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着远处不时炸起的火光,亦听着从那传来的轰隆爆炸声,白泽眉头紧蹙。她边问着,边转脸面向一旁的玉耀。
“还是不出手的时候。”
“还不是出手的时候?”白泽一声冷笑,“怎么?你眼中的星辰又要告诉你最合适的时机了?”
“妾身之目已经看不见那片星空了。”
玉耀抬头看天。
迎面而来的微风吹抚着她的脸,荡起她的头发。附近的湖面倒映着两人的身影,而至遥远彼端斩来的黄昏色斜阳余辉将两人的身影勾勒在这座高楼屋顶之上,曳得又长又细。
玉耀朝天伸手,凝住半晌,又再收回。
“以前看见那片星空,总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去办,但这有时候也缺乏一些趣味性。”
“趣味性?”白泽眯目。
玉耀不回答,扬起衣袖,轻轻旋了一圈。以她的脚为中心,一片花海盛开,转目就铺满了房顶。这些花十分脆弱,只是微微的一阵风吹来,便荡起无数花瓣。
白泽厌恶地把落在鼻头、落在发间的花瓣拨走。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相遇,不是特别有意思吗?”
说完,玉耀“啦……啦啦啦……”地哼着不知名的歌谣,不合时宜地在这片花瓣弥漫的楼顶轻盈舞动。
白泽用灯笼的末端扫掉了脚边的花,净出一片空间来,然后不高兴地哼声: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看来书姬不喜欢妾身的舞姿呢。”玉耀还真的不再转了,失望地叹声,“唯有歌舞的诗意叫人沉醉,比这世俗要温柔得多,也正如那一片星空。”
“……”
这家伙肯定神经有问题,白泽眉头越蹙越高。
她露出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再次放眼遥望远方。
“你要毁了龙庭,而现在还不是那个时机?”
情况已经去到了无法挽回的死亡,非你死即是我亡,白泽心想肯定又要在帝都里见血了。很讽刺的是,帝都长安之名虽取长治久安之处,但在相对平稳的华朝里,除了北域就数帝都见血最多,劫难最多。
这真是最深刻的嘲讽了。
讽刺极了。
白泽又在想,也许是皇宫所在之处往往都伴随着血腥也说不定,毕竟皇宫的墙是骨头,皇宫的地都是人们的血肉,这座宫殿是建基于无数的死亡之上。
是的,只要人还活着,他脚下必踏着无数生命,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不过是一个多寡的问题罢了。
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悲天悯人了?白泽暗自自嘲一笑。
“待时机来临,我自会不惜性命伸出手,把龙庭给毁掉。”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思考太过于沉重,玉耀的回答显得有些轻飘飘的,轻得像是一根羽毛似的,白泽只要稍一不留神就要错过。
幸好,她还是听见了这个回答。
“什么时候才是你口中的时机?”
白泽心不甘情不愿地追问。
她不想多和玉耀废话,但却无法控制心中躁动的好奇心,硬是承受着这份屈辱再次开了口。
“你口中的时机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时机呢?”
“一个该死之人活过来的时候。”
白泽在心中反刍着玉耀口中的答案,心中渐渐有一些头绪。她早就有所怀疑了,对于某个人的死。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泽想不明白那个人的动机。
固然,那个人的计划明显是有了效果,但是他该如何收拾局面呢?而且这个行为本身未免太叫人寒心了。
“看来书姬您已有察觉。”
“你早就知道了?”
“是的,”玉耀颔首肯定,脚下的花海却逐渐枯萎下来,“不过也仅此于一个‘早’字罢了。”
玉耀已经失去“观星”的能力,无法再从星象中获得气运的流势,失去了那预知未来的能力。所以,她说的“早”字,恐怕是指这预测她以往的观测所留下来。
于是白泽便产生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当时预测的结果直到现在仍不出错?”
“书姬真的是严谨呢。”
玉耀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白泽显然不满于这个答案,眉头紧皱,但是玉耀却在她开口再问之前,轻巧地问了一个问题,她问:
“星空里面,往不只有一颗星星。”
“……那你如何记得住?天空里的所有星星。”
“记不住。”
玉耀坦然承认。
“不过,我坚信如此。”
白泽无话可说了。
一切都是建基于不稳定的猜测上,这能够成为前行的理由吗?就像是听说传说中有乐园的存在,人们纷纷踏上旅途一样,玉耀也坚信着自己所相信的事物。
“为了毁掉乐园,你这是在赌!”白泽最不喜欢赌这个行为。
因为太具不确定性了,她不喜欢不确定的事物。
“诚然如此,”玉耀叹息一声,却又笑了起来,“不过,人的一生如果只做有把握的事情,也未免太过于无趣了。”
白泽下意识想要应声,但玉耀停顿半晌再度开了口,堵住了她的话。
“还是说书姬只做有把握的事情?书姬是那么无趣的人吗?”
白泽心生愠怒。
怒的是玉耀的话,怒的也是她竟然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龙庭是时候该毁灭了。”
白泽眯起眼睛,慎重地问道:
“……你究竟打算如何毁掉龙庭?有着龙雀的守护,龙庭固若金汤。”
“龙雀强是强,但是有一个问题书姬你忽略了。”
“什么问题?”
“──龙雀只有一个人。”
玉耀简单而有力的回答凝住了白泽的所有动作。
对,龙雀只有一个人。
而己方不是。
“华朝不知不觉间已经失去了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东西。”
玉耀感叹地说着。
就算她不具体说出那东西是什么,白泽也已了然于心。
──是凝聚力。
华朝失去的是凝聚力。
***
户部尚书周尚的府第维持着一贯的平静。
虽然要犯逃脱,全城都在搜捕罪犯,但是这和户部没有任何关系,毕竟户部是只管钱财的,只要户部的库房不被那些犯人入侵,户部的人员基本可以置身事外。
周尚乐得如此。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且这件事本身就不是好事,他碰都不想碰。周尚在下朝后,早早就回到府第之中,紧关府第的大门不见任何客人。
只要如此,无论事情的结果如何,他受到的影响也一定是最小的。
幸好当初没有进入刑部啊,周尚对于自己数十年前的决定感到满足。另一方面,他早阵子决定站在秦穆的一边,支持他登基的决定,从现在看来也勉强算得上是合格。
至少,秦穆算是坐稳了皇帝的位置。
宁王是否谋反,宫靖又是不是涉及其中,周尚一概不想知道,也不想深究。他只是想保住自己的位置,保住自己的家族罢了。
只是,他势想不到他的儿子却有另外一种的想法。
周尚的儿子周廷年少有为,年仅二十有余便已是洛阳官府的长史,从四品的官职,眼见成为知府指日可待,确实是前途无限。
这位儿子也因为秦煜的驾崩而回来奔丧。
这于应是一件喜事,毕竟父子俩也有一段时间没见,但秦穆登基后,他儿子却痛骂周尚没有为臣是非观,只顾趋炎附势,闹得不可开交,喜事也变了闹心的事。
而父子间的冲突也因为魏仪被打入大牢后到了,两人还差点大打出手。是的,周尚虽然为自己的儿子感到自豪,毕竟后者几乎是靠一己之力才爬到这个位置,是有真能耐的。
但是,也许是曾学于魏仪的门下,他产生和周尚不一样的观念,所以两人屡屡都有冲突。周尚不能说周廷的价值观是错的,甚至一度在对方身上看见自己年轻时的身影,他只觉得周廷还相当年轻,不知道朝堂上的深浅。
在此同时,他却隐隐有些羡慕自己的儿子。
谁不想能够刚正不阿地做人呢?但是逼迫于现实,又有几人可以笔直地站着走到最后呢?周尚只希望自己儿子能够明白自己一片苦心,却不知道自己和儿子早就形同陌路。
而,他更不可能知道,他儿子的院子里藏着了朝廷重犯。
由于已经成家立室,也算是分家出去了,但周廷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偌大的府第又岂会不给他留个位置呢。
但周尚也不会预料到这个院子会留下如此之大的隐患──
“殿下,你能无事实在是太好了。”
周廷的院子面积虽然不大,但应有尽有,奇世异草,假山人工湖都有之,而周廷身为周尚独子,而周尚又是朝廷高官,府第里自然有一些暗道。
帝都的下水道不下于北国王庭,但从工艺来说,也许没有北国王庭先进和宏伟,毕竟华朝帝都已经屹立千年已久,而且又不在草原之上,下水道的建造不必如此先进。
但,依然相当复杂和完善。
这下水道系列往往会被权贵们当成是暗道出口来加以利用,而一些权贵的府第里,往往有通往下水道的暗道。
就算是镇国卫也未必可以完全握掌这些擅建的暗道,毕竟这都是保命的资本,权贵们都会尽可能建得隐密。
也正是如此,秦时雨才能利用暗道,静悄悄来到这里。
“周长史,幸得你明白事理,否则本宫估计就得无处可以容身了。”
自藏于假山下方的暗道出口现身,秦时雨握住周廷伸出来接应的手,缓缓步出了暗道,来到了周府的院子之中。
她已经换上了一种典雅的裙装,再也没有刚进城时的狼狈了。
“殿下开明,曾于我有恩,而宁王于国有功,二殿下此举不得人心,而且残暴有失大体,我岂会袖手旁观。”
周廷苦笑着应声,接着脸上浮现一些不平之色。
“也只怪周某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又劝说不了吾父……唉,也请殿下别怪家父,家父只是……只是……”
周廷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令尊身在朝上,为求自保身不由己,本宫能够理解的。”
秦时雨宽慰了对方一句。
周廷苦苦地笑了笑,显然无法释怀。他叹息一声,郑重地拱手躬身行礼,诚恳地请求说:
“只愿殿下在往后能够不计前嫌,原谅家父。”
“周长史,快快请起。”秦时雨伸手虚扶对方,“周长史一片孝心,本宫已经知晓。周尚大人虽然有不妥之决定,但周大人一向敬业,挑不出任何大错,本宫自会替他求情。”
秦时雨转头低首看向暗道的出口处,抛出一个问题:
“对吧,六王叔。”
“六王叔?”周廷震惊地凝住动作。
“雨儿,你没有向周长史说明情况吗?”
不知从何弄来了一身尚算华贵的衣袍,宁王自暗道出口现身。他身后还跟着宫靖。
这可是两位朝廷重犯啊!周廷都吓呆了。
“宁王殿下、宫大将军,两位无事啊!”周廷意外地露出惊喜的表情,“周某听闻宁王和宫将军在行刑时被人救去,还在想是何人为之……没想到竟然是九殿下您的杰作啊。”
秦时雨正想回应之时,暗道里传来了抗议的声音。
“什么九殿下的杰作?她除了指手划脚之外就什么都没有干了,那是我的杰作好不好?我可是鬼鬼窜窜,像只臭沟里的老鼠在那下面做了好几天手脚的啊!你以为转移法术很好弄吗?”
又是一个人现身。
是个女孩子。
她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但身体却已经脱去了稚气,匀称而且线条分明,想必她只是长得缩了些罢了。
“这位是……?”
“天璇山天璇宫雪麒麟尊座。”秦时雨随口介绍。
“雪、雪尊座?!”
周廷又是吓了一跳,瞪着眸子,惊疑不定地说:
“周某听说稍早前,北冥有鱼尊座和紫玄子尊座便已经联手想要营救宁王殿下,却被禁军、镇国卫以及‘虐杀姬’联手拦住,但殿下和宫将军却凭空消失了,人们都在奇怪究竟是用了何种手段来救走两位的……现在周某一看雪尊座在此,才幡然大悟过来啊!”
周廷感叹一声,“法术果然奥妙。”
雪麒麟得意地擦了擦鼻头,鼓励似的拍了拍周廷的肩头。
“你这小子倒是识货咩……”
“有什么识不识货?”秦时雨斜睨了雪麒麟一眼,“周长史和你也算是有些渊源呢。”
“渊源?”
黑色的猫咪从雪麒麟的身后探出头来,“麒麟麒麟,你和这小哥是狗男女的关系吗?是吗是吗?”
“你胡说什么!”
雪麒麟狠狠瞪了天玑一眼,觉得这家伙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她直接捏住猫的耳朵,往两边扯呀扯,扯得天玑直求饶。
“姑奶奶我和这小子能有什么渊源啊?”她边扯边问秦时雨。
“周长史是洛阳官府的长史,你好歹是居于洛阳周边,怎么样也有见过他的面吧?”
雪麒麟想了想,松开了天玑。
天玑呜地落地,跑到了秦时雨的肩上寻求保护,秦时雨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它的下巴,它便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不认识。”雪麒麟确实没有多少印像。
“周某无幸见过雪尊座,也难怪雪尊座不认识了。”
周廷大方地说道,轻易地解了自己的困窘之位,端是有些手段。几人也算是打个招呼,而秦时雨认为这个时间不容许几人慢条斯理地客套客套。
她看向周廷,直截了当地问:
“周长史,接下来本宫有一个问题必须问你。”
听见秦时雨口吻严肃,周廷就知道接下来的话题并不轻巧,甚至会有些沉重。他深吸口气后,慎重地点了点头。
“周长史可以助本宫一臂之力?”
“如何助、助何事呢?”
从能够反问看来,周长史并非那种愚忠之人,无论是对朝廷抑或是对于秦时雨也一样。他必须得到一个答覆,再加以思考。
“把天,给拽下来。”
“把天……拽下来?”周廷微愣。
但不过三秒,他便反应过来,震惊地睁大了眼眸。他没法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意味深重,影响至深。
秦时雨静静等着,等着眼前男人的考虑。
“──殿下,请先进屋细说。”
过了足足一刻钟,周廷做出了“请”的手势。秦时雨勾起了嘴角,含着一丝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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