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春明新史(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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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芝芳提心吊胆,一夜不曾睡,什么事也不知道。这时强盗死了,军警散了,才缓缓地清楚过来,想到李久湖为了自己吃上三颗子弹,真是对人家不住。马二爷也是惊魂甫定,还不曾走。林芝芳道:“二爷您看李四爷有没有性命之忧?”马二爷道:“一个人身上中了三粒子弹,当然是凶多吉少。这件事,实在也怨不得我们,只是那该死的强盗,死命地钉着他,叫我们也没办法。我们若不为了保全他的生命,也不会拿出五六万块钱来。拿了出来,他还是没命,只好说他命该如此了。”林芝芳道:“这人虽然用我们几个钱,可也给我们帮忙不少,以前的事倒不理他。现在他要送命,究竟为了我们的事,他若是活不了,一来他家里和我们有麻烦。二来社会上也要说一条命是为了我们的财产送掉。要是不抓强盗,让强盗带了几万块钱走,也不就算了吗?”马二爷听到,不由得忽然一笑起来。林芝芳道:“我的心还直跳呢,您倒笑得出来。”马二爷道:“我不笑别的,我笑李久湖这个人,他快活了一辈子,是出于他会吹牛拍马。这一次送命,也是由于他吹牛拍马。那强盗到你们家来,本不用得要他出去的。他要在林老板面前讨好,就出去开门揖盗去了。你陪着强盗也就罢了,为什么在强盗面前,胡吹一气,惹动了强盗的气。其实先给了那强盗二百块,让他拿走就算了事,我想强盗得了这笔意外之财,能平平安安地走了,他又何必多求。偏是李久湖要坐了汽车,押送他回家,那强盗本来居心不善,眼见煮熟的鸭子,要让李久湖赶起跑,你想他如何不恨呢?末后,他只好铤而走险,绑李久湖的票了,嗳呀,你听,这是谁哭?”

    林芝芳听时,果然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由外面哭将进来。跌脚道:“久湖果然去了。”要知哭的果是报李久湖的凶信与否,下回交代。

    第七回 力疾从公媒翁中夜起 知新温故娇妾对门居

    却说林芝芳正和马二爷在商量李久湖的事,忽然听到有一片哭声,不由人吓了一大跳。林芝芳料定是李久湖家报死信的人,及至那人走来看时,乃是林家的老妈子,将两手撮着袖口,左右开弓的,不住擦着眼泪。林芝芳道:“你这是做什么,家里闹了一宿,你们还嫌少吗?”老妈子道:“不是我要闹,我让大兵揍了。”林芝芳道:“哪里的大兵揍你,为了什么事?”老妈子道:“我刚才到胡同口上去买东西,我见两个大兵,手上都拿了一卷钞票,在那里点着数目。有一个人说,他应该多分五块。不是他在死人身上捞摸得快,哪里有这些个钱?可是那一个又不肯,说也全靠他接得快,藏在身上。不然,你拿到手,也是会让别人看见的。我不多分五块,你倒要多分五块吗?他两人这样一吵一闹,我就听得顶疑心的,只管站着听了去。那该死的东西,他说我听坏了。不问三七二十一,走过来就向我踢了一脚。我问他干吗踢人,他就说踢了不算,还要揍,又伸手打了我两下,我要抓他,那一个大兵,就把他拖走了。”说毕,她又哭了起来。马二爷微笑道:“你这人真是不会看风头,这种话,他哪里能让你听。他还不知道你是这儿的人呢,他要知道你是这儿的人,也许连你的性命都没有了。”老妈子也不懂这话是怎样解说,自抹着眼泪走了。

    林芝芳道:“哎!这话是哪里说起?若是李四爷不多这一回事,让强盗骗了二三百块钱去就算了,一点问题也没有。现在他自己怕要送命,我们花的钱,也就十个三百也不止。”马二爷道:“不要说了,后悔也是枉然。趁着李久湖还没过去,我们到医院里看看他去。管他见情不见情,我们也好敷衍敷衍旁人的耳目。”林芝芳一想很对,便和马二爷同坐了一车到医院里来看李久湖。

    他自然是住在头等病室里,这时李久湖,卧在床上,他的兄弟和如夫人,都在那里伺候。林马进得房去,李久湖已昏迷过去了。问问医生,说是还有一粒子弹,没有取出,人是不中用的,不过时间问题而已。林芝芳想起交朋友一场,平常有点什么事要他跑腿,他是跑得很快,现在为了自己送命,看到人家家属在这里伺候,真是有些过意不去。但是看看他如夫人,脸上还有一层薄粉,未经泪痕洗去,大概她还不曾十分绝望,这样一来,心理又安慰些。不然,人家这样年轻轻儿的少妇,让人家眼睁睁地守寡,怎么不内疚于心呢?当时李久湖在床上哼一声,眼睛微微有点睁开,旋又闭上。林芝芳便挪脚上前一步,见他脸如纸白,嘴唇皮发紫,倒有些害怕,想要说话,却作声不得。倒是李久湖的兄弟李五爷,还有手足之情,却走到床面前,轻轻地将他被掀开一角,因道:“老四,马二爷和林老板瞧你来了。”李久湖微微睁开两眼,伸出一只手,在床沿上挥了一挥。那意思是有话说不出来。藉了这一挥,表示他招呼探病者的意思。马二爷知道他醒过来。便上前一步道:“四爷,我和芝芳看你来了,你安心养伤吧。你所有要办的事情,我们这些朋友,都会和你办的。”李久湖听了这话,觉得那要降临的死神,看了银行家的面子,不得不向后退上两步。因此他的精神比较清楚些,也能说出话来,就慢慢地说道:“二爷,林老板,我是……不成了。我……为二位出力,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是……”马二爷道:“你放心吧。设若你真有些好歹,无论有什么事,我们都会办妥了。这一点力量,我和芝芳都有,我说这话,你大概总是相信得过的。”李久湖口里不住哼哼,在枕头上点了点头,马二爷偷眼一看他那眼光,简直成了浅蓝色,一点神气没有。看那样子,一个钟头也维持不了,知道林芝芳的胆子小,不能让他在这里看见这种情形。便和李五爷道:“芝芳家里还有许多客来问候,我们得先回去。若是差钱用,你打个电话给我,我马上可以叫人送来,这一层你倒不必客气。”李五爷听了这话,心里倒安慰了七八分。那李久湖的如夫人,坐在那边,听说要钱不必客气,心里自然也是一喜,就站将起来掉转身和马二爷一鞠躬,说道:“久湖的事,都望二爷多多帮忙。”马二爷道:“我们既然答应了在先,自然不失信的。嫂子,你安心照顾病人就得了。”说时,和林芝芳丢了一个眼色,这意思就是让他跟着一路走。林芝芳对李五爷敷衍了两句,便走开了。马二爷依旧同坐了一辆汽车回到林宅。

    当他们到家以后,马上接到医院来的电话,说是李四爷已经过去了。马二爷和林芝芳都觉心上受了一重打击,心不由主的,各叹了一口气。

    林芝芳究竟带点女性,格外是心慈,马上发了呆坐着,不能说什么。从此就昏昏若有所失,当天晚上病在床上发了一夜的烧。次日早上,竟是不能起床。一连好几日,精神都不能恢复原状。但是他和他的同班,是和戏园子规定了的,每星期唱两天戏,人家事先买票,票都买出去一大半了。到那天林芝芳若是不出台,买票的人,少不得要来麻烦,因此戏园子很希望他依旧出台。在林芝芳呢,不出台临时告一回假,倒也不要紧,不过他另外还有他一番小小的苦衷。原来林芝芳虽是一个唱戏的,家产百万,却拥有三房妻妾。第一房是原配,第二房讨了一个坤伶做姨奶奶。曾得大奶奶同意,做为生儿子用的,不过大小不见面。第三房也是个坤伶,却是未曾正式娶过门的。因此他有了三处家眷。这几天因为心神不宁,大奶奶不让出门,但是因为这件事情,惊动了满城军警,心里总觉过意不去,勉强支持着身体,就在家里备下几桌盛宴,招待军警当局。此外与军警当局有密切关系的不论捕匪的那一天到与未到,总也下他一封帖子,因此那位王全海镇守使也在被请之列。

    在那天捕匪之时,陆司令张总监都还能说几句话,那个侦缉处长常得胜却老实得可怜,一个字也嚷不出来。今天是来吃饭,那情形就不同了,惟他一个人最能说。他说:“林老板今天招待我们,我们都得感谢。可是有点美中不足。听说林二奶奶人很开通,能代表林老板招待客的。今天还是二奶奶忙呢?还是我们的面子不够呢?怎么不出来招待招待。”林芝芳一听这话,连说可以可以,就亲自跑到内室里去,就把二奶奶邀了出来。这二奶奶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旗袍,脸上只薄薄地敷了一点粉。看她虽不艳装,浑身十分的装齐,连头发都没有一根乱的。走了出来,向大家一鞠躬,然后从从容容地道:“前次的事,蒙各位搭救,非常感激,都请原谅。”说毕,也不走开,就坐下来陪客。

    别人看见,倒也罢了,王镇守使一想,有这么一个小媳妇,真能给人挣回一点面子,听说她是一个坤伶出身,不料倒变得这样好。我们那位罗家太太,若是这样办,准也成。得了,我早点去讨我们那位小太太吧?她那个模样儿,凭着这位,还未必赶得上呢。他想到这里,恰好办公处来了电话,他自己接了电话,就推有一件要紧的事,马上得回去,向主人道了谢,马上就走了。

    他到了办公处,已经十二点钟,便让听差打电话找赵观梅来,说有十分要紧的事,要和他商量,叫他接着电话就来。赵观梅正有一点不舒服,刚刚钻到床上去睡,一接王镇守使的电话,又说是有要紧事商量,哪敢怠慢,连忙穿着衣服起来。赵太太听说是王镇守使来的电话,觉得未便得罪,也是催他赶快地去。赵观梅也来不及叫套自己新置的马车,出了大门,雇了胡同口上相熟的人力车,让他加快地跑。到了办公处,一直就到王镇守使抽大烟的屋子里来。王镇守使应酬了一天,累得够了,这会子,正要抽两口烟提一提精神,烟有个半饱了,见赵观梅弯了腰先鞠着躬进来,便拿手上夹住的烟签子对他招了一招,意思是让他坐下。赵观梅一看这形势,却不十分紧张,身上先干了一把汗。王镇守使既没有开口,告诉他为什么相召,赵观梅自然也不好先问,就只得呆坐一边,安静地等着。

    王镇守使将烟抽完了,坐将起来,把烟盘子边一把茶壶拿起,嘴对嘴地,咕嘟咕嘟喝了一阵。然后笑着对他道:“我叫你来,不为别的事情,我那一件事,日子延得也很久了,我打算马上就办。那一边和我这一边的事,交给你一手去做成功。我这里给你两千块现洋,总也够了吧。”赵观梅听他说了一遍,丝毫摸不着头脑,只呆望着。王镇守使道:“说起不相干的事,什么你也知道。这一谈正经事,你就白瞪着两眼,你想,我还有什么大事要你办过,不就是为罗家那女孩子吗?我们说定了这久,照说,早就该娶过来了。现在我也玩笑得腻了,别让人家孩子再抱委屈。”赵观梅这才明白他叫自己来,是为了罗家的亲事。这也不是什么出兵救火的事,不明白他何以忽然想起,都等不及明日,半夜里打了电话来叫人,当时就笑着答复道:“这是很容易办的事。只要镇守使择定了日子,就可以办事,不用忙。”王镇守使道:“怎样不用忙,我就忙着要娶呢。太快了,我想也是办不好,我给你一个礼拜的限期。”赵观梅笑道:“我用不着要一个礼拜的期,明天就可以到罗家去说。可是人家嫁一个姑娘,总得张罗一阵。”王镇守使道:“我就为了罗家打算盘,才给一个礼拜的限期呢。要是就依我说,我恨不得今天说了,明天就娶,那办得到吗?”赵观梅哪里敢驳回他的话,只好站起来答应了几个是。王镇守使道:“我这又不讨原配的太太,做新郎也做了几回,用不着那样大大的铺张。不用得下什么喜帖,是我的熟人,我放出一句口风去,他准会来贺喜。就是罗家,他看我这边都随便,无论如何,要比身家,也比不过我,就请他那边也随便一下吧!话又说回来了,人家聘一个大姑娘,又是我这样做镇守使的好女婿,也拦不住人家风光风光,只要他那边办得不耽误,什么时候,也就随他们去办。明天上午,你到我这里来拿钱,包下一家大旅馆,什么都有了。”赵观梅口里答应着,心里可在计划,罗家的意思怎么样,全不知道,怎么就说得那样肯定?便道:“明天上午十一二点,我再来回镇守使的信吧!敝亲那边是好说话的,只要去通知一声,他就会赶着办的。反正聘姑娘,只要聘出去就得,论说起来,也没有什么难办。”王镇守使一拍大腿道:“你这话说得还像话。我想我们那位岳老太太,也没有不愿意我们这事早办成功的。要不要玩两口?”说着,就把烟枪拿起,向赵观梅指了一指。

    赵观梅本来不想抽烟,但是王镇守使叫抽烟,给了很大的面子,若是不抽,简直不知好歹。便躬身笑道:“镇守使先玩吧。”说着这话,可就慢慢地走近床边。王镇守使笑道:“抽鸦片的人,都是这样,就是请人家先玩几口,自己可就上了前了,观梅你不是没有瘾吗?怎么也把抽烟人这一套学会了。”赵观梅把一张年将半百的面孔,臊得有红似白。王镇守使两脚一伸,架在方凳上,就躺下了。指着对面那边道:“躺下吧!”赵观梅踌躇不安的,先侧了身子,面向着他,然后缓缓地睡将下去。烟枪原在王镇守使那边,就轻轻儿地拿了过来,提起烟签,先挑了烟膏子,烧上一个烟泡,插上烟斗去,顺过烟枪,递到王镇守使这边来,笑道:“还是镇守使先来一口吧。”王镇守使笑道:“我早说了,你只管老实的抽,还客气些什么。”赵观梅怕只管碰钉子碰下去,就自己先抽了,抽了两口,无论如何,要王镇守使抽下去,抽着抽着,看他很高兴的样子,又不敢先告辞,只好熬了瞌睡陪着。直等他瘾过足了,他人又迷糊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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