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金粉世家-上(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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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西听了这话,当时也不过一笑。后来牌打完了,一人到书房里去睡觉,想着润之的话,倒是有理。你看,大哥虽不怕大嫂,但是在大嫂面前,有些事总得遮遮掩掩。二哥不必说了,见了二嫂,就像蒙学生见了先生一般,一点办法没有。三哥呢,和三嫂感情不错,但是处处碰三嫂的钉子,也是忍受着。我将来和清秋结了婚,难道也是这个样子不成?无论如何,我想自己得先振作起来,不要长了别人的威风。我想丈夫之所以怕夫人,有些是因为妇人无见识,唠叨得厉害,不屑与她争长短。有些是因为心里爱夫人,不愿意让她难堪,宁可自己委屈些。有些是因夫人有本领,想她辅助,不敢得罪她。以上三项,要以第一类为最多,第三类最少,第二类不多不少。若论我呢,就怕失败在这第二层上。他自己这样想着,觉得似乎难免。但是这样事情,也以对手方的态度作为转移,若是对手方并不是悍妇泼妇刁妇懒妇,只要多少有些温顺之德,越是迷恋着她,就越显得感情敦笃,应该要受着男子的感化才是。若是男子对他夫人有很厚的爱情,却落了一个惧内的结果,岂不让天下男人都不敢爱他妻?他转念一想,以为自己的未婚妻很是温柔的,绝没有悍泼刁赖这些恶根性。将来我们要结了婚,大可以做个榜样,给哥嫂们看看。哪一天有工夫,我倒要约着清秋到公园里去,把这话和她谈谈,看她怎样说?我想她一定含笑不言的了。他心里藏着这个哑谜,想了一晚。

    到了次日,只洗了一把脸,喝一口茶,点心还没有吃,便向落花胡同来。他的汽车是和姊妹共用的,恰好敏之一早起来,坐着车子走了。燕西便叫听差,雇了一辆人力车坐了。到了那里,觉得有两天没有看见那人,心里有些惦记。慢慢地走到冷家这边院子里来,先就喊道:“宋先生在家吗?”宋润卿连忙推着门,伸出半截身子来,笑道:“在家在家。”燕西一面说着话,一面走过来,说道:“昨晚上好大雨,在家里打了一晚的牌。”宋润卿道:“怪道呢,昨天我到你那边去,里面竟是静悄悄的。”燕西道:“失迎得很,有什么事吗?”宋润卿道:“天一天二,我打算到天津去一趟,大概有上十天的耽搁。舍下这边的事,还要望老兄多多照应。”燕西道:“这还用得说吗?宋先生哪天走呢?”宋润卿道:“本来是打算今天走,因为衙门里的假还没有请好,恐怕要到后天走了。”燕西笑道:“那么,应该替宋先生饯行了。”

    宋润卿道:“去个几天就回来,饯什么行?”燕西道:“也不要说饯行,今天在我那边吃便饭,大家喝两盅。你看如何?”宋润卿道:“那我倒可以奉陪。”燕西道:“要不然,叫他们把菜送到这边来,请冷伯母也喝两盅。”宋润卿道:“倒不必那样费事。”燕西道:“并不费事,不过叫厨子多添两样菜罢了。”燕西说着,便走到院子里去喊道:“伯母!我今天晚上,预备了一点菜,请吃便饭。也不必到我那边去,我叫他们送过来。”一面说着,一面向里看,见清秋正坐在玻璃窗下看书。听到说话,抬头望了一望,燕西正向着她笑呢。她并不理会,又低下头去了。燕西想:怪呀!这样子,她十分冷落,有什么事生气吗?那冷太太却在帘子里答道:“金七爷,你怎么又费事?”燕西道:“不费事,吃便饭罢了。”口里说着,脚故意向前移,一直就走到廊檐下来。那边清秋越是知道他走近,越是不肯抬头。燕西站立了一会子,觉得无聊,只好走开。因见韩妈在院子里洗衣服,和她丢了一个眼色,让她走向前来。燕西站在小门下等着,对韩妈点头。韩妈用身上的蓝布围襟擦着手,笑着轻轻地说道:“她生气了,你知道吗?我说,七爷,你这个事,得早些往大路上办,也免得我牵肠挂肚。”燕西笑道:“今天你怎么陡然提起这句话来了哩?”韩妈道:“人家也是这样惦记着哩。我看她那样子,就很发愁。你想想,到了这一份儿情形,这个事还搁得住吗?”燕西道:“她若再要发愁,你就可以对她说,我正在想法子呢,不久就要说开来了。”韩妈道:“那敢情好,我得喝你的喜酒哩。”燕西笑了一笑,问道:“她就是为这个事发愁吗?”韩妈道:“总是吧,家里是没有谁得罪了她。”燕西道:“那就是了,回头在一处吃了晚饭,就会好的,那倒不要紧。”韩妈见他如此说,仍旧去洗衣服。燕西低着头,慢慢地踱回去了。

    到了晚上六点多钟,燕西那边的厨子,就把酒菜向这边送来。宋润卿对于吃喝,至少是来者不拒,便叫厨子一直送到上面正屋子里去。韩妈揩抹了桌面,将酒菜一齐安排在桌上,厨子自退去。燕西也就走了过来,一迭连声地请伯母坐。冷太太只好走出来,口里却说道:“怎好三番两次的叨扰?”燕西道:“伯母快不要说这话,连这一点小事,还要这样说,倒叫人笑话了。”宋润卿一见清秋没有出来,便道:“大姑娘怎么还不出来?”冷太太因为燕西前次帮了好几百块钱的忙,对于他的感情又加浓了一点。也道:“我们索性不必客气了,你也来坐下吧。”清秋听到舅舅和母亲都说了,只好走出来。她见了燕西,在人当面,只得叫了一声金先生。冷太太和宋润卿对面坐了。那清秋的眼色,不向燕西正面看来,板着面孔,似乎有些怒色。燕西在席上吃着饭,曾屡次用话去兜揽她,她总是低着头不理。燕西仔细一想,是了,前天我回去了,她知道我是去会秀珠的。昨天一天,又没打一个照面,形迹更是可怪,大概她疑惑我这两天都陪着秀珠呢。便和冷太太道:“伯母,昨天晚上的雨,不小呵。”冷太太道:“可不是,屋上的水,像瓢倒下来一般。”燕西道:“因为这样,街上都断绝了交通,我要出来,都出来不了。”清秋听了这话,对燕西只看了一眼,依旧低着头吃饭。吃完了饭,她便先离开了。燕西说是说了,也不知道她肯信不肯信?若看那种情形,是很不以为然的。吃饭以后,闲谈了一会儿,燕西回那边去,就私自写了一封信给她。等韩妈出来的时候,递给她带了进去。这一宿,各自藏着一腔心事,自不能无话,大家都急急地盼望着,明日怎样去解决了。

    第二十六回 屡泄春光偕行露秀色 别翻花样说古听乡音

    燕西和清秋各自悬着一个灯谜,急于要揭下。到了次日下午两点钟,燕西由家里上公园去,走到水榭,只见清秋一人坐在杨柳荫下一把椅子上。身上只穿了白竹布褂子,一把日本纸伞放在椅上边,手上捧一卷袖珍本的书,在那里看。她头也不抬,只是低着头看书。燕西走近前来笑道:“你还生我的气吗?”清秋这才放下书站起来,笑道:“对不起,我没有见,请坐。”燕西道:“不要说瞎话。我老远地看见你,只望来人的那边瞧呢。后来不知道怎么着就看上书了。你这书是刚才拿上手的。”清秋道:“你老早就看见我吗?我不信。”燕西笑道:“望是没望见,猜可让我猜着了。”燕西顺手拖了一把藤椅,挨着清秋坐下。清秋突然说道:“我现在很反对男女社交公开。”燕西笑道:“为什么?有什么感触吗?我知道你误会了。昨天我就要在信中把这事说明,可是又怕说不清,所以约你到这儿来谈谈。”清秋把那本袖珍的书,放在怀里盘弄,低着头,也不望着燕西。口里可就说:“这你不要胡拉!我是说我自己,不是说人家。”燕西道:“谁是自己?谁是人家?我不懂,你得说给我听。”清秋道:“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有什么不明白?还来问我。”燕西叫伙计添沏了一壶茶,将新茶替清秋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上一杯,捧着茶杯,慢慢地呷茶,望着清秋。见她垂头不语,衣裳微微有些颤动,两只脚,大概是在桌下摇曳着,那正是在思想什么的表示呢。因她是低着头的,映着阳光,看见她耳鬓下的短发和毫毛,并没有剃去。燕西笑道:“给你剪发的这个同学,真是外行,怎样不把毫毛剪去?”清秋抿嘴笑道:“你真管得宽,怎么管到别人脸上来了?”燕西道:“我是看见了,就失口问了一问。”清秋道:“我早在理发馆修理了一回了,怎么还怪同学的呢?”燕西道:“怎么理发馆里也不给剃下去呢?大概这又是女理发匠干的,所以不大高明。”清秋道:“你是没话找话呢,我不叫他剃去,他怎样敢剃呢?”燕西道:“你又为什么不要他剃呢?”清秋道:“你不懂,你就别问。你叫我到这里来,就是问这个话吗?”燕西道:“不是问这件事,先说几句也不要紧啊。你生我的气,不是因为我家里鬼混两天,没有给你打照面吗?这实在你是完全误会了。”于是把凤举夫妇闹事,从中调和,以及在家打牌的话,说了一遍。至于打牌的是些什么人,却一字未曾提到。清秋笑道:“打牌当然是事实,但是打牌是些什么人呢?”燕西道:“有什么人呢?当然是家里人。”清秋笑道:“据我说,家里人也有,贵客也有吧?”燕西道:“我知道,你不放心的就是那位白秀珠女士。”清秋道:“我什么不放心?不放心又能怎么样呢?”燕西见开口就碰钉子,倒不好说什么。

    默然了一会儿,口里又哼着皮黄戏。清秋见他不做声,又借着喝茶的工夫,对燕西看了一眼,却微笑了一笑。燕西笑道:“今天你怎么是这样素净打扮,有衣服不穿?将来过了不时髦,又不能穿了。”清秋道:“不穿的好。穿惯了将来没有得穿,那怎么办呢?”燕西道:“大概不至于吧?我金某人虽不能干什么大事业,我想我们一份祖业,总可以保守得住。就靠我这一份家产,就可以维持我们一生的衣食。你怕什么?”清秋道:“哼!维持什么衣食?连信用都维持不住了。依我看,哼!……”清秋说到一个“哼”字,手里抚弄着那卷袖珍的书,往下说不下去了。燕西道:“你是很聪明的人,怎么这一点事,看不透呢?我若是意志不坚定,我还能背着家庭,住在落花胡同吗?我很想托你舅父,把这事和你母亲提出来。可是一提出来,她答应了,那是不成问题。若是不答应,我就得回避,不好意思住在你一处了,所以我踌躇。”清秋道:“你这句话,真是因噎废食了。我看你这句话也未必真。”燕西道:“我的确说的是真话,至于你信不信只好由你。但是自昨天起,我决定了,在一两天之内,就对你舅舅说。可是你舅舅明后天又要到天津去,只好等他回来再说了。”清秋道:“回来那自然也不算迟,为什么你很踌躇,突然又决定了?你前言不符后语,足见你是信口胡扯!”燕西道:“这自然也有个道理。是我母亲提起,说我在外面另组一个诗社,耗费太大,叫我搬到家里去办。我母亲既然都提了这句话,我父亲定说的不是一次了。不久的日子,我一定是要搬走的。我既要搬走,就不妨说明。纵然碰了钉子,以后可不必见着你母亲,我也不必踌躇了。”清秋道:“我母亲决不会给你碰钉子的。她又不是一个傻子,有些事,她还看不出来吗?你不提,她也会知道的。”燕西道:“这样说,她在你面前,表示过什么意见吗?”清秋道:“她又怎好有什么表示呢?我也不过是体会出来的罢了。我问你,这件事你托谁出来说哩?”燕西昂头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这一个相当的人,倒是不容易找,因为我们两方面,并没有来往哩。”清秋道:“因为没有相当的人,这事就应该搁下来吗?”燕西道:“我只要有疑问,你就进一步地逼我,我怎么样说话呢?我想这事只有一个人可请,而且请这个人,还得大费一番唇舌,把这事详详细细地告诉她。”清秋道:“你究竟是请谁哩?什么话都得告诉人家吗?”说到这里,用书抵着鼻尖微笑。燕西道:“既然请人来说,大概的情形当然得告诉人家。所请的不是别人,就是六家姐。她和你是会过面的,而且我们的事,她也知道一点,请她来和你母亲说,我看是很合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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