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金粉世家-上(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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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西笑着对清秋道:“很好吃。再送我一点,让我带回去吃吧。”清秋听说,转身就要进房去拿。燕西道:“不忙,我今天不回家了,就在隔壁住着。因为我有一个朋友,打算搬家,要接住这房子。我赶紧收拾东西,腾出房子来,我今天要把这些小件古董先收拾起来,明后天就要来搬笨重家具了。”清秋听了这话,心里倒觉得有一桩什么心事似的。因问道:“是真的吗?上半年,你们如火如荼,弄得非常热闹。现不到几个月就这样冰消瓦解,真是虎头蛇尾。”燕西道:“我不是早说了吗?家父早就要我搬回去。我只敷衍故事,一面在家里铺张,一面仍旧保存这里的屋子。我也听了金荣的话,把厨子听差全都撤销了。这里只用两个人看守房子。不料这样一来,更不方便,要一杯茶水,都极费事。所以我想有朋友来接着住也很好。他家里人口并不多,可以腾出一部分屋子来。我们一些朋友,若是还愿意把诗社办下去,依旧可以不搬家,费用一层那就省得多了。”清秋微笑道:“像金七爷这样贵家公子,还省几个小钱吗?”燕西笑道:“这是骂我的话了。我是只会花钱,并不挣钱的人,若是再要不约束一点,自己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冷太太听到这里,就插嘴说话了。笑道:“像府上这样的人家,还在乎金先生挣钱哪?而且你还是求学的时代,现在也谈不到此。”燕西道:“挣钱不挣钱,倒不要紧。可是太浪费了,怕将来用惯了,不能收束,也是不好。”冷太太口里喷着烟,点了一点头道:“这话很对,不惜钱,也惜福。”清秋笑道:“哎哟,这哪里又用得着你老人家搬出阴骘文来呢?七爷也不过是几句客气话罢了。”冷太太对燕西笑道:“上了年岁的人说话,总有些迷信的,不要见笑。你那边既然没有厨子,不必客气,下午就在我这里便饭。”燕西道:“可以可以,但是伯母务必只要弄些家常菜,不要太多了。”冷太太笑道:“家常菜也是没有什么可吃,就是特别办一些菜,把府上的菜一比,也简直不成东西。所以这一层倒不用得你先声明。我这并不是客气话,实在是这样的。”燕西道:“若论起花钱来呢,舍下是厨子弄的,当然不同些。但是天天开那些大鱼大肉,吃得人怪腻的。他们做的,是他们的做法,和家常菜不同,而且里面加上许多佐料,许多味之素,把菜的原味,都失掉了。”冷太太笑道:“要吃别的什么,怕办不到,若是要吃小菜,这很不难,我可以多多地办上几样。”燕西道:“那样才好。”冷太太说时,便去吩咐韩观久买小菜。燕西笑着对清秋道:“这样一来,又要劳你的驾了。”清秋笑道:“你就猜准了是我做菜吗?”燕西笑道:“我想一定是这样。”清秋道:“算你猜着了,你把什么谢我哩?”

    燕西道:“坐汽车逛西山,好不好?”清秋道:“你怎么老提这一件事?”燕西道:“你不是常说要到郊外去吸新鲜空气吗?我已经预算好了,就是明天去吧。”清秋笑道:“你真是一个忙人。逛一趟西山,都得预算日子。”燕西道:“不是忙。既到西山去,就应该痛痛快快地玩一日。什么事都要摆脱它,然后才不心挂两头,你说是不是?这两天天气很好,明天又是星期。你也没有事,这也算是难遇到一个日子。”清秋道:“你不用转弯抹角说上许多,干脆,你就是要我和你一路出城就是了。”燕西笑道:“那么,你是去定了?我在哪里等你呢?”清秋道:“不要那样鬼鬼祟祟的。干脆,就和我母亲说明,说是一路逛山。”燕西道:“那不好吧?一来我不好意思说,二来我又怕碰钉子。”清秋道:“你不必说,你明天将汽车开到你门口,大大方方地等我就是了。”燕西道:“好极了。从来我没有看见你这样痛快答应我的什么事。”一会儿冷太太来了,大家说了一阵闲话,燕西就到那边监督着人收拾零件陈设。他看了看,凡是家里不知道的东西,他都不要,并拢在一处,用藤箩提着,一箩一箩地送到冷家来。大凡富贵人家的东西,在一般平常的妇女看来,都觉可爱。燕西那边的陈设,冷太太心爱的就多,现在送来很不少,冷太太自是欢喜。到了晚上,燕西就在这边吃饭。果然依着燕西的话,弄了不少家常小菜。燕西见冷太太越发解放了,心里很是欢喜,吃过饭之后,又在冷太太家里闲谈了一会儿,一看冷太太并没有丝毫不快的样子,这也就是很可高兴的一件事。因此,大家越谈越入港,一直到十二点钟才去睡觉。

    到了次日,清秋和她母亲说,说要借燕西的汽车,去逛半天西山。同阵去的,是两个同班的女同学。冷太太道:“是哪几个人?”清秋道:“不很到我们家里来,你不认得。”冷太太道:“玩玩不要紧,不过要早些回来,若是回来晚了,就会关在城外的。”清秋道:“何至于玩到那样,在三四点钟,我就要回来。”冷太太听她说如此,就不加以追究了。

    到了十一点钟,燕西那边派人来对韩妈说,汽车已经预备好了。清秋听说,就向这边来,走到大门口,大小汽车夫都已上车。燕西坐在车里,见她来了,又点头,又招呼,连连笑道:“上来上来。”燕西将车门打开,让清秋上车。清秋一坐下,喇叭呜的一声,车子就开走了。燕西问道:“伯母现在真开放了,男女的界限,看得很淡了。”清秋抿嘴笑道:“那也除非是你这样,对于别的人是办不到的。但是公开地说和你出来玩,我还怕碰钉子,我只是说借你的车子用一用。”燕西笑道:“这话有些勉强,你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借我的车子上哪儿去呢?”清秋道:“这也无非是掩耳盗铃,她又何尝不知道我们是一路出去玩呢?”燕西道:“老伯母倒是一个慈祥恺悌的人,和我的母亲差不多。我的母亲,人真和善,将来你就可证明这话了。”清秋听他说到这里,就默默不语,只是向车窗子外面看去。燕西笑着拉了她的手道:“你怎不言语?”清秋皱眉道:“你不要提这儿个吧,你一提这儿,我满肚子都是心事。”燕西道:“有什么心事?”清秋对前面车夫座上努了一努嘴,没有做声。燕西会意,也就不说什么。车子出了西直门,只见远远近近,那些庄稼地已经将高粱麦子都割去,一片平原,其中夹些半青半黄的树木,空气非常清爽。汽车走得很快,风由当面吹来,人闻到鼻子里去,精神很是爽快。清秋笑道:“好些日子没到城外来,突然出城,非常有趣。”燕西道:“我老早就要你出城来玩,你总不肯来,现在你也说痛快了。以后我想若是没事,我们就坐车子到西山来谈谈,岂不痛快?”清秋道:“一逛西山就是一天,老是来逛,我不要上学了吗?”燕西道:“我们就择定礼拜日来得了。每个礼拜来一次,你看好不好。”清秋笑道:“你做事就是这样躐等。第一次来逛,还在路上,这又谈到以后的事了。”燕西道:“我并不是躐等。我是想到哪里,就是说到哪里。”清秋道:“惟其如此,你说到哪里,也就忘到哪里了。你说是不是?”燕西笑道:“你这话有根据吗?”这时候,车子已经到了玉泉山。清秋目视窗外山顶上的一列古屋,几层小塔,越来越迎上前来,正出了神,燕西问她的话,她却没有留神。燕西又以为是自己的话或者逼得太紧了,她说不出所以然。因此,也就不愿向下再说。

    车子到了八大处,停在山脚下一片空场上。燕西走下车,清秋下来,就一把搀着。这里便是西山旅馆的门外,那门外露台下,许多茶座都坐满了人,有一大半却是外国人。虽然其中还有一二处空座,清秋嫌是外国人当中,不愿坐下。只管上前走。走过这里,有一片空地,有两个空座,正在那个小花圃后面,望着上碧摩崖的山脉迎面而去。清秋笑道:“就是这里好。”燕西道:“你总是这样,要到这人不到的地方。坐在这里,要个茶水,要个点心,也不方便。”清秋随身向一张藤椅上一坐,笑道:“你是来看山的呢?还是来喝茶吃点心的呢?要为吃点心而来,我就不说了。若是说看山,总以这儿的地方算好吧?”燕西道:“我是无可无不可。你既然说这里好,我就在这里坐下,这也就算很肯听话的了。”说时,躺在藤椅上两脚一伸,说道:“好空气,舒服!”清秋笑道:“这是阔人说的话。你看山脚下那些抬轿的,三百六十天,天天在这里坐着,也不见得他说一句舒服。他们是不在乎空气好不好,若是能到你们厨房里去,闻着一阵肉香,恐怕他们才说是舒服呢。那些地方是你们所不肯到的地方吧?”燕西笑道:“你很反对资产阶级呢。这样说,我找个小事混混,我们一块儿去过清苦的平民日子,好不好?”清秋抿嘴一笑,什么也不说。手捏着一块花绸手绢子,托着左腮,对着山色出神。燕西也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只见山上的高低松树,绿色格外苍老了。树中所夹杂的各种果树,叶子都有一半焦黄,风吹着树叶,沙沙地响起来。那风吹过去,刮着那些黄叶,飘飘泊泊,一阵一阵,四处飞舞。山上的草,这个日子,都长得有二三尺长。草丛里长的那小树,刚刚过草顶,越是黄得多。就是那些草,也就东倒西歪,黄绿相间。阳光射着,便觉得一带山色,黄的成分比绿的成分居多。燕西笑道:“秋天景致真也是极有风趣。可是今年的秋色,比去年的秋色,来得更快,那是怎么一回事?”清秋先还是一面出神,一面听他说话,后来不觉扑哧一笑。燕西道:“你笑什么?”清秋笑道:“你是刚才在老师面前学了手艺去,马上就要在老师面前卖弄。”燕西道:“这是什么话?”清秋道:“上次我不和你说了吗?秋风先瘦异乡人。你说今年秋天来得更快,分明是在这句诗上套下来的。”燕西笑道:“奇不得人家说我有了个新老师,学问进步多了,所以现在说话,很是文雅。难道我从前在老师面前没有领教以前,连话都不会说吗?”

    清秋怕他误会了,连忙笑道:“你发什么急呢?那句诗,也不是我作的。不但你没有套他的话,就是套他的话,也是学古人的话,与我什么相干?我不过捉着一个空子,说一句笑话罢了,你怎么左一句老师,右一句老师叫起来?让人家听了,什么意思?”这西山饭店里的茶房,是认得燕西的,便不用燕西吩咐,早是沏了一壶红茶,盛了两碟点心,一路送来了,放在桌上。清秋见红茶来了,就斟了一杯,送到燕西面前,微微笑道:“别生气,请喝茶。”燕西见她这种情形,大有赔罪的意味,心里更是不安,笑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是笑话,你倒认真吗?”清秋道:“什么认真?我给你斟上一杯茶,无非是客气,难道还有什么恶意?”燕西站起来,不做声,也给清秋斟上一杯茶,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清秋不便拒绝,只好站起来笑道:“谢谢。”燕西不往下追究,清秋更是不愿意追究。因此,两人对了笑一笑,把这事就揭了过去了。清秋望着山上的黄叶,笑道:“你看这样深的秋色,像图画一般,有多么好!我要是一个画家,一定要把它画将下来。”燕西道:“现在我两人都不是画家,那怎么办呢?”清秋道:“可以作……”到这里,忽然想起刚才一桩公案,连忙把这句话缩了转去。燕西说话,向来是不留意的。因就笑道:“要我作诗吗?那简直是让我受罪。”清秋笑道:“你这几个月,诗才大有进步,怎么说作诗是受罪?”燕西笑道:“我又不敢班门弄斧,你怎么知道我的诗才大有进步了?”清秋道:“我听到我舅舅说起你的诗,总是夸奖得了不得。我是想请教,又没有机会。”燕西笑道:“今天在这儿,就是考我的机会吗?”清秋道:“你不要说这样的俏皮话,成不成?”燕西道:“不是俏皮话,我是真心话。无论如何,我的学问,不能如你。这一点,我还没有自知之明吗?而且我还存了一个心事,我们早早结合,以后我就可以跟着你补习补习一点国文。”清秋竖起一个食指,耙着脸道:“一个男子汉,说出这种话,岂不害臊?”燕西笑道:“在你面前说软话,也不算害臊。我不说,我的学问就会高似你吗?”清秋道:“人家男子汉,以不能胜过妇女为耻,你倒甘心退让。”燕西道:“这也不是自我作古。人家不是早已说过,拜倒石榴裙下吗?我也是拜倒石榴裙下一分子了。”清秋随手掏了块饼干,一只手撑了头,一只手送到嘴里,慢慢咀嚼。眼睛还是看着满山的黄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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