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贞觉得刚才两句话,已是快把他打发走了,不该又敷衍了两句,把他留下来了。因看看手表,又看看茶几上的信纸,笑问道:“此地邮政局下午几点钟停止寄信?”子安道:“白小姐要写信?”玉贞道:“至少我有十封信要写。越挨下去,积得越多,我下个决心,今天我要把这些信写起来。”子安起身道:“下午我再来请白小姐上坡去吃晚饭,现在我告辞了。”玉贞谈笑着哼了一声,对他的话,并没有置可否。子安去了之后,把旅馆茶房叫了来,问道:“由这里入川,除了登记买船票,没有第二个法子吗?”茶房笑道:“不一定坐船,坐飞机也可以的。此地天天有飞机飞重庆,但是飞机票子一样难买。在宜昌等一两个礼拜,等不到飞机坐的人,这是多得很。”玉贞道:“这不用你说,我知道,我现在打算多花几个钱,在登记之外,设法弄一张船票。你们和公司里职员轮船上茶房,相熟的很多,总可以想办法。只要你能买到票,花钱多少,我不十分计较。”那茶房穿了淡灰色的制服,挺着腰杆子站着,在那形式上看去,好像是丝毫不能通融。可是经玉贞一再说着,可以多花钱,他也就禁不住脸上发出笑容来。因低声问道:“但不知道你小姐愿意出多少钱?”玉贞顿了一顿,笑道:“这倒教我不好出个数目,我知道应该出多少钱才合式呢?这样吧,我照船票双倍给钱。”茶房微笑道:“也许可以碰到一个机会,不过很困难。”说毕,他自走了。
玉贞说出来以为是出了一笔重赏,可以征得一个勇士。不想人家的回答却是淡淡走了,想着,假使谋得一张房舱票,大概是五十块钱,出双倍的价钱,就是一百元了。照着茶房的样子,还不满足。再出钱,就等于买一张飞机票了。登记是怎么回事,也许不像所说的那样困难吧?这样想了,为了避免下午冯子安来请吃晚饭,匆匆地下了船,就向管理处去打听消息。到了码头上,便向人力车夫问一声:“知不知道船舶管理处?”他笑着答道:“办登记的地方,我们怎么不知道?一天至少也去三四回。”玉贞也多出了几个车钱,挑了一位面带忠厚车夫的车子坐。在车上因问道:“除了登记,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走?”车夫道:“以前行,现在不行了。前几天,有只外国公司的轮船开上去,许多人运动茶房,买了票子上船。可是上不了船的客人,闹起风潮,把司令部人请到,不许开船,上了船的人,一齐都赶下了船。后来还是登记过了的人,才可以上船。”玉贞听到这层消息,心里不免又添上了一个疙瘩。车子拉到管理处门口,见来登记的人,像进戏院子听戏一般,一个跟着一个地进去。
玉贞走进这应时的幸运衙门,在办公室门外,就看到有一排人塞住了进出的总门口。那拥挤的情形,远超过了轮船公司。玉贞随在人后面向办公室里走去,很大的一间屋子,横七竖八,摆了许多三屉桌与写子台。桌子里面,坐着正正端端的办事员,桌子外面,却站着来登记的男和女。有的是满脸透着踌躇的样子在回话,有的伏在桌上填写文件。有的满脸是笑,点头抱拳,口里连说“好好”。最近的一个人,也是个中年女人,黄瘦的面孔,披着焦干的头发,衣服又很破烂,说起话来,却是一口侉音。看看坐在桌子里,和她接洽的,是一位穿西服的少年,对她这样子已透着不耐烦,翻了眼睛望着她道:“你先去登记了再来。”那妇人道:“我就是来登记的,又到哪里去登记?”办事员瞪了眼道:“要到卫生局去登记,检查了你的身体,打过防疫针,你拿了医生的证明书,再到这里来登记。话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你听明白了没有?”说着,把五个指头轻轻地敲了桌沿,表示了他那种烦腻不堪的意味。玉贞在一边听到,心想,幸而没有上前去登记,原来还有个先决条件。于是扭转身,又走出来了。到了门口,两头望望,不知道这检验身体的机关在什么地方?心里懊恼着,实在不愿再去找这个所在。可是不找到这个机关检验过,就休想到船舶管理处去登记;不到管理处去登记过,有钱买不到轮船公司的船票;事情是尽管麻烦,可是要办个头绪出来,就非按照着这手续去作不可。踌躇了一会子,便雇了一辆车子,再奔卫生局去。心里想着,这事情不办就不办,要办就办个痛快,趁着今天下了这番决心,索性去检验身体。假如在几天之内,凑巧有了得着船票的机会,那也教冯子安不可看小了人。心里想着带了一分自得的颜色,坐在车上。车子停了,抬头看时,是一幢洋式楼房。一字门楼上挂着一幅蓝底白字的匾额。那上面的字,标写得清楚,正是自己所要到的目的地。可是不待自己下车,已是扫兴之至,那一字门楼下,两扇黑漆的大门,闭得铁紧,门上有一块白木牌子,黑字写得分明:“已过办公时间”。玉贞无论抱了何种勇气,今天实在是无事可办的了。
七 废然思返
白玉贞向来抱了这种思想,男子所可做的事,女子也可以做到。而且有些地方,男子所不能去的,女子照样可去。她根据了这一点,认为由宜昌西上的人,还是整千整万的,没有什么理由,证明她不如这整千整万的旅客。所以关于入川的各种手续,她认为很容易的去办理。及至晚上回到那水上饭店,一切宣告失败,这才觉得自己的抱负错了。好在留在宜昌市上的男子很多,也不能把这事证明女子无能。在这晚上,那位冯子安先生意未曾来,也许是看出一点什么形势来了。玉贞这倒透着清静,在床铺上把枕头堆得高高的睡着,把两只脚支了起来,眼望了天花板上的电灯,只管出神。
门一推,那位李小姐回来了,看到玉贞,笑嘻嘻的嘴里在唱着歌曲,因笑问道:“白小姐的船票,有了办法了吗?”玉贞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船票,有了办法呢?”李小姐道:“我看到白小姐这样自在,似乎是票子有办法了。”玉贞坐起来,问道:“李小姐很高兴的样子,必定也有了办法了。”李小姐道:“船票也是很困难。我想着与其在宜昌住旅馆,把旅费冤枉花了,不如坐飞机到重庆去,干脆多了。”玉贞道:“可是飞机票子也是难买呀。”李小姐道:“究竟现在银钱艰难,多花一百多元去坐飞机,差不多的就舍不得,而况飞机上又不能带多少行李。我已经托朋友打听清楚了,一个星期之内有飞机,大概明天可以将票子买到手了。好在我行李简单,带走不了的,我放在宜昌,将来托朋友带了去。”玉贞笑着摇摇头道:“那我就不行了。慢说拿出一张飞机票子钱,很有问题,就算我可以坐飞机,我许多行李,托哪位朋友替我带呢?”李小姐道:“其实也是坐船好,可以看看三峡风景。”玉贞道:“那末,李小姐为什么又不坐船呢?”李小姐道:“这样旅行又旅行,过着流浪的生活,究竟不是办法。我想赶一步入川,找一个安定一点的地方,过着有秩序的生活。读书也好,找工作也好,比这样住水上饭店精神上痛快得多。”她坐在玉贞对面,侃侃而谈,倒引起了玉贞一肚皮的心事,紧紧地将眉毛皱起点点头道:“这话诚然。现在我们的生活,一点规则没有,花钱也不得痛快。这样有支出,没收入的情况,能缩短一天,就应当极力缩短才好。这样说起来,我倒是赞成你坐飞机去。”正说话时,却听到船外江面上一阵喧哗,不觉随着一愣,偏了头向外听着。李小姐道:“这会有什么事?让我出去看看。”说着话,开了门出去了。只听她在外面叫道:“白小姐!出来看看吧,倒是蛮有趣的。”玉贞随着她这话出去,却见船的下游满江灯火,嗡嗡的,乱发着响声。玉贞道:“那是一只轮船,船两边江面上那些灯火,定是搬运人物上船的了。这样喊叫些什么?”李小姐道:“由川江下来的船,怕客人抢着上船,不敢靠岸,买了船票的人,得着了消息,也不等船靠拢,就雇了小船,挤上船来。这种叫喊,定是上船发生了困难,船上茶房和客人争执着。”两人靠了栏干望着,只见那高大船影子下面,灯火来去摇摆不定,同那江岸边的灯火,一串串地向江心里走来。玉贞道:“今天晚上又没有月亮,雾沉沉的,也看不到远处,小船在江里乱撞,我倒有点和这些旅客担忧。”李小姐道:“你和他们担忧,你哪知道他们在水划子上的旅客,倒很是得意,他居然拿到了船票,现在开始上船了,他怎么不洋洋自得呢?既是洋洋自得,就不怕黑夜冒险了。”玉贞道:“听说票上有号码的,大家自然按了号码就位,别人也抢夺不去。为什么还要争着上船呢?”李小姐道:“人有固定的位置,行李不能有固定的位置。行李多的人,早些上船把行李占领些地方,岂不是好?此外还有一种不入舱的统舱票,就在船边或甲板上开铺。也不能不早上船。至于另想办法的人,就不用提了。”玉贞道:“有了船票,还会有这些麻烦,这倒叫我有点不敢向前。”李小姐道:“那末,也坐飞机走吧,我可以想法子托人给你找一张票。”玉贞道:“但是我这些行李呢?这已是我最后所剩的一小部分衣物了,难道还要把它牺牲了。”李小姐叹了一口气道:“谁又不是如此?”两人靠着栏干,望了黑雾漫天的半江灯火,大家倒真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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