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帅与少帅:张作霖与张学良全传-最后的晚宴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好容易平息了郭松龄发动的大规模兵变,回到北京,住进中南海居仁堂的大帅张作霖,在三月的这个早晨,在他的书房里,背着手,目光透过窗往外看去,怀着别样的心情,久久打量着他的江山。在他心目中,能住进这个地方,以君临天下的眼光,去看中南海中的一切,就是住了江山。

    中南海的粼粼碧波;碧波上逶迤而去造型典雅的红柱绿瓦的回廓曲榭;远处浓荫掩隐中慈禧太后曾经囚禁过光绵皇帝的瀛台;岸边的垂柳……全都在初升的金色朝阳中熠熠发光,散发着一种初春的醉人气息。这些,都是他在奉天的大帅府不能比拟的。奉天也有座与北京故宫类似的故宫,不过小气得多,完全不能同北京的故宫相提并论。奉天的故宫,是清——以前叫金入关前,作为一个欣欣向荣,初露帝王气的东北地方政权,确切地说,应该叫作东北王国时,雄心勃勃者,如努尔哈者流的皇宫。那个故宫,不过是他们对大一统中国皇权的向往而己。

    这一切来得多么不容易。而且,在他看来,能进帝都——北京、能住进中南海的人都是伟人。而江山,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伟人凭武力、凭战争打出来的,争来的。

    江山在我张作霖手中。然而,我还能住多久的江山?他问自己。他算计着。“郭鬼子”兵变,让他原先布下的好好一盘棋顿时被搅得稀烂、稀乱。滦县一线,本是北京的坚强屏障,因“郭鬼子”来了个釜底抽薪,让固若金汤地成了不设防地,北伐军可以从那里长驱直入。目前的北伐军,信心满满,不疾不徐,在扫除沿路军阀、扫除吴佩孚残余势力的同时,大步朝北京挺进。在他的观想中,强大的北伐军,像一个身躯高大健壮、拳术高超的拳击手,脚步咚咚地朝他迎面走来,欲将身材瘦弱的他,一拳打倒在地。而在他的右边,还有一个大汉在摩拳擦掌,不时窥觑他,随时趁他不备、不防,出拳打他,这就是“西北王”冯玉样。除此,还有“郭鬼子”的余党、余孽魏益三,日前倒向冯玉祥,被冯玉祥封为国民军第四军军长。魏益三甘当冯玉祥的马前卒、为冯玉祥打头阵,在山海关下叫阵、挑战辅帅张作相,也就是挑战他张作霖。

    魏益三虽然势力不大,不足以摇动大局,但也不可小视。魏益三从军多年,身为军长,在奉军中的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有相当的影响,弄不好,后果也是严重的,说不定会产生连锁反应,恶性循环。因此,他忍气吞声,采取怀柔政策,先来软的一手,给魏益三去电,谓:造反罪在郭松龄一人;跟郭造反者,都是受蒙蔽者;过往不咎;欢迎魏益三回归,魏回,不仅不予追咎,还要升官。可是,魏益三吃了称砣铁了心,坚决对抗到底。恼羞成怒的他,这就来硬的,让辅帅张作相率部进攻。魏不支,退到了冯玉祥的地盘上。魏益三成不了气候,可以暂时不管。冯玉祥对他也没有直接的威胁,要全力应对的还是以打倒军阀、打倒列强为斗争对象,缔造一个新中国为目的的国共联合组建的北伐军。而今之计有三:一、继续做阎老西的工作,尽量减少北伐军对我压力。二、立足自身。他以授权少帅,亡羊補牢,重新构建北京防务。三、他直接同日本人谈判,希望再次借日本人一把力。

    计己定。为了转移情绪,他走到书桌前,开始练字。因为好些时候他不喜欢被打扰,所以弁兵将他的纸笔是准备好的。在大庭广众之外,总是喜欢穿便服的他,这天还是素常的穿着:蓝袍黑马褂,脚蹬白底黑帮直贡呢北京布鞋,舒舒爽爽。他从山字形的笔架上,取下一支中号狼豪毛笔,在端砚中饱蘸又黑又亮的墨汁,他用的是香饵墨,笔在砚盘中一蘸,散发出一种浓郁的幽香,有提神醒脑作用。他将弁兵裁成条状的宣纸摊开,注意看了一下宣纸下的垫纸是否垫好,确定无疑后,凝神思素。

    有了。他点点头,随即在纸上笔走龙蛇,他写下了“马上得天下,马下失天下”八个大字。写毕,就是他打量自己刚写就的这副字时,门上珠帘一动,他最宠爱的六夫人马晶晶进来了。她一进来,就为他带进一股清新青春的、健康的气息,让他心下一喜。这种时候,只有她才可以不经通报进来。大帅一生娶6位夫人:分别是原配赵氏、二夫人卢氏、三夫人戴氏、四夫人许氏、五夫人寿氏、六夫人马氏。六夫人马晶晶与他年龄悬殊很大。当年,她在奉天女子教会中学读书时是有名的校花。学校有个女子合唱团,每到周末合练一次。教会女中要求严格,事无巨细,可以说是呆板,特别着重细节。合唱团哪怕是每周一次的合练,都有统一的着装标准:身穿月白色圆领侧扣衫,下着喇叭形黑裾,脚穿白底黑帮布鞋,浅色袜子拉致大腿。剪一头短短的黑发,脑后扎两条小辫,光洁的额头上,留两绺流海,个个都是小清新。她们有时也正式演唱,但不对外,观众就是学校中二百来人的女生。学校中有个可容纳二三百人的小礼堂,礼堂的顶端,有个离地三尺椭圆形的讲台。讲台在学生表演时,就成了舞台。马晶晶们平时合练,也在这个台上。指导老师玛丽,是个英国人,五十来岁,终生未婚。她喜欢人家叫她玛丽小姐(在西方,无论女人年纪有多大,只要没有结婚,都可以称为小姐)。玛丽小姐是教会大学毕业的,过后去维也纳音乐学院进修过一段时间,钢琴弹得很好。每次合练,玛丽小姐都要求她们像正式演出的样子,站好队,面向台下的观众——纵然大都时候是没有观众的。她们演唱的大都是《圣经》类歌曲。真可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马晶晶们这个教会女子中学演唱团的名气,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被一个无孔不入、神通广大的某报记者“钻”进来观看了一次、听了一次。下来写了篇绘声绘色,饶有兴味的文章,在《奉天晚报》发表,引起轰动。于是,很多单位、很多人要求进来听。奉天市教育局与学校协商,达成如下规定:只有市及市以上长官可以来听。但每次来的人,不能超过10个。听完就完。任何人不得找任何借口,单独找某个女生谈话,更不能在学校里随意观光、走动。

    那是一个暮春时节的周末。从早晨起,就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这在奉天,是很难得的。奉天女子教会中学的主建筑,是一幢西洋味很浓的哥特式楼房,只有三层。高顶阔窗。窗上安镶的是拼成几何图案的红绿玻璃。一天淅淅沥沥的小雨,让不大而备极精致的校园,就像打翻了绿水瓶,一派浓绿葱翠。学校进门通向大楼的那条由细碎小石铺成的小道两侧,修剪排列整齐的十来株雪松,亭亭玉立。蓬蓬松松的油绿的雪松顶上,点点晶莹的水珠滾来滚去,就像镶嵌其间的华丽钻戒。楼房两边一砌到顶青砖墙上,爬满爬壁虎之类的长青藤。不时有几声鸟鸣,却又看不见这些鸟儿隐身在哪里。这天,女子教会中学显得格外幽静,还有几分神秘。下午,幽静的校园中形成濛濛雨雾,让这所女子教会中学,似乎在朝什么地方,神秘地潜行。

    例行的女子合唱团的合练开始了。合唱团站好队。身穿一身黑礼服的指导老师玛丽在琴凳上坐好,翻开琴盖,示意报幕兼领唱的马晶晶开始。马晶晶款款走到台前,根本就没有看台下,只是例行的报幕:“奉天市女子教会中学歌唱团,演唱现在开始。第一首歌:《上帝与我们同在》”,然后退了回去入列。

    同往常一样,礼堂没有开灯,光线很有些黯淡。也是同往常一样,台下坐了几个客人。至于是几个什么样的客人,马晶晶根本就不看、不管、不在意。她家虽然说不上富裕,但生活绝无问题。她家开有一绸缎铺,生意还行。她父母就她一个独女,而且父母生她时,己经算不上年轻,加上她模样俊俏,从小聪明伶俐,父母将她视若珍宝。她父亲是有见识的,对她并不溺爱。为人、处事、女红、家务,从小父母对她也是有要求的。在她父亲看来,那个时代的女孩子,长大后要嫁个好丈夫,就得成为那个时代的淑女,因此她小学毕业,父亲就出高价,把她送进了这所教会女中。

    音乐响起。玛丽小姐那十个修长白晰的手指,在钢琴黑白相间的琴键上灵活地上下跳跃。一串串神奇的音符,像一群报春的小鸟,亮开它们美妙的歌喉,开始宛转地歌唱。在美妙的钢琴伴奏中,马晶晶出列一步,用她音域宽广、富有磁性的声音领唱——

    主啊,我的上帝。(她和姑娘们在她们丰满的胸部前划了一个十字)。姑娘们同声合唱——

    你带给我们光明

    你给我们指明方向

    我们跟着你

    走向荣光……

    少女的本能让马晶晶意识到,台下有人在注意她。有人注意就让他注意吧,她也不在意。可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注意她的人居然是“东北王”张作霖张大帅。大帅的大名在东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往她看到的大帅,都是在报刊上、在画报上。特别是,在画报上出现的大帅,穿笔挺的将军服,佩上将军衔,头戴一顶筒子似的将军高帽,护八字胡,相当威风。而当晚坐在台下第三排中间位置,注意他的是一个绅士模样、瘦不拉肌的中年男人。她没有想到,也想不到,这个她根本没有打上眼的男子,是张作霖张大帅。她以为,唱诗会完了就完了。不意,第二天,大帅让辅帅张作相上她家提亲来了。那还有什么说的!就这样,她成了大帅的第六位夫人,也是大帅最后一位夫人。那是八年前,他刚17岁。人们常说“老夫少妻”,这话中似乎带有贬意。其实不然。就马晶晶的实践体会来看,“老夫少妻”,是男女间最好的搭配、是最好的婚姻组合。她嫁给大帅后,大帅疼她、让她、庞她。在大帅身上,她既感受到了父爱,又能享受丈夫才能给予她的一切。她感到满足、感到幸福。八年来,经过最初的生涩、磨合,现在他们这对“老夫少妻”各方面都达到了最佳境界,让她体会到了中国古代汉语“琴瑟和谐”这句的真正含意。

    年轻貌美的六夫人一进来,就依偎在大帅身上,用一双明如秋水的大眼睛,细细欣赏大帅刚刚写就的宝墨。她在欣赏大帅的宝墨,大帅在欣赏她。

    她身高一米六零,体重60公斤,身穿一件裁剪合身得体的鹅黄滚边旗袍,越发显得丰满合度,体态匀称。她眉若黛描,目如秋水,丰茂漆黑的头发,梳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除耳朵上戴一副翡翠耳环外,她的身上没有多余装饰。

    “你看你写的字呀!”马晶晶娇柔地对注意她的大帅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好看。”大帅眉活眼笑,刚才脸上的愁云雾锁,一扫而光。大帅说:“我看我的‘马儿’,‘马儿’你今天真是漂亮极了。”“马儿”是大帅对六夫人的昵称。

    看六夫人端详着他刚写的这副字,他问六夫人:“你看我今天这副字写得如何?”六夫人将他这这副字左端详右左端详,上打量下打量,点点头,深有体会地说:“除一以贯之的沉雄有力外,有一种少见的郁愤之情。”

    “知我者,马儿也。”大帅感叹一声,“那你看我这副字的意思呢?”

    “马上得天下,马下失天下。”六夫人偏着头,一字一句地念着,“大帅这副字满含哲理。‘马上得天下’意思是说,江山都是用枪杆子打出来的。‘马下失天下’。意思是,同样,如果失去了枪杆子,得到的天下也会失去。”

    “解得好、解得好,我的马儿聪明。是不同、不同!”大帅连连赞叹之时,情不自禁,伸手将年轻貌美的六夫人一抱,搂在了怀里,深怕丢失了似的。善解人意的她,一下瘫軟在大帅怀里。大帅的心猛烈跳动起来,血往上涌……这是多么温馨的时分,多么享受的时刻。可是,就在这时,摆在桌上的电话响了,响得惊抓抓的。大帅不由得叹了口气,将抱在怀中,温香软玉的六夫人一放,无可奈何地说:“你先去吧,我的麻烦事来了。”已经调整好了情绪的六夫人,就像喝了酒似的,满面通红,她用微薰的美目看了看大帅,用手理了理整乱的头发,转身去了。

    大帅皱了一下眉,很不情愿地上前拿起了电话:“喂,吗事?”大帅拖长声音问。

    电话是机要室打来的,说是日本国驻华大使芳泽声称有要事、急事,请求大帅尽快安排接見他……

    要债的找上门来了,大帅心中感叹。也好,我正要找他们。大帅当即要机要室通知芳泽大使,要他明天上午十时到新华宫见。这一刻,大帅变得刀切斧砍,很有斩杀。

    二

    张作霖可能没有想到,明天他要接见的日本国驻华大使芳泽,昨天才从东京回来。这次芳泽回国,可不是例行的向外务省长官述职,而是破例地受到首相田中义一传见并由首相口授机宜。日本人对他张作霖的忍耐已到极点。明天,日本人要给他摊牌,给他最后一个机会、最后一个选择。非此即彼。这回,他在日本人那里,再也休想“滑”过去了,再也没有退路了。他如果再不给日本人点好处;再不将在平息“郭鬼子”兵变时,他给日本人的承诺兑现,恼羞成怒的日本人,很可能对他就是图穷匕首现了。

    芳泽奉召赶回东京当晚,鹰派代表人物,日本内阁首相田中义一,在他东京郊外家中,为解决张作霖问题,作最后的斟酌、权衡。明亮的灯光下,在首相一尘不染的、简洁明快的书房中,身穿和服,年过花甲的首相,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聚精会神地,用审视的目光,再一次细看外务省送呈上来的,由亚洲局局长木村综合亚洲局统一了的意见、看法、执笔撰写的《有关支那时局的对策考察报告》。《报告》摊放在他面前的髹漆小长条桌上。首相年过花甲,无论是他的年龄、外貌都显示出,这是个标准的老人了。但他坐姿笔挺,显示出他是职业军人出生。首相满头白发,体形消瘦,戴老光眼镜。他是一个老资格的军人,陆军大将,由军转政,日本第26任首相。作为军人政治家,行间称他有超群的策划能力和良好的视野,长期在日本军政两届呼风唤雨,在国内实行高压政策。摧残议会政治,在国外推行满蒙分离政策,阻挠中国统一。

    报告详尽地分析了张作霖当前的处境,认为北阀军必胜,张作霖必败;并提出了对张策略。“……为保持该地区的安定,总是以张作霖作为惟一支持的目标,是极为短见的,而且是颇不策略的。”首相用手中那支粗大的红蓝铅笔,在木村这段话下划了一道粗粗的红线。是的,无论就目前张作霖的情况来看,还是从长远展望,张作霖不仅在中国国内各政治家、政治团体、军人中间都没有了任何威信;而且致命的是,在蒋介石指挥的代表新生力量的几十万北阀军凌厉的攻势面前,张作霖的实力正在迅速消失。让首相更为失望甚至愤慨的是,张作霖本是日本一手喂大的,然而,这个人一惯背信弃义,比如,他与郭松龄决战前夜答应关东军的那个“条约”,根本就没有兑现。特别是,当他入主北京,组织起安国军政府,当上安国军大元帅之后,作出一副尾大不掉之势。张作霖想绕过日本,在背后同西方列强,如美、英等国勾搭;月前公然邀请美、英派人去东三省考察修铁路,开矿山、搞建设事。这岂不是要借西方列强之手将我日本挤出满洲吗?这完全是一种恩将仇报的行为!一腔怒火在田中义一胸中幽幽升起。

    是的,我们既然能够将你张作霖扶植起来,就能将你打倒在地。

    木村的报告接着说:“及早把张作霖的一身沉浮和帝国在满蒙特殊地位维护,加以截然区别考虑,并付诸实行的时机已经到来。即鉴于现在张之苦境,我们只要不予援助,他的自我消亡已是时间问题……必须抛弃和他生死与共的想法。为此,对他不但要绝对不予援助,必要时对他施以相当压力,也在所不惜……”木村在报告中,还对张作霖的几种下场作了相当有说服力的预测,提出以杨宇霆代替张作霖,作为日本在东三省代理人的设想。

    “好。”看完木村的报告,田中义一在髹漆矮几上猛击一掌。他觉得,忘恩负义的张作霖就站在眼前,接受他的审判。事实上,帝国一开始就防着张作霖,安置在张作霖身边的军事顾问都是间谍,负有监视他的责任。在张作霖身边当高级顾问的土肥原贤二在一份秘密报告中称:张作霖主政北京,建立起一个具有全国意味的安国军政府后,暴露出他其实是真心厌恶日本的;企图抛开日本,寄希望于美、英,聘请美国人当顾问,“向美国提议建筑热河至洮南、齐齐哈尔至黑河的铁路和葫芦岛港;并告美方,一旦从苏联夺取过来中东铁路,即吸收美国银行投资,欢迎美国资本进入满洲……”

    面对越来越不听话的东北王张作霖,年前,作为日本帝国首相的他,专门派人给张作霖带去人型一具,暗示:“汝为小孩,须从吾命。若不从我者,我可玩汝于股掌之上。”然而,张作霖还是我行我素,对他的警告置之不理。接着,他派山犁大将代表他去到北京,找张作霖谈判,希望张作霖兑现当初的许诺。然而,张作霖仍然软拖硬抗,让山犁大将空手而回……

    这时,门外走廓上响起一阵熟悉的细碎、急促的木屐走动声。

    “首相。”当木屐声一路响到门前时,门外响起官邸侍女轻柔的声音。首相轻轻地然而威严地轻轻咳嗽一声,示意侍女可以推门进来。推拉门轻轻开了,身着和服,云髻高挽,脸上涂了白粉,打扮得像个绢人似的侍女给首相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轻声报告:“首相,芳泽大使奉命来到。”

    首相缓声道:“那就让芳泽大使进来吧。”

    芳泽大坐在榻榻米上,面向首相再次行了一个九十度鞠躬礼。侍女给客人送上茶点,轻步而退,无声地拉上推拉门。

    首相端起茶杯举举,对大使做了一个请茶的姿势。

    “真是对不起!”首相言在此而意在彼地对客人说:“因为目前帝国经济上遇到严重困难。大使远道而回,也只有这样简慢了。”首相话中的含意,芳泽一下就听出来了。

    “满洲的事我没有办好。”芳泽低下头,做了一个请罪的姿势:“劳首相担忧了!”说着,双手伏在榻榻米上,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首相这就看了看芳泽大使,脸上神情变得凛然了,有棱有角的方下巴,刀削似的。

    “我要你专程回国,”首相字斟句酌:“就是要告诉你,内阁已经决定了对张作霖新的方针。对张作霖不能再等待、观望,处埋他不能再有丝毫的迟疑。满洲是帝国的生命线。满洲的问题处理得好不好,直接关系着帝国的命运。”首相说到这里,却并不将内阁的决定告诉洗耳静听的芳泽,而是像老师考学生一样问帝国驻中国大使:“不知大使在对张作霖的问题上,有何见解、看法?”

    成竹在胸的芳泽抬起头来看着首相,以请示的口吻,用习惯的外交辞令回答:“首相!”他说:“是否可以趁张作霖目前危急之机,明确告诉他,帝国可以用武力阻止北阀军挺进,但交换条件是,一、他必须履行与帝国所有签订的条约。二,让他补签两个条约——这就是帝国急望他签订的《满蒙新五路密约》和《解决满蒙悬案》?!”

    “能这样,当然好!”听了这话,首相略作沉吟,宽边眼镜后一副像是爬满了黑蚂蚁的扫帚眉抖抖。“不过,现在的张作霖可不是过去那个张作霖了。内阁估计,他向帝国屈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如果这样,那我们只好用武力解决他!”芳泽的话一下变得有了血腥味。他请求首相:“为了帝国的利益,职下愿作最后努力!”

    “也好。”首相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的笑,点点头道:“那么,我们就来研究如何最后解决张作霖的办法吧!”……

    按照指定的时间、地点,安国军大元帅张作霖在礼宾官、翻译官陪同下,从新华宫屏风后大步走出来,踏着大红地毯,脚步轻捷地来在宫中站定,神态不无骄吟。三番五次坚决要求大帅单独接见的日本国驻华大使芳泽,已在休息室等候多时。

    芳泽来了。素常西装革履的日本国大使,今天一反以往,身上的衣服料子用的是日本军官服的狗屎黄呢——这是别有用心。芳泽是想用这种具有威摄意味的面料,一开始就给大帅以某种暗示。

    再三强调代表帝国内阁来晋见大帅的日本国大使芳泽,快步走上前来,在大帅面前站定。在距大帅约有两尺远的距离内,他双手捧着一封《觉书》,一边说着一些外交上常用的向元首问好、致敬的套话;一边强调,他手上这封《觉书》,是日本帝国首相托他交大帅的。这就将挺得很直的腰深深地弯下去,向张作霖行了一个九十度鞠躬礼。

    张作霖并不接过《觉书》,而是让站在身后的礼宾官去接过来。

    一般而言,国家元首接受某些个国家新任驻华大使递交国书,并非一个国家的任驻华大就可以见到国家元首的。而是需经礼宾司组织起多个新任驻华大使递交国书,国家元首才会出来接受国书,接见大使。这是一种礼节性的程序。元首出来接受了国书,同新大使握握手,说上两句也就完了,各走各的路。然而,今天相当特殊。大帅先是接受了芳泽代表日本内阁递交的《觉书》,然后是单独同芳泽谈判。

    日本国大使芳泽同安国军大元帅张作霖隔几对坐。一场谈判架势摆起了。他们身后,都坐了一位翻译兼记录,翻译摊开了泊纸薄。其实,芳泽是个中国通,同任何中国人谈话,都无需翻译,芳泽之所以摆出这个架势,这表明郑重。

    谈判开始是程序性的。芳泽首先代表田中义一首相向大帅致意,然后,复述了他刚交到大帅手上,大帅还没有来得及看的《觉书》内容。强调,《觉书》的内容代表了帝国的声音,因为这是内阁决定,天皇批准的。芳泽声明,《觉书》同时递交了南京国民政府。大使代表内阁,要求大帅履行以往与帝国签订的所有条约;并希望签定两个新条约……如果这样,大帅得到的回报是,他这里引用了《觉书》原文:“华北倘乃动荡不安,日本政府将不得不采取适当有效步骤以维持满洲的和平与秩序……”大使强调,帝国的声音,对南京也是明确的,强有力的。

    “不成!”不意大帅当即表态,毫不犹豫,他他“不成”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看芳泽一愣,大帅放缓了些语气解释:“以往,我同你们日本人签订的那些条约,东北三省闹得天红,都骂我张作霖是汉奸、卖国贼。如果这样骂下去,叫我张作霖怎样做人!?”说着,从宽袍大袖中抖出一只铮铮瘦手,在头发日渐稀疏的头上扣了扣;接着,他搬起指拇一一举例,大叹苦经。他举了沈阳、吉林、黑龙江的广大民众如何举行反日示威大会,成立后援会,要求抗日救国,废除不平等条约好多事例。大帅最后一句话归总:“我张作霖深感压力之大,日甚一日。现在,东北都要爆了,反日情绪高涨。在这种情况下,我就是想答应你们日本人、想同你们签约,根本不行!”

    张作霖上面举的例,芳泽当然是清楚的,也是实情。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在1919年西方列强分脏的巴黎和会上,参加了同盟国作为胜利者的中国一方,不仅没有分享到任何一点胜利果实,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和会”反而要将原先战败国——德国占领的我国的青岛割让给日本。如此丧权辱国的条约,和会上,代表北洋军阀段祺瑞政府与会的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竟然在上面签了字。消息传回国内,全国哗然,引发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这年五月四日,以北京大学为首的多所高校,汇同广大愤怒的民众示威游行。他们沿途高呼口号:“誓死争回青岛!”“严惩卖国贼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大学生们火烧赵家楼,痛打了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张作霖将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这三个过街老鼠接到奉天保护起来。受“五四运动”影响,东北三省随即掀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反日大游行;甚至有的地方焚烧日本货,痛打驱逐日本人。比如,延边地区暴发了“珲春事件”——当地朝鲜族同汉族爱国者联合反抗日本侵略,要求关东军滚出东北,废除日本人在东北种种特权;他们焚烧了珲春日本领事馆……张作霖毫不留情地用枪杆子镇压了东三省的反日民主运动,保护并维护了日本在东三省的既得利益。

    芳泽大使是个博学的人、是个东北通、也是个滑动。当大帅一一例举历史上他对日本人如何好这些事实时,他立刻看出来了,张作霖在对他耍花枪、推诿,又想蒙混过关。他的阴深的目光透过镜片,在张作霖清癯的脸上久久萦绕。坐在他面前这个不听招呼了的、过去的“张老疙瘩”,现在不可一世的张作霖张大帅,在人生之路上的多节跳跃,清晰地浮现眼前。

    当年,日俄战争前夕,日本陆军满洲军司令官翻译黑泽兼次郎,在新民府一带进行间谍活动时,曾在张作霖家住过一段时间。张作霖当时不过是清军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军官而己。张作霖很会投机。最初,他认为战争胜利的一方是俄国,因此,对黑泽做脸做色。黑泽领导的特别任务班中人,个个痛恨张作霖,主张干掉帮俄国人办事的张作霖。可是,黑泽将除掉张作霖的意思,报告上去后,立刻被他们的上司——总司令部参谋福岛安正制止。福岛认为,张作霖是个有相当活动能力的人,是一个可以争取利用的人。为了笼络张作霖,福岛要黑泽以满洲军司令部的名义,赠送张作霖一千元银币,另外对他还有许多许诺,希望张作霖弃俄投日,帮助日本人。

    随着战争胜利的天平开始向日本倾斜,张作霖对日本的态度变得热乎起来。当日本特务井士之近少佐潜入锦州活动时,向上级这样报告:“我在新民府设法设置情报据点时,当地一个日本翻译中町香桔给我带来了一个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清军营官。营官说他对日本军队抱非常之好感,可以帮助日本人,这个人就是张作霖……”以后,井士之近就隐藏在张作霖家里,并在张作霖的帮助下设立了电台,建起情报站,出色完成了任务。

    从日俄战争开始,张作霖就像一条极滑的游蛇,在历史的夹缝中,不断巧妙地向上游动。其间,张作霖借日本人之力很多。张作霖不惜卖身投靠,甚至在“愿为日本军效命”的誓约上签了字……也就是因为日本人明里暗里对他的支持,张作霖在东北的地位日渐飚升。1912年6月,张作霖在拜会日本驻奉天总领事落合谦太郎时,主动对总领事表示:“我深知日本在满洲有许多特权,而且同满洲有特殊关系。日本如果对我有何吩咐,我一定尽力而为。”1915年10月,中国爆发了反对袁世凯同日本私下签订“二十一条”的全民斗争运动,张作霖压下了东北的反日浪潮。作为鼓励,日本满洲军总司令让他去到朝鲜,参观日本人办的“始政纪念博览会”。期间,张作霖在汉城拜会了日本驻朝鲜总督寺内正毅,表明自己的亲日态度。文载,张“说明中日亲善大义,论述满洲和日本关系,表明自己的亲日意见,和寺内肝胆相照。”这次拜会,张作霖给寺内留下了极好极深刻的印象;从而引起了日本内阁对他的重视。尤其是,当寺内担任日本内阁首相后,因与张作霖有过一段私交,从而让日本与张作霖关系更为密切,对张作霖的支持也更为有力。当时,日本政府外务大臣后藤新平这样评价张作霖:“张作霖在满洲有一种特别的地位……且张认为日本在满洲有绝大的权力,知背日之不利,而顺日本之有益。”张作霖在东三省掌权后,采取每项重大的行动,都要先通知日本,并要获得日本明确答复后才实行。

    因为如此,以后日本历届内阁,在讨论日在东三省是否应该全力支持张作霖,还是寻找新的代理人时,张作霖总是否极泰来,得到支持。1923年3月,日本关东厅长官玉秀雄向张表示:“希张专心致力东三省内治安之维持,以谋逐渐巩固其根基,是为最贤明之政策,我国朝野,将不惜予以同情支援。”1924年5月,日本政府制定了《对支那政策纲要》,特别强调“目前对东三省实权者张作霖,依据既定的方针,继续给予善意的援助以巩固其地位。”张作霖心领神会,对日本给予厚报。他不惜出卖国家主权,让日本取得了在满洲30年的租借权,以换取日本在财政和军火方面的援助。日本政府派出许多军事顾问,帮助张作霖整训军队,给张作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支持。1922年10月19日上海《申报》披露:日本向张作霖提供了不下100万元的军械子弹(内有步枪20000支)。1932年2月,日本将从意大利进口的军械,其中包括步枪13000支、炸弹800颗、大炮12门转卖给了张作霖。8月,又把价值368万元的军械运入奉天,给了张作霖。在第一次直奉战争中,日本军方向张作霖派出了强有力的军事顾问团,日本谍报机构,不断向奉军提供有关直军吴佩孚方面的军事情报。当山海关奉直两军激战正鏖,奉军子弹突然告急之时,日军及时向山海关奉军提供了步、机枪子弹4000万发、炮弹10万余发。得到这些弹药补允后,奉军总指挥张学良要郭松龄率领四个精锐旅出击,一举突破了直军阵地。

    在直接导致直系关键人物曹锟、吴佩孚下台,张作霖入主北京的第二次直奉大战中,是日本策动直系大将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北京政变的成功,对直奉的倒台至关重要。第二次直奉大战前夕,寺西秀武代表日本军部劝导张作霖向冯玉祥发起“糖弹”攻击,因为冯玉祥驻军的西北一带非常贫瘠。如果冯玉祥不在吴佩孚背后反戈一击,奉军毫无胜算可言。寺西秀武希望张作霖,打100万元给冯玉祥。见张作霖一时有些肉痛,寺西秀武和张的军事顾问松井七夫和坂东开导他说:“用100万元能战胜直军,比这更便宜的是没有的。即使是陡劳,白扔100万就是啦。”结果张作霖答应下来,收到了奇效……

    既然你张作霖是我们日本人养大的,你就得听我们日本人的。现在是张作霖的节骨眼上,不能退!非逼着张作霖签字不可!因此,当张作霖用他那口浓郁的的东北话,陈述完他为什么不能答应日本大使提出的要求时,芳泽唰地一声拉开了他带在身边的大黑皮包,从中拿出一份协约,摊在桌上说:“大帅的困难处境,帝国给予充分的理解同情。但是,帝国现在也处于经济困难时期,请大帅给予理解。这《满蒙新五路密约》和《解决满蒙悬案》牵涉到帝国在远东的重大利益,请大帅务必签署同意!”

    张作霖拿起看看,说:“前方战事正急,外交问题应该推迟。”芳泽当然清楚,张作霖又开始打太极拳了,想一推了事。他寸步不让,步步紧逼,话也说得直截了当起来:“正因为前方战事紧急,帝国才要求大帅签署这两个条约。不然,大帅一旦被打下了台,帝国在满洲的利益岂不是毁于一旦?再说,当前能挽狂澜于既倒,挽救大帅也只有我们日本!”

    芳泽这番话,说的倒是实情,但他语气咄咄逼人,也伤人。长期养尊处优,说一不二的安国军大元帅张作霖听了这话,心中火起,对芳泽恨得咬牙切齿,但忍住没有发作。他想了想,对芳泽说:“这样吧,你带来的《满蒙新五路密约》和《解决满蒙悬案》,我签《满蒙新五路密约》,至于《解决满蒙悬案》嘛缓议。”张作霖把话说得刀切斧砍,不留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芳泽没有办法了,只好让张作霖在他带来的那份附有草图的《满蒙新五路密约》签字,并拿出签字笔,不无殷勤、迫切地旋开签字笔的笔帽,将笔递到大帅手中。张作霖执笔在手,又仔细地看了看《满蒙新五路密约》和附上的草图,这才弯下腰去,拿起笔,先在划着五条铁路线的草图上小心翼翼地勾出四条。

    芳泽急了,说:“五条、五条!”

    大帅耍赖:“另外一条,我完全不熟悉,叫我怎么签?”

    芳泽涎脸道:“贵国有句古话说得好……这其实不过就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我们要求在满蒙修筑的五条铁路,大帅四条都签了,何必留下一条,让我不好向内阁交待!”

    “那么!”张作霖像个老练的商人,把手一摊:“贵国出兵阻止北阀军北上的条约签不签呢?”张作霖适时讨价还价了。

    芳泽这才从大黑皮包中取出一份内阁已经通过,一旦张作霖满足帝国政府要求,帝国出兵助张,阻止北阀军继续北上的备忘录给张作霖看。张作霖在这份备忘录上签了字。然后将那条没有勾的铁路线勾出来,郑重其事地在《满蒙新五路密约》签了字。

    一场交易看来就这样达成了。芳泽知道张作霖诡,怕他有变,要求加盖有关方面公章。

    张作霖显得不胜其烦,手一挥:“那你明天到交通部去,让他们给你加盖公童。”说着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芳泽第二天一早就到交通部去盖公章,却碰了个软钉子,交通部的人说,没有接到大帅府任何通知,他们对此事全然不知;芳泽没有盖到安国军政府交通部那枚大红公章,手中的《密约》无异于一纸空文。不用说,张作霖根本没有诚意,完全是搪塞他,完全是拿大日本帝国驻华大使开涮,拿堂堂的日本帝国开涮!他又上当了。芳泽怒不可遏,当着交通部官员的面,将张作霖签了字的那份《满蒙新五路密约》撕得粉碎!

    张作霖死到临头了

    三

    1928年6月2日薄暮时分。

    安国军政府大元帅张作霖孤身一人,站在中南海边一棵依依垂柳下,怀着一种惨淡的别离心情,凭栏眺望海子中那座孤岛和孤岛上那座孤独的帝宫——瀛台,在蓊郁的树木掩映中,这个时分显得特别的凄恻和阴深。看着困在海子中的瀛台,张作霖倍觉自己现在是多么孤苦无助,一颗心直往下沉。同已经逼近北京城下的北伐军打,他肯走打不赢,那就退一步吧?考虑到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也是反共的,日前他向蒋介石伸出了试探性的橄榄枝——发出《息争议和》电,提出:“凡属讨赤者,虽敌为友”的呼吁,这正中蒋介石下怀,但张作霖这个老牌的北洋军阀太旧了,太臭了;因为革命力量钳制,老蒋不敢也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同他和解。

    按照他定下的时间,今天上午,他在中南海怀仁堂新华宫召集各国驻华使节时宣布,他要回关外一段时间。其实,他是要回去镇“窝子”,后园不能起火!他已经作好了奉军撤回关外的准备。会上宣布,他不在京期间,有关安国军政府的种种大事,由国务总理潘复全权处理……想起会上日本国驻华大使芳泽的讪笑和不怀好意的提问,愤怒混和着沮丧不由涌上心来,像是根根芒刺扎心。

    芳泽恍若就在眼前。

    怀仁堂新华宫里,当他对各国驻华使节将有关事宜刚刚宣布完毕,芳泽发难。

    “请问大帅!”芳泽霍地站起身来,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幸福灾乐祸意味:“据我所知,几十万北阀大军已过黄河,阎锡山指挥的第二集团军正向北京逼近,安国军全线溃退。不知大帅有何扭转局面的对策?”

    他没有答理芳泽的挑衅性提问,只是不置可否地,很有派头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军政部何丰林,手一挥,示意这个简单的问题由何丰林回答。堂堂安国军大元帅,不屑于降低身份,回答一个普通大使,尽管是日本大使的提问。今天,他在中南海怀仁堂接见各国驻华使节,本身就是一个破例。

    听从他的命令,一手策划、逮捕、杀害了著名共产党人李大钊和著名报人邵飘萍的军政部长何丰林,身材高大,戎装笔挺,面目狞厉,佩陆军上将衔。表面上看来,还像那么回事情,其实是个庸才,这些场面他根本应付不过来。但大帅点到了,又不得不说,何林丰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说得疙疙瘩瘩的,一句一个顿号,全然不得要领。更丢人的是,军政部长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的,说不下去就喝水,让他把安国军政府的脸丢尽。

    在场的各国外交使节们,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更有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满甚至鄙屑神情。新华宫里,一时嗡嗡营营,不太安静。大帅的脸面挂不住了,气得面红耳赤,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想当场发作,又有顾虑。幸好外交部长王荫泰圆滑,有学问。待军政部长全然不得要领的长篇废话刚告一段落,王荫泰立刻截住,正色声明:大帅今天接见各国驻华使节,是日理万机的大帅降尊纡贵,本着对各国政府的友好,本着对各国使节特别的关怀。大帅此举,一是看望大家,二是同各国政府驻华使节作短暂的告别云云。外交部长说完这些,宣布散会……

    暮色朦胧地走近,眼前粉妆玉琢的中南海有些模糊了。

    能有什么办法阻止北阀军前进的步伐呢?看来是不行了!身着民国大礼服——蓝袍黑马褂,身材瘦小,长相精致,有一双炯炯发光棕色眼睛的张作霖苦笑着摇摇头,将宽袍大袖中的双手抄在身后,在海子边踱起步来。他迈出的步子很轻,可以说是无声无息。那副机警、狐疑的样子,很像是东北大森林中寻找猎物的苍狼——苍狼在寻找或是逼近猎物时,步子总是迈得轻了又轻,恍然间,他又像一个穷愁潦倒,泽畔苦吟的诗人。

    这天下午,很少接受记者采访的他,在纯一斋破例接受了美联社记者约克专访。

    约克注意到,在大帅这间会客室里,已经收拾得简洁如同水洗,令人惊异的是,即如现在,在大帅那张临窗的硕大锃亮的办公桌上,这时,还摆着一本翻了开来的毛边纸的《三国演义》。显然,这书,大帅须臾不离;是大帅的思想武器和精神武器。

    采访的时间长达一个半小时。这是大帅生平受记者的惟一一次专访,也是最后一次。

    张作霖回答了约克的诸多提问。回答中,他毫不隐讳自己的寒微出生,他甚至这样说:“英雄不问出身。当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反对秦始皇暴政时,陈胜就有这样一句留传千古的名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谈话中,张作霖不承认他的失败,他认为他的退却是暂时的。他认为,如果国共联合组建的北阀军一旦得天下,那就将陷中国于万劫不复之地,会带来赤祸漫延。他承认,他是靠日本人起家的,但他也给了日本人许多好处,招来许多骂名。与日本人的关系,这并非出身他的真心,而是逼不得以。而当他一旦羽翼丰满之时,他是要把日本人彻底驱逐出东三省,驱逐出全中国的。

    “从地图上看,我们中国像是一只雄鸡,我们东北就是雄鸡头上通红的冠子。俄国人、日本人就像两只争相爬上鸡冠吸血的吸血虫。我作为东北王,作为安国军政府大元帅,就是一心要将这两只血吸虫从鸡冠打下来、拍死。就像当年蜀国刘皇叔刘备,为恢复汉室竭尽努力。然而,刘备最终落死四川白帝城,壮志未酬,长使英雄泪满襟。”说到这里,张作霖的脸上明显呈现出一种凄然惨然。

    “等等。”美联社记者记到这里,要他解释“恢复汉室”这话所指。

    “就是恢复儒家礼议。而要恢复儒家礼议,匡正礼崩乐坏,首要的就是要坚决讨赤,反对、防止赤祸漫延。”说到这里,大帅再三强调:“要恢复、捍卫中国传统的三纲五义,君君臣臣……”他希望上苍保佑他不要落到刘备那样的下场。

    谈到东北,张作霖认为他对东北的贡献颇多:民国伊始,全国大乱,各地军阀割踞,狼烟四起,人民生灵涂炭,经济凋零。而因为他的关系,惟东北三省安定,人民基本上安居乐业。十多年间,东三省经济得到很大发展。为了加强说这些话的分量,他列举了好些数字,作为他这些话的论据、根据。

    看得出来,“胡子”出身的大帅,思维并不很严密,但可以从他的谈话中清淅地理出一条脉落,这就是大帅采取、信奉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认贼作父,可以不择手段。他的最高目的,就是当大元帅,统治全中国。而一旦最终、确切地达到了目的,他将不遗余力地将他不喜欢的帝国主义势力,确切地说,就是将日本和苏俄势力干净、彻底地从东三省,从全国驱逐出去。在本质上,他无论对苏俄,还是日本,都是深恶痛绝的。他的治国纲领就是维护中国传统的三纲五常,坚决反对革命。大帅本质上、骨子里是个强烈的民族主义者。

    约克先生走笔沙沙,他把时间掌握得很好,当他将张作霖的全部谈话记录完毕之时,刚好一个半小时。于是,美联社记者这就抬腕看表,站起身来,向大帅告辞,并感谢大帅接受了他的独家采访。

    当陪侍在侧的大元帅府侍从武官长过来,准备将美联社记者送出时,为人素来傲慢,时年55岁,精干瘦小的安国军政府大元帅张作霖,竟亲自送美联社记者出门。来在高高的大红门槛边,张作霖这才止步,对出了门槛,已经融入外面黑夜的约克挥挥手,不无幽默地说了一句时髦语言:“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能在奉天我的大元帅府再次接受你的采访!”

    北京初夏的天亮得早。

    北地的天像北地的人一样,干脆。黑夜的逝去与白天的来到,似乎之间没有任何过度、交接、缠绵。当黑绒似的夜幕一卷,风姿绰约的中南海就显现在清新亮丽的晨曦中。时间还早,大帅却已经准备动身去火车站了。当身着民国大礼服,神态凝重的张作霖大帅带着六夫人马晶晶,在卫士们的簇拥下,步出住了一年多的丰泽园时,候在门外的少帅——小六子张学良、国务总理潘复和三公子张学曾、何丰林等都上前问大帅安、给大帅送行。

    车队起动了。大帅的轿车居中,侍卫车负责开道、押后。车队一行首尾衔接,浩浩荡荡沿着中南海花木扶苏的道路向前开去。中南海幽深清静,车轮辗过时发出阵阵好听的蚕吃桑叶似的沙沙声。

    张作霖大帅昨夜没有睡好,不知是考虑问题,还是难舍故都,昨夜他在牙床上辗转反侧,几近通宵未眠。这会儿,他被穿在身上的崭新的软质黑色缎面的苏绣长袍马褂一衬,越发显出神情的萎顿、憔悴。大帅瘫了似的,将身子斜斜地倚靠在车座上,当轿车离开丰泽园那一刻起,他就撩开浅网窗帘,神情专注地打量从眼前掠过的中南海景致,流露出一种很深的惆怅和缠绵悱恻的情绪。这在“胡子”出身的大帅身上,是从来没有过的。

    哲人有言:大丈夫做事凭理智,女人做事凭感觉。这个时候,在旁一直关注着大帅的六夫人马晶晶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不过,她没有细想下去;她现在一心想的是,如何克尽妻子的责任,照顾安慰大帅;以及回到奉天大帅府后,面对为“大”的卢夫人等,她该如何同她们相处,如何过日子……

    “马儿!”大帅一声亲昵的呼唤,将沉思默想中的她唤醒。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车队已经在过天安门。

    “你看这白玉华表,你看这金水桥,你看这紫禁城……”大帅将身子前倾,忘情地指着从车窗外一掠而过的故都景致。一轮朝阳正在升起,故都的清晨瑰丽、明净而又大气。也许是大帅事先吩咐过,车队经过这一段时,减缓了车速,而大帅一直目不转肯睛注视着外面的景致。六夫人这才明白,大帅之所以这么早走,是想抓紧时间好好再看看北京。善解人意的她,依偎在大帅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温润的纤纤玉手,轻轻握住大帅的手。

    大帅没有转身,只是用他一只瘦骨嶙峋却是有力的大手,将六夫人的手握得紧紧。

    北京车站到了。车站戒备森严。月台下停放着大帅的专列,专列共22节车厢。大帅乘住的那节车厢挂在中间,非常醒目——专列是前清廷慈禧太后出外乘坐的花车,是一节蓝钢车,备极考究。专列前面有压道车,饭车在后面。由电讯总监周大文亲自率领的二十名电讯人员,已经早到了。在站台上列队恭迎大帅的,还有一连旗帜衣服鲜亮的官兵,他们是大帅府侍卫长许兰洲少将过挑过选出来,最后又经少帅一一审察过的。这一连官兵,是要随车一直护送大帅回奉天的;他们训练有素,仪表端庄,身材高大匀称,武器装备先进,军容严整。因为大帅离京回奉是绝对保密的,因此,当大帅从轿车上缓步而下,走向月台时,簇拥在大帅身边的只有少帅张学良,三公子张学曾、国务总理潘复和军政部长何林丰等寥寥几人。得到消息特意赶来送行的,除了上京有事,还需留京一些时日的总参议长杨宇霆外,只有孙传芳——这个原先的一路诸侯,占据南方数省,也曾不可一世的军阀,现在被北阀军打得丢盔弃甲,从福建逃到北京,寄身于张作霖、张学良父子门下,挂了一个安国军政府副总司令的虚名。

    当大帅携六夫人、三公子学曾和一干大员何林丰、刘哲、莫德惠、靳云鹏、于国翰、阎泽溥、日籍顾问町野、小六子少帅张学良、国务总理潘复等上车后,大帅让少帅回去,忙自己的事情。少帅这就向父亲告辞。小六子有些诧异,性格向来坚毅的父亲,挥手向自己作别时,一双棕色的、与常人不同的眼睛里竟有泪花闪烁。

    九时正,专列准时驶离了北京。

    陪同大帅坐在花车里的除六夫人,三公子学曾外,还有国务总理潘复、段祺瑞执政时期当过国务总理,后来倒向张作霖,现为安国军大元帅府高级幕僚靳云鹏、杨毓旬和日籍顾问町野。大帅同他们谈了一阵时局。在谈话中,大帅大骂冯玉祥;骂冯玉祥是倒戈将军,直系主帅吴佩孚就是吃了冯玉祥的亏,他张作霖又何尝没有吃冯玉祥的亏?他说,早先冯亲苏亲共,而在1927年的“四一二”事变以后,冯玉祥又来了一个180度大转弯,在他的部队中清除共产党人,不过话说得很好听,做得也好看,说是“礼送共产党人出境”。其中被他“礼送出境”的就有后来在共学产党内展露头角的著名共产党人邓小平。冯玉祥就此宣布同共产党人断绝一切关系,同蒋介石通力合作,当了更大的官……

    不过,他说,目前看来,倒戈将军冯玉祥也是可以争取利用的。说到这里,大帅思绪一转,他说,现在北阀军第二路总指挥,山西土皇帝阎锡山或者是可以利用的——“死马当成活马医”。车到天津后,他让谈判专家杨毓旬同日籍顾问町野下车,转道去山西去同与冯玉祥一样,见风使舵,见利忘义和阎锡山谈判。大帅说,只要他张作霖舍得出价,大局也不是没有转寰的余地……况且,小六子正在积极备战。

    大帅谈的这些,日籍顾问町野频频点头,杨毓旬更是极力赞同。其实、他们是不想、不愿跟张作霖回奉天,巴不得快点下车。

    专列近午时到天津,作短暂停留。陪同大帅坐在花车里,听大帅半天高论的国务总理潘复、以及靳云鹏、杨毓旬、町野等人按事先计划,起身向大帅告辞。他们很恭敬地向大帅鞠躬、致礼,并说了些祝大帅一路顺风,政躬安泰,早日返回故都北京类套话后下了车。

    车离天津后,三公子陪父亲和六夫人吃了饭,回隔壁自己的车厢休息去了。这样,大帅的蓝钢车厢——当年慈禧在太后独享的花车里,没有了多余的人,剩下的是大帅夫妇,流露出来的自然是一番别样的家庭氛围。

    “雨亭!”六夫人马晶晶关切地看着大帅说:“你昨晚根本就没有睡,这一上车又给他们讲军国大事,太累了,你看你眼睛都是红的。好好睡一觉吧。车到山海关时我叫你。”

    “你呢?”大帅打了个哈欠,神情像孩子似的。

    “我给你把门呀!”六夫人说时,站起身来,扭动细腰向里间走去——这节蓝钢花车,不仅坚固无比,而且华丽舒适;分里外间,外间布置成一个中西合璧的客厅;里面是一间卧室,除一架靠壁的席梦思大床外,小巧精致的的西式壁柜、梳妆台等等一应俱全。卧室里面,还有一间盥洗室,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供应。大帅喜欢吃的水果点心,比如富有关外特点的萨琪玛、锦州苹果等等应有尽有。而且里外间都有暗铃,有什么事,唤什么人,只需按一下暗铃。

    六夫人虽年轻,却很贤惠,在卧室里先是给大帅理好了铺,再给大帅宽衣解带。当大帅睡在柔软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六夫夫给大帅盖上一床比棉花还松软的鸭绒薄被,她要走时,手却被大帅拉得紧紧的。六夫夫只好返过身来,用那双点漆似的黑眼睛看着大帅。

    “我要你陪我睡。”大帅说。

    六夫人一笑,露出一口珠贝般的牙齿。她被大帅拉来斜偎在床上,这就更突出了她美妙的身姿——细腰丰乳肥臀——年轻漂亮成熟女性的特点,这会儿在她身上展露无遗。

    “雨亭,你好好睡。”她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张作霖:“我在你身边,你睡不好的…….”

    “你不在我身边,我才睡不好!”张作霖说时用双手抱紧六夫人的细腰,用劲往里一提一拉。“胡子”出身的张作霖毕竟有劲,他用劲一带,就将六夫人旱地拨葱般拉离了地,她趁势将脚上的半高跟软底皮靴一褪。嗒、嗒两声,她脚上那双牛乳色的半高跟皮鞋掉在地上,人已经进了被窝。

    山海关车站到了,在车站迎候大帅的吴俊升将军上了专列。

    已是黄昏。东北大管家吴俊升在大帅面前正襟危坐,不待大帅发问,他向大帅汇报起山海关防务来——他知道大帅这会儿最关心山海关防务。什么步炮结合,纵深防御,火力配备,海陆空协同作战……吴俊升一一道来,如数家珍。随着吴俊升的描述,展现在张作霖思想上的“天下第一关”山海关,真个是让北阀军有来无回的兵山一座,一座兵山。

    愉快的谈话不觉时间流逝。似乎刚一会,黑绒似的夜幕就涌进了花车。车厢内电灯亮了。车轮叩击出的铿铿锵锵声中,专列进入了夜间行驶。晚饭时,大帅坚持盛邀吴俊升相陪。

    饭后,吴将军起身告辞,要大帅早些休息。

    大帅临睡时已是深夜。这时,专列在一个大站稍作停留。上来的是奉天宪兵司令齐恩铭。齐恩铭来到花车,向大帅报告沿途警备情况。大帅素来不喜欢齐恩铭。齐恩铭毕恭毕敬地站在大帅面前报告时,大帅却将头调到了一边去。窗外,在沿线若明若暗的灯光映照下,大概每隔十来步就有步哨警戒。步哨面向外立,持枪作预备放姿势,保持着相当的警惕。

    奉天宪兵司令齐恩铭本来说话就不很利索,再看大帅一副厌烦他的样子,不由心中紧张。这一紧张,辞不达意处就更多。大帅不无厌烦地将手一挥,中止了齐恩铭的报告。本来奉天宪兵司令还要将心中多日来对日本人的疑窦和盘托出:两天前,日本人封锁了离奉天很近的要道——老道口,日本人在里面鬼鬼祟祟鼓捣了两天,他总觉得有什么阴谋,会不会对大帅回奉构成危险!但是,大帅不让他再说下去。

    大帅头也不回,只是淡谈地问了齐恩铭一句:“专列到奉天是什么时候?”

    “报告大帅,专列如果保持这个速度,到奉天大概是明天早晨七时。”

    张作霖挥了挥手说:“就这样吧,你走吧!”奉天宪兵司令这就只好给大帅敬了个军礼,退出去了。就这样,大帅性格上的武断、轻率和对人的偏见,让最后一线生机与他失之交臂。

    专列上各个车厢里的灯光开始相继熄灭;只有一前一尾共计三个车厢里始终亮着灯——那是高度保持警惕的卫士们和24时轮流值勤的电讯处的电讯员们。

    东北大平原六月的晨曦瑰丽而又舒适宜人。最初,在黑绒似的天幕上,透出一块淡青。很快,这淡青扩散开来,幻化成一片粉红;粉红之后又迅速派生出无数道胭脂色。无数道的胭脂渐渐变红变亮,就像一颗饱满的石榴就要爆裂开来。于是,黑绒似的夜幕上仿佛起了一阵响声,黑夜受到惊吓,海水退潮似地快速隐退下去,而光明,则像涨潮似的,迅速填补了之间的缝隙。

    天地间,辽阔的东北大平原渐渐显现出她青葱无垠的倩影。在专列两边展现开来无边无际的青纱帐,成排成林的钻天白杨;还有那些被浓荫掩隐的点点农舍、河渠芦苇……全都在巨大的苍穹下渐渐显露出来,呈现出一种博大、清新而又带有一种黎明时分乡间慵懒、甜蜜的气息。地平线的远处,流露出了奉天城的轮廓。

    张作霖大帅乘坐的专列,迎着6月4日的第一线曙光,在天穹尽头风驰电掣地钻了出来,沿着两条从远方伸来,向奉天城伸去的闪亮钢轨,箭一般射来。在逼近老道口时,只听天崩地裂一声巨响,总共有22节车厢的专列,像是一条突然在肚子下受到猛然打击的巨龙,痛苦得在铁路上缓缓耸起身来;在一声更比一声响亮,一阵更比一阵猛烈的爆炸中,在它的中段——那是张作霖夫妇乘坐的蓝钢车厢,当年慈禧太后的花车,突然爆裂开来。随即,这条巨龙被炸裂得四分五裂。现场惨不忍睹。

    刚出老道口的专列被彻底炸坍炸翻了。火光、硝烟、还有人被烧焦了的臭味在黎明的空气中弥漫;一地都是鲜血和碎玻璃。受了伤而又被什么夹着、压着了的伤员发出阵阵惨叫。在断裂的专列周围,到处都有人捂着流血的伤口在奔跑、呼唤……脚步杂踏声中,大帅那些还没有死的卫士们,以及少帅为防不测,加派到车上来的一连京师卫戍部队官兵,他们训练有素,马上在炸坍的专列两边站成一排,作好战斗准备。有一小队官兵直奔蓝钢车寻找大帅夫妇和三公子张学曾,兼管其他大员;其他官兵拼命开枪向两边野地射击。他们手中的新式捷克机枪,连射步枪喷吐出狂风骤雨般密集的火舌,他们是盲目射击、作防止性扫射。

    猛烈的、无目的地爆豆般的扫射持续了五分钟,直到军政部长何林丰气急败坏地赶来喝令停止。何林丰留下一部分部队警戒,让更多的官兵迅速投入到抢救中去。天已大亮。现场的一派惨状看得更清楚,触目惊心:扭麻花似瘫在地上的专列,数大帅乘坐的那节蓝钢车厢炸得最惨,整个车厢全部坍下,已不成形。紧跟在花车后边的几节车厢,都在冒烟起火……南满铁桥东侧,桥栏被炸得朝天耸立起来,水泥墩被炸掉三分之一。奇怪的是,就在离它不远处的那座孤零零的,像只笔插在原野上的高高哨楼却完好无损,像是有人精心计算过似的——就是这座日本人的哨楼,在这场惨祸中起了关键作用。日本人为了炸死张作霖,在老道口内埋设了足足五百吨的炸药;起动爆炸装置就安装在这高高的哨楼上。当张作霖大帅乘坐的专列进入老道口后,预先守候在哨楼上的一个名叫黑田的日本关东军大佐亲自按动了触发电钮。

    吴俊升将军的尸体被最先被寻到。他死得很惨,头顶上被一根炸飞的大铁钉插了进去,穿了个对穿角。一道汨汨流淌的鲜血,像一道弯弯的蚯蚓,爬过他宽宽的额头,再爬过他那道浓浓的剑眉,最终在脸颊上停留下来,结成一个暗黑色的痂;像是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大半生没有死,却死在大帅这列很舒适,看来也很安全的回奉天的专车上的吴俊升将军,死得很痛苦、很不甘心;他大睁着一双眼睛,漠然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奉天城下青灰色的黎明。

    被炸死的六夫人马晶晶是两个卫兵用担架抬出来的。他们用一条临时从专列车窗上扯下来的大红金丝绒窗帘遮盖住她的全身。另一个留在大帅身边回奉天,叫仪我的的日籍顾问满身是血,捂着头向车站方向跑去。奉天省省长兼东北大学校校长莫德惠受了伤,满身是血,他是被两个兵用担架从车上抬下来的。安国军政府教育总长兼京师大学校长刘哲也受了伤,不过他是自己走下来的……大帅不待见的奉天宪兵司令齐恩铭却是命大福大,居然秋毫无损,而且他不知从哪里去找来了一辆破旧的小轿车,要人将受了重伤的张作霖大帅小心翼翼地抬进轿车;一溜烟向着奉天城开去,破旧的小轿车两边是一队提着枪跟着跑的护卫官兵。

    奉天大元帅府救援人马,闻讯赶来了。所幸三公子张学曾没有受伤,只是受了惊,被拥着上了救护车。列车上的人都相继走了,而大帅府电讯总监周大文有心,总觉得现场可疑,他带着勤务兵,用一架德国蔡斯相机对现场进行拍摄时,勤务兵郭万元忽然惊叫一声:“处长,不好,你看!”

    周大文抬头一看,铁路上。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队日军,正持枪向这边跃进。情知不好,周大文赶紧带着勤务兵郭万元钻进车,让早已将车发动的司机驾车飞快逃离了危险区。

    这个早晨,当老道口发生天大的惨案时,大帅府中的人全然不知。素有早睡早起,吃斋念佛的的卢夫人,收拾齐整,在佛堂里打坐念经。她双目微闭,挺直身肢,眼观鼻,鼻观心。她是一个没有文化的老式妇人,不懂军国大事。这会儿她手中笃、笃地敲着木鱼,口中虽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心中却计算着丈夫回来的时辰。不久,差官忽来惊报:“大帅在老道口被炸,受了重伤;载着受了重伤大帅的车已到帅府门口”时,听到噩耗的卢夫人一惊而起,继而和一家大小慌作一团,乱作一团。卢夫人跑出门去时,那辆载着大帅的破旧小轿车已经直接开进内院,停在了小灰楼下。大家说,小心,小心。府中的卫士们帮着王宪武将大帅从车上抬下来,直接进了楼下佛堂边的小屋子,让大帅躺在雕花大床上。

    大帅满脸满身都是血,大家一时不知大帅伤在哪里,也不知伤得如何?侍候在侧的大夫人——也就是卢夫人只是哭。所幸大帅神智尚清醒。这时,闻讯而致、医术高明的杜医官给大帅施行紧急救治,他用剪刀嘶地一声将大帅血古叮当的衣服剪开,发现大帅的伤极重,已断一臂,失血很多,身上还有多处致命伤……

    张作霖自知生命已到最后关头,不过还能说话。他对候在身边痛哭流涕的结发妻子卢夫人,还有众多妻妾吃力地嘱咐:“我,我受伤太重。恐怕不……行啦。”说着,闭上眼睛喘息一阵,又睁开眼睛,着意叮嘱卢夫人:“告、告诉小六子(张学良),让他,快,快回奉天,掌握局势。让他好好干吧,以国事为重。”说着声音越渐低微:“我,我这副臭皮囊,算不了什么!”张作霖说完不久瞑目长逝,时间定格在1928年6月4日上午九时,东北大帅张作霖时年55岁。

    四

    叮铃铃——!

    奉天交涉处处长高清和刚上班,急促的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高处长拿起电话,电话是日本驻奉天领事馆领事龟田打来的。

    “高先生!”这个日本人一口东北话说得溜溜的:“老道口事件是怎么回事?”这个日本领事已经将老道口定性为一个事件,而且语气中有故作的惊讶,夸张;明显地是猪八式过河——倒打一扒。高处长虽然暂时不完全明白大帅惨死的一切,但他知道,“老道口事件”肯定是日本关东军精心策划干的。龟田这时心急火燎打来这个电话,很可能是从一个侧面进行试探,他沉着应对。

    “现在的情况还不十分清楚。”高处长说:“但一定会很快水落石出,缉拿真凶。”

    “我之所以急着给你打这个电话来,”心虚的龟田,不经意露出了狐狸尾巴,他通知高处长:“我刚从关东军司令部参谋长斋藤将军处得知,这事是南方(国民党)政府派来的便衣特务所为。”

    “恐怕要调查了才能下结论,现在首要的是到现场调查。”

    “我就是约请你们交际处派员同我们会同去现场调查,完了好统一口径。”龟田强调:“事发后关东军严密保卫了现场。”略为沉吟,他煞有其事地说:“你最好派两个有经验的工程技术人员去到现场!”

    强盗、霸道!高处长愤愤地想,我们家里发生的事,你关东军凭什么封锁我们的现场?又凭什么对我们指手划脚!当然,高清和没有在电话里同龟田硬顶。同龟田说定了双方到场的时间后,高处长就此事在电话上请示了军署参谋长臧士毅获准,带相关科长关庚泽和在奉天兵工厂工作的两个白俄工程师去到现场。

    这是事发后第二天上午10时。

    到了现场看得出,日本关东军对现场明显地动了手脚、作了好些修整;但爆炸太过猛烈、事件太过惨烈,好些地方是遮掩不了的。在现场,科长关庚泽作了爆炸现场记录:桥帮被炸变型。桥上两边的铁栅栏被炸飞很远。桥下的桥墩被整个削去一大半。坚固无比的蓝钢火车,被炸得像一条开膛剖肚的长龙。张作霖家人以及亲信大员所乘的两节车厢完全被炸裂、炸飞,只剩上了两节车厢下面的底盘……

    面对现场的惨烈,高处长对西装革履,团脸厚背,一副圆圆的眼镜后转动着蛤蟆眼,一脸络腮胡子,东瞅西看,贼眉贼眼的龟田说:“龟田先生,怎么样,你对此作何判断、评价?白俄工程师经现场勘察,可以判定,昨天早晨的爆炸起码用了500公斤炸药,这个量得一个大卡车才装得下。你说,那几个南方特务能做下这么大案子吗?”

    龟田不能自圆其说,用手托了托眼镜,现说现编:“高处长不要小看这几个南方特务,他们可是受过专门专业训练的。”

    “我就不懂了!”高处长不给龟田一点喘息、躲闪之机,跟踪追击。“你说这事是南方特务干的?领事先生不要忘了,老道口可是贵方关东军严密守卫的。零零星星的几个南方特务怎么进得去?而且道旁还有一个高高的瞭望楼。楼上每天24小时都有关东军在严密监视。白天,嫌疑人不可能有进去。晚上,瞭望楼上的探照灯,从晚上一直亮到第二天早上,连老鼠爬过都要显形,何况那几个南方特务。他们是怎么进去的?是飞进去的,还是驾了地遁去的?即便是飞或是驾地遁,也逃脱不了守军的眼睛,对吧?”

    “这个、这个!”龟田有些抖不圆泛了,有些招架不住了,不过、家伙确实鬼、打得滑。只见他那双蛤蟆眼在圆圆厚厚的眼镜片后转了一转,又找到了理由,他搪塞道:“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吗叫‘百密一疏’吗?当班的兵们疏忽大意也是有的,他何让训练有素的南方特务钻了空子也是有可能的。”说时明显地不耐烦,他横蛮地把手一挥,说:“我们的联合调查到此为止。回去后,我搞一个调查报告出来,明天一早派人给你送去,你签名盖章。此报告作为我们共同对外宣传的统一口径。”

    高处长毫不退让,柔中有刚,他软顶一句:“那我得看了阁下所写的调查报告才说。”然后,他们各上各的车,离开现场。

    奉天(现沈阳)是东北的一座名城。它与同样是名城的哈尔滨和长春,有明显区别。靠我国最北边,与苏联一河之隔的哈尔滨,被称为东方巴黎。这座城市中,西方哥特式建筑、俄式建筑、日式建筑比比皆是,相互媲多。这座北国名城,总体上显得幽静、庄重、大气、洋气。处于哈尔滨和奉天之间的长春,则以绿色幽静闻名,有“春城”之称。而奉天,是关外最大最繁华的城市。是东三省的经济、文化、军事等方方面面的中心。历史上,好些朝代在这里建过都、比较有名的是金、清两代。它是关内关外重要的交通通衢地和南北货物交流、交融、运输的重要集散地。

    “老道口”事发的第二天晚上。最能展示奉天风情风景、也是奉天最热闹的中央大街上,大概在十点钟左右,坐落在大街中段那座有名的奉天电影院的一场电影散场了。从里面踢踏踏走出一群身穿和服,脚登木屐的日本男女。他们大都兴高彩烈,用日语沙沙拉拉地边走边谈,因为他们刚刚看了一部大肆宣扬日军武力的电影《啊,日本》。这部影片展示的是日俄战争中,日军在中国东北的土地上大胜俄军的故事。

    这些日本人的兴奋、自豪,是从电影上得来的,多少隔了一层。而现实中,他们皇军的威风、皇军的战斗,马上就会让他们过眼瘾。

    奉天广场离奉天电影院很近。这是在市中心。平时就热闹,晚上更热闹。广场上,耍杂耍的、各种卖艺的;还有在广场四周,点上一星如豆的煤油灯、电石灯,随便摆个地摊卖书的、卖字画的、卖小吃的、卖小玩意的……林林总总,人来熙攘,热热闹闹,构成了一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奉天一道畸形斑斓的特定场景、风景。这群看完电影,走到奉天广场的日本人,就要相互扬手,道一声“撒哟那啦”(再见),各自回家的时候,一溜四辆日本军车组成的车队,首尾衔接,押着犯人,缓缓而来,杀气腾腾。这就马上吸引了这些日本人和广场上所有人的目光。有不少人跑上去围观。一前一后开道押后的军车,每辆车上有十来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一副马上就要投入战斗的样子。每辆车的车棚上,架两挺歪把子机枪。枪手将一半身子伏在车棚上,手搭扳机,歪着头贴着枪柄,觑起眼睛不知在朝哪里瞄准,似乎一有风吹草动,他们马上就会开枪扫射。他们身后,站在车厢两边的士兵,一边四个,端着比他们人还高的三八大盖枪,朝车下观看的人群虎视耽耽。

    押送犯人的军车是第二辆、第三辆。这两辆车上总共十来个犯人,全被五花大绑,个个蓬头垢面,低肩耸背。他们被身后全副武装的日本大兵要么是扯着头发,将头扯起来望天;要么就是扯着头发,按得来大幅度弯腰低头。这些犯人都不能说话,看他们出不赢气的难受劲就知道,他们的嘴里被塞进去了烂毛巾、烂袜子之类堵塞物(这样的缺德事,鬼子是干得出来的),而且塞得很深。犯人胸前一律吊着一块沉重的大木牌子。牌子上,用大黑字写着他们的名字某某,还用红笔打了勾,表面他们是要被处决的。在他们的名字下,都标有“老道口爆炸犯,南方特务”字样。四周灯光黯淡。黯淡的灯光在日军头上的钢盔、他们的歪把子机枪、上着刺刀的三八大盖枪上游移、闪烁、跳荡。日军的残暴、凶煞,“南方特务”的惨状……汇同起来,特别的阴森恐怖。就像阎王爷忘了上锁,从地獄中跑出来的一批恶鬼,要当众表现将人五马分尸、下油锅等种种惨不忍睹的酷刑似的,让人看得毛骨悚然。

    车队在缓缓前进。就在围观的人们惊悚、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时,人群中,突然有人讶然有声。他用手指着第二辆车上,一个被按着头的犯人说:“呀!这不是在老道口做工的、住在我们那个大杂院中的二愣子嘛!他咋成了南方便衣特务?”

    就在众人闻言大惊,围上来向他打听详细时,人群中突然钻出两个歪戴帽子斜穿衣的便衣特务,掏出手铐,“咔!”地一声,将这个讲真话的人铐起来,又手脚麻利地往他嘴里塞了条帕子,也不管在场的群众如何抗议指责,他们生拉活扯地将这个人拉到他们停在暗处的三轮麾托车前,扔死鱼似地往拖斗里一扔。随即,麾托车托托地、一阵风似地向日本奉天宪兵司令部方向扬长而去。都知道,那是一座阎王殿,这人进了奉天宪兵司令部,就不要想活着出来了。这就有人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也在这里看的日本男女,他们心虚,赶紧呱哒、呱哒地踩着脚下木屐,逃似地回家了。

    夜深人静。从奉天西郊乱坟岗方向传来一阵叭勾、叭勾,前抑后扬,日本三八大盖枪发出的特殊枪声。静夜中听来,特别惊心。奉天西郊乱坟岗是日本关东军的杀人场。这个晚上,日本关东军将刚才游街示众的十个“南方便衣特务”都杀了。其实,他们哪是什么“南方便衣特务”?他们都是些穷苦劳工,他们都是替罪羊。

    又是早晨。奉天交涉处处长高清和刚上班,日本驻奉天领事馆领事龟田居然赶了过来。见到高处长,这个日本人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打印好的中日文对照的《关于老道口爆炸现场调查报告》拍在桌上,要高处长签字。

    高处长拿来看了。《报告》牵强附会地认定老道口爆炸是“南方便衣特务所为”。

    “龟田先生,这个字我不能签!”高处长将报告还给这个日本人,义正辞严地说:“从爆炸现场来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南方便衣特务所为。”

    “那你认为是何人干的呢?”龟田咄咄逼人,言在此而意在彼地说:“昨晚上那十来个南方便衣特务在游街示众后,都枪毙了,这,你知道吧?”这就是明显的无耻威胁了。

    “老道口事件是何人干的?不好说。要调查清楚才知道。我相信,只要认真调查就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高处长说时,一声冷笑。

    “高处长,你就签了吧!”龟田换了副面容,缓了缓语气,对高清和说:“这事,昨晚那些被枪毙的南方特务都供认了,你这又是何必!希望高处长能和我们合作,这对高处长有好处。这事久拖不决,对你我都没有好处。”高清和知道,如果他一签,日本人就会登报大肆渲染,逃脱干系;而他不签,日本人对他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但是,高清和是个有良知、有民族气节的人,坚决不签。他掷地有声地对这个日本人说:“大帅尸骨未寒,事情并未弄清,这个字我不能签!”

    “不签?这对你没有一点好处。你可要想清楚了!”龟田怏怏地收起他泡制的假报告。他看着高处长,就像响尾蛇发作,瞪大眼镜后的蛤蟆眼,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逼视着高处长,如此威胁道。

    “不签!无论如何现在我不签、不能签!”咦,龟田心中暗暗惊讶。他没有想到这个平时蔫不叽叽的半老头子竟有这样的胆量,有这样的民族气节!这会儿,龟田急得就要上火了。关东军司令武藤信义元帅要他办成这事,而且要快办、办好。其实,关东军司令武藤信义元帅的意思,也是日本内阁的意思。张之霖之死,在国际上引起轩然大波。美、英、法、苏等大国、甚至与日本友善的德国都纷纷向日本提出照会,要求日本立即对张作霖之死作出合理解释。这个时期的日本,可以在中国东北兴风作浪,可以欺负积贫积弱的中国,但是对世界上美、英、法、苏、德等有影响的大国列强不能不有所顾忌。日本关东军司令部就像捞稻草一样,要这个日本奉天领事出面捡顺这事。希图龟田从平时与他打交道、也比较好打交道的奉天交涉处处长高清和处找到一个突破口、找到一个挡箭牌,龟田却没有想到会这样出师不利,行不通!这个平时蔫不叽叽,好说话的半老头子简直反天了!

    “那好,你敢于同大日本皇军作对!”厉内荏的龟内田还不死心,他对高处长公然威胁:“那我就借你们中国的一句话——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请便!”高清和明显地在赶龟田了,他针锋相对地对这个日本人说:“你知道,我们中国还有句话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你不要威胁我,也不要利诱我。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我们大帅就是一个有骨气的中国人。我们大帅都不怕死,我是大帅的一个小兵,有什么可怕的!”

    龟田无计可施,只好耗子似地灰溜溜去了。高清和在电话上将此事向军署参谋长臧士毅作了报告。臧参谋长命令他:“为预防不测,你立刻转移……一切,等少帅从北京回来再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