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麒麟自她那惹人怜爱的细唇间吁出一口沉闷的吐息。那白白的吐息转眼便融进了烟丝之中,合而为一,恐怕也缠上了那横梁之上。
升腾的蒸气在横梁上再次凝成水珠,时不时滴落,落在那浮有泥污的水中。
女孩正置身于澡盆之中。
为了执行秦时雨看似天马行空的提案,她和玉耀已经投身于掘挖隧道的工作之中,忙碌了整整一天。进度尚可,但付出的代价是体力和整洁。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她已经累得不成人形了,这和她近期的连场战斗和奔波也有一些关系。
那满是泥污的衣服挂在了一旁的屏风上。
雪麒麟呆呆地望向天花板,想着自己最后还是答应了秦时雨的提案。她本来并没有答应的想法,可是她终究是无法把玉耀所说的话当成了谎。
──本来的命运已经扭曲,必须要把一切导回正轨,否则自己和自己所珍爱之人都会死于北域的荒野之中。
坦白说,雪麒麟已经不太记得当时玉耀是怎么说的了,只记得约莫的意思,但是这又有什么所谓呢?她相信了──不,与其说是她相信了,不如说她无法把玉耀的话置之不理吧。
如此这般,也算是半推半就吧。
“说到最后,还是被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所左右……还说什么最重要的是自己想怎么办……压根就轮不到自己想怎么办嘛。”
雪麒麟再次叹息,那一口吐息依然融进那升腾的烟气之中,就像是投入一块石头,却无法在湖面掀起一丝涟漪似的。
──无力的感觉。
在大义、大局、天下苍生这几个字面前,她总是显得无法完全以自己的想法所主导,受缚于其中。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对此无能为力。
可悲的是,她渐渐却从为此感到愤怒、郁闷,而变得只会叹息。
或者,在长久的时间和压抑之下,她渐渐忘记该如何反抗才是最好的吧。她的强大源于她所背负的一切,却也同样地受束于此,无法轻易调和。
但只有想法,没有力量却只是一种天真。
没有力量,她甚至无法活到现在,甚至无法守护她所珍爱的人们。
“真是够了……难道世界就喜欢不让人心想事成吗?”
雪麒麟三度叹息。
那叹息依然融进了那升腾的热气之中,就算她抬手试着将之分开,也无法避免这个结果。随风逐流,最终只会失去自己,眼前的一切似是在如此诉说。
烦恼深缠不散。
雪麒麟把半张脸浸进水里,用鼻子吐着气,在水面吹出气泡。咕噜咕噜的,那声音让她感到自己还未完全融进所谓的大流之中。
在世界里,最困难的一件事大概就是保持自我罢了。
泡得足够久了,雪麒麟撑起身体,伸手摸向放在旁边小几上的毛刷和肥皂,打算拭擦身体。她已经好多天没有洗澡了,就算宗师赋予她不会因为长时间不清洁,而渗出油脂的嫩白肌肤,但外间的污染物沾在上面却是无可避免。
饶是平时不注意仪态的她多多少少也有些受不下去。
她握着皂子在身上左刷刷右刷刷,刷出泡泡覆住身体,然后她拿起毛刷子,准备对付比较顽固的其他污迹。
刷子贴在肌肤上,刺刺的。
只是,这刷子或许注定无法抚摸她的肌肤。
──一阵刺痛的感觉突然袭向脑袋。
“呜……”
雪麒麟皱起了眉头,手中的刷子因而掉落。她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按住那彷佛遭到针刺的位置,却是没有揉动。
“这是……”
雪麒麟思索着思由,脑海里瞬间闪现一个答案。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正确答案,但身体却已经先动了起来,在澡盆里猛然站起。溢出的水哗啦啦地落了一地,她一丝不挂的身体在烟气中若隐若现。
“小师父,你洗好了吗?我准备好了饭菜。”
待在外间的徒弟忽然发声,想必是听见这里产生的动静了吧。
雪麒麟听见了对方的问题,脑海里却拒绝理解。她陷于某种惊震之中,视线猛地往西方看去。在那遥远的彼端,有着让她头痛欲裂的元凶。
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和墙壁,她无法看见那边的情况。
她只知道──
“小鱼身上的护界符破了……”雪麒麟难以置信地嘀咕着。
在得知道灵月谷遭到灭顶之灾的时候,她也相信着北冥有鱼不会如此容易丧命,却没想到到了此刻,却感受到她身上护界符破碎的气息。
护界符碎了。
这不意味着北冥有鱼就已然丧命,但却证明着她遭到可能致命的攻击并无力反击,导致护界符自主发动,以图保护着她的安危。
而这最后的一堵保命符却是碎了。
“小鱼!”
雪麒麟焦急起来,也不管身上是否还沾有大量泡沫,直接跃出澡盆。她弹响手指,一阵水气凭空卷现,卷走了她身上所有不洁之物。接着,她又勾勾手指,挂在屏风上的衣服像是被勾住了一样,极速往她滑来。
她边往外走去,边穿上衣服。同时,衣服上的术纹耀出光芒,驱掉了沾在衣服上的污迹,转眼之间再次洁白如新。
“小师父,你怎么穿上外套了呐?”
雪麒麟刚穿上外套,绕过屏风走到外间后,正在桌边布置着饭菜的水云儿诧异地询问她。
衣服没有换,而且还穿上外套,就水云儿对雪麒麟的熟悉,她就知道雪麒麟要出门了。否则以雪麒麟的性格,肯定早就换上清凉的睡衣才是。
“小鱼的护界符破了。”
雪麒麟喃喃地说着,脚步不停往外面走去。她无法知道远在他方的情况,但她想秦时雨或是玉耀应该会知道些什么。她打算找她们。
“小鱼的护界符破了!”
水云儿还没有来及得为这突如其来的情报惊讶,雪麒麟又用更加沉闷,却响亮的语气覆述了一次。
“北冥前辈?”
水云儿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抛弃刚热好的饭菜,连忙追了上去。她也是来不及惊讶和详问了。
“麒麟?”
走到院子时,雪麒麟师徒两人遇见了迎面走来的宫天晴和齐绮琪。她们想必是刚刚才和秦时雨他们商议完事情,这才回来休息吧。
不过,雪麒麟没有向两人嘘寒问暖的心情。
“小七!”
雪麒麟冲上前去,一把抓住齐绮琪的手臂。
灼灼的眼神逼人,齐绮琪莫名地慌张起来,脸颊也是泛起了不知名的红晕。
“有什么事吗?别动不动就抓住人家的手啦──哎,痛痛痛!”
齐绮琪本来还在眼神闪烁地说着话,说到一半时却顿觉手臂一阵压痛,便改口抱急起来,试着抽回自己的手。
雪麒麟的力量很大,齐绮琪没能把手抽回。
“麒麟!”齐绮琪提高声量。
她的手都被捏红了。
这时,雪麒麟才反应过来,讪讪地松开了手。但她很快又严肃起来,询问说:
“小七,你刚才是和秦时雨她开完会吧?”
“是这样没错啦……”齐绮琪嘟着嘴巴,揉着手臂上红肿了的地方,“所以呢,你找她有事?她是不是又强人所难了?”
齐绮琪脸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她对于秦时雨多多少少也有一些意见,其中更多是对于对方擅自驱使雪麒麟的不满。因为秦时雨,雪麒麟已经不知道几次陷入到险境之中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该把气撒在我身上吧?”
齐绮琪的眉头动了一下,似乎更在意雪麒麟把她的手臂给捏红了的事。
“玉耀呢?”雪麒麟没有理会齐绮琪的抱怨,反而询问另一位宗师的去向。
“玉耀前辈?”
齐绮琪眨了眨眼睛,和宫天晴对望了一眼。似乎是都没有想到雪麒麟会问起玉耀的去向,不过从两人茫然的眼神就可以得知,两人十有八九都不知道玉耀的去向。
“小师父,你为什么要找玉耀前辈呢?”水云儿问。
“我想她或许会知道些什──”
雪麒麟敲着额头,彷佛是想要缓和刚才的刺痛感一般。
“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这句话真是诚不欺我啊!”
雪麒麟叹息一声,知道自己刚才脑袋的刺痛并非感觉残留或是痛楚尚未退去的原因,而是她感知到玉耀气息的靠近。
她就站在院子的月门处。
玉耀依然是那一身黑白相配的袍子,赤着雪白的腿,如屹立的鹤亭亭玉立,又和周遭带着一种不协调之感。
那抹在眼角的红色眼影显得格外妖艳、刺目,像是会发光似的。
──宛如玉目之瞳仍然存在。
“……”
雪麒麟无地转身,踏着越来越快的步伐,几乎是用冲的,走到了玉耀的面前。借着前行之势,一把抓住了玉耀的衣襟。
玉耀整个人的身影猛地一摇,像是纤弱无力的人。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雪麒麟知道自己该冷静一些,但反应过来时已经顺着心中的焦灼和怒气直接脱口而出。
“你说,命运已经扭曲了,你要将之扳回正轨──那就意味着你事前已经知道很多事情是吧?那你应该也该知道小鱼可能会出事一事,是吗?”
注视着那漂亮得过份,却给人一种无机感,有如黑曜石般的眸子,雪麒麟一连数问,气息之中明显混杂着愤怒。
“……”
玉耀没有作声,眼眸里流露着悲哀。
不知为何,雪麒麟的心像是被揪住了一样,猛地一震。玉耀的眸子里彷佛已经将答案告知雪麒麟一样。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雪麒麟难以置信地询问。
“……”
玉耀依旧无。
“你倒是说些什么,”雪麒麟一阵火大,抓住玉耀将她的脸颊拉到自己面前,“玉耀,别逼我……你别逼我……你别逼我……”
雪麒麟覆述了三次同样的句子,宛如宝石的明黄色眸子倒映着玉耀美丽、飘渺的身影。理所当然地,玉耀的眸子也在倒映着雪麒麟扭曲的表情。
女孩的面貌略显狰狞,玉耀却只是一脸悲伤。
雪麒麟从对方的表情、眼眸里感受到无可奈何的气息。
“麒麟,你冷静点。”
齐绮琪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抓住了雪麒麟揪住玉耀的手臂,严肃地劝说着近乎失控的雪麒麟。
雪麒麟怔怔地转头转向红眸少女。
“可是,小鱼她……”
一想到北冥有鱼可能已经遇害,雪麒麟就已经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她怎么都无法抹消北冥有鱼躺在血泊中的想像。
“大势所趋,妾身无法只专注于一人。”
玉耀却是回答了刚才的问题,叫齐绮琪的努力白费。
“啊!”
齐绮琪忍不住叫出声来,因为雪麒麟将她推开了。
重获自己的女孩再次把抓住了玉耀:
“你这家伙!你为什么──”
“如果妾身说了,你会怎么办?”
“怎么办?”雪麒麟速答,“自然是去救──”
“救她,然后不理会北域了?抛弃这里的一切?”
玉耀打断了雪麒麟的话,眸子里泛着一圈又一圈涟漪,加深了那悲伤之情。雪麒麟语塞了半晌,一度因为不知如何回答而垂下眼眸。
但她想起了,想起刚才的自己在置身于澡盆里的纠葛,才终于找回了语。
“你这家伙别给我说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
“任由天璇宫──你所珍爱的人死去?”
玉耀再度打断雪麒麟的话,眸子更显深邃。这次,雪麒麟是真的无以对了。
“你或许想要活得更像你自己,更想要率性而为,但是你却忘了,你所背负之物永远都无法游离于大势之外──对的,你永远都无法摆脱世界。你和妾身都一样。”
如此说着的玉耀,眼角浮现了泪光。
雪麒麟忽然明白了,她的脸上、眼里的悲伤是在针对什么。嗯,是在针对这一件事本身。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话语虽然粗鄙,但却经得起推敲。
“而真正活得最像自己的人,往往都会被世界所抛弃。世界是残酷而且不容他人侵犯自己的意志。嗯,贝小路……你能活下来吗?”
那楚楚可怜的唇含着伤感和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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