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傲霜花(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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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曼青把黄柿子的话仔细想了一想,觉得实在有道理。她虽不麻,那个柿子的徽号,她实在相符。可是那位姓毕的男子,经她日久的追求,不也是很好吗?我们真能用诚心去对待人,似乎也不下于姿色。这样想了,那就决定了第一步不离开重庆,不离开重庆,那就以借住章公馆为最合理想了。由此,那就想到应当去看看章小姐了。

    当天是晚了,次日起了个大早,就预备到女生宿舍去。出门不多久,恒好就遇到教务主任刘先生,这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向来是对他表示着几分敬意的。那刘主任看到了她,立刻想起自己将她停职的事,料着她会气忿透顶,给一个难看的脸子的。这里所走的路,并没分岔之处,正是冤家路窄。所幸自己带了两个小孩同走,就低着头搭讪着和他们说话,躲开她的视线。可是杨小姐却老早的放下了笑脸,垂手站立在路一边,等着他到了面前,却深深的点了个头道:“刘先生早哇!”刘主任真没有想到这位小姐是这样宽宏大量的,也就只好向她笑着,点了个头道:“杨小姐早。”她笑道:“我本想今天去见刘先生,向刘先生表示歉意的。在这里遇着了刘先生,那就很好。我因为还有一点小事,没有了结,所以还要在女职员宿舍住个一两天。”刘主任一想,这是总务处的事,和我教务处的人说些什么呢?但也不便说了,因道:“这还有什么问题?我见总务处的人,和他提上一声就是了。其实就是不提,又有什么关系?杨小姐这回的事情,我想一定可以谅解,我的同仁方面,闲话很多,万一这事让校长知道了,我应当负责任吧。”杨小姐听他说时,满脸全是笑意,接着道:“刘先生公事公办,这个处分,完全是对的。我实在请假请得太多了。若是教务处的人都像我这样子请假,那就没有人办事了。不过我实在不是存心拆烂污,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刘主任若愿意调查这件事,总会水落石出的。话又说回来,我并没有丝毫的不服,我私人纵然有不得已的苦衷,我能为了私人的苦衷,耽误学校公事吗?刘主任的处分,我是认为十分恰当的。”她说着,又点了个头。这样一来,真弄得那位刘先生大受感动。便向她点了两下头道:“杨小姐既对公私看得这样分明,那我就无须再说什么了。你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吗?”杨小姐倒未假思索,就答应了没有两个字。但在这没有一句话之后,立刻觉得太决断了,现在正是四处要人帮忙的时候,何必一句话得罪一个人。因之又接着道:“因为我现在想到外县亲戚家里去休息些时。但青年人是不应该长此休息的,将来我再出来找工作的时候,一定是要向老上司请教的。刘先生再会。”说着向他鞠了一个躬,然后走去。这位刘先生站在路上,真的呆了一呆,他实在没想到一个女孩子有这样的胸襟,倒是让他站在路上注意着她的后影很久。

    那杨曼青小姐并没有能给予刘主任若何深刻的影响,她依旧坦然的向女生宿舍走去。又是在半路上,就遇到了章小姐,她胁下夹了一个美丽的讲义夹子,右手拿了一支红铅笔,打着讲义夹纸壳,卜卜作响,她低着头在路边树荫下走,似乎在想什么心事。杨小姐便叫了她一声。她抬头看到了,便笑道:“这样早就出来了,还是忙。”她站住了脚,对杨小姐身上打量了一番。杨小姐笑道:“我是照例早的,你怎么也这样早?”她笑道:“我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我回到城里去起来得就晚,回到了学校里,每日都可以听到起身号,随了这号声起床。”杨小姐道:“慢说是你,就是我在贵公馆里作客的时候,我也是不能一早起床,那实在是太舒服了。”她心里就随了这话,想着一谈话就提到了章公馆,看她是怎样的因话答话,这就可随了这个趋势,把自己的企图说了出来。章瑞兰笑道:“其实我们家里也是很普通的,不过在战时,好像是比那重庆的捆绑房子高明得多。”杨小姐笑道:“虽然这样说,我就十分佩服你,我假如有这样一个完美的家庭,恐怕就不肯到大学来读书了。”章瑞兰最怕人家说她是个大小姐,不能吃苦读书,杨小姐这种反言以明之,正中下怀,便笑道:“我读书又怎么样呢?一点也没有进步,我真同情你们年轻轻的,就能独立生活。”杨小姐道:“还说这个话呢,现在学校里停了职,还厚起两块面皮住在寄宿舍里,弄得见了学校里的人,都不免低头三尺。”章瑞兰道:“这有什么困难,你愿意进城,就到我家里住些时吧。只要你不嫌招待不周就行。”杨小姐真没有想到三言两语,就把这个要求得着了。这决不是上次她因话答话的敷衍语了,心里一阵奇痒,就嘻嘻的笑了出来。

    第四十四节 见所见而来

    章瑞兰对于杨曼青,虽不是极熟的朋友。可是对于她的身世,却是相当熟识的。自从她被学校里教务处停了职,就十分的同情她,知道她是为了和姐夫看家,受下的累。看她还没有离开女职员寄宿舍,也就料着她丝毫没有出路。今天见她只管笑嘻嘻,好像没有什么痛苦,心里倒有点奇怪。因笑道:“你的事,我也略微知道一点,现在大体解决了吗?”杨小姐明知道她是说的婚姻问题,却是装着不解,故意的叹了口气道:“女子找职业,本来也就不大容易,加上我们的本领,又是极平凡的,哪里就大体解决了。我和章小姐交谊太浅,不便请托你,这几天,我是到处求神拜佛呢。刚才章小姐容许我在府上寄住几天,真是感激不尽。我借了这个绝好的机会,也好在城里四处去找出路。”章瑞兰道:“若是为了找工作,你尽管在我那里住下去。”杨小姐笑道:“这话好像里面另有文章,我若不是找工作呢?”章瑞兰道:“不是找工作,你又在城里住下去干什么呢?你自己说罢。”杨小姐笑着点点头道:“总而言之,我是多承你的美意,等到我走的那一天,我会来找你写一封介绍信的,该上课了,你请便罢。”说着她深深的点了个头走去。她这个起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就径自回寄宿舍。

    这时,华傲霜已经起来了,端了水盆拿了牙刷,站在门外敞地上漱口。远远的看到了她,便把手上的牙刷子向她招了两招,将她引到面前,笑道:“你这样的早就出去了一趟。”接着把声音低了一低,笑道:“必是去找章瑞兰去了罢,应该有点儿结果吧?”她点了头笑道:“阔小姐有阔小姐的脾气,假如她不愿意,这个人,她会昂头天外,把你看成脚底下的泥,假如她愿意你,她就什么也不在乎。总算她看得起我,一口答应我可以在她公馆里借住一些时候。不过她附带的一句话,我有点不大明白,她说我若是找工作,尽管在她公馆里住下去。我曾带笑的问着,若不是找工作,就不容许尽管住下去吗?”华傲霜立刻拦着道:“你趁早别误会人家的意思。她的意思是说,找工作并非是一天两天就可以找到的。你若是需要慢慢的找工作,尽可以从容的住下去,不要以为住在她那里不便过久,就牺牲了找工作的机会。你这算明白了吧?”杨小姐心想,人家主人自己并没有这样清楚的解释,华先生倒好像是章小姐的代言人。然而由这里可以推想到她和章小姐相处得很好,便点了头道:“华先生说的是对的,我很知道她对我们这整个寄宿舍的人,都是同情的。”华傲霜道:“原来我也没有这番理解,我总存着一个太固执的见解,凡是有钱的人,都是坏人。于今倒发觉了自己是有着相当的错误。难道有钱的都是一个性情,一副刻板相同的理智吗?如其不然,就可以因着先天的性情忠厚,和受教育的高深,会和一般有钱人不同。譬如她们所介绍的那位夏山青先生,不能不算是一个富翁,可是和他见面谈起来,就完全是个学者。”杨曼青道:“这回进城有了机会我一定要看看这位夏先生。”她笑道:“这个机会是有的呀,这次我们可以一路进城,他为人是很客气的,我就借了这个机会,把你失业的事,说上一说,那末,也许不必我介绍,他就会给你找一分工作。”这样说着,杨小姐听了固然由心中欢喜,把笑容送上了脸,就是说话的华先生也发现了满脸的笑容。她一手端了半杯冷开水,一手拿看一支湿牙刷,只管站在黄色的太阳光下说话。那刘嫂却由屋子里叫了出来道:“华先生,洗过了脸再摆罢(川人谓闲谈为摆龙门阵,简称摆。),洗脸水都冷掉了。”华傲霜向杨小姐道:“近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话多?一说起来了就没有完。”说着很愉快的走进屋子去了。在杨曼青本人心里,算落下了一块石头,也未尝不愉快。

    这日中午,黄小姐和葛太太一路说笑着走了回来。她也正是无聊的站在门前闲望,看到了二人的笑容,便道:“什么事这样的高兴?”黄小姐道:“我们刚才在学校门口参观壁报,见其中有一栏《教育圈外》,列举了许多教授改行,大得其法。这些教授虽没有写出真名实姓,但或者写出他的绰号,或者写出他的形状,或者用英文拼写出他的名字,这倒教人一望而知说的是谁。例如那位梁先生,壁报上写他拉散车专家,这我们就很明白了。”杨小姐道:“这也没有什么可笑的呀。”葛太太道:“我们笑那壁报上的小标题很好,说是一登本栏,身价十倍。在那价字上还用了个引号,非常的幽默。小黄她说她情愿让这壁报幽默一下,但是不可能。”杨小姐道:“若是跳出了教育圈子,都有办法,那末所有的中国学校,都要关门了,谁还来教书呢?”大家说笑着走进了屋子。华傲霜也听到了这话,迎出房门来,笑道:“你们少高兴罢,那些写壁报的小伙子们是毫无顾忌的,仔细他们的流弹有一天会射到你们身上来。”杨小姐道:“那不会吧?我们这类的女职员,真是一批可怜虫。难道还能打趣我们?”葛太太笑道:“假如我们有新闻材料供给他们,人家也不会客气。”在她这说话之间,不知不觉的看了华先生一眼,她很敏感的心房跳动了一下。当时也没有跟着说什么,可是她心里却已下了戒心,想着假如华傲霜这位老密斯有了什么变动,那新闻是比散车专家发财还有趣味的,自己小心一点罢。恰是这天下午,那位夏先生又来一封快信,信是由学校收发处转来的,信上并没有什么要紧的话,只是说:“前曾托章小姐带来一封请柬,又直接写了一封快信来促驾,不知收到了没有?务请赐教。”她心想,自己有多少信札往来,收发是知道得很清楚。平常一个星期难碰到有一封平信,这两天,倒是接连来了两封快信,而且发信的还是一个地点,不要真引起人家注意,和《教育圈外》供给黄色新闻。干脆,回夏山青一封信,让他不必来信。这样的想了,自己立刻掩上房门,在小桌子上写起信来。她写了一张半八行,还都是些客气话,后来一转笔,应该写请夏先生不必来信了。她将毛笔反拿过来用笔头轻轻的在桌上连连敲着,自己心里推敲着,应当怎样把这话婉转的说出来呢?这样把笔敲了四五分钟之久,终于是把笔放了下来。自言自语的道:“若是这样的写信给人家,未免太没有礼貌了。人家无论是在当面,或是在书面上,一切都是有礼貌,自己可以对人家这样的横加非礼吗。”踌躇的结果,先是把笔放下,然后顺手把信纸一把抓住,揉成了个纸团,摔到桌子边小字纸篓里去。当这样做的时候,对窗子外的亮光,摇了几摇头,她心里也就随了这姿势,转着念头,正大光明的朋友书信来往,那有什么关系?正是自己以往性情太孤独了,很少和朋友们书信来往,所以有一个朋友接连来两封信,那就很引起人家注意。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可引起人家注意,只是自己觉得有人注意罢了。惟有自己以往的错误该予以纠正,也应当和别个女性一样,大大方方的把社交公开出来。再说,纵然不改变自己的作风,这位复先生客客气气的来信,除了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有理由拒绝人家来信。她几个转念,把关门写信的企图,自己算是根本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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