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春明新史(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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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次日,吴月卿回家去吃午饭,陈禹浪也来了。吴刘氏就说:“要论到嫁一个旅长,做一夫一妻,就是不给钱也值。再说他一开口,就许五千块钱,真也不少。可是我看到这件事太好了,倒反而有些不相信了。”陈禹浪道:“我们旅长倒是一个挺爽快的人,话倒是不会假,这个我能保险。”吴刘氏道:“这一阵子,他已然是花钱不少了,他还拿得出这么些个来吗?”陈禹浪道:“这么些个钱,再多些也拿得出来。这回,他到北平来,一下子就领了六万军饷,有的是钱。”吴刘氏道:“领了军饷,他就不要散给那些大兵吗?”陈禹浪道:“有个七十万八十万的,他或者还会放个一月二月的。现在只有这几个钱,全放出去,也凑不上半个月饷,何必那样,卖力不讨好。所以这会子,索性将钱放在腰里,自己一个人受用。这款子领来,除了几个经手人,也没有外人知道,他尽管充量地来花,谁也管不着。若是要和他谈到银钱上去,这个日子和他去办交涉,是最好不过的时候了。”吴刘氏将手摸着脸,不住地笑嘻嘻的。半晌,又“噗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陈禹浪道:“大娘,你好好儿的,乐个什么?”吴刘氏道:“我不是乐别的,就是乐这位刘旅长,真是太痛快了,说给就给,而且给得很不少,怎么一下子,他就答应给上五千。照我心上说,人家说给五千,我们就要五千,显得咱们娘儿们没身价,一说就答应。若是不答应吧?钱也不少!再和人家要,显得咱们又不知好歹。我这样一为难,自己倒先乐了。您瞧,这事应当怎么办?您现在都给人家当参谋长了,什么事都先能参谋一下。我们这点小事,您何不也给咱们参谋一下子?”陈禹浪笑道:“参谋两个字这样解说,那可把参谋挖苦透了。话也不是那样说。他既然一开口就说五千块钱聘礼,想必也看着在人情上是值。现在你们暂不答应,倒也是不妨。”吴刘氏听说,两道眉毛,不由得上下飞动,眯着一双眼睛向陈禹浪道:“咱们的事,全凭您做主,您说应当怎么去和刘旅长说?”陈禹浪道:“这事你娘儿俩,先别定数目,让我去探探刘旅长的口气再办,反正总办个不即不离的。”吴刘氏心里一活动,想着说一个肯字,怕不就有个六七千元到手,这事多么痛快?当时便对陈禹浪说,您帮咱们这大忙,总忘不了您,准有您的好处。陈禹浪笑着连摇头说:“那是笑话。”

    可是这晚上他回旅馆来,就问刘旅长有讨吴月卿的意思没有?刘旅长微笑。陈禹浪就说:“吴月卿自己是千肯万肯了。就是她妈口气很大。”说着将一个食指一伸,因道:“要整数呢?”。刘旅长将两手乱搔着头道:“多是真多一点。”说着又将脚一顿道:“我豁出去了,就是一万。”陈禹浪听到,倒不免心里扑咚一跳,花钱哪有这样花法子的。因笑道:“旅长太痛快了。”刘旅长道:“我是个穷小子出身,有个不把钱看得重的吗?可是就为了我是个穷小子,今天爬到做了旅长,我想真如一个花子,做了一场发横财的大梦一样,咱们穷得当裤子的岁月,晚上梦见了吃大块肉,醒过来之后,直悔肉没有吃好。现在咱们这情形,真是混来的富贵,我不敢说靠得住,趁着咱们梦里还清楚,把这肉就大大地吃他一顿吧。”陈禹浪道:“旅长自己总说没念过多少书,肚子里没有什么春秋。就凭你这几句话,差不多念了半辈子书的人,都会说不出来。不过旅长这话,好是好,可是带点和尚味儿。”刘旅长笑道:“这话倒算你朦着了。我就想着咱们这种人,凭着什么能做得这大的官。要说是运气,这两字更靠不住。运气来了,咱们就发财,运气去了呢,咱们还不是个光蛋,到了做光蛋的日子,再想过今天的日子,哪儿还有哩?”陈禹浪笑道:“旅长这话,可说得对。但是就凭现在还能挣几个钱,不会省下几文,留得挣不着钱的时候再用吗?”刘旅长道:“留着干吗?能留着一辈子吗?据我看来,谁也不能保得住将来怎么着。我就想这老天爷,有点不讲理,多少比咱们本领好的,会穷得没饭吃,咱们什么也不成,会抖起来了。鼓儿词上,有镜中花,水中月的话,譬喻人家升官发财,我想真对。这镜花水月的情况儿,知道能有几天,先乐上吧。”陈禹浪总觉他这话,有点不能自圆其说,本当再和他辩驳几句,无奈自己是来劝他花钱的,老劝他省几文,这是什么意思?因此笑道:“人就是不肯这样看得开,都像旅长,这世界上会没有坏人了。”刘旅长一听,就是一个哈哈。陈禹浪道:“凭着旅长这一说,花一万就花一万,那是不成问题的了。不过我想能省点就省点,把这省下来的钱,赁上一所好好的房子,多多买上陈设,不比全给别人强吗?”刘旅长道:“我若真是要讨太太,少不得要弄所好房子的,省下几文能干这个也好。可是花少了钱,人家的大姑娘肯给咱们吗?”陈禹浪笑道:“那就凭我去说了。”刘旅长道:“你就去说吧,成不成都不要紧,干吗小吴儿今天倒不来?”陈禹浪道:“那就是她妈的意思了,无非是逼着旅长花钱。可是旅长本来就大方,她用不着来这一手的。”刘旅长道:“说虽是这样说,究竟还是她能来的好。”陈禹浪听了这话,便又复来见吴氏母女,说是刘旅长本不肯多加钱的,我说了许多话,已经肯添些钱了。吴刘氏指望事情说妥,钱好先到手,就说只要六千块到手,若是有多,就请陈参谋长穿双鞋。陈禹浪一笑,把话放在心里,也不说定。又对吴月卿道:“先躲一躲,别先栽到人家手掌里去。”陈禹浪说好,又回旅馆去说。她既不来,也勉强不得。刘旅长见吴月卿不曾来,虽有点不高兴,设身处地和人一想,她也是应有的态度,就算她自己千肯万肯,难道她母亲也能一样吗?因此这晚上的事,却也不去计较。不过这样一来,他心事倒格外决定了。没有花钱,迟早都得敷衍她,她才肯理我。花了钱,把她娶到家里来,那就非听我的指挥不可了。就对陈禹浪道:“明天你到月卿家里去。好歹给我说成功,谁也不能带了钱到棺材里去,花钱的事,你就可以给我硬做主,不必来商量了。”陈禹浪也只好笑着说喝定了喜酒,不说别的。

    到了次日上午,向吴刘氏一提,说是只要自己硬做主,可以加到一万。若不做主,这事也许就吹了。吴刘氏六千块钱怎样安顿,都盘算了一夜,哪肯放手,就许了事成之后,和他三七分账。刘旅长花多少钱,她就可以开多少钱的收据。陈禹浪见条件已商妥,就规定一万一千元的聘礼,今日先付一半,吴月卿也就是今日过门,刘旅长择了日子办喜事,再付那一半。吴刘氏见有许多钱到手,一切的困难,都答应了。陈禹浪回报刘旅长,刘旅长喜欢得什么似的,立刻开了一张一万一千元的支票给陈禹浪,实行成家。

    但是事有不凑巧,只在这款付过两个钟头之后,薛大帅却派了人来召见,派他带着本部军队,仍旧沿着京汉路南下。正因为这时候大局变化,王镇守使升了指挥,由磁州南进,便开到郑州去了。刘旅长这支军队,虽然是新编的,薛大帅以为他们在河南善于剿匪,地理一定是很熟的,就调他们到河南去打前锋。他们原是属于王镇守使部的一个补充旅,现在薛大帅就把他们改为了独立旅,这又算小小地升上一级了。刘旅长满想升了官发了财,到北平来乐一乐的,不料马上又要去过炮火生涯。上峰有了命令,是不敢多延误的,便决定在北平还留两天,和吴月卿母女谈谈,亲事总算是定了,等军事完毕之后,再来团聚。她母女却倒比刘旅长还放心,都说喜事办不办,那没关系。只要公事办得好,大家将来都有好处。刘旅长听她有这样知情达理的话,更乐了。

    又过了一日,却接到王镇守使来了一封电报,大意说:在北平讨的这位三夫人罗小姐,过门的这一天自己就出征了,现在不知何日可回来。刘旅长南下赴郑,就请腾出一节车来,护送这位夫人到郑州去。自己宅里,已经有了电报去,就请刘旅长亲自到宅里去接洽。刘旅长接了这个电报,正是一件巴结上峰的好差使。马上拿了电报到王宅来接洽。

    原来这罗静英小姐,过门那天,本打算一死了之,偏是王镇守使就在这天走了,虽然不见脱离关系,然而先落得眼前干净,总算不幸中之大幸。因此勉强住了下来,暂图机会,望一个天亮的日子。这日接到王镇守使的电报,说是要接他上任去,不免慌张起来,坐在屋子里,只是皱了眉毛发呆,不吃不喝。这些下人,常看到自己的太太是如此的,却也不去管她。不大一会的工夫,门口汽车响,刘旅长却带了四名全副武装的卫兵,撞了进来,说是奉了镇守使的命令,要接太太上任去,请太太出来见一见。听差的听说,告诉了老妈子就去请罗静英出见,说是来了个旅长,带着兵在客厅里等呢。静英冷笑了一声道:“哼!带兵来的吗?那也是他们的老套头。出去见就出去见,我怕什么,大概也不能把我吃了下去?”于是要了热手巾,擦了擦脸,带着两名老妈子,大步地走到客厅里来。这里并没有兵,只是一个穿了长袍马褂的人,在那里踱来踱去。刘旅长一回头见有一个二十上下的少妇。料着那是镇守使夫人,便弯着腰深深的三个大揖。静英见此人虽然粗鲁,却执礼甚恭,心里比较舒服一点,就微笑着点了一点头。刘旅长先不说话,就在身上掏出那张电报底子来,弯着腰,双手递上。因道:“这是镇守使打来的电报,刚刚接到手,夫人请看。”静英将电报接过来,看了一看,因道:“我这里也有电报来。但是我的身体,不好得很,今天都是勉强爬起床,出门更是支持不了,这事只好缓一缓再说了。”刘旅长哪里知道他们的内幕,见夫人说是有病,就连答应了几声是。因道:“天明就要到郑州去的,夫人有什么东西带去没有?”静英道:“没有没有,刘旅长有公事,就请便吧。”刘旅长一看主人翁并没有留客的意思,一来是内上司,二来有男女之别,不敢多耽误就告辞走了。

    静英不料一场天大的问题,就是三言两语便解决了,心里却是异常痛快。不过转身一想,既有接我上任之意,这一次不成,难道还不能再做第二回。这次他是没有料到我不去,你以为随便地差一个人来说说,我说不去,来人也不能强迫我去。第二次再派人来,恐怕就不能和我客气了。照着现在的日子推算,就是二次派人来接的话,恐怕也不会超过十日以外,到了那个时候,我除了舍了这条命,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抵抗?想到这里,她又加上了一层烦恼。自己嫁了过来,迁延了一月有余,也不见有一条出路,而今只有几天工夫的犹豫,哪里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明天一天,后天一天,这位刘旅长到了郑州,一说我不来,恐怕那一位大发雷霆之怒,就有很严厉的电报,前来话责了。她本来就烦恼得寝食不安,而今又新添了一种刺激,如何受得了,因之身体是越发的疲倦。正在烦闷得无法排遣的时候,她姐姐赵太太却来了一个电话,说是赵观梅病在医院里,情形是越见沉重。据大夫说,恐怕性命不能保了。静英听了这话,心里又像针扎了一下一样。心想赵观梅的病,原来不大重的,只因为给自己做媒,闹了个力疾从公,就把这病越闹越深,到了现在,就落得性命不保。转身一想,他这样的下场,也是自作自受。谁教他发了官迷,要想结一门大亲。他自己做官,把自己弄死,那还罢了,为什么把我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和他做人情。这样一来,我也算让他送了一生。我不恨他也罢了,我还怜惜他做什么?因此心一横,还是转想到自己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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