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金粉世家-中(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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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金铨背了两手,正在堂屋里闲踱着。嘴里衔了半截雪茄,一点烟也不曾生出,他低了头,正自在想心事。道之心里想,大概父亲也知道了,正踌躇着这事没有办法呢。于是且不说什么,竟自进屋去。金铨也进来了,眼光可就望着道之,将嘴里烟取下,自放在烟灰缸上,问道:“你兄弟的事,你很清楚吗?”说完这句,又把烟拿起,在嘴里衔着。道之看见,便在桌上拿了取灯儿盒,擦了一支取灯儿,伸过去给金铨点上烟。因笑道:“爸爸,你都知道了吗?这一定是妈说的。妈说了,她请你做主。你怎样说呢?”金铨道:“这事我本没有什么成见,但是燕西这东西,太胡闹。上半年骗了我好几个月,说是开什么诗社。原来他倒是每月花几百块钱,在外自赁房子住。为了一个女子,就肯另立一个家,和人做街坊,慢慢地去认识。用心实在也用心,下工夫实在也肯下工夫。但是有这种工夫,何不移到读书上去?老实说,他简直是靠他几个臭钱,去引诱人家的。这种婚姻,基础太不正当,成就了也没有什么好处。严格一点地说,就是拆白。我四个儿子,全是正经事一样不懂,在这女色和一切嗜好上,是极力地下工夫,我恨极了。”说时,把脚连顿了几顿。道之原是一肚子的计划,原打算见了父亲,慢慢地一说。不料自己还没有开口,父亲就说了这一大篇。而且看他的脸色,略略泛出一层红色,两只眉头,几乎要挤到一处来。于是一肚子话,都吓得打入了冷宫,只是傻笑。却对金太太道:“妈!我听说拆白党是骗人家钱的,不能用在还拿钱向外花的。”金太太道:“你老子是个正经人,他就恼恨这些花天酒地地闹。生平所做的事,没有一样不能告诉人的。这些男女的事情,他一点不知道,怎样不说外行话?”金铨听说,不由笑道:“太太,你为什么损我?”金太太道:“说你是正经人,你倒说我损你?难道你是坏人吗?”金铨道:“这样子,你竟是有些偏袒燕西。刚才你不是也反对这种婚姻吗?现在我说起来,你又好像不以为然的样子,这是什么道理?”金太太道:“婚姻问题,我倒没有什么主张,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把自己的孩子说得那样不值钱?这事纵然不好,也是男女两方的事,为什么你怪一边呢?”金铨道:“你不是说那女孩子国文都很好吗?我想她未必瞧得起我们这擀面杖吹火的东西。不过年纪轻的人,经不得这些纨绔子弟引诱罢了。”正说到这里,张顺进来说:“李总长家里催请。”金铨就走出去了。

    金太太因对道之道:“你听听,这事是不大容易说吧?本来吗,这事就不成话。”道之笑道:“未见得没有办法,等明后天再说吧。”回头一看,敏之已站在房门口,敏之笑道:“碰了钉子了吗?”道之笑道:“没有。我看那形势不对,我就不敢提。”敏之道:“我就料这事不能像你预料得那样容易。可是这样一来,把那一位真急得像热石上蚂蚁一般,只是到处打听消息。刚才我由外面进来,还看见他在走廊上踱来踱去。那意思是要听这边人说话。再要两天下去,他这样起坐不宁的样子,准会急出病来。”金太太道:“真的吗?这种无出息的东西!”说着话,就到堂屋里来,将帘子掀开一点,向外一望。只见燕西由那海棠叶的小门里,正慢慢走将来。金太太且不做声,看他走来怎么样?燕西走到廊下,那脚步放的是格外地慢,靠近金太太房外的窗户,就站住了。金太太看了他那种痴呆呆的样子,心里老大不忍。索性掀开门帘子,走将出来。因问道:“阿七,你这是做什么?”燕西正静静地向屋子里听,忽然在身边有一个人说话,却不由得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母亲,便拍着胸道:“这一下子,把我吓得够了。”金太太道:“你为什么鬼鬼祟祟的?进来吧。”燕西道:“我不去,心里不大舒服,我要去睡觉了。”金太太走上前,一伸手扯了燕西的衣服,就向里拉。燕西笑道:“你老人家别拉吧,我就进去吧。”于是跟了母亲,一块儿进去。到了屋里,在电灯下,金太太将燕西的颜色一看,见他脸上的肉,向下一削,眼眶子陷下去许多。于是拉了燕西靠近电灯,对他脸上望了一望,哎呀一声道:“孩子,怎么两天的工夫,你闹得这个样子憔悴?”道之笑道:“这孩子简直是害相思病,要不给他治一治,恐怕就会躺下了。”燕西道:“四姐,可别说玩话,母亲会信以为真的。”敏之道:“病倒不是病,可是你心里那一份着急恐怕比害病还要难过几多倍。”燕西笑道:“五姐真成,现在又懂得心理学了。”金太太且不管他们姊弟说话,拉了他的手,站到一边,却问道:“你实说,有什么病?明天瞧瞧去。”燕西道:“我没有病,瞧什么?”金太太道:“还说没病,刚才你自己都说心里不舒服。”燕西道:“心里倒是有些不舒服,这也是大家逼我的。我瞧什么?”金太太道:“谁逼你了?就是说这冷家的婚事吧,我们都也在考虑之中,这事尽可以慢慢地商量,值不得这样着急。”燕西皱了眉道:“各有各的心事,谁能知道?不着急的事,我为什么要着急呢?”金太太道:“我真也猜不透,这件婚姻问题,是多么要紧的事,可是你不提就不提,一提起来了就要办,办得不痛快还要着急。我真不懂,这是为了什么?”燕西将脚一顿道:“我不要你们管我的事了,过两天,我做和尚去!”说毕,板了脸,却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金太太看了他这样子,不觉扑哧一笑。对道之道:“你听他说,倒好像他不讨老婆,会陷了别人似的,你要做和尚,就去做和尚。这样的儿子,慢说少一个,跑了一个光,倒落个干净。”道之笑道:“老七,事到如今,你只可以好说,哪里可以讲蛮呢?你趁妈这会子心疼你的时候,你一求情,这事就有个八成了。”金太太道:“谁心疼他?这样的东西,让他做和尚去了事。”燕西道:“做和尚就做和尚,我有什么看不破的。我马上就走。”说毕,站起来,就向外而去。当他一走,那门帘子底下的那一块木板,敲得门啪哒一下响。金太太道:“你看这孩子,他倒发别人的脾气。”道之淡淡地说道:“我看他神气都变了,一横心,也许他真跑了,那才是笑话呢。小怜的事,不是前车之鉴吗?”金太太心里,其初也不过以为燕西胡生气,胡说,做和尚这一节,那是办不到的。现在听到道之说小怜的事是前车之鉴,这倒觉得有几分理由。加上看燕西出去那份神情,是很决裂的。越想这件事,心里越有些不安,然而在燕西方面,却也急转直下了。

    第四十六回 手足情深芸篇诳老父 夫妻道苦莲舌弄良人

    敏之看到母亲有一番为难的样子,索性装出发愁的样子来。金太太便对她道:“你到前面去看看这东西,他在做什么?”敏之道:“我说这件事,母亲做主答应就是了,何必闹得这样马仰人翻?”金太太道:“我又何尝反对他们什么?不过事到如今,闹得这事的内容,你父亲也完全知道了。我要办,也得和你父亲解释清楚了才办得动。你不管别的,先去用几句好话把他安顿了再说。”道之道:“人在气头上,是不顾一切的,他说做和尚去,宁可信是真话,不要信他是吓人的。”金太太对敏之道:“你站在这里听什么?还不快快地去!”敏之站在门边,手正扶着帘子听话,笑道:“先是满不在乎,一提醒了,就着急。这一会子,我去把他拖了来,有话还是妈对他说吧。”于是就到前面燕西屋子里来,在窗子外,只见里面电灯通亮。敏之将头靠近玻璃窗,隔了窗纱向里一望,只见燕西坐在椅子上发呆,有一只手提的皮箱,翻开了盖,里面乱叠着东西,燕西对了那箱子现出一种踌躇的样子。敏之身子向后一退,便喊了一声老七,燕西在屋里答应道:“不要来吧,我脱衣睡觉了,不开门了。”敏之明知道他没有睡,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上前将门一拉,门就开了。一走进房门,燕西不是坐着,却在那里捡箱子里的东西。敏之道:“你这是做什么?真要走吗?”燕西道:“这样的家庭,有什么好处?不如一走,反可以得到自由。”说时,又在满屋子里找东西向箱子里装置。敏之一走上前,挽住了燕西的手,笑说道:“我是来做红娘的人,有话你该和我直说,那才是道理,你倒在我面前弄这些手段?你以为这样,就能吓着我吗?”燕西道:“我为什么吓你?我难道早知道你要来,先装这样子等你来看不成?”敏之笑道:“你不要强了嘴。刚才我在玻璃窗外面,就看见你一人坐在这里踌躇不定,因为听见我言语一声,你又站起来拾掇箱子了,这不分明是做给我看吗?你要好好地听我的话,我们在一块儿出主意,我倒有个商量。你这样做给我看,显然对我没有诚意,我还和你出个什么主意?得!从此你干你的,我干我的,我不管了。”说毕,一扭身子,就要向外走。燕西一把扯住道:“你还生我的气吗?”敏之道:“我不生你的气,你先生我的气了。你反正不领我的情,我还说什么?”燕西笑道:“既然如此,我就领你的情吧,但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法子告诉我?”敏之道:“你不是要做和尚去吗?何必还想什么法子?”燕西道:“那原是不得已的办法。只要有法子可想,我自然还是不做和尚,我这里给你道谢。”说毕,连连拱手。敏之笑道:“我又瞧不得这个。我告诉你的法子,自己可担着一份欺君之罪。现在我进去说,说是你意思十分坚决,马上就要走,是我吩咐人不许给你开门。这样一来,你可以不必装着走,只向床上一躺,把被蒙头盖住。我进去一说,包你要什么,母亲就得给什么。”燕西道:“法子是很好,可是要严守秘密,一漏消息,不但全局都糟,我的名誉,也就扫地以尽。”敏之笑道:“你还爱惜名誉吗?”燕西正要驳这一句话,敏之连连摇手道:“少说废话,我这就去,你照计而行得了。”

    敏之走到上房,快要到金太太窗户边下,放开脚步,扑扑扑一阵响,就向屋子里一跑。金太太见她进来,便问道:“怎么样了?他说什么来着?”敏之脸上装出很忧闷的样子道:“这孩子脾气真坏,竟是没一点转圜之地,非走不可。”金太太原是坐着的,这就站了起来,望着敏之的脸道:“现在呢?”敏之道:“我已告诉前头两道门房,叫他们不许开门,他已生气睡了。今晚大概没事,可是到了明天,谁也不能保这个险。”金太太听了这话,这才安然坐下,说道:“我并没有说完全不肯,他为什么决裂到这样子?你去对他说,只要他父亲不反对,我就由他办去。”道之道:“还不是那一句话,他要是满意,早就不说走了。”金太太道:“此外,我还有什么法子呢?”道之笑道:“这只有请你老人家,在父亲面前做硬保,一力促成这件事。”金太太道:“我怎样一力促成呢?你父亲的话,你们还不知道吗?我看这件事,还不如你们去对老头子说。由我在一旁打边鼓,比较还容易成功一点。”道之低头想了一想,笑道:“这件事我倒有个主意,我不办则已,一办准可以使爸爸答应。”金太太道:“这回事,本来你帮老七忙的,你就人情做到底,办了下去吧。这个法子,我想都不容易,你有什么好办法呢?”道之笑道:“这却是天机不可泄漏。到了明天,我再发表。一走漏了消息,就不容易办。”润之笑道:“这倒好像《三国演义》上的诸葛亮,叫人附耳上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道之道:“其实说出来,倒也没有什么,不过将来一发表,就减少许多趣味,所以我非到那个时候说出来不可。”润之道:“我猜猜看,究竟是什么法子?”敏之道:“不要猜了,一说两说,这话就会传到父亲耳朵里去的。我先去看看那一位去,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说着,又去敲燕西的门。燕西听是敏之的声音,就起来开门,笑道:“五姐这就来了,事情准有八成希望。”敏之就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燕西一拍掌道:“她说这话,一定有把握的。”说到这里,遥遥听见走廊上有咳嗽声。敏之道:“你还是躺下,假就假到底。”燕西向床上一倒,扯着被盖了。却是道之走进屋来,问道:“老七呢?”燕西不做声。道之道:“睡着了吗?”燕西还是不做声。道之走上前,将被向上一翻,掀开大半截道:“你倒在军师面前玩起手段来?”燕西笑着坐了起来道:“我不敢冤你,我是怕你身后,还跟有别人。我听说四姐给我想了一个极妙的计,但不知这条计是怎样的行法?我能不能参与?”道之道:“你当然能参与,而且还要你才能办得到。”道之谈到这里,于是扶了门,伸着头向外望了一望,见门外没有人,这才掩上门。姊弟三人商量了一番,敏之拍掌笑道:“原来是这条计,这是君子可欺以其方啊。”燕西道:“别嚷别嚷,无论让谁知道,这事就不好办。”敏之、道之也不多说,自去了。燕西于是起来写了一封信,交给金荣,叫他次日一早就送出去,不可误事。这就安心去睡觉。到了次日十一点钟,燕西睡着,还未曾起来。金太太可是打发人来看了几次,探听他的行动,不让他走,见他安然睡觉,也就算了,这件事就依了道之的话,未曾告诉金铨。金铨自有他政治和金融界的事,家庭小问题,一说也就丢开了。过了一天,大家竟不提,犹如云过天空,渺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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