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还没有移开步子,便看到两个年轻的学生迎面而来,走到面前一同站定,深深的鞠着躬。华先生吃了许多教育饭,她是知道的。小学生路上见了先生,深深的鞠躬,初中学生也鞠躬,但角度要减少。高中学生,多数是站定了点一个头,也有人老远的躲了开去。大学生见了先生,洋洋而不睬。这两个青年,已是高中学生,在制服上认出他们是自己教书的那个中学的学生。他们这样执礼甚恭,算是最看得起先生了,便笑着向他们点了头。一个学生道:“华先生,是过江到学校里去吗?我们是昨天下午进城的。为了赶回去上先生的英文课,特地把事情办完了。”华傲霜听到学生这样对她表示好感,实在出乎意料,无论如何,她不好意思说不去教书了。一个大些的学生,立刻接过她手上的旅行袋,笑道:“我和先生拿着罢。”她没有了第二句话,和学生同过了江。到了那等滑竿的小茶馆门口,接先生的滑竿也候在那里,她自是把那满腔不愿意,都收拾起来了。那另一位女教员美术的李先生,今天却没有来,她到了寄宿舍里,放了东西,一人坐着,也相当无聊。看看钟点,去上课还有半小时,便带上了房门,在院落里散步。
却听到前面办公室里,有一阵吆喊争吵的声音。有一个人道:“你凭什么开口就驾人没有知识?你在大学读了一年半,我也读过半年,论学历和你差不多。你虽然当的是教员,你那门功课,不是什么物理化学,也不是什么国文英文,用不着费三年五载的功夫去研究。你要我教,我也能教,什么希奇?”又有一个人喝道:“你说话,你知道应当负什么责任?我不和你讲,我和你去见校长。”说时有两个人由办公室走出来。一个穿中山服,一个穿蹩脚西服。穿中山服的是这里出纳员,自和他很熟。那个穿西服的,在初中教有一班史地,另外教了一门主要课。可是这门功课,他并不是在专门学校研究出来的,无非挑柴卖,买柴烧,临时找几本书看看,上得课堂去,念念讲义,说说闲话,学生根本不爱听,和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卖膏药的。学生这样说,教职员当然也不会十分看得起他。可是他有点来头,除了董事长硬保荐他而外,在政治路线上,他有点办法,校长根本不敢不聘请他。学校里的出纳和会计,向来是和教职员有冲突的。这位出纳员,他也和旁人一样,瞧不起这卖膏药的,当然便有纠葛了。华傲霜看到,缓缓的迎上前去。那位教员首先向她道:“华先生,你要和我表示同情才好。这个家伙,他对我们教员公然侮辱。”出纳抢着道:“华先生,并没有这事。他今天向我支借本月份薪水,我因为没有接到会计主任的传票,不便付款。他开口就说我没有知识,是校长的走狗。我也受过大学教育,不过家贫失学罢了。我说他教的功课我也能担任,这不是吹,我实在有这个自信。就算是吹,一个当职员的说也能担任一个教员的功课,这就算侮辱了全体教员先生吗?他要拉我去见校长,我就去见校长,是非自有公论,难道他骂我是校长的走狗,那就不算侮辱吗?”华傲霜笑道:“两位算了罢。我们教育界闹穷,闹得就够难受了,哪里还有工夫去生这些闲气?”她虽这样的说了,可是这两个犯着争执毛病的人,谁也不肯休手。
上课的号已经响了,华傲霜也不再劝,自拿了书本子上课。因为她对于刚才排解的事,未能忘怀,脸上还带了一点笑容。她前面坐着两个女学生,是和她感情较好的,便问道:“华老师,你今天很高兴吗?”她叹了一口气道:“我很高兴?我若不是在街上遇到两位同学,表示你们对我欢迎,让我受到很大的感动,那我自今天起,我就不来了。我来教两天书,除了来去的川资,我还能剩几个钟点费?老实说不够你们当小姐的看电影和上小馆子一个礼拜六半下午的消遣。你们一定会问我,华老师没有来多久,为什么就消极?若嫌不合算,先就不该来。你们这个问法,是对的。可是我原来过江来教书,就不为的是钱,我是……”她说到这里,摇了两摇头,笑道:“我不必和你们说,说了你们也不懂,翻开书来,现在讲书。”华先生说讲书,真也打起各位学生的精神来,大家都凝神听讲。这两年来,大后方青年人对于英文的爱好,自是受了盟军东来的鼓励。这个学校的中学生,也不会例外。此外以华先生大学教授的资格来教书,而且又是教会学校出身的,她教这些中学生,实在绰有余裕。她并且把报上新出的名词,如轰炸机,闪电战,大西洋宪章,这些英文字,也都一一介绍出来,尤其得着学生的爱好。有时她还能抄两个英文歌给学生课外去唱。这些学生,自从念英文以来,没有遇到这样容易领教而又有趣味的老师。这时听到华老师有点倦勤的意思,大家都怕成为了事实,上过两堂课,已是吃午饭的时候。一大群学生,不约而同的跟在后面,也走到她的宿舍门外来。她不能让这些学生都涌进房去,就在门口站定,挡了他们的去路。笑问道:“你们什么事,把我包围了?”那些拥挤在前面的学生,也是敢说话的,便道:“我们听说先生不教书了,心里非常难受。不知道先生是真的要不来呢?还是随便说的一句话呢?”华傲霜望了这些学生极天真的样子,倒不忍让他们失望。便笑道:“我自然不会和你们随便开玩笑,可是这也不比在路上拉黄包车,拉了一站算一站,我就是不干了,我当然也会有个交代。”这句话说完,学生随着哄然的喊着:“华先生不能走,不能走!”随了这话,有几个女学生直走到她面前来,有一个道:“华老师,希望你肯定的答应我们,不走。”华傲霜看看他们,心里已经深深的受着感动了。但她连日在重庆城里受到的冷淡,她没有完全忘却。她知道教书教得好,除了受学生欢迎,多叫两句老师,没有其他安慰可言。那末,肯定了答应学生把书教下去,那是自己害自己了。因之含着微笑道:“你们这种诚意,我是深深的感谢的。不过我说句笑话,你们这行为有点自私,你们只为了你们的功课打算,你们也和你华老师打算了没有呢?”也不知人丛中是哪一个青年,插了嘴。他道:“我们学生愿意和老师效劳。老师吃不饱我们和老师买米。老师要衣服穿,我们和老师扯布。老师……”华傲霜笑道:“不要向下数了,我还成了个先生啦,我简直敲你们的竹杠了。”说着她不住的摇了手。可是她心里在暗笑着,我缺乏的东西,你们这些男女小孩子有什么法子可以和我找来?但这些天真的学生,没有得着她的话,是不肯走开的,你一句我一句只管包围着把话说下去。华傲霜正感到没有办法摆脱,恰好是前面一阵铃声,笑道:“吃饭这个问题,最现实,现在摇铃吃饭,你们应当让我去吃饭,你们也可以去吃饭。今天我还在这里的,有话我们慢慢的说。”这样的交代过了,学生算是无词可措,方才散去。
可是到了这日下午散课以后,学生又成群的包围起来。有两三个女学生挤着走到她面前,将手牵了她的衣裳道:“好老师,谢谢你,可怜可怜我们小孩子,不要丢开我们了。”说时眼睛里都汪汪的含了眼泪水,若再给她们一点刺激,那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人人是知道女人的,华傲霜不敢撩拨她们了,这其中有一二十个女孩子,若都哭了起来,那是十分难于处理的一个问题。便笑道:“不要来蘑菇了。我答应着你们了,至少我也教完这个学期。”围着的一大群学生,就哄然的笑起来。华傲霜笑道:“你们别再包围我,让我在敞地里轻松地散散步。由今天上午到这时,我听到过你们叫了一千句华老师。我是个观音菩萨,也让你们这阿弥陀佛叫得烦死了。”学生们又哄然的笑着。有人还想和华傲霜说话,就被别个拦住了,说是有什么话,明天再谈罢。于是华老师摆脱了群众,一个人在一片草地上走着。心里不住暗想,这当然也是值得向人骄傲的事。可惜这件事不能让苏伴云看到,我这分受欢迎,比王玉莲在台上受到叫好,那该是不大相同吧?她这样的想着心事走路,恰好遇到那位上午吵嘴的教员。他似乎知道了学生挽留华老师的举动,笑着向他点了个头,脸上有一种欣慕的笑容。华傲霜也就和他点了个头,眼望着他,遇到学生时,学生都冷冷的散开到一边去。有几个女学生却对了他的后影,瞪上一眼,还向地面吐了两三片口水。华傲霜在这样的对照之下,就更知道学生欢迎自己是十分可引为荣的一件事了。
次日早上第二堂课,是属于华傲霜的。在第一堂课的时候,就有七八个女学生拥到屋子里来,她笑道:“小姐们怎又来包围了,我不是答应了你们,把书教下去吗?”一个女生撅了嘴道:“可是华老师只答应教这个学期。”华傲霜道:“何必说得太远呢?下学期也许我不在重庆,也许我死了。”于是好几个女学生连说着:“不会的,不会的。”华傲霜道:“早就吹了上课号了,你们还在这里蘑菇。”一个女生道:“这一堂是卖膏药的,在那里胡扯,哪个要到堂上去打瞌睡!”华傲霜笑道:“赶快不要在我面前说这种话,知道的,说是你们不愿意上他的课,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新来的教员挑拨你们师生的感情。出去罢。”那些女生哪里肯走,依然包围了华先生,要她答应。华傲霜对面前站着的一个女生,用手拍了两下肩膀,笑道:“你们年轻,实在也太忠实了。在这个社会里,对人太忠实了,那是会上当的。”女生们听了这话,都有些莫名其妙,睁眼望了她。她道:“你们不懂得吗?你逼着我一定要我答应继续在这里教书,你以为我的话是打了手纹脚印的卖身合同吗?我为了省掉麻烦起见,我尽可以答应你们把书教下去。你们听了以为是胜利了,可是我到了那应当上课的日子,我并不来,你们有什么法子?难道还能根据我这句口头的话,到法院里去告一状吗?”一个女生笑道:“那我们何致于此?”华傲霜笑道:“这不结了,我若是口不应心的向你们点上一点头,说是我就这样答应了,可是我并不顾虑到你们将来的抱怨,那你们岂不大上其当吗?”女生道:“不,华先生不是这样的人。你不来,你就先告诉我们不来。你若是答应我们来,你就绝对会来。”华先生道:“你们竟是这样的相信我,我知道你们的脑筋还是一张白纸,没有涂上任何一种颜料。可是你们再长上两岁,恐怕就不会这样相信我,而要加以考虑了。”说着,她昂起头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些女生对于她这些话,当然都是不解意思何在。这样的纠缠了一点钟,直到第二堂又吹上堂号了。她笑道:“好好好!我答应你们就是,不但此也,希望你们将来毕业升学,考取了大学,我还在我教书的大学里,我还是你们的老师。走走走,我要上课去了。”凭了这一番话才把这个问题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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