里托着穿,又省钱,又结实。老总,你来多少?”柴得有一看,那几匹布,竟是样样都好,最好是全把他买下了。但是心里总有些胆怯,只一样剪了几尺。娄民才看见他已剪了,也搭讪着说:“给我也来一点。”店伙道:“不挑别的样子吗?”娄民才一想,你肯卖给我,我就很乐意了,还挑拣些什么?便道:“行!这个就好。”店伙拿起剪子,一下又给他剪了。他们两人的目的,原是在买东西找现洋,东西买多少倒不在乎。因此各拿出一张十元的军用票,让店里找钱。在他们心里想着,少不得这又是一阵子麻烦。不料那店伙毫不犹豫,将两张军用票,自拿到柜上去找钱。柴得有应该找回六块钱,娄民才应该找回五块钱,两个人心里快活得什么似的,以为这一下子又得了布,又得了钱,总算找着财神爷了。但是那店伙找了钱来,并不是现洋,也是军用票。给柴得有应找的七毛钱,他不找七毛,也找了一元军用票。柴得有心里明白,他也算是不抵制的抵制。心里一转念,你不给我钱,布总要卖给我,便道:“布很合我的意,我再来一点。”店伙听说,脸上就有一点不情愿的样子,很随便地点了点头,轻轻地道:“还是要同样的吗?”柴得有道:“好!就给我来上一点。”店伙计无精打采的,就给他又剪了一些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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