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经一点多了。敏之、润之看电影回来,在火酒炉子上,烧了一小锅麦粉粥,坐着对吃。桌上摆了一碟油醋香萝卜,一碟拌王瓜片,一碟新鲜龙须菜,又是一碟雪花糖,吃得很香。道之先掀起一角门帘,望了一望,走进来笑道:“你们真是舒服,这个时候,还吃夜餐。”润之道:“都是我们自己办的,又不难为人,算什么舒服呢?”道之一眼看见阿囡的头上,插着一根赤金耳挖子,便顺手取了下来,将手绢擦了一擦针尖,在碟子里一戳,也戳了一根龙须菜,一偏头,送到嘴里吃了。笑道:“很好,又脆又香。”润之道:“你是想再吃一根,就这样夸奖。其实,龙须菜是不香的。”道之道:“龙须菜不香,做的总是香的啊。我就喜欢这新鲜龙须菜。不要说是吃,就是看它那细条条儿的,绿绿儿的,就有个意思。”润之将筷子一拨王瓜片,笑道:“这也是绿绿儿的,怎样儿就不说好呢?”道之道:“怎么不好?我就爱它这个颜色,吃倒是不在乎。这叫吃的美术化,你相信不相信我这句话?”润之道:“吃就是吃,喝就是喝,什么吃东西还要美术化?”敏之笑道:“这话是有的,你倒不可以说她是胡扯。我常到东安市场去,看见那些水果摊子上,堆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水果,非常好看。而且隐隐之中,夹了一股水果香,是非常的好闻。”道之鼓掌道:“对了。我老早有这种感想,没有说出,让你说出来了。至于摆得最好看的时候,我以为是九月以后。那个时候,所有的水果,差不多可以齐了。”敏之道:“你说最好看的是什么?”道之道:“自然是大苹果,球形的西瓜也好看。此外,就是木瓜、佛手、蜜柑橘子。梨没有多大意思,柿子颜色好,形状不大雅。”敏之道:“葡萄怎么样?”道之道:“整串玫瑰紫的葡萄,带上些新鲜的绿叶儿,也好。”敏之道:“那海棠果的颜色,很像苹果,小得倒也有趣。”道之道:“大概不大好看的,就是香蕉了。”润之道:“这三更半夜,四姐跑到这儿,就是为讨论水果好看不好看来了吗?”道之一笑道:“自然不能啦。”两个指头一伸,先做了一个引子出来。
第四十四回 水乳樽前各增心上喜 参商局外偏向局中愁
润之看了笑道:“这两个指头,算是什么意思?指着人呢?指着时间呢?”敏之道:“或者是指着人。”道之道:“是有趣的问题哟!二者,成双也。阿囡,你也给我盛一小碗粥来,我看她们吃得怪香的。”于是挪开桌子边一把小椅,随身坐了下去。因道:“这话不定谈到什么时候,让我先吃饱了,慢慢再说。”敏之道:“有话你就说吧,我们电影看得倦了,希望早一点睡。”道之道:“我这个问题提出来了,你们就不会要睡了。”敏之、润之听了她这样说,都以为这事是很有趣味的新闻,便催着道之快说。道之道:“论起这事,你两个人也该知道一半。”敏之道:“知道一半吗?我们所知道的事,就没有哪一件是有趣味的。”道之道:“何必一定是有趣味的事呢?你们可以向郑重一些的事想去。”润之道:“你就说吧,不必三弯九转了。”道之喝完了一碗稀饭,让阿囡拧了一把毛巾擦了脸,然后脸色一正,对阿囡道:“你听了我们的话,可不要四处去打电报。”阿囡笑了一笑。敏之道:“究竟什么事呢?这样郑而重之的。”道之斜坐在大沙发上,让了一截给敏之坐下。说道:“你不是认识老七一个女朋友吗?”敏之道:“他的女朋友很多,有的也是我们的朋友,岂止一个?”道之笑道:“这是一个不公开的女朋友呢。”敏之道:“哦!是了,是那位冷小姐,人很好的。你问起这话做怎么?”道之道:“他们打算结婚了,你说这事新鲜不新鲜?”敏之道:“不至于吧?老七未尝没有这种意思。不过我看他爱情并不专一,似乎对于秀珠妹妹也有结婚的可能。而且他老是说,要打算出洋,又不像等着结婚似的。在这种情形之下,差不多有好几个月了。你何以知道他突然要结婚?恐怕是你听错了,把他两人交情好,当做要结婚呢。”道之道:“这个消息,是千真万确的。老七告诉守华,守华告诉我,能假吗?”敏之道:“他告诉姐丈是什么意思?打算托你夫妇主持吗?”道之道:“主持是没有资格,不过望我们代为疏通罢了。”敏之道:“疏通父亲母亲吗?这事不是这样容易办的,要等了那种机会再说。”润之道:“我们不要管了。老七托的是姐丈,又没托我们,我们管得着吗?”道之道:“可不能那样说。助成自己兄弟的婚姻,又不是好了旁人。况且我看老七不来托你们,一定是另有原因。”敏之道:“大概是,他以为姐丈究竟在客的一边,对上人容易说一点。我们一说僵了,这话可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润之道:“他为什么这样着急?”道之笑道:“守华也是这样问他呢,他说是爱情成熟的结果,这也就教人没法子向下说了。”润之道:“内容绝不是这样简单,必然另有缘故在内。五姐,你看对不对?”敏之瞟了她一眼,笑道:“你是诸葛亮,袖里有阴阳八卦。你怎样知道另有缘故?这四个字可以随便解释的,可是不能乱说。”润之道:“我断定另有缘故。不信,我们叫了老七来问。”道之笑道:“你还要往下说呢,连守华问他,他都不肯说,何况是我们。”润之笑道:“哦!你们是往哪一条路上猜。以为他像大哥一样,在外面胡闹起来了。那是不至于的。何况那位冷小姐也是极慎重的人,决不能像老七那样乱来的。”道之笑道:“这话可也难说。不过我的意思,先要看看这孩子,然后和父亲母亲说起来,也有一个根据。你两个人都是会过她的,何妨带了我去,先和她见一见?”敏之道:“到她家里去,太着痕迹了,我想,不如由老七给她一个信,我们随便在哪里会面。”道之道:“那也是个办法,最好就是公园。”敏之道:“公园渐渐地天气冷了,不好,我看是正式请她吃饭,我们在一处谈谈。反正双方的事,都是彼此心照,若要遮遮掩掩,反是露痕迹的,而且显得也不大方。”润之道:“这话很对。不过那冷小姐明知婚姻问题已发动了,肯来不肯来,却不能下断语。”敏之道:“来不来,老七可以做一半主。只要老七说,这一次会面大有关系,她就自然会来了。”道之昂头想了一想,说道:“这话是对的,就是这样办吧。阿囡,你去看七爷睡了没有?叫他来。”阿囡听了这消息,不知为了什么,却高兴得了不得。连忙三脚两步,跑到燕西这里来。
燕西在屋子里听得外面脚步得得响,便问道:“是谁?打听消息来的吧?”阿囡道:“七爷,是我。怎么知道我是打听消息来的?”燕西自己开了门笑道:“我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就为着心里有事。常言道:为人没有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有了亏心事,半夜敲门自然要心惊了。”阿囡笑道:“这是喜事,怎么会是亏心事呢?”说了,走进房来,对燕西鞠了躬,笑道:“七爷,恭喜!”燕西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上面老太太说出来了吗?”阿囡道:“四小姐在我们那边,和你商量这事,请你快去呢。”燕西听说,连忙就跟着阿囡到敏之这边来。可是走到房门口又停住了脚步。阿囡道:“走到这里,七爷怎么又不进去?”燕西道:“不是不进去,说起来,我倒有些怪害臊的。”阿囡道:“得了吧,你还害臊呢!”道之道:“快进来吧,我们等着你来商量呢。”燕西走了进去,先靠着门笑道:“为了我的事,你们开三头会议吗?”润之道:“你是怎么回事?突然而来地就要和冷女士结婚。”燕西只是瞧着她微笑,没有说出什么来。敏之道:“这件事,我们是可以帮你的忙。但是你必须把内幕公开出来。而且四姐也要见一见本人。”燕西笑道:“那很容易的事。若是不能见的人,我决计不要的。”敏之道:“听你这话,你就该打,完全是以貌取人。”燕西笑道:“并不是我以貌取人。因为你们要去看她,所以我说出这话。”道之道:“我要去看她,并不是看她长得漂亮不漂亮,是看她举止动静,看出她的性情品格来。”燕西道:“四姐几时学会看相?”道之道:“你以为人的品行在脸上看不出来吗?我敢说,无论什么人,只要她和我在一处有一两个钟头,我就能看出她是什么人。”燕西道:“不信,四姐你一去看她,你就会说她是一个老实人。”道之笑道:“谁是她?她是谁?我听这个‘她’字,怪肉麻的。”燕西交叉了两手,胳膊捧了胳膊,越发嘻嘻地微笑起来了。道之道:“你坐下来,先把你两个认识的经过,说给我们听听。”燕西道:“这事说出来有什么意思?而且现在也没有什么关系。”敏之笑道:“你甭管,我们就爱听这个。”燕西一高兴,坐下来,就将组织诗社和冷家做街坊这一段话说出来。敏之道:“怪不得,今年上半年你那样高兴作诗,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你是因为有了冷小姐才组织诗社呢?还是组织诗社,然后就认识了冷小姐呢?”燕西道:“自然是先组织诗社。”道之笑道:“所以一个人肯读书总有好处,书中自有颜如玉,绝不是假话。你要不是这样用功,哪里会有这段婚事?”润之道:“那倒不要紧,反正他的女朋友很多,得不着这个可以得着那个。”燕西道:“你们把我叫了来,还是批评我呢?还是帮我的忙呢?若是批评我,我可就去睡了。”道之道:“大家都为你没睡,你倒要睡吗?”燕西道:“实在也夜深了。就是刚才的话,由我明天去对她……密斯冷说,约定一个地点,在一处会面。”润之笑道:“又一个‘她’字,自己吞下去了。”道之道:“会面的地方,不要吃外国菜,要吃中国菜。”燕西道:“这是很奇怪的,你们没有出洋的时候,衣服要穿西装,吃饭要吃大菜。一回国之后,宗旨立刻变了,衣服还将就有时穿西装,对于大菜,可就深恶痛绝。”道之道:“今天算你明白了。出洋的人,不但如此而已,第一,不像从前那样崇拜外国人。第二,不爱说外国话。我在西洋吃了两年大餐,在日本吃了两年料理,我觉得还是中国的菜软烂得好吃。”燕西笑道:“好好,就吃中国菜,不要把问题又讨论得远了。我约定了时间,便来告诉你们,可是千万得守秘密。”道之道:“保守秘密,那是不成问题的。但是要正式地和母亲商量起来,这话可得告诉她。不然,母亲还疑惑我们也作弊呢。”
燕西听了她们的话,是怎样说,怎样好。当夜他心里落下一块石头,睡一夜安稳的觉。到了次日,他是起得很早,起身之后,就向冷家去了。在她家里吃了午饭回来,一直就到润之屋里来。润之昨晚闹到天亮才睡,这个时候,方才起床,在梳妆台边站着梳短头发。她在镜子里看见是燕西走进来。便问道:“你这个时候,还没有出去吗?”燕西道:“怎么没有出去?我在外面回来的呢。我已经说好了,今天晚上六点钟,我们在新安楼见面。我和她说了,怕她不肯来,我只说是两个人去吃饭,等她到了饭馆子里,然后你们和她会面,她要躲也躲不了。”润之道:“你做事,就是这样冒失,这样重大的事情,哪里可以架空?”燕西道:“你不知道,她这个人非常的柔和,很顾全体面,到了见面的时候,你叫她怎么样,她就怎么样了。”润之道:“那样不好,太不郑重了。”敏之在里面屋子说道:“管他呢,我们只要见了面就是了。撒谎架空,那是老七的责任。你要怕得罪人的话,我们在席先声明一句就是了。”燕西道:“这不结了。我还有事,回头见吧。”燕西走到自己屋里,坐一会子,心里只还有事,还是坐不住。但是仔细一想,除了晚上吃饭,又没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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