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些微妙的不同,但帝都此刻的光景还是有一些那样子的感觉。说不上是浴火重生,却也相差不远。
初阳照耀下,雨过帝都所遗留下来的水气缓缓升腾,化成了一片雾气漫开,为帝都蒙上一阵灰蒙蒙的幕。
宫府更是雾气深缠。
躺在床上的宫天晴和林仙玉气息好转了不少,守在床旁的雪麒麟,看着身穿单薄睡衣,并排躺在床上的两人发呆。
“……是我们输了。”她忽然喃喃出声。
她缓缓伸出手,轻抚两人的额头。额头已经冷了许多,热已经退了。把把脉,脉象也已回稳不少,雪麒麟知道这绝非是两人体质足够好的关系。
“你在说什么?”坐在旁边椅子上闭目养神的夏雪微睁眼睛,望着雪麒麟的后脑匀问:“你说什么输了?”
雪麒麟回头,苦笑了一下:
“自然是输给了张念枝。”
夏雪愣住,想了想,才压着声音询问:
“你是指,她牺牲自己的事?”
“牺牲?”雪麒麟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用字般,哂笑了出声,“这怎么算是牺牲了呢?她是成就了自己。”
“张念枝好不容易活过来,她却自寻短见,这难道不是被迫牺牲吗?”
夏雪不懂,她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的质疑:
“如果她这次死而复生,不是基于大量帝都百姓的牺牲,她还会愿意舍去难得的生命吗?没有人不想活着。”
“但有些人就是不想那样子活着啊,小雪。”
雪麒麟笑容多了几分柔意,也多了几分唏嘘和感慨。
“真的谈不上牺牲不牺牲,就算她今次选择活下去,但她总有一天会为着同样的事情而去舍弃性命。”
雪麒麟回过头去,呆呆地看着宫天晴恢复了不少血色的脸,看着那持续穿透建筑物顶端飘落的红色光点。不再不祥的红色光点,反而透着一淡淡的暖意。
“舍弃,不等于是牺牲。”
雪麒麟的声音稍微飘远。
而夏雪沉默不语,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为着自己的信念理想,或为着自己的善良,有些人会究过你口中的牺牲而去成就自己的所思所想。生和死哪个比较重要?谁都谈不上。没有生就没有死,这是一个大因果,生并不比死来得重要。”
再次回头过来,这次雪麒麟的眼神带着淡淡的笑意,但视线莫名的锐利。
“小雪,你可有这种觉悟?”
夏雪沉思起来,好一阵子没有回话。
雪麒麟没有给她时间,反而继续说下去──她不说不快──她说:
“为了自己所珍惜的某些人,你或许愿意,并毫不后悔。但张念枝却是为着整个帝都和她毫不相关的人们,不惜舍去自己第二次的性命。嗯,第二次的性命……这可是比舍弃你第一次性命还要难得多了,也沉重得多了……”
二度回过头去,这次却盯着了林仙玉的脸颊,雪麒麟呆呆地说:
“真的太沉重了。”
失而复得,倍加珍惜,这是一句老生常谈的话。
对于张念枝而,雪麒麟相信她能够起死回生,要放弃再次获得的生命,肯定也是相当不容易的。更重要的是,那是饱含玉耀千年思念的爱意。
如此沉重的性命,说舍弃就舍弃,这不代表张念枝不在乎,而是她有着更崇高的想法。
“……生死是不容亵渎的。”
雪麒麟喃喃地覆述着这一铁则。
夏雪依然沉默,她在想自己能不能办到同样的事情,但在得到答案前,她的嘴唇就不受控地轻启,说:
“她的死比她活着更有意义……是这种意思吗?”
夏雪眨了眨眼睛,刚才这句话彷佛纯粹是不经意的,但恰恰如此,更贴合她自己的真实想法。
“格局差太远了,确实是我们输了。”
雪麒麟回头窥了她一眼,不不语。夏雪自嘲地哼了一声,身体瘫软下来,依靠在椅子之上,双脚无力地往两边挪去。
彷佛只有陷在椅子之中,她才能获取一些温暖似的。
沉默填满了房间。
偶尔可以听见外面传来的忙碌步伐声,宫府的人已经有一少部分醒来,正在处理着各种善后的工作。
和宫府陷入同样境地的肯定不少。
而平民们则相对无助,但幸好宫殿的封锁已经解除,命令已经可以传达出来。政令能够到手,官员们如同重获主心骨,整个官府机关都高速运转起来,来应对这一次灾难。
长安府更是派出了官兵,开始维持稳定,整个帝都在灾难的边界旁掠过,开始步入逐渐平稳的阶段。
或许是雷声大雨点小,但其中的惊险只有雪麒麟知道。
而帝都的命运真的全在于张念枝一人之念上。
“……只是可怜玉耀了。”雪麒麟忽然叹息。
“玉耀?”夏雪呵了一声,“可怜?她可怜吗?”
夏雪脸上出现明显的不快,她可是受到玉耀的不少“照顾”,现在雪麒麟竟然同情起玉耀来,她心情能好才怪。
“哎哎哎,你先别气咩。”
雪麒麟也知道自己此不妥,于是连忙举着手作投降状。但夏雪还是不依不挠,冷着声音说:
“雪麒麟,你不说个明白,我可不服气。”
也只有夏雪敢对雪麒麟如此不容气了,当然那是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
“于我们立场而,她确实是不可怜啦……”
雪麒麟搔了搔脑袋,脸色带着无奈,她知道自己不说出个东南西北,夏雪肯定要跟自己赌很长时间的气。
夏雪摆出“看你怎么巧舌如莲”的表情等着,雪麒麟细思了一下措辞,足足耗费了三十秒有多,才再次开口:
“但如果你是玉耀,你用了一千年……一千年已经不是我们可以丈量的长度了,一千年对很多人而已经太漫长了,就算说是永恒也不为过……你花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承受了如此漫长的孤独,看尽了千年间的风霜,只为求再见自己心爱之人一脸,但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是她蠢。”夏雪有些不服气地说。
她其实已经被说服了,可以看见她眼眸中混乱的情感是多么地复杂。
“蠢是蠢,但也同样可悲可叹。”
雪麒麟叹了口气,再次背向夏雪。她绕着自己的发丝,眼神一再飘远,看起来像是已经失神了一样。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但从结果而,她不可怜吗?”
夏雪不说话了。
她也是女人,大概能够明白深爱着一个人,为她付出一切的感觉,所以她说不出话来,虽然她恨极玉耀了,但真的……真的说不出话来。
在一千年的漫长时间面前,她说什么都缺乏重量。
“张念枝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夏雪撇着嘴巴说,挺直腰身坐好,撑起了腮子来。
雪麒麟笑了笑,却没能维持着笑容,最终还是叹息出声:
“不负如来不负卿,世间安有两全之法。张念枝从来都不属于一个人,哪怕她深知道自己就是某个人的整个世界。她确实无情,但谁比我们谁都要心怀天下。”
她深怕自己终有一天也会面临如此选择。
那个时候她又该如何抉择呢?张念枝可能就是一个启示,但她不敢想像自己做出这种选择。
突然,门外响起脚步声。
踏着优雅脚步慢慢过来,终于打开门露面的是一脸疲惫的齐绮琪。雪麒麟看着她,又呆了。
如果终有一天需要牺牲齐绮琪以保全帝都的百姓时,自己又该如何选择呢?雪麒麟只是想,就觉得头痛烦闷。
“嗯?”刚关上门,转身过来立即就迎上雪麒麟定定的视线,齐绮琪有些古怪地问道:“怎么尽盯着我看啦?”
雪麒麟甩了甩脑袋,没有坦,反而指着齐绮琪的左耳说:
“小七,你耳环掉了。”
“咦?”
齐绮琪眨了眨眼睛,连忙去摸左耳,发现耳环确实已经不见了。
“可能是刚才忙起来时弄掉了。”齐绮琪越着腮帮子说,表情有些闷。
“外面怎么样了?”夏雪忽然开声问。
“已经安排妥当了。”齐绮琪看了看附近,终于找到一张椅子坐下,她没有顾及仪态,直接瘫软在上面:
“张念枝前辈懂得大局为重,这大概就是我们的幸运了。”她说。
雪麒麟叹了口气,不禁点头同意了她的说法。
──突然。
雪麒麟瞪着眼睛站起身来,动作之大甚至撞翻了她脚下的椅子。
“麒麟?”
齐绮琪发出疑问的声音,夏雪也同时对她投以疑惑的视线。雪麒麟却只是举掌示意她们稍安勿躁,眯着视线往外面走去,同时还关上了门。
夏雪和齐绮琪可以说是一头雾水了。
她们面面相覤,却没有人说话出声。
“要不去看看?”齐绮琪提议。
夏雪没想到齐绮琪会有此提议,一时呆住。齐绮琪平时也挺循规蹈矩的,但这次却提出偷听的建议。
“……”齐绮琪也有所自觉,露出尴尬的神色。
但很快她就握拳凑到嘴前轻咳了一声,整了整脸上的神色,尽可能遮去那些尴尬。
“夏姐姐,我这不是想偷听,只是担心麒麟又去闹事,给惹出大麻烦来。”
“……我有说什么了吗?”夏雪勾起唇角问。
齐绮琪呆住,才意识到夏雪其实是在嘲笑自己,一时没有气过。
“你不去我去。”
齐绮琪用力地站起身来,结果夏雪又跟着起身。
“我去看看。”夏雪说。
她肯定是故意的。
知道齐绮琪感到好奇,想要一窥究竟,她却特意自告奋勇,就是想要抢在齐绮琪前头得到答案。夏雪一去了,齐绮琪就失去了最大的理由去到亲自察看。
如此一来,夏雪最后就可以拿着“答案”来作弄齐绮琪了。
齐绮琪虽然气闷,但她脸皮薄,不好意思多说什么,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夏雪往门边走去,打开门走出去。
她气愤地坐下,喃喃地自骂着说:
“齐绮琪呀齐绮琪,你怎么又是这样!”她气得给了自己两巴掌。当然,她没有用力,她也怕痛。
可就在下一瞬间──
门开了。
夏雪瞪着一对眸子跑了回来,还用力把门给关上了。
“怎、怎么了?”
齐绮琪以为夏雪其实待在了门外偷窥自己的举动,吃了好大的一惊,差点都椅子上摔了下来。
夏雪只是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地咬着齐绮琪的视线。
终于意识到不妥,齐绮琪皱起了眉头。
难道出事了?齐绮琪起身,走向大门外,夏雪无地给她让开了位置,齐绮琪便打开门,从门缝里看出去。
接着,她一对红眸也极力瞪大了。
那对眸子里,倒映出院子之中的三道身影──或许说是三道半比较合适。
白泽和水云儿站在院子的一角,水云儿看见齐绮琪出来时,朝她点了点头。齐绮琪下意识回应,但她只看了水云儿一眼,视线又回落到院子的中央。
雪麒麟就站在了那里。
而在她对面,有一种虚幻的身影。
──是墨姬。
也就是说,站在雪麒麟面前的就是张念枝。
张念枝看起来无比凄惨,墨姬足够强壮的身体此刻,皮肤正像乾枯的土地般裂开不断剥落,看起来有着几分悲惨的诗意。
她来干嘛?齐绮琪立即警戒起来,想要回身到房里拿来自己的佩剑。
但在那之前,雪麒麟忽然回头过来。
四目相对之间,女孩以眼神阻止了齐绮琪的行动。她对齐绮琪摇了摇脑袋。
齐绮琪愣住,但听从女孩的意思,没有行动,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夏雪也来到了她的身边。
雪麒麟和张念枝似乎在谈着什么。
张念枝脸上只是挂着微笑,而雪麒麟则蹙紧了眉心,但奇怪的是,齐绮琪听不见她们在说些什么。
夏雪也没有听见。
似乎有结界隔绝了声音。
没有人知道她们谈了什么,只知道她们谈了一段不短的时间,约莫过了一刻钟,张念枝转身离去,那背影有如龟裂的瓷器,彷佛一触即碎。
雪麒麟目送着她离去,看着她消失在视线的彼端后,才终于回头走向房间这边。
“麒麟……”和雪麒麟擦身而过时,齐绮琪忍不住问她,“张念枝和你说了些什么?”
雪麒麟停下脚步。
她没有任何动作,待十秒过去,她才扭头过来看齐绮琪,笑着说:
“──我们回家吧。”
说完,她就再次转头过去,强硬地牵起了齐绮琪的手,将她往房间里拉去。她没有回答齐绮琪的问题,而齐绮琪也没有再问。
看着雪麒麟悲伤的侧脸,她问不出口,只能更用力缠握着对方的手。
日轮再度被云所遮。
帝都又再下雨了,像是在为张念枝的离去而哭泣。
──绵绵细雨,无风之雨,像是无声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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