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在这里说话时,那外面屋子里,早隐伏下了听房的许多男客。起首一个做指挥的,自然是孟继祖。因为他们约好了,白天和晚上,新房都没有闹得好,所以暗暗约了一下,到了深夜要来听房。若是听到什么可笑之词,要重重和燕西闹上一番。所以金太太要他们走,他们果然走了。其实,有七八个人藏在下房里。等到两个老妈子出来,大家已站在院子里,十几只手,不约而同地竖了起来,在电光底下,只管和老妈子摇着。这里面的王幼春跨着特别的大步,忙着走了过来,笑道:“你们千万别做声,让我们闹着玩玩。没你们的什么事了,你们去睡吧。”老妈子一看,有王少爷在内,是极熟的人了,却不能拦阻的,料也不会出什么事,且自由他。这里七八个人,就悄悄地走到外面屋子来。这里沿着雕花格扇门,外面又垂着一副长的紫幕,一直垂到地毯上。若是要由格扇里戳一个窟窿向里望,得先钻进紫幕去,这可是老大不方便。大家且不动身,先侧身站立,用耳朵贴着紫幕。恰好清秋坐在门边椅子上说话,相距很近,外面听个真着。孟继祖一听里面开口,乐得直端肩膀。外面屋子里,还留了一盏小电灯,发出淡色的光来。大家看见孟继祖的样子,也忍不住发笑。各人都把手掌捂住了嘴,不让笑声发出来。偏是燕西说话的声音,又比较的高些,大家听了他向新娘示弱的话,格外要笑。那孔学尼本是近视眼,加之今天又多喝了几杯酒,他过于高兴,就不免挤到人缝中来,将垂的帷幕,由下向上掀起,钻进头去,将耳朵紧贴着格扇,听里面说些什么。只听得燕西笑道:“你真要我作诗,我就作吧。房里也没有笔墨,我就用口念给你听。”就听他念道:
紫幔低垂绛蜡明,嫁衣斜拥不胜情。
檀郎一拂流苏动,唱与关雎第四声。
双红烛底夜如何……
只听清秋道:“得了,我叫你作七律,你怎么作绝句呢?你要知道,你料我会考你,我也料得你会早预备下了腹稿呢,恐怕还是人家打枪的吧?这个不算,我要限韵出题。”燕西道:“得了,得了,这就够受的了,还要限韵,我这里给你……”说到这里,就是唧唧哝哝的声音,听不清楚。一会儿,听到脚步响,铜床响,大家听得正是有趣,偏是孔学尼被垂幔拂了鼻尖不知吸了什么东西到鼻子里去了,接连打了两三个喷嚏。这是无论如何,瞒不住里面了。燕西就在里面笑问道:“是哪一位外面做探子?”孔学尼答道:“好一个风流雅事啊!唱与关雎第四声,这是君子好逑啊!求些什么呢?”大家知道也瞒不住的,都嚷起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子好逑!”大家高声朗诵,别人罢了,清秋听了这样嚷,真有些不好意思。
而且这一片喧哗,早惊动了里外各院子的人。这里鹏振的院子,相隔最近,不过只隔一道墙。玉芬因等到此时还不见鹏振进来,已经派了两人到前面找他去。不多一会子,鹏振果然进来了。他头上正戴了一顶海绒小帽,一进房之后,取了帽子向桌上一扔,板着一副面孔,在椅子上坐下。这时,秋香正把温水壶上了一壶热水进来。鹏振就骂道:“你这东西,简直一点规矩也不懂。我在那里陪客,一次两次去找我。我多寒碜?人家都说我是一个终身充俘虏的人,身体都不能自由了。人家这样一说,我面子上怎么抹得开?你这样闹,简直是和我开玩笑。下次还是这样,我就不依了。”玉芬微微一笑道:“三爷,你这话是说秋香呢?是说我呢?我去请你进来,完全是好意,你不要误会。你若是和朋友有话说,不来不要紧,来了再去也不要紧,又何必生气呢?”鹏振道:“我倒不是生气,实在是我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赶快就进来了。进来之后,又一点事没有。这倒好像你们勾结了秋香去叫我的,我是临阵脱逃的一个人了。”玉芬便推一推他的背脊梁道:“你真是有事,你就先走。不要因我随随便便地要你进来了一趟,你就不出去,误了事。”鹏振道:“进来了,我就不再出去了。”玉芬道:“其实,你们男子,谁也不至于真怕老婆,何必做出这种怪相来?我的意思,并不是干涉你在外面玩。我因为夜深了,人家新娘子都睡了,你还在外面,所以我叫秋香看看你去。听说外面还有一班大鼓书,这大概又是老大干的把戏。”鹏振道:“那倒不是,是朱逸士他们闹的,你兄弟很高兴,他也在闹,你别看他年纪轻,什么事他也比我们精。”玉芬道:“你还要说呢,这都是你们带坏的。你在家里听听大鼓,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我有件事大不赞成。听说那陈玉芳,你们把他当客待,请他上坐。你们太平等了,不怕失身份吗?这种人,早十几年,像妓女一样,不过陪客陪酒的,让他在一边伺候着,还当他是异性呢,何况还把他当客。”鹏振道:“谁把他当客了?不过让坐在一处听书罢了。”玉芬道:“这人太不自重了,听说他长衣里面穿着女衣。”鹏振连摇摇手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别那样糟蹋人。”玉芬道:“一点也不糟蹋,你没有看见罢了。”鹏振道:“这话我可和他保证的,绝对不确。我和他坐得最近,没有看不清楚的。”玉芬道:“我问你,和他坐得相距有多么远?”鹏振道:“坐得椅子挨着椅子,我怎样看不清楚?”玉芬点了点头道:“既然坐得最近,一定看得很清楚,那当然不会错的了。不是你们都有三四个唱大鼓的女孩子,坐在身边吗?哪里还有他的座位哩?”鹏振笑道:“胡说!哪里有许多?”玉芬道:“有几个呢?”鹏振道:“顶多不过有两个罢了。”玉芬道:“你自然是顶多的了。”鹏振笑道:“没有没有,我为人家找得没法子,才敷衍了一个。”玉芬道:“我早知道了,不就是李翠兰吗?”鹏振笑道:“你别瞎扯了,人家叫月琴。”玉芬道:“名字没有猜对,她的姓我总算猜着了。我问你,你和她有多久的交情了?”鹏振笑道:“哪里谈得上交情?不过认识罢了。”玉芬一步一步地向下问,正问得高兴,忽然新人房里高声喧嚷起来,笑成了一片。鹏振道:“这班人真闹的不像样子!人家都睡了,还去闹什么?我给他们解围去吧。”玉芬道:“你可别乱说,得罪了人。充量的闹,也不过是今天一宿,要什么紧呢?”鹏振笑道:“你知道什么,惟其是今天这一晚,人家才不愿意有人闹呢。”
说时,鹏振就起身到这边院子来。看见孟继祖这班人闹成一团,非要燕西打开门不可。鹏振笑道:“喂!你们还闹吗?你也不打听是什么时候了?快三点钟了。”孟继祖道:“你来调停吗?好!我们就闹到你房里去。”鹏振笑道:“不胜欢迎之至,可是我那里不是新房是旧房了。”大家也觉得夜深了,借着鹏振这个转圜的机会,大家就一哄而散。可是这样一来,清秋在新房里考试新郎的这一件事,就传出去了。
这一天晚上,清秋只稍合了一合眼,并没有十分睡着,天刚刚的一亮,就清醒过来,听到外面有声息了,便起床。天下当新娘子,都是这样,不敢睡早觉。等到老妈子开着门响,清秋已经穿好了衣服,开了房门,坐在椅子上了。这个女仆李妈,原先是伺候金太太的,因为燕西幼年时,她照应得最多,所以燕西结婚,金太太就派她来伺候。金家的事,她自然是晓得很多的了。这时,她见清秋已坐起来了,就笑道:“新少奶奶,你怎么起来得这样早?这里除了八小姐上学,谁也睡到十点钟才起来的。”清秋笑道:“我已经醒了,自然就坐起来了。”李妈也知道新娘子非起来早不可的,所以也不再说什么,赶快就去预备茶水。清秋漱洗以后,喝了一点茶,就静静地坐着。叫李妈去打听总理和太太起来了没有?一直到了十点钟,金铨和金太太才先后起来,清秋就叫李妈前面引路,向上房里来。金铨坐在外面屋里,口里衔着一截雪茄,手上捧了一张报,靠在沙发上看。清秋进来,他还未曾看见,李妈抢上前一步,先站在他面前,正要说少奶奶来了。金铨拿下报,清秋就远远站着,一鞠躬,叫了一声父亲。金铨见她今天换了一件绛色的旗袍,脸上就淡淡地施了一点脂粉,向前平视着,缓缓走将来,只觉华丽之中,还带有一分庄重态度,自己最喜欢的是这样新旧合参的人,而且看她那娇小的身躯,年岁很轻,还有一种小儿女态,便觉得这一房媳妇,就算肚子里没有什么学问,已经可以满意了,何况还很不错呢?当时也就点了一点头笑道:“你母亲在屋子里头。”平常所谓严父慈母,儿媳对于翁姑也是这样,公公总是在于严肃一方面,不敢不格外恭顺,表示一些惶恐的样子。所以金铨说了这样一声:母亲在房里。当时她就转过身去,走向金太太房里。她看见屋子里也陈设得非常的华丽,一进门,这间屋子是一方檀木雕花的落地罩,垂着深紫色的帷幔。屋子里最大的绿绒沙发,每张沙发上都有缎子绣花的软枕。地板上的地毯,直有一寸多深。那地毯上还织着有五龙捧日的大花样,两边屋角都有气水管,却是朱漆的红木架子,将气管罩住。在落地罩的旁边,有一架仿古的雕花格架,随格放着花盆,茗碗,香炉,果碟,休息时间所要用的东西,大概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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