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摇曳不定的烛火。
但无论风再大,它再如何摇摇欲灭,仍是坚持了下来。
雨声之中,只剩下男人手握笔毛,在那堪比丝绸的纸上挥笔疾书的声音回响。墨香混在了焚香之中,塞满是整个房间。
要用上多少墨水,才足够令它的香气和焚香匹敌呢?男人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里耗去了多少墨水,彷佛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奏折、公文堆在他的书桌上,等待他手执毛笔,沾墨在上面渲染墨迹。
周而复始,至今已经过了快要二十个年头了。
那散发着墨香的笔已经更换了不知道多少支,但无论笔能坚持多久,它总能驱使着华朝的前行,因为执着它的,是华朝的“天之子”。
突然,炸响清脆的声音。
秦煜执笔的手应声一抖,几滴墨便不尽人意地落在他在批阅的奏折上,瞬间晕开,染了那字字整齐的奏章。
奏章的下款赫赫写着秦时雨三个字。
嗯,是九公主定国姬──秦煜最小一位女儿写来的奏章,上面讲述着北域的境况,没想到如此重要的奏章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响声而毁了。
所以,秦煜脸上浮现一丝怒意。
他将笔搁在一旁的笔架子上,抬起头来,却见侍候在自己旁边的公公──富贵已经唤人过来处理。
罪魁祸首是放在窗旁的一口花瓶。
那似乎是江南的贡品,秦煜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它被阵风吹倒,落在地上碎了。而理应保护着它的窗户也处于大开的状态,看来那一阵风不仅是撞倒是花瓶,还撞开了那一扇窗。
外面下着大风,又有横风不时袭来。
这场纠缠着帝都的暴风雨已经持续足足一个时辰了,却丝毫没有任何减弱的迹象。在以往,这种情况稍显稀奇。
“……怎么会事?”
秦煜皱眉,自自语,却惊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那自然是因为他废寝忘食地处理工作,一段时间里滴水未沾之故。
“回陛下,是花瓶被风吹倒了。”
未料那轻声的自自语,站在窗户使唤着小宫女在扫地的富贵却听见了。他笑着回过头来,如此解释说。
也是,他谁的话都可以听不见,唯独秦煜的不行。
“陛下的声音略有沙哑,是否需要吩咐御膳房料理一些润喉滋补之物?”
不仅听到了秦煜的话,富贵还敏锐地察觉到他声音不妥之处,走了回来贴心地询问秦煜说。
“就你敏锐。”
秦煜敛目一惊,却否定了富贵的提议。
“不用,你唤人给我换壶茶就好了。”
“是,陛下。”
富贵顺从应允,转身就朝守在外间的宫女挥了挥拂尘。
一名小宫女走了过来,低头躬身听候差遣。这名宫女好像还是有些不适应站在皇帝面前,身体有些发抖,坐立不安的,而从她垂下的发丝之间窥探过去,能够看见一张精致的年轻脸孔。
“去,帮陛下换点茶。”
富贵先吩咐一句,接着又回头询问秦煜说:“陛下想喝什么茶?”
“随便。”
秦煜没所谓地答,他对这些享受没有多少追求。
“去吧。”
富贵先对秦煜点头示意知道了,这才挥挥手打发那小宫女前去工作。
“她是谁?”
看着小宫女娉婷的背影走远,秦煜突然抛出这个问题。他虽然不怎么理会是谁侍候在身边,但是不代表他注意不到人员的更换,眼前这名小宫女明显是新来的。
“回陛下,确实是新来的。”
不知为何,察觉秦煜对那名宫女感兴趣,富贵先是一呆,随即便笑得像是开了花似的,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你这是另有企图啊……”
秦煜叹息,揉了揉胀痛的额头。
见此,富贵很识趣地绕到天之子的身后,接替了那按摩的工作。这名近身公公的手艺可比秦煜好多了,秦煜脸上的扭曲很快就得到了缓解。
富贵能够捕捉到秦煜这一句仅是调侃,并没有真怪罪的意思,便笑着回答说:
“陛下这是哪里的话呢?”
“哦,难道不是?”
秦煜没好气地反问,他睁眼看着眼前尚剩下不少的文件一眼,感到厌恶地再次闭上眼睛。二十年来几乎不眠不休,可是一切却仍未步上正轨,他是有些累了。
“自从九公主秦时雨殿下诞生以来,陛下一直再没有新的儿女,有些人可是急了啊……”
对于富贵苦口婆心,秦煜冷笑一声。
“急了?”
这两个字里隐含怒气,富贵连忙趴在秦煜桌前求饶。他知道眼前的男人再如何信任自己,要杀自己也是开个声的事儿,他不得不慎重。
“是奴才多了!奴才该死!”说完,他还自掴巴掌。
“……”
秦煜原本想说他几句,但看见跟在自己身旁,最为知心的富贵也是如此行动,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孤独极了。
没有人理解他。
想到这里,他的火气就全然消失一空。
“起来吧。”他叹声摆手。
富贵不敢动,抬头窥探一眼了秦煜的表情,确认他真的没有任何气愤之情,这才苦笑着爬起身来。
“朕刚才不是在气你。”
“奴才知道。”
秦煜瞪了富贵一眼,哼了一声:“你又知道了?”
“奴才不敢。”
富贵又再躬身,不过他知道秦煜这次没有真的生气,也就没有再摆出刚才求饶的大动静。
“朕也知道下面的人在想什么。朕的孩儿以女儿居多,大皇子病死多年,太子之位一直悬而不立。他们都觉得朕是对现有的皇子不满意,都想朕再有孩儿。可,他们又可曾想到,朕只是不愿意认老呢?”
秦煜没有修武,老化的程度只如一般人,他现在已经四十多了,还能在位多少年呢?谁都不知道,但他们只知道秦煜老得比历代皇帝都要快。
“陛下可是忘了老国公一事?”
富贵感受到秦煜在争那一口气,顿觉气氛有点沉重,于是便顺着话题提出一件趣事。嗯,趣事。
“呵,那个老不死!”
秦煜哭笑不得,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笑地骂道:
“净盯着朕的女儿,说想亲上加亲,但朕岂不知道他那明哲保身的想法呢?”
“老国公功积累累,如果陛下能下嫁一位女儿,大家自然都没有意见,这不失是一件好事。”
富贵压着声音说道。
“下嫁?”秦煜翻了翻白眼,“时晞已经早阵子也嫁了,没嫁的就剩下九儿,你让九儿嫁到国公府?岂不是要翻了天。”
富贵苦笑起来,明白秦煜那无奈从何而来。
九公主有经国之能,奈何身为女儿身,这样子的一个女人嫁谁,男方也一定不好受,必须要找个能压得住她的人家,可数遍天下男儿,能够压得住他的男人却屈指可数。
或许第五春秋算得上一个。
但以他的背景,富贵何不敢向秦煜提啊!
“九公主殿下确实是不省心了一点,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九公主早就到了适婚年龄了,一直拖住也不是办法啊……”
“朕不想?”
秦煜重叹口气,那表情像极一个拿自己孩子没有办法的家长。
“可九儿那鬼灵精,总有办法蒙混过去,要是朕真的一张圣旨赐婚,她恐怕就得远走北国和朕作对了。”
“陛下这就是说笑了,九公主殿下在北国可是被盛传是‘披了人皮的恶鬼’,北国可不敢轻易接受她啊!”
“竟有这种事?”
秦煜诧异地问,他倒是没听说过自家女儿还有这种称号,一时之间哭笑不得。
“是的,奴才也是偶尔听闻,当时就觉得有些荒唐。”富贵眼珠一转,“要奴才去查出是那个不识趣的在乱嚼舌头吗?”
“查什么查?”秦煜用鼻子哼了一声,“朕看这称号,那野丫头就合适得很。”
“既然陛下喜欢那就好了。”
富贵笑着应声,心里却盘算着该如何打赞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宫女。他当时还命人打了她几十棍来着,也不知道死了没有。
“对了,陛下。”
富贵想起刚才一度中断的话题,想要继续说下去,没想到那名小宫女却在这个时候走了回来,给陛下换上一壶新泡的茶。
换完茶后,那宫女不敢擅自离开,用探询的眼神望向富贵。
“没事就下去吧。”却是秦煜出声。
那名宫女点了点头,便退了出去,回到外间等候下一个任务。
秦煜呷了一口新换上的茶,有点诧异地瞪大眼睛。这茶清新之余有一种凉快感,很是提神。他没有喝过这种茶,想必是那名宫女见自己疲倦刻意去泡的。
他于是又喝了一口,没多久一盏茶就空了。
“陛下可是喜欢?”富贵笑嘿嘿地问了一句。
秦煜不想作多,点了点头。
“那奴才今晚就将她安排到陛下的房间里去,如何?”富贵笑嘿嘿再问。
秦煜本能地想要点头,但脑袋抬到一半时及时反应过来,他将嘴里的茶一口喷出。
“胡闹!”
他狼狈地找布巾想要擦身,没想到富贵先一步,已经在帮他拭擦衣服。
“这不是陛下说喜欢的吗?”富贵委屈地说。
“朕以为你是在问这茶,岂知你心思如此龌龊?”秦煜叹着气说。
“陛下这话奴才不爱听,这不是天道伦理吗?这可是天公地道的事,有何不可?”
“你……”
秦煜一时语塞,要怪就怪他太久没碰女人。这不,无论是身边的人还是臣子都在想办法给他塞女人。
“富贵有何错?”富贵也是硬了脖子了。
“你啊你啊……”
秦煜指着富贵,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这样过了几秒,他只能挥袖作罢。
“算了,你刚才想说什么?”
秦煜不想继续深究这个话题,于是便重提那几度中断的话题。
他没想到的是──
“那名宫女是教司坊出来的,原本是南宫家的小女儿……”
“等等,怎么又回到那宫女身上?”秦煜皱眉,接着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等等……你说是南宫家?”
“是的。”
“哪个南宫家?”
“不是徐州的南宫家。”
有名的南宫家只有两个,不是徐州的南宫家,就是已经被灭门的帝都南宫家了。思及这里,秦煜蹙起眉头锁住,心想那宫女是从教司坊出来的原因已经明了。
“怎么还有后人剩下?”
秦煜的口气很是不满。
“当初老国公见这幼女可怜,曾向陛下你求情,陛下当时没置可否,老国公就自己处理了。”
有这种事?秦煜不太记得了,虽然那件事过去不过六、七年。
“名字?”
“南宫月遥。”
“……朕记得,南宫武尚有一女,叫南宫云遥。”
“奴才记得。”富贵躬身,“就是那名纵身往崖下一跃的少女。”
秦煜对南宫家一事没有多少印象了,他刻意不去了解,全交给手下的人办,彷佛这样他就能置身事外了。
唯独那名纵身朝崖下跃去,老国公回报尚未找到尸首一事叫他深刻。
“最后有找着他的尸首吗?”
“老国公说找到了。”
“……”秦煜沉默。
他对于南宫武一直深信不移,重用了对方十年之久,没想到对方早在多年之前已经背叛了自己。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一件事。
“夜行曾经调查过天璇宫的人,是吧?其中有一个叫水云儿的,有查出什么来吗?”
秦煜在吩咐夜行去查后,一直都没有追问结果。
“没有,很清白清白得很。”富贵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清白得很?”
秦煜哼地一声,“清白得很,会和九儿有关系?”
“奴才也疑惑,按理来说,她只是一名战争孤儿,又怎么会和九公主殿下有何关连呢?而且关系似乎还有些不同寻常。”
富贵说出自己的说法,进一步加深秦煜脸上的不满。后者起身拂袖,走到窗旁眯眼遥望这场风雨。
“让夜行那群饭桶再去查查。”
秦煜再度下达命令,头也不回的。
“南宫冥冥不是在天璇宫吗?让南宫家写信给她,让她多作试探。”
“南宫家愿意吗?”
富贵有所迟疑,徐州南宫家和帝都南宫家曾为一家,有着这种仇怨着,徐州南宫家真的愿意听从命令吗?
对于这个疑问,秦煜表现得相当肯定:
“南宫文是只老狐狸,但他是个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的人。若非如此,当初南宫家就不会一分为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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