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金粉世家-上(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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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西笑道:“我正是拿来送你家大小姐的。”秀珠笑道:“你暂且别把这个送我,凭着我嫂嫂在这里,我有一句话问你,请你明白答复。”燕西见她还含着笑容,倒猜不出她有什么用意,笑道:“请你说,只要我知道的,我当然可以明白答复。”秀珠道:“自然是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我问你有什么用处呢?我先问你一句,你女朋友里面,有没有一个姓冷的?”燕西万不料她会问出这一句话,自己要说一句,却又顿了一顿。笑道:“不错,有一个姓冷的。”秀珠道:“还好,你肯承认。那人长得怎么样,十分漂亮吧?”燕西看她脸上的颜色,虽然还像有些笑意,已是矜持得很。逆料她的来意不善,自己本来已有把握,也绝不会因这样就说假话,也笑道:“这话很难说。在我看来很漂亮,或者别人看她并不漂亮呢。”秀珠道:“在你看怎么样呢?”燕西笑道:“在我看吗?总算是漂亮的。”秀珠道:“自然啦,否则你和她的感情也不会那样深。可是你尽管说别人好,不应该把我拉在里面,和人家打比。你当面说我无论怎样,我不恼。你在背后说我,你的态度就不光明。”燕西冷笑道:“你叫我到你府上来,原来是教训我啊。”秀珠道:“怎么是教训你?我们是朋友,你有话可以问我,我有话也可以问你。”燕西道:“你这种口吻,是随便的问话吗?嫂嫂在这里,请她说一句公正话。”白太太先还认为他们说着好玩,现在看见不对,便道:“开玩笑就开玩笑,为什么生气?”秀珠道:“并不是生气,我实在太受屈……”说到一个“屈”字,嗓子已经哽了。不知不觉,在脸上坠下两行泪珠。燕西看见这种情形,心里未免软下了大半截,说道:“这事真是奇怪,好好地怎么生起气来?这时候我不说什么,越说你越要生气的。我暂且回去等你气消了,我再来。”于是把那一包香纸,笑嘻嘻地送到秀珠手上。秀珠听说要走,越发有气。见他将香纸拿过来,接着就在屋里往院子外一扔,那纸质极其轻,而且一张一张相叠,一叠一叠相压,不过是些彩纸相束。现在她用力一掷,纸条断了,那些纸一散,便扔不出去。不但扔不出去,并且那纸随风一扬,化作了许多的水红色的蝴蝶在空中乱飞。到了这时,燕西实在忍不住了,冷笑道:“你这是何苦?官也不打送礼的。我好意送你的东西,你倒这样扫我的面子。”秀珠道:“这就算扫你的面子吗?你在人面前,数长数短,说我的坏处,那怎样说呢?这就算我扫你的面子吧,我还是当面和你吵,你却在我背后,骂我这样那样,你说一说,这是谁的态度公正?”燕西道:“不错!是你的态度公正,我的态度暧昧,算我是个卑鄙小人,你不要和我交攀,成不成?好!从此以后,我们永远断绝关系。”秀珠道:“永远断绝关系,就永远断绝关系。”说毕,抽身一转,就走开了。

    白太太见了这种情形,真是吓慌了。连忙拦住燕西道:“七爷,你别生气,大妹她还没有脱小孩子气,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燕西道:“嫂子,你看她对于我是怎么样?我对她又是怎么样?”白太太道:“我都看见了,完全是她没有理。回头雄起回来了,我对雄起说一说,教他劝说大妹几句,我想大妹一定会后悔的。”燕西道:“那也不必。反正是我的不是,我以后避开她,和她不见面,这事也就过去了。”

    正说着,只见秀珠端着一个小皮箱气愤愤地跑了出来。她急忙忙地将箱子盖一掀,只见里面乱哄哄的许多文件。秀珠在里面一阵寻找,寻出几叠信封,全是把彩色丝线束着的。全拿了出来,放在燕西面前。燕西一看那些信,全是两人交朋友以来,自己陆陆续续寄给秀珠的。彼此原已有约,所有的信,双方都保存起来,将来翻出来看,是很有趣味的。现在秀珠将所有的信,全拿出来,这分明是消灭从前感情的缘故。却故意问道:“你这什么意思?”秀珠道:“你不是说,我们永远断绝关系吗?我们既然永远断绝关系,这些信都是你写给我的,留在我这里,是一个把柄,所以全拿出来退还你。所有我寄给你的信,你也保留不少,希望你也一齐退还我,彼此落一个眼前干净。”燕西道:“不保留,把它烧了就得了,何必退还。”秀珠道:“我不敢烧你的信,你要烧,你自己拿回去烧。”白太太就再三地从中劝解,说道:“这一点小事,何至于闹得这样?大妹,你避一避吧。”说时,把秀珠就推到旁边一间屋里去,将门带上,顺手把门框上的钥匙一套,将门锁起来了。笑道:“那里面屋子里,有你哥哥买的一部小说,你可以在里面看看。”燕西道:“嫂子,那何必,你让我避开她吧。”说时,起身就要走。秀珠见他始终强项,对于自己这样决裂的表示,总是不稍稍转圜,分明一点情意没有。便隔着喊道:“燕西,你不要走,我们的事,还没有解决。”燕西道:“有什么不解决?以后我们彼此算不认识,就了结了。”秀珠要开门,一时又打不开来,回头一看,壁上挂着她哥哥的一柄指挥刀。她性子急了,将指挥刀取了下来,对门上,就是一阵乱打。燕西已经走到院子里了,只听见一阵铁器声响,吓了一跳。恰好那屋子里的玻璃窗纱,已经掀在一旁。隔着玻璃,远远地望见秀珠拿着一柄指挥刀,在手中乱舞。燕西吓慌了,喊道:“嫂子嫂子,刀!刀!快快开门。她拿着一把刀。”白太太在外面屋子里也听见里面屋子刀声响亮。拿着钥匙在手上,塞在锁眼儿里,只是乱转,半天工夫,也没有将门打开。本来那门上,有两个锁眼,白太太开错了。就样一闹,老妈子听差,都跑来了。一个听差,抢上前一步,接过钥匙才将门打开。秀珠闪在一旁,红着脸,正在喘气。不料这门他开得太猛些,往里一推,秀珠抵制不住,人往后一倒。桌子一被碰,上面一只瓷瓶,倒了下来,哗啦一声,碰了一个粉碎。白太太慌了,急着喊道:“怎么了?”抢上前,就来夺秀珠的指挥刀。说道:“这个事做不得的,做不得的。”秀珠拿着指挥刀,原是打门,她嫂嫂却误认为她是自杀。秀珠看着面前人多,料也无妨,索性举起指挥刀来,要往脖子上抹。白太太急了,只嚷救命。两三个听差仆妇,拥的拥,抱的抱,抢刀的抢刀,好容易才把她扶到一边去。秀珠偷眼一看燕西,在外面屋子里,靠着一把沙发椅子站定,面色惨白,大概是真吓着了。秀珠看见这样,越发是得意。三把鼻涕,两把眼泪,哭将起来。在秀珠以为这种办法,可以引起燕西怜惜之心,不料越是这样,越显得泼辣,反而教燕西加上一层厌恶。白太太到里面劝妹妹去了,把燕西一个人扔在外面屋子里,很是无趣,他也就慢慢地走将出来,六神无主地坐着汽车回家。

    第十五回 盛会伴名姝夫人学得 令仪夸上客吉士诱之

    燕西到了家,把这事闷在心里,又觉着搁不住,便把详细的情由,一五一十对敏之、润之谈了。敏之道:“怪道她要你送她回家,却是要和你办交涉。但是这事也很平常,用不着这样大闹。我不知道你们私下的交涉,是怎样办的?若照表面上看来,你两人并没有什么成约似的。”燕西道:“我和她有什么成约?全是你们常常开玩笑,越说越真,闹得她就自居不疑,其实我何尝把这话当做真事。”润之笑道:“你也不要说那种屈心话,早几个月,我看你天天和她在一处玩,好像结婚的日子,就在眼前一般。所以连母亲都疑惑你有什么举动。到了近来,你才慢慢和她疏远。这是事实,无可讳言的。”燕西道:“你这话我也承认,但是我和她认识以来,并没有正式和她求婚,不过随便说一说罢了。”敏之道:“亏你说出这有头无尾的话。我问你,怎样叫正式求婚?怎样叫随便说说?别的什么还可以随便说,求婚这种大事,也可以随便说吗?你既然和她说了那话,就是你和她有了婚约。”燕西被两个姐姐一笑,默然无语。敏之道:“你们既闹翻了,你暂且不要和这人见面。”说着,把三个指头一伸。润之道:“那也是。玉芬嫂和她的感情极好,我看这次的是非,都是由她那里引出来的。”敏之目视润之道:“我想人家也未必愿意生出是非来,你不要多说了。”

    燕西坐了一会儿,只觉心神不安,走出门来,顶头碰到阿囡。她一把揪住燕西衣服,笑道:“七爷,请求你一件事情,你可愿意替我办?”燕西道:“什么事,你又想抽头?”阿囡笑道:“七爷说这话,倒好像跟我打过好多回牌似的。”燕西道:“我想你没有什么事要求我的。”阿囡道:“我想请七爷给我写一封信回家去。”燕西道:“五小姐六小姐闲着在屋里谈天呢,你不会找她们?”阿囡道:“我不敢求她们写,她们写一封信,倒要给我开几天玩笑。”燕西道:“你写信给谁?”阿囡红着脸道:“七爷给我写不给我写呢?”燕西见她眉飞色舞,半侧着身子,用手折了身边的一朵千叶石榴,搭讪着,把花揉得粉碎。便觉阿囡难操侍女之业,究竟是江苏女子,不失一派秀气。他这么一想,把刚才惹的一场大祸,便已置之九霄云外,只是呆呆地赏鉴美的姿势。阿囡见他不做声,问道:“怎么着?七爷肯赏脸不肯赏脸呢?”说这话时,她觉得不好意思。燕西赏鉴美的姿势,不觉出了神。阿囡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发呆,只得又重问一声。燕西笑道:“你不说,我倒猜着了,你不怕我开玩笑吗?”阿囡道:“七爷从来没有和我开过玩笑,所以我求七爷给我写。”燕西道:“写信倒不值什么,只是我没有工夫。”阿囡把苏白也急出来了,合着掌给燕西道:“哎呀!谢谢耐,阿好?”燕西笑道:“你一定要我写,我就给你写吧。你随我到书房里来。”阿囡听说,当真跟着来了,给他打开墨盒,抽出笔,铺上信纸,然后伏在桌子的横头,说道:“七爷,我告诉你。他姓花,叫炳发。”燕西笑道:“这个姓姓得好,可惜这名字太不漂亮。”阿囡道:“哎哟!做手艺的人,哪里会取什么好名字?”燕西道:“这个且不问,你和他是怎样称呼?”阿囡道:“随便称呼吧。”燕西道:“瞎说!称呼哪里可以随便。我就在信上写炳发阿爹成不成?”阿囡笑道:“七爷又给我开玩笑了。”燕西道:“不是我给你开玩笑,是我打譬方给你听。”阿囡笑道:“那就不要称呼吧。”燕西道:“写信哪里可以不要称呼?就是老子写给儿子,也要叫一句我儿哩。”阿囡道:“你们会作文章的人,一定会写的,不要难为我了。我要会写,何必来求七爷呢?”燕西笑道:“不是我不会写。可是这里面有一种分别,你两人结了婚,是一样称呼;没有结婚,又是一样称呼。”

    阿囡笑道:“怎样五小姐没有问过我这话,她也一样地写了呢?”燕西道:“她知道你的事,所以不必问。我不知道你的事,当然要问了。”阿囡道:“那就做没有写吧。”燕西道:“什么没有?”阿囡道:“你知道,不要为难我了。”燕西笑道:“好!就算我知道了。你说,这信上要写些什么?”阿囡道:“请你告诉他,我身体很好,叫他保重一点。”燕西道:“就是这几句话吗?”阿囡道:“随便你怎样写吧,我只有这几句话。再不然添上一句,叫他常常要写信来。”燕西道:“这完全是客套,值不得写一封信,你巴巴地请我给你写信,就是为这个吗?”阿囡笑道:“话是有好多要说,可是我说不出来。七爷你看要怎么写,就怎么写。”燕西笑道:“我又不是你……”说到这里,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太上当了。改着说道:“我又不是你家管家婆,怎样知道你的心事?这样吧,还是由我的意思来替你写吧。”阿囡笑道:“就是那样,七爷写完了,念给我听一听。从前五小姐写信,就是这样。”燕西于是展开信纸,把信就写起来,写完之后,就拿着信纸念道:

    亲爱的炳发哥哥:你来的几次信我都收到了,我身体很好,在金府上住得也很安适,不必挂念。倒是我在北京很挂念你,因为上海那个地方,太繁华了,像你这样的老实人,是容易花那无谓的银钱的。不大老实的朋友,我望你少和他们往来。

    阿囡笑道:“七爷写得好,我正是要这样说。就是起头那几个字不好,你把它改了吧。”燕西道:“这是外国人写信的规矩,无论写信给谁,前面都得加上一个亲爱的。”阿囡道:“我又不是外国人,他也不是外国人,我学外国人做什么?”燕西笑道:“我就是这样写,你不合意,就请别人写吧。”阿囡道:“就请你念完了再说吧。”燕西于是又笑着念道:

    因为这个缘故,我久在北京是很不放心的,我打算今年九十月里,一定到上海来。

    阿囡道:“哎哟,这句话是说不得的。他就是这样,要我回上海去,我不肯呢。”燕西笑道:“你别忙,你听我往下念,你就明白了。”又念道:

    炳发呀!我今年是十九岁了,我难道一点不知道吗?每次看到天上的月亮圆了,花园里的花开了,想起我们的青春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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