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满江红(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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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枝回头看时,一扇房舱门半开着,床上正躺了一个人,不是水村是谁?跑了进去,将水村的身体乱摇撼着一阵道:“水村,水村!快醒来吧,快醒来吧!船上失了火了。”水村睡得正好,哪里会醒,桃枝拼命地摇撼,水村才抬起手来,将她的手拨了一拨,偏转头去再睡。桃枝叫道:“失火了,失火了!火!火!”水村嘴里唧咕着道:“火,别人火,我才不火呢。”桃枝见他沉睡不醒,抱不动他,又背不动他,这可怎么好呢?再向窗子外看,已经闪烁不定的向外冒着火光,原来窗子外有人乱跑,现在已不看到什么人影了。这是什么缘故呢?不要是人都逃走了吧?如此一想,赶紧又跑了出去。原来这个地方正离失火的所在不远,所有在后方的人,都已经跑上船头去了。桃枝先向船头一跑,见船边挂着的两只小舢板,已经有许多人爬了上去。悬船的绳子,摇摆不定,船上许多办事的人,将上舢板的去路断住,不断地喊道:“这小船上,只许女人小孩上去,男客从缓,不听话,我们先开手枪打。大家要镇定,我们大船向江岸边开,大家总可以逃命的。”有人喊道:“满江都红了,我们还镇定吗?”桃枝听“满江红”三个字,忽然想起了《满江红》那出戏,立刻掉转身来,就向房舱里跑。到了房舱里,先脱下自己身上的旗衫,向水村身上忙乱着套上,套上之后,将水村的西服裤子,一阵向上高卷,然后把自己的肉色丝袜,带绷带套,向水村两脚套上。自己因为身上只有一件短抹胸,将水村的西服套在身上。忘了性命,由铺上拖了水村两只手臂就走。水村由铺上滚到舱板上,口里只是咿唔问着做什么,并不能抵抗,于是躺在船板上,让桃枝拖到船舷上来。桃枝向船头上看时,一只小舢板,已经由悬绳坠下水去了。另外一只,也上了不少的人,快要下坠。桃枝一只手拉着水村,一只手向船头乱招道:“慢点慢点!这里还有一个害病的女人呢。”那船上的火焰,已经高射长空,水面上照着通亮。在舢板上的人,见一个西服男子,靠舱板拖了一个女人出来,又跳又喊,似乎是不要命的情形了。有人答道:“快点!这船快要下水了。”又有人催道:“船上装不下人了,再装人,会沉下去的呀,快松吊绳吧。”桃枝在舱板上蹲着身子,极力的向前伸,两手拉了水村的手臂,借着这点向前奔的力量,拖了水村滚着。她用力太猛了,舱板上有水,脚跟一滑,也滚了下去。船上的水手,看了这样子,抢上来两个人,便把水村抬了起来。然而当抬起来的时候,舢板已经坠下去,低过这里船边了。这两个水手,看他这情形,以为是个生病的女子,隔了船栏干,便将水村向小舢板上的人丛中一抛。水村算是被救了,小舢板已经靠了水面,向江岸划去了。

    桃枝滑倒在船板上,爬了起来,也要追这只舶板时,舢板已经开得远了。桃枝站在栏干边,用手乱招道:“船不要走呀!这里还有人啦,救命救命!”但是那只舢板上的人,好容易挣脱了这只大船,那里还肯重新回来?桃枝越叫得厉害,那舢板越走得远。桃枝手拍脚跳,乱闹了一阵,哪里有一点效力?可是船上的火光,一阵大似一阵,在黑暗的长空里,将火焰卷着红黑云点,带了细碎的火星,只是随风乱舞。在长江的波浪面上,也是反映着红光,摇摇不定,这火光被江风扇动着,在半空里伸张,将那船顶上的黑暗长空红了一个大圈圈,整个儿的船身,都让一团红光包围着。船上面固然是火,然而船的下部,却缓缓地向水里沉下来。在船上未走开的男子,由下层跑到中层,由中层跑到上层,最后跑到船的甲板上面。不过人跑得快,船也沉得快,大家眼睁睁望着开去的舢板,希望他们再开回来。然而由火光下看黑暗的江面,总是虚空的,那里有什么踪影哩?百十人都拥在甲板上,火光倒是渐渐地缩小,以至于只有几个小火头,散在各处。然而水面距甲板,也不过两三尺了,这些人里面,有一大半在下层抢着救命圈的,早是纷纷地向下乱跳。就是那些没有拿着救命圈的,眼看船要沉下,明知在这里静等是死,跳下水去也是死,然而这几分钟生命的犹豫,却是不耐烦得很,因之扑通扑通,一阵水花纷溅,陆续地向下跳入。甲板上一种凄惨断续的呼喊声,和那水面上几丛闪烁的火头,都慢慢地短缩下去。久而久之,火光没有了,人声也寂寞了,长空依然黑暗起来。那一只其长四十华丈的顺风轮船,火烧之余,很快地沉入水中,由甲板而甲板上的栏干,由栏干以至于烟囱,完全都沉到水平线下去了。星光之下,长江恢复了寂寞的景象,水面被风吹着,叠着波浪,滚滚而去。

    第四十回 酒醒梦回江中船不见 曲终人渺天上月依然

    在这种境况之下,江面上是恢复一切原来的情形了。离开大船的舢板,已经靠了江岸,在舢板上的人,就陆陆续续地上了岸。水村原是斜靠在人身上,大家一走,他便躺在舢板舱里。这舢板上划船的两个人,究竟是男子,看到舱里还有一个人,就七手八脚抬上岸来。那些妇孺们虽然逃上了江岸,但是遥望江中那只坐来的轮船,已经归于无何有之乡,有的丢了行李,有的失了伴侣,有的散了骨肉,痛定思痛,都哭着喊着,闹将起来。两只渡人过来的舢板,遥遥地听到江里有呼救声,也赶快拨回船头,再向大船方面去救人。天色也变作鱼肚色,快要天亮了,等到舢板二次靠岸,自然又救了些人,岸上的妇孺们,有伴侣的,各自寻他的伴侣,这其间,自不少一番悲喜交集的情形。

    至于于水村,他却因两个水手,一时抬他抬得匆促,放在芦苇里面。他虽是醉得昏天黑地,但是经过了这一种救命呼喊之后,加上渡船的震荡,自己也慢慢有些清醒了。不时睁开眼睛看时,觉得脸上凉气袭人,头上似乎异常的空虚,感到已不是睡在船上了。不过酒喝得过了量,人虽慢慢地醒过来,已是四肢无力,展动不能自如,不知不觉,又睡了一会儿。及至再醒过来,天已大亮,睁眼一看,身子四周,都包裹着芦苇,原来躺在芦苇里面的沙滩上。头上一片青天,发散着充分的阳光,这简直掉了一个地方了。突然向上一坐,第二件事又发现了,自己身上,却穿的是一件女衣,将手一扯确是衣服,同时感觉到脚上是空虚的,原来是没有穿鞋子,套着一双丝袜呢。呀!昨晚上做了一晚的梦,莫非是这又做梦,这要让人看到,岂不是一件大大的笑话!赶快将女衣脱了,将丝袜脱了,站起身来,分开芦苇,向外一看,正是一片长江,不是上海,不是顺风轮船上了。自己如何到了此地,坐着慢慢一想。记得太湖送上轮船,记得他二次又来报告,桃枝曾出旅馆找我,以后我就醉糊涂了。不过似梦非梦的当儿,似乎桃枝来了,似乎她曾大叫着失火,似乎自己由高处向低处一落,有人抛掷着。如此看来,坐的轮船失了火,自己是遇救了。但是何以身上穿了女衣?何以躺在芦苇上?完全记不清楚了。虽是呆坐着极力地思索了一阵,依然得不着一点头绪。一摸自己衬衣袋里,一部分钱钞东西还在,因为想起了桃枝,将皮套子里的相片,就倒了出来看了看。这时,不由他不更加一层诧异了,相片上面,已亲自加了几行字,而且写得是那样的恳切,唉!这不必疑惑了,自然是她和我同舱,打算和我回南京,结果是她遇了难了。不过我一个醉死了的人,何以还逃了生,一个好人,何以不见呢?何以桃枝身上的衣服,会穿到自己身上来呢?想来想去,找不到这件事情的究竟。心想,这件事,决不是坐在这里可胡乱猜得出来的,必定到这附近去打听打听,才可以水落石出。

    这样想着,于是起身出了芦丛,向岸上走来。走不多久,已发现了一条通江村的大路,顺着大路走过去,便是一所村庄。村庄口,五棵前后参差的绿柳树下面,一带竹篱笆,篱笆过去,有一家敞着大门的乡茶店。店外搭了一座芦席棚,横七竖八地摆着许多茶座。茶座上,一大半妇女,议论纷纷地谈着话。水村信步走人,一听说话人的口音,五方八处都有,而且那些人穿的衣服,非常时髦,显然不是乡下人,这不是轮船下来的难民是谁呢?如此想着,就在单独靠边的一个茶座上坐下了。那茶座上的人,看他身上穿着衬衣,下面穿了西服裤子,又赤着一双脚,这分明也是船上一个逃难的了,因是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一齐向水村身上看着。那意思是说,这人何以后到呢?水村却误会了,以为大家注意,也许是为了他曾男扮女装,这件事让人识破了,未免难堪,因之故意斜侧着身子坐了,将脸避了开去。这茶棚里伙计和他送上茶烟来,他避了人的视线,自斟自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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