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道:“闹出笑话来了,我们也不管吗?”刘宝善默然了一会儿,笑道:“大概总没有什么笑话的。要不,你追封快信给你老大,把这情形告诉他,听凭他怎样办。”燕西道:“鞭子虽长,不及马腹,告诉他,也是让他白着急。”刘宝善道:“不告诉他也不好,明天要出了什么乱子,将来怎么办?”燕西道:“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吧?”刘宝善道:“要是照这样办下去,那可保不住不出乱子。”燕西道:“今天我还到那里去看看,若是不怎样难堪,我就装一点模糊。倘是照你说的,宜秋轩变了宜舅轩,我就非写信不可。”刘宝善笑道:“我的老兄弟,你可别把‘宜舅轩’三个字给我咬上了。明天这句话传到你那新嫂子耳朵里去了,我们是狗拉耗子,多管闲事。”燕西道:“这话除了我不说,哪还有别人说?我要说给她听了,我这人还够朋友吗?”刘宝善听他如此说,方才放心而去。燕西一想,这种情形连旁人已经都看不入眼,晚香的事恐怕是做得过了一点。当天筹了一百块钱,吃过晚饭,并亲送给晚香。到了门口,且不进去,先叫过听差,问少奶奶还有两个兄弟在这里吗?听差道:“今天可不在这里。”燕西道:“不在这里,不是因为我今天要来,先躲开我吗?”听差听说就笑了一笑。燕西道:“等大爷回来了,我看你们怎么交代?这儿闹得乌烟瘴气,你电话也不给我一个。”听差道:“这儿少奶奶也不让告诉,有什么法子呢?”燕西道:“你私下告诉了,她知道吗?我知道,你们和那舅大爷都是一党。”于是又哼了两声,才走向里院。这时,那右边长客厅,正亮了电灯,燕西拉开外面走廊的玻璃门,早就觉得有一阵奇异的气味,射入鼻端。这气味里面,有酒味,有羊头肉味,有大葱味,有人汗味,简直是无法可以形容出来的。那宜秋轩的匾额,倒是依旧悬立着,门是半开半掩,走进门,一阵温度很高的热气,直冲了来。看看屋子里,电灯是很亮,铁炉子里的煤,大概添得快要满了,那火势正旺,还呼呼的作响。那屋子里面,并没有一个人。东向原是一张长沙发椅,那上面铺了一条蓝布被,乱堆着七八件衣服。西向一列摆古玩的田字格下,也不知在哪里拖来一副铺板,两条白木板凳,横向中间一拦,又陈设了一张铺。中间圆桌上乱堆了十几份小报,一只酒瓶子,几张干荷叶。围炉子的白铁炉档,上面搭了两条黑不溜秋的毛手巾,一股子焦臭的味儿。那屋子中间的宫纱灯罩的灯边,平行着牵了两根麻绳,上面挂着十几只纱线袜子。有黑色的,有搌布色的,有陈布色的。有接后跟的,有补前顶的,有配上全底的,在空中飘飘荡荡,倒好像万国旗。燕西连忙退出,推开格扇,向院子里连连吐了几口口沫。晚香老远地在正面走廊上就笑道:“喂!送钱的来了,言而有信,真不含糊呀。”一面说,就绕过走廊走上前来。
笑道:“你哥哥不在京,也没有客来,这屋子就没有人拾掇,弄得乱七八糟的,刚才我还在说他们呢。到北屋子里去坐吧,杂拌还多着呢。”燕西皱了眉,有什么话还没说出。晚香笑道:“别这样愁眉苦脸的了。你那小心眼儿里的事,我都知道。你不是为了这客厅里弄得乱七八糟的吗?这是我娘家两个不争气的哥哥,到这儿来看我妈。在这里住了两天,昨天我就把他们轰出去了。我一时大意,没有叫老妈子归拾起来,这就让你捉住这样一个大错。话说明白了,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没有?”说着,带推带送,就把燕西推到正面屋子里来。燕西笑道:“捉到强盗连夜解吗?怎么一阵风似的就把我拖出来了?”晚香道:“并不是我拖你来,我瞧你站着那儿怪难受的,还是让你走开了的好。”燕西道:“倒没有什么难受,不过屋子里没有一个人,炉子里烧着那大的火,绳子上又悬了许多袜子,设若烧着了,把房东的房子烧了,那怎么办?”晚香道:“铁炉子里把火闷着呢,何至于就烧了房?”燕西道:“天下事,都是这样。以为不至于闹贼,才会闹贼。以为不至于害病,才会害病。以为不至于失火,才会失火。要是早就留了心,可就不会出岔子了。”晚香笑道:“你们哥儿们一张嘴,都能说。凭你这样没有理的事,一到你们嘴里,就有理了。”燕西深怕一说下去,话又长了,就在身上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留下一小叠钞票,摸出一小叠钞票,就交给晚香道:“这是五十元,我忙了一天了。请你暂为收下。”晚香且不伸手接那钱,对燕西笑道:“我的小兄弟,你怎么还不如外人呢?刘二爷也没有让我找他,自己先就送下一百块钱来了。我人前人后,总说你好,从前也没有找你要个针儿线儿的。这回你哥哥走了,还让你照管着我呢,我又三请四催地把你请来了。照说,你就该帮我个忙儿。现在你不但不能多给,反倒不如外人,你说我应该说话不应该说话?”燕西笑道:“这话不是那样说,我送来的是老大的钱,刘二爷送来,也是我老大的钱。现在我们给他设法子,将钱弄来了,反正他总是要归还人家的。又不是我们送你的礼,倒可以看出谁厚谁薄来。”晚香一拍手道:“还不结了!反正是人家的钱,为什么不多送两个来?”燕西笑道:“我不是说,让你暂时收下吗?过了几天,我再送一笔来,你瞧好不好?”说时,把钞票就塞在晚香手上。晚香笑了一笑,将钞票与燕西的手一把握住,说道:“除非是你这样说,要不然,我就饿死了,等着钱买米,我也不收下来的。”燕西抽手道:“这算我的公事办完了。”晚香道:“别走啊,在这儿吃晚饭去。”燕西道:“我还有个约会呢!这就耽误半点钟了,还能耽误吗?”燕西说毕,就很快地走出去了。晚香隔着玻璃门,一直望着出了后院那一重屏门,这才将手上钞票点了一点,叹口气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孩子我说他准帮着我的。你瞧,他倒只送这些个来。”晚香的母亲在屋子里给她折叠衣服,听了这话便走出来问道:“他给你拿多少钱来了?你不是说这孩子心眼儿很好吗?”晚香道:“心眼儿好,要起钱来,心眼儿就不好了。”她母亲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是什么话呢?金大爷一走,把咱们就这样扔下了,一个也不给。”
晚香道:“你不会说,就别说了,怎样一个也不给?这不是钱吗?”她妈道:“这不是金大爷给你的呀!”晚香也不理她母亲,坐在一边只想心事。她母亲道:“你别想啊!我看干妈说的那话,有些靠不住。你在这儿有吃有穿,有人伺候,用不着伺候人,这不比小班里强吗?金大爷没丢下钱,也不要紧,只要他家里肯拿出钱来,就是他周年半载回来,也不要紧。将来你要是生下一男半女的,他金家能说不是自己的孩子吗?”晚香皱眉道:“你别说了,说得颠三倒四,全不对劲。你以为嫁金大爷,这就算有吃有喝,快活一辈子吗?那可是受一辈子的罪。明天就是办到儿孙满堂,还是人家的姨奶奶,到哪儿去,也没有面子。”她母亲道:“别那样说啊,像咱这样人家,要想攀这样大亲戚,那除非望那一辈子。人就是这样没有足,嫁了大爷,又嫌不是正的。你想,人家做那样的大官,还能到咱们家里来娶你去做太太吗?”晚香道:“你为什么老帮着人家说话,一点也不替我想一想呢?”她母亲道:“并不是我帮着人家说话,咱们自己打一打算盘,也应这样。”晚香道:“我不和你说了,时候还早,我瞧电影去。你吃什么不吃?我给你在南货店带回来。”一面说,一面按着铃,就叫进了听差,给雇一辆车上电影院。进了屋子,对着镜子,打开粉缸,抹了一层粉。打开衣橱,挑了一套鲜艳的衣服换上,鞋子也换了一样颜色的。然后戴了帽子,拿了钱袋,又对着镜子,抹了抹粉,这才笑嘻嘻的,吱咯吱咯,一路响着高跟鞋出去。
正是事有凑巧,这天晚上,燕西也在看电影。燕西先到,坐在后排。晚香后到,坐在前排。燕西坐在后面,她却是未曾留意,晚香在正中一排,拣了一张空椅子坐下。忽然有一位西装少年,对她笑了一笑道:“喂!好久不见了。”晚香一看,便认得那人,是从前在妓院里所认识的一个旧客。他当时态度也非常豪华,很注意他的。不料他只来茶叙过三回,以后就不见了。自己从了良,他未必知道,他这样招呼,却也不能怪,因点着头笑了一笑。他问道:“是一个人吗?”晚香又点了点头。那人见晚香身边还有一张空椅子,就索性坐下来,和她说话。晚香起了一起身,原想走开,见那人脸上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心想,这里本是男女混坐的,为什么熟人来倒走开呢?不是给人家面子上下不去吗?只在那样犹豫的期间,电灯灭了。燕西坐在后面,就没有心去看电影,只管看着晚香那座位上。到了休息的时候,电灯亮了,晚香偶然一回头,看见燕西,这就把脸红破了。连忙将斗篷折叠好,搭在手上,就到燕西一处来,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没有看见你。”燕西道:“我进来刚开,也没有看见你呢。”晚香见隔他两个人,还有一张空椅子。就对燕西邻坐的二人,道了一声劳驾,让人家挪一挪。人家见她是一家人的样子,又是一位少妇出面要求,望了一望,不做声地让开了。晚香就把电影上的情节来相问,燕西也随便讲解。电影完场以后,燕西就让她坐上自己的汽车,送她回家去。到了门口,燕西等她进了家,又对听差吩咐几句,叫他小心门窗,然后回家。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