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春明新史(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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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次日,就拿折子到银行里去提了一万五千块钱,交给吴刘氏。这款子全是十元一张的钞票,用细索捆扎了,再用手绢包好。刘自安在大皮包里取出来,就和了手绢包,一齐送到吴刘氏手上。吴刘氏接过去,打开手绢包一看,半晌作声不得,手里捧着那一大捆钞票,晕过去了。所幸人离房门不远,就退一步,靠住了门,定了一定神,这才笑道:“别是财神爷就跟来了吧?我怎么看有一个金光烁烁的人影子一晃呢。”刘自安道:“没有的话,哪有那么爱管闲事的财神爷呢。你看到的,大概是我刚从太阳地里带来的影子,很平常的事,给你一说,我倒迷糊了。”吴刘氏笑道:“也许是您的影子,不过我捧着这钞票,觉得脑袋晕了一阵子,我向来没有这样一个毛病,怎么今天突然会这么一愣呢,也许是冲犯了佛爷吧?”她一定要说财神爷进了门,刘自安也就没法子说不是,只得笑了。吴刘氏说了几句话,神气已换过来了,将钞票拿进房去,就放在桌子上面,正正当当地放着,然后恭恭敬敬对钞票拜了四拜。口里念念有词道:“财神爷,您反正在这屋子里,我这儿谢谢您了,今天您送了这些钱来,我就该请请您的,可是来不及了。反正银行里的那些钱折子,都指望着您兑了现钱来。您再送钱来,我一定得买三牲来供您的,也不忙在今日一天啦。”吴刘氏祷告已毕,这才将钞票锁到箱子里去。

    从这日起,吴刘氏知道银行里的折子,也像钞票一样是能兑大钞票的,若是把这些折子都兑现钱出来,那还了得,在这一点上,总也觉得刘师长实在是一个大恩人了。背地里也就和吴月卿商量着:“我们箱子里,虽然锁上这多钱,说起来可是浮财,我们一个也捞不着。再进一步说,这钱究竟是不是姓刘,真也难说定。几十万现洋钱,放在人家腰里,自己只换几个折子回来,那多么傻?我想这么些个钱,拿来置产业,干什么不能挣钱,搁在银行里,光想他那几个利钱,这事有多么险呢?这话我不好和他说,你总是他的人了,也用不着见外,你可以对他说,让他在北平买几所房,再添两处买卖。那样办钱是扔不了,再就挣的钱,也决不能比那利钱少。”吴月卿笑道:“你的话虽然是对,可是他就不爱听这些话。他说这年头儿今天坐汽车,也许明天拉车给人坐,乐一天是一天,别那样大干。”吴刘氏道:“孩子,你怎么那样傻,他那样说,你就照着他那样办吗?你可以拿话冤他呀。你就说办喜事,住人家的屋子,那是不大方便,自己买一所房,爱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办喜事的日子,总要百事顺心,不然,大喜事的日子,心里存着一件不如意的事情,多么可惜。我猜他别的不怕,就怕你说这个,你一说,管保他就要答应的。不信,你就试试看。”

    吴月卿听了这话,觉得也有理。这房子买下来了,怕不就是我的吗?母女商量了一阵,越想越合算,等到刘自安来了,吴月卿先皱了眉道:“这回喜事,什么事我都合意,就是赁房子老赁不妥,我非常着急。”刘自安笑道:“你太爱着急了,北平这样大的地方,难道还找不着一所合意的屋子。这没有什么难处,不过多花几个钱就是了。”吴月卿道:“能花钱自然可以赁到合意的屋子,可是咱们何苦那样干呢?依我说不如就是一笔拿出来,咱们看好了,一下子就买下它一所来。照月月付房钱算起来,不会少似银行里的利息。再说,以后也省得月月拿钱的那一道麻烦。”刘自安笑道:“要说利钱,我真不在乎那个。不过你说到干脆一把拿钱,省得以后月月拿出来,这倒说的是。可是看房买房,以后还得找瓦木匠修理,真够麻烦。”吴月卿笑道:“吓!真是阔人,有钱买房,还要怕买房麻烦,也好,这样吧,只要你相信我,这事全交给我办,到了那个日子,你光拿出钱来就行了。”刘自安笑道:“我现在除了相信你,还相信谁?你乐意,你就办吧。”吴月卿听他说可以给钱,心想只要如此,事就好办。于是到了次日,就放出风去,说是要买房。

    但是果然这事不像买散件东西,钱到就拿,一连数日,还不曾看好房子。刘自安又急于要办喜事,事成了好有一个家室。吴月卿好容易熬得他松了口,可以买房,哪里能放过,却非要买好了房,不办喜事。双方磋议了一个礼拜,后来还是折衷办法,刘自安又提出一万五千块钱来,存在吴刘氏手上,以为什么时候买好了房,什么时候搬进去,免得有一点不合意。至于喜事,还是先办。吴月卿本无什么成见,既是他先拿出钱来了,就先办喜事,也无不可。就由双方决定了,临时先赁了一所小洋楼做新房,新房中一切粗细家具,也都由吴刘氏代办。几日之间,钱就像水一般的由刘自安手上流到吴刘氏手上去。这几日刘自安在各处走走,慢慢地又遇到了许多旧朋友,也就忙了。

    这日下午,由旅馆里刚出门,只见一个人从对面当铺里出来。身上穿着灰布短衣,胁下夹了一个蓝布包袱,低了头只管走了来。刘自安上得汽车,正待要拐弯,见他只管迎上前来,就也不敢开着去碰他,汽车夫只管呜啦呜啦地按着喇叭。那人抬起头将眼睛一瞪道:“你干吗?狗仗人势,这一条马路,只许坐汽车的走吗?这算什么,这样的威风,当年咱们也有过。”刘自安一看,不免吃了一惊,那不是别人,就是当年的顶头上司包大放旅长。几个月不见,为何就流落到这步田地?只见他脸色又黄又瘦,一下巴的落腮胡子,都有半寸来长,加上脸上左一块右一块,沾染了好几块脏土,眼睛眶子,陷下去了许多,越发显得脸上是惨厉怕人。上身罩住短衣的那件灰布褂子,已经一半变了黑色,胸面前那一路纽扣,一个也不见,他只是虚掩着,用一根朽烂的绳子来拴上了。下面灰布裤子,也是一样的脏。却拿了一根布条儿和一根稻草茎,分左右两腿扎住,不看别的,就是这一点上,可以看到他狼狈不堪的了。刘自安在车座里先招了招手,然后开了车门,跳将出来,和他点了一点头道:“你不是包大放包旅长吗?多久不见,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包大放将手背揉了一揉眼睛,对着他仔细看了一看道:“咦!你不是刘得胜刘大哥吗?我听说,您升师长当司令了,现在……”说着,又偏了头向他浑身上下看了一看。刘自安道:“我现在和你一样,不干那个了,而且我连名字都改了,叫着刘自安了。你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到我旅馆里去,慢慢告诉我。”于是携着包大放的手,将他引到旅馆来。

    包大放说:“自从分手之后,原也有高升的希望,只因为犯了一件不大光明的案子,就坐了陆军监狱。我一被逮着的时候,亲戚朋友都躲到一边去,谁也不来看我,真憋得够受的。一放了出来,这才打听着,他们怕我要枪毙,全跑了。从小在一块堆儿长大的媳妇儿,手上大概攒下了七八千块钱,趁早儿远走高飞,就带了钱跟着小白脸儿跑了。我就因为没落到钱,才想法子弄钱,落得坐了监狱。我出了监狱,你想哪里还有钱,我正要去找几个朋友吧,我那些朋友,也都是在倒霉的时候居多。再说有几个好些的,我穿了这一身,我哪里好意思去见人家呢?我现在住在会馆里,正在四处想法子,不料今日遇到了你老哥,坐着汽车还认得我,这总算难得。”刘自安道:“想起从前的事,如今真觉得做了一场梦一般,我们多少朋友,连骨头都找不着,我们还能留着一条狗命啃窝窝头,也就该知足了。”包大放道:“刘大哥,你不应该说这话呀。你现在住大旅馆,坐大汽车,还会啃窝头吗?”刘自安道:“这年头儿事情哪有准呀?我能说坐一辈子大汽车吗?早半年你说这话,我不大相信,可是现在栽了这个大跟头,我相信了。”刘自安和他谈了一会,就在箱子里拿出一百元钞票,交给包大放,笑道:“这不算帮忙,你先拿去买点衣服,过两天我们再想法子吧。”包大放见他一伸手就是一百,还没有改掉他做官时候的脾气。接着钱道谢一番,不觉落下两点泪,然后手上捏了钞票,摇了几摇,又向着钞票叹了一口长气,点头而去。

    刘自安心想包大放当年也是势不可挡的人物,到如今见着一百块洋钱会掉下泪来,这可见得人生是说不定的了。这一下子,倒受了很大的感触。在家闷坐了一会,就将早上买了的一大堆日报,随手翻了一翻。这一翻,不料有六个大字的题目,射入眼帘,乃是碎割一个督军。碎割一个人,事已觉得很凄惨,而今这碎割的却是一个督军,凄惨之外,还觉得可怕。连忙将那段新闻一看,原来就是和自己同一个巡阅使指挥下的孙督军。新闻上大概说,孙某因战争失利,围困被俘以后,其家愿出军饷五十万,请求释放。前途于协饷到手后,将孙某送往海口释放。不料行至中途,遇有大批乡团。乡团中人恨其当日在职苛捐重征,残害闾里,乃将孙某劫去,在大众之前,用利刀碎割而死云。刘自安将这段新闻看完了,不由自己出了一身汗。心想一个叫花子,要死也落个全尸,做到了督军,什么荣华富贵,没有受过,倒落个碎切。他若是早回头半年,真要享一辈子福,就为了勉强地干,送了一条命。这样一想,不觉心灰意懒,本来要出去的,也懒得出去了,就躺在床上,吩咐茶房,叫汽车去把吴月卿接了来。

    汽车去了,过了一会儿,汽车夫来回信,说是吴老板出门了,今天有点事不能来。刘自安原不过是要她来解解闷,她既有事不在家,也就算了。到了晚上,吴月卿跑了来,见他躺在床上,一歪身也就向床上一倒,笑道:“今天真把我忙一个够。”刘自安道:“什么事,你这样的忙法?”吴月卿道:“快乐舞台,现在维持不了,打算全盘出倒。那屋子盖起来,恐就要十七八万,现在股东都不干了,有一半的价钱就卖了,听说很有些人想买,我怕别人抢去了,很是可惜,所以找了好几条路子,把这事弄妥了。他们股东说了,可以尽着咱们先说价钱。”刘自安笑着坐起来,握着吴月卿的手,拍了几下笑道:“据你这样说,咱们是捡了一个难得的便宜呀。”吴月卿道:“可不是?”刘自安摇了一摇头道:“不见得吧?”吴月卿见他这样子,显着又是不愿办,于是就放出她的水磨功夫来,只管和刘自安纠缠。刘自安笑道:“我倒不是舍不得钱,实在是我觉得有一碗饭吃就行了,多干一件事,就多操一分心。再说你看见那事很好,你就抢着干,也许到了后来,也就是那件事害了你。既是你很高兴,你就去办吧。到底要多少钱,你去说好了,让你妈写张字据给我,我就照账给钱,算一个光股东吧。以后戏园子开张,只要不再添本钱,给我留个坐儿就得。”吴月卿笑道:“你可别说笑话,这不是小事,大概要八万呢。”刘自安将手一拍道:“大事又怎样,无非是花钱,八万就八万吧。我存在银行里的那么些个钱,反正也不能带到棺材里去。有钱呢,我就住洋房子坐大汽车,将来钱花光了,我还上丰台挑花担子卖花去,未必就饿死啦。”吴月卿笑道:“知道你是穷汉出身啦,干吗又提到你以前的事?只要你答应了这件事,我心里就安顿了,咱们大家安分一点过日子,随便怎么样也吃不了呢。”她说这话时,已是站在床沿上,也不知道怎样疏了神,人向旁边一倒,上半截身子,完全倒在刘自安怀里,刘自安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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