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魁-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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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节五魁再也在屋里坐不住,黑明不分地在村巷中走,看什么也不顺眼,见鸡撵鸡,逢狗打狗,旁人说一句,就张口叫骂,甚至大打出手。鸡公寨的人都认定他是疯了,叫苦着这地方脉气不对头了,尽出了些不可思议的人。也就在村人这么疑惑恐惧之时,一个晚上竟又是柳家的在村口大场上的三座高大饲料谷草堆着火了。火光十分大,冲天的烟火笼罩了鸡公寨,照得半边天都红了。柳家老少、男女佣人哭喊着招呼村人去灭火,鸡公寨所有人皆忙如乱蚁,却有一个人在忙乱中溜进了柳家大院,直奔少爷的卧房。 推开屋门,少爷首先发现了,张口欲喊,来人一拳打过去,肉疙瘩窝在那里昏过去了。转身过来,女人仰躺在另一床上,窗棂透进的月光照她美如冷玉,他扶着床沿给她笑着,眼泪却流下来。 “五魁,是你放火了?”女人聪明,女人说。 五魁点点头。 “你就为着来看看我吗?你真是不要命了!”女人说,伸出手来摸上了五魁宽宽的额角和鼻梁,“你快回去吧,让他们发现你真会没了命的。” 五魁说:“我是来要带你走的!” 女人说:“迟了,都迟了,我成了这样子,我已经认作我是死了。五魁,我不能再害了你,你快走吧!” 五魁忽地挺直腰,说:“我要带你走就要带你走!”双手将被的四角向起一裹,女人在被卷里,用力一拱,身子已钻在被卷下,双手趁势往后搂了顺门就走。 五魁将女人背到了很深很深的山林。 山高月小,他拐进一条沟荒不择路,直走到了两边的山梁越来越低,越来越窄,最后几乎合二为一在一座横亘的大岭峰下,已是第二日的中午了。感觉到鸟飞天外,鱼游海底,柳家是不会寻得着了,坐下来歇息,啃了块从家里出走时揣在怀里的玉米面饼子,两人皆觉得没有一丝力气可以再迈动一步了。这是什么地方?翻过这黑黝黝的岭峰之后那边又将是什么地方?女人询问着五魁,五魁也茫然无答。走到哪儿算哪儿,哪儿的黄土不养人呢?五魁放下了女人,要到看不见也闻不着的地方去解手,大出意外地发现了一座坍得几乎只有四堵墙的山神庙,墙头一株朽了半部靠一溜树皮还活着的老柏,庙后的涧上桥已断去,残留了涧沿一根腐木,卧一秃鹰呆如石头,偏很响地拉下了一股白色的稀粪。五魁一时四肢生力,跳蹦着过来如孩子: “咱有住的了!” 女人眼睛也亮起来:“在哪儿?” 五魁说:“那边有个山神庙!既然有庙,必定先前住过了人,住过人就有活人处,咱们住在这儿不会死了!” 把女人背过来,钻过梢林和荒草,女人的身上、被子上,头发上沾满了一种小小的带刺的草果。五魁指着古庙在讲,屋顶虽然没有,砍些树木搭上去就是椽,苫上草编的小帘子就是瓦。 瞧,从庙后的那条小路下去不是可以汲到涧中水吗?那一大片埋脚的荒草必是以前开垦过的地,再开垦了不是就种麦子收麦粒种玉米收棒子吗?满树林子里的鸟儿会来给你唱歌再不寂寞,一坡一坡的野花采来别在你的头上,蝴蝶能飞来看你的美。这草地多软,太阳出来背你睡在这里,你会看着云一疙瘩一疙瘩怎样变个小猫小狗从山这头飞过山那头,咱们再可养鸡养羊养牛,你躺着看我怎么吆喝犁地,若有黄羊山鸡来了,看我又怎样将它们打倒,熬了肉汤给你喝…… 五魁说得很兴奋,在他的脑子里,一时间浮现了往后清静日子的图像,离开了柳家,他那殷勤女人的秉性就又来了,说:“你不信呀?你只管信着好了,我有力气的,我不会死去就绝不会让你死去,你信吗?” 女人说:“我信你的,可我肚子饥了,你还有饼吗?” 五魁在怀里掏,掏出一块干饼末儿,把腰带解下来再寻,饼是没有了,却掉下了一把小小的斧子。斧子是五魁准备着进柳家时作防身用的,一路安全无恙,他几乎就忘了还带了斧子来。 五魁虽然在安慰着女人,说了那么多似乎已是一处安谧日月的住处,可他在说这些的时候何尝不知道这一切只是日后的事呢?现在,他把她背驮到了一个荒野僻地,自由是自由了,却拿什么吃呢?晚上怎么个睡呢?假若是他一个人还罢了,而有少奶奶这样个女人,这个女人又是他英雄一场搭救出来,能让她饿死冻死在山地吗?! 女人看着发急了的五魁,她笑了:“我并不饿的,真的,不饿哩!” 五魁没有接她的话,不知怎么心里酸酸的,他有些羞愧,却不愿她看见他的难堪,将目光极力放远。他看到了白云伫在远处的山林上。五魁把斧子重新别在了腰带上,说:“你好生坐着,我过会就来!” 他去了,他又回来了,带着好大一堆山桃。山桃个儿不大,颜色异常红嫩。五魁无法带得更多,是脱了外套的那件柳少爷穿旧的裤子,用藤条扎了裤管,桃就装在里边坚立了一个人字。五魁不识文墨,不知人字的好处,却看作如搭在驴背上的褡裢,架在脖子上回来了,他说:“我是王母娘娘的毛驴给你送蟠桃来哩!” 有了吃的,五魁却不吃,他在女人很响的咬嚼声中去砍作椽的树木。选中了一种长得并不粗却端直无比的栲木,斧子在下面哐哐哐地砍,树顶上的稀疏的黄金之叶就落下来。叶子往下落如同蝴蝶,一旋一旋划着无数个半弧。女人就想起了小时在清水潭丢石片入水的情形,叫道:“我要那叶子呢!”五魁抱了一堆叶子给她,她还要,叶子就把她埋起来,她睡在了一片灿烂的金霞上。 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精力,五魁砍下了十多根栲树搭到墙头去,因为没绳,一切都是葛条在系,他手脚并用从墙头上、木椽上爬动,女人就在下面反复叮咛着小心,五魁偏不,竟要直了身来走,有几次腿一晃就掉下来,但身子掉下来了手却最后抓住了椽,女人大呼小叫,甚或变了脸唬他,五魁说:“我是逗你哩!”然后是把树枝和茅草编成帘子,一层一层苫上去,一个安身的小巢屋就造成了。女人要五魁背她到屋里去看看,五魁说不急,又砍了无数细树棍来,先一排排地在屋地栽了一圈,再竖一层横一层把软树枝编上去,再铺了茅草和树叶,五魁把女人抱过来往上一丢,女人竟被弹得跳了几跳,惊喜地叫:“这是睡了棕条床嘛!” 五魁得意地唱起来,唱的一是一种很好听的小曲子,就眨了眼说:你是应该有这么个床的。小时候爹说过故事,讲古时代一个皇后流落民间,后县官查寻时,竟有三个女人自称是皇后,县官就在床上放一个豌豆,再铺了四十九条被子让每一个女人去睡,有谁感觉到身子垫着疼,谁就是皇后。五魁也就捡一个石子放在茅草里边。 “我不是皇后!”女人笑着说。 “可你是少奶奶!”五魁说。 “我不是少奶奶!我不是!”女人坚决地说。 五魁愣了一下,立即也说:“不是,不是柳家少奶奶,可你是菩萨!你能试出垫吗?” 女人说:“我腿全瘫了,你放上刀子也试不来的。” 五魁的心受了刺激,低下的头好久没有抬上来,就走出去又狠劲砍了树枝抱回来,在屋之中间扎起了一界墙了。 女人说:“五魁,你又要干什么?” 五魁说:“那边是你的房间,这边该是我的卧屋了。” 女人的眉宇间骤然泛红了,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五魁的老婆。五魁只是救自己的一个贫贱羊倌,一个光棍。在这荒天野地的世界里,五魁能自觉地将睡窝一分为二,女人为坦白憨诚的五魁而感动了。 红日坠山,乌鸦飞来,天很快就黑了。五魁安置了女人睡好,燃起了松油节,便坐于旁边说许多豪迈的话,叮嘱夜里放心安睡,狼来了有他哩,熊来了有他哩,有他持一把斧子守在同一屋中的界墙那边,狼和熊是不敢靠近的。女人担心不下的是他没有被褥,五魁说他不会冷的,他从小就钻过茅草堆睡,做得也是甜甜蜜蜜的梦来。并说他明日就再下山,要弄来被褥、锅碗、粮食。女人一双明亮的大眼看着跳跃不已的松节灯焰,又看着那松节灯焰的光亮在五魁的黑红脸上反射出的油光,她说了一句:“你快歇去吧;五魁哥!” 五魁倏乎浑身骨节酥软了,瓷眼看着女人,女人也看着他,五魁的嘴唇翕动了,颤巍巍伸出双手,但手只把女人的被角掖了掖,忽地拨大了松节灯焰,再慢慢地压灭了,轻脚退出来到界墙的那边,躺在自己的草铺上了。 五魁并没有在自己的卧屋点燃松节,他感觉到黑暗里他的世界更大。人世间有一种叫诗的东西五魁不懂,五魁心里却涌动了一种情绪很兴奋,很受活。劳累了一夜一天的疲倦没有集中到他的眼皮上来,坐起来,实在觉得睡着是太浪费、太辜负这夜了。这一种举动和想法于五魁是从未发生过的,他不明白今日是怎么啦,是完满了自己久久以来的内疚呢,是帮助了女人解除折磨,第一次体会到了保护了女人的男人的能力呢? 墙那边的女人悉悉索索了一阵之后一切归于安静。可怜的女人经历了一夜一天的惊恐和劳累是需要安眠了,她醒着的时候,温柔和气,睡着了也如猫一样安闲,发出轻轻的咝儿咝儿的呼吸。作为一个爱恋着女人的光棍汉五魁,在这么个晚上同一个美艳女人睡一庙内,仅一草墙之隔能听到她的呼吸,闻到她的气息,五魁的感觉十分异样和新奇。他轻轻扭转了脖子,将头贴近了草墙,只要用刀轻轻拨动,从那间隙就可以看到椽头缝里透进月光的朦胧了的夜中的睡美人。这种欲望一经产生,五魁浑身躁热烫灼,恍恍惚惚竞站了起来,挪脚往门口走,要走进墙的那边去了。 但是,睡窝前的那一块白光忽地消失了,这白光是屋顶草隙所透射的,五魁初睡下时幻觉是一块白石头,也是走入的白月亮,现在消失了,而自己却正动步将身子处于了这白光之中,猛然获得的是一种警觉,以为受到了一种惩罚,被光罩住要照出他的心中邪念,五魁责备起自己了:这是要干什么去?去了 墙的那边一下子按住了她吗,还是跪在床边乞求赐舍,那又说些什么话呢? 五魁认定了这白光实在是天意,是在监视他的一只夜之眼。去了那边,女人会如何看待他呢?强迫是完全可以如愿的,这女人就是自己的了,可英英雄雄救她出柳家,原来是为了自己,这岂不如同土匪唐景,唐景他们抢人且公开说是为了个压寨夫人,而自己却打着救人家的名分,做乘人危难的流氓无赖了!即使女人悦意的收纳自己,在五魁做人的规矩中这又是一场什么事体呢? 五魁回身坐到了草铺,那一块白光又出现了。白光的出现使他心情平静下来,感觉到从一种罪恶的深渊重新上岸,为自己毕竟是一个坚忍的男人而庆幸了。随之而来的是坦白磊磊的荒诞之想,其兴奋自比刚才愈发强烈。试想想,自己一个什么角色,竟现在有一个美艳女人就在自己的保护下安睡人梦,这是所有男人都不曾有的福分,就是那个家有万贯的柳少爷他也没有的了,女人睡得那么安妥和放心,她是建立在对自己绝对的信赖,那么,作男人的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呢?一只蟋蟀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白光之中,曜曜曜地振翅呜叫了。这旷野的小生命,山林精光灵气凝化物,又喝饱了甘露在为他五魁颂什么样的赞歌吗? 五魁平身躺下,在蟋蟀的美音妙乐中迷迷糊糊坠入梦境。 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醒来,觉得胸膛上奇痒,本能地拍了手,手心粘腻腻一股腥味,同时听到嗡嗡之声不绝。他明白深山林子里蚊子很多,入睡时或许蚊子还不曾知道这里有了人,也不知人血的滋味,在月到中夜才成团涌来的吧。五魁用唾沫涂着被叮咬的地方,立即想到墙的那边的女人也一定被蚊子欺负了,薄嫩的皮肉,所叮咬的地方恐怕不是一个红点而大若小栗的疙瘩了。五魁终于走出睡窝,蹑手蹑脚到墙的那边用火链打着火,燃一小堆湿茅草,让浓烟为女人驱赶蚊虫。这一切做得特别小心,黑暗中女人却说:“五魁哥!” 声音低却清脆,当然不是梦话。五魁忙解释:“我,我不是……我是来烟熏蚊子的……” “我知道,”女人说,“我有被子盖了头,蚊子叮不到的。” 五魁说:“你是早醒了?”’ 女人说:“我一直没有睡得着哩!” 女人没有睡觉,这是五魁难以想象了,她睡不着在想些什么呢?那么,她听见了墙那边自己曾经站起又睡下的声响了吗?五魁的脸在黑暗中又红了一下。 “你……睡吧。”五魁说着,赶紧就退了出来。 一切又都安静了,五魁却没有再睡下,也没有燃湿茅草取烟,还在琢磨女人没有睡着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也同自己一样的想法呢?念头一闪,就又责备起自己的不恭。不想了,不再想下去。可是,身闲的又无睡意了的五魁越是不让自己想女人,脑子里总是摆脱不了女人。今晚里她没有说他们就住在一个床上,也没有说出两人要分住两个地方,其实这女人已是把他当作最亲近的人了。现在蚊子这么多,那边燃了烟火,他这边偏不燃,就让蚊子都过来叮咬他吧。在一只蚊子又于他脸上叮咬得火辣辣痒痛时,五魁再不拍打,倒生出一种奇异的想法:这只蚊子或许是刚才在墙那边叮咬过了女人的,现在又叮咬了自己,两个虽然分住了两处,血却在蚊子的肚里融合一体了吧。再幻想:如果自己能变成个蚊子就好了,那就飞过去,落在她的脸上叮她,这叮当然不要她疼的,那该多好哩。或许,她能变个蚊子又过来哩,那怎么叮怎么咬也都可以了,即使这叮咬会使他五魁中毒,发疟疾,他也是多么幸福的啊. 天亮起来,脸上布满了一层小红疙瘩的五魁来告诉女人,说他下山去,女人哭了。五魁安慰女人,保证很快就能回来,女人说:“我哪里是为了我,我半死不活的人却要害你!”就从头上拔了头钗,从手腕卸了银镯,说是到山下什么地方换些吃的穿的,五魁这时倒哭了。女人便笑了,说:“我不哭,你倒哭,男人家的羞死了!”五魁也就不哭了,把昨日采摘的山桃一颗颗擦净放在床上,出来用木棍拴了柴门,说:“我走呀”,就走了。他一路小跑下山,却并没回到鸡公寨,抄近道去了苟子坪见女人的老爹。老爹正在家长吁短叹,因为柳家派人查看少奶奶是否被偷背回娘家了。听了五魁叙说,老爹倒生了气,说女儿嫁了柳家,嫁鸡就要随鸡,嫁狗就要随狗,何况柳家何等豪富,人一生有吃有喝还不是享福吗?五魁不等说完出f了就走,老爹还拉住问:“你把她藏到哪儿了?”五魁说:“这我不能说。”老爹说:“你不说也罢,既然我女儿是个薄命享不了大福的人,我也没办法了,你就带些吃食去吧。”翻锅里瓮里却没什么可吃的,从炕洞的夹缝中抠出几个银元给了五魁。五魁下午赶到一个镇上,将头钗、银镯兑换了银钱,买了一些粮食以及锅碗油盐,再就是一把镢头。 第

    十章 

    第十节 他们就这样在深山野沟住下来了,五魁每日于庙后开垦新地,播下种子,然后挖了竹根,采了山楂野果,拔了野菜蕨芽,回来做菜糊糊饭吃。三天四天了,砍一根木头或一捆竹子掮到山下的镇落去卖,再办置生计用品,日子一天比一天开始有了眉目。 女人肤色明显地是不如先前了,但精神挺好,每日五魁开垦地,就让背她出来,靠一棵树坐了,她不能帮五魁去劳动,却知道五魁喜欢她,喜欢来了就能解他的乏,她就不断地说许多话给他,还给他唱歌。她的手能动的,又懂得女人美在头上,就拿了新买来的梳子不停地梳各种各样的发型,让五魁瞧着好看不?五魁说:“你怎么个梳都好看!”就折一朵花来让她插。女人偏要五魁给她插。五魁为难了,女人嘬了嘴生气,不理五魁,五魁的憨相就暴露了,不知所措。女人抬头,五魁只是蹴在那里看她,说:“你生气了也好看哩!”还是嘬着嘴。五魁就说:“你不高兴了,我给你翻个跟头你看吗?”就一连翻了五个跟头,女人倒忍不住噗噗嗤嗤笑了。 一日没风,暖暖和和的,五魁挖了一阵地,地头上的女人在叫他:“五魁哥,你要歇着!” 五魁说:“我不歇。” 女人说:“我要你到这边来哩!” 五魁走过来,女人把头发解了,扑撒满头,又将衣领窝进去,露出长长的白细脖子,说:“你给我分分头发畔儿。”五魁只好蹴在她身后分发畔。柔软光洁的头发揽在手里,五魁的心就跳起来,女人问:“我头发好吗?”五魁说:“好。”女人说:“怎么个好?”五魁说不上来,拿眼睛看见了头发拢起了的后脖,甚至从脖的圆浑白腻的边沿看见了前边解了领口扣子的地方,那愈往下愈起伏的部位,在阳光下有细小的茸毛晕成了光的虚轮,能想见到再下去的东西会有怎样的弹性,散发着怎样的香芬。五魁禁不住浑身酥颤起来,越是要控制,越是酥颤得厉害,那手中的头发就将这酥颤传达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女人问:“你冷吗?”五魁说:“不冷。”站起来,却一身的汗,说天气怪好的,坐在一边掏起了耳屎。 掏耳屎是五魁的一种发明,他往往在最骚动不安时,就要坐下来掏耳屎,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 但是,女人却说:“你笨手笨脚的,让我替你掏吧。” 他不肯过来,女人手一伸,牵了耳朵过来。掏了又掏,女人让他坐得更近,竞将他的头侧按在了自己怀里在掏了。头侧睡在女人怀里,五魁一切皆迷糊了,温馨馨的热气从女人身上涌入他的鼻中,看见了衣服内部有肉团在咕涌着,他很窘,却觉得到处的石头到处的树木都是人,都是用眼睛在瞧他,他的那只被掏着的耳朵就火炭一样的彤红起来。 “好了。”他架开了女人的手,把头抽出来了。 女人明白他的意思,不禁绯红了脸面,要说什么了,却没有说,假装看见了远处林子里飞动了一只五彩的山鸡,一口气轻轻吁出。 这吁出长气,五魁是看见和听见了,他觉得时间突然很长起来,想岔开来说些别的话,一张口却说起往昔接嫁的一幕,女人突兀兀冒了一句:“唐景倒不是个坏人哩。” “不像个土匪。”五魁说,真心也这么认为了。 “可他怎么就当了土匪呢?”女人还在说。 也就是打这以后,他们常常便说到了土匪,而差不多话题都是由女人首先提到的,五魁想,女人说到唐景的好话,或许是与那个柳少爷做对比的。是的,唐景土匪真是个人物,他闹得天摇地动的事业,官家也惹他不起,却偏偏是那么一个俊俏的脸面,抢得女人又被他五魁三言两语谎话所骗,放人或许也是可能的,没想竟动也未动女人一下就放了。他们虽然这么论说着唐景,土匪唐景毕竟是遥远之事,五魁就又想到,女人这么提说唐景,莫非日子是太寂寞了吗?尤其是他下山去购买东西或上山去砍柴捡菌子,留下一个走不动的她在草房里,她是没有个可说话解闷的人事了。因此,在又一次下山,花了钱买来一只狗子。 狗子非常地漂亮,一条大尾巴弯过来,可以搭到头上,黄毛若金,却在眼睛上部生出两个圆圆的白毛斑。女人叫狗子为四眼。 四眼初来,性子很野,总是乱跑,五魁怕它逃散,拿绳拴在一块石头上,而它一听见山林起风就狂吠不已,竞要拖了石头扑腾。女人解了石头,拉到身边拿手抚摸那软软的耳朵和长长的毛,不住地唤“四眼,四眼”。四眼不再狂躁,只要女人锐声叫着它,即使它已经跟着五魁到了山林,也闪电一般返来摇尾了。五魁常常劳作回来,总看见狗卧在女人身边如一孩子,女人正给它说着话,似乎一切话皆能听懂,女人竞格格笑起来。五魁就说:“四眼是咱的一口人了!” 女人说:“四眼好通人性的,它不仅听得懂我的话,连心思都猜得出来哩!”就拍了狗子头,“去呀,你爹回来了,快给他个蒲团歇着。”四眼果然把一个草编蒲团叼给了五魁。 五魁说:“我怎么是狗的爹?” 女人说:“你不是说四眼是一口人吗?” 五魁说:“那你该是四眼的什么呢? 女人说:“我做四眼娘!” 五魁说:“可不敢胡说!” 女人一吐舌头,羞得不言语起来,眼睛却还看着五魁,五魁也就看着她。四眼站在两人之间,也举了头这边看看,那边也看看,末了却对五魁汪汪吼叫。女人说了一句:“四眼向着我哩。”把狗子招过来抱在怀里,那金黄黄的狗尾就如围巾一样缠了女人一脖颈。 有了四眼,女人呼来唤去,像是有事干了,可她仍是一日不济一日地削瘦起来,五魁又想是饭食太差,虽然每次做饭,他总是要先给她捞些稠的,但她吃着的时候常说“这菜要炒一下就特别香了!”五魁就十分难受。女人在柳家的时候,她是从未吃过这种清汤寡水的饭食,五魁即使尽最大努力,自是与柳家不能伦比,他不禁怀疑了这样下去能是什么结果呢?原本是救了女人出来让她享福,而反倒又在吃苦,尤其在他每每回来看见了她的泪眼,而一经看见他了又要对他笑,他就猜测女人一定是为往后的日月犯愁了。于是,就在女人时不时提到土匪唐景,五魁突然感到自己自认为英雄了一场救她出来,是不是又犯了大错呢?他倒希望在某一日那个唐景会蓦然出现,又一次发现了女人而把她抢走!土匪的名声是不好听,但自己一个驮夫出身、一个没钱财没声望没武功不能弄来一切的人,名声还真不如唐景。也正是有这一条原因,他五魁才自己说服了自己,压迫了自己的那方面欲望。而唐景呢,虽是个土匪,可是多英俊的男人,闹多大的事业,又有足够的吃的穿的戴的…… 五魁的心里说:好吧,既然我对这女人好,那就再躲过一段时间,等山下柳家的寻找无望而风波平息,我就把女人背到白风寨去,我权当作了她的亲哥哥,哥哥把妹妹嫁给唐景。或许,唐景以为她仍是白虎星,不愿接娶,那就说明一切,甘愿受罚,要惮嫌她成了瘫子,他也会说服唐景的:她瘫了,她也是睡美人,世上哪儿还能找下这么美的人呢,且她菩萨般心肠,天下还能有第二个吗? 有了这种心思的五魁,却没有把心思说给女人,而是加紧劳作,接二连三掮了木头和竹子下山赶镇市,宁愿自己少吃少喝,为她弄来可口的食物,一面暗暗打听鸡公寨的动静以及白风寨的消息,他十分得意了,感觉里他现在是最磊磊坦白,无私心邪念,他所作的一切是伟大的,如给黑夜以月亮,如将一轮红日付给白天。他平生第一回出口叫女人是“妹妹”,无拘无束地为她分发畔。烧了水给她洗头洗脖还洗了脚,甚至下决心在他背她走下山去的时候,一定要把以前贱卖出去的头钗和银镯再给她买回来。 可女人还是一日不济一日地削瘦。她日渐疏离了五魁,不再叫他做这做那,只有和四眼在一起,她才说着.笑着,眼里不时闪现五魁背她逃来山上时喜悦的光芒。四眼偶尔离去,女人就呆望树林、天边,不言不动,活像是被四眼勾走了魂魄。看着女人痴痴呆呆的情景,五魁不禁想到自己买了狗子,是不是又一次害了女人!? 进入冬天,到处都驻了雪,五魁在房中生了柴火,自己就往山上去捕杀岩鸡子。五魁没有枪也没有箭,但他摸清了岩鸡子的特性,仍可以赤手空拳弄到这种美味的东西。他翻过了一条沟,又爬一面坡,在一处树木稀少的地带,果然发现了就在一处低岩上站有十多只岩鸡。他就手脚并用爬至壑沟中间,拣了石头掷向左岩,大声叫喊,受惊的岩鸡扑啦啦向对面岩上飞,岩鸡是飞不高也飞不远的,落在了对面岩上。他就又掷石子向右岩,大声叫喊,岩鸡又飞向左岩。如此只会笨拙地向两边飞停的岩鸡,就在他永不休止的掷打叫喊中往复不已.终有三只四只累得气绝,飞动中突然在空中停止,如石子一样垂直跌死在壑底。五魁捡了岩鸡,一路高唱着往回走,直走到山神庙后突然捂了口,他想冷不防地出现在女人面前,然后一下子从身后亮出肥乎乎的岩鸡,那时候,女人会吃惊不小.要问是怎么猎得这么多?再喜悦地看着五魁烧水烫毛,动刀剖鸡。 但是,当五魁走近了柴门从缝中看了一眼时.他吃了一惊,似乎有个男人和女人睡在一个被窝里,忙揉眼再看,偎在女人黑发下那个毛毵毵的头是四眼,它居然像口人一样闭目合睛熟睡在被窝里。 五魁从来没有这样不舒服,从来没有这样气愤。五魁心中女人是圣洁的菩萨,她比南海紫竹林的观音还纯净、美丽,对 她五魁心中何曾没有冲动,几乎数次要干出越轨的事体。但他没有,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他不配,他更不敢引起帮她而最终是为了自己的内疚,可四眼这条狗子竞像一口人似乎睡在女人身边竟引得女人痴痴呆呆,颠颠倒倒…… 久久直立在柴门前,五魁终于得出结论:一切罪恶源于狗子四眼!这狗子买下时就觉得与别的狗不同,偏偏在双眼上还有一对自毛斑。五魁认定了这狗子是精怪而托变的鬼魂,它出奇地通人性,出奇地喜欢在女人身边,必是以妖法迷惑了女人,使她失去了灵性。 五魁想到这里举起双拳来揍自己了!狗子是自己买来的,自己又一次害了女人。他咬着牙站起来,要回去立即就斧砍了恶狗。但走回草房了,五魁打消了念头,如果那么气势汹汹地当着女人的面杀了四眼,女人受得了吗?那么把狗子拉出来处死,女人问起来怎么回答,作为他这么一个哥哥又怎么起到保护她珍惜她的作用呢? 三天后,太阳把地上的雪差不多晒薄晒稀,世界再不是一片银白,而一块一块露出黑的土地和杂乱的草木。五魁说:“妹妹,外边太阳好红的,我背你出去看看吧。”女人说:“雪下得人心好憋。”五魁就背了女人,却也牵了四眼一块出来,一直走到了深得不可久看的沟涧边,把女人放在地上的一堆干草上。 五魁说:“妹妹,这地方多好。” 涧上是早已搭好了的两根长竹。 女人说:“这有什么好看的?” 五魁说:“瞧涧那边的冰锥结得多大,我让四眼过去叼一根过来,对着太阳看,里边五颜六色的哩!” 就把一条长长的绳索系在四眼的脖子上,又将绳索的一头挽个环儿套在竹竿上,给四眼指点了涧那边的冰锥,撵它从竹竿上过去。四眼走到竹竿上,却不愿过去,五魁推,推不动,五魁让女人给它发话,女人说:“四眼不要怕,能过去的!”四眼就走了上去,摇摇晃晃走到了中间,那绳索环儿也随着套到竹竿中间。五魁突然在这边将竹竿使劲一分开,四眼掉了下去,绳索一头勒着脑袋,一头套在竹竿上,四眼就吊在空中四蹄乱动了。 女人锐叫道:“快,快,快把竹竿拉过来!” 五魁没有看女人,没有动。 四眼先是汪地叫了一声,一双红眼直向女人看着。 女人说:“五魁哥,五魁哥,四眼会死去的!” 五魁说:“这狗子不吉利的,它也是该死的了!” 女人啊了一声,沉默了。天地间一个特大特大的静,五魁感到自己呼吸也停止了,却同时听见女人阴沉地喊了一声说: “五魁……?” 五魁说:“妹妹,你瞧那面坡,树枝结了冻,太阳一晒多像是玉做的,啊,妹妹。” 五魁口不应心地说着,始终没有回过头来。他不愿看见女人的神情,但却在心里说:“原谅我这样做吧,我的好妹妹,我不能不这样做呀!你是少奶奶,你是我的妹妹,不,你是菩萨一样圣洁的女人,我怎么能害了你呢?”但是他听到了一声不大也不小的响声,以为是涧那边的冰锥断裂了,看着涧的那边。太阳依旧光明,冰锥依旧银洁。回过头来,却见女人正爬到了涧边,双手在抓自己的脸面,抓出了深深的血印。五魁惊叫着扑过来,就在要抓住还未抓住的时候,女人双手一撑,反过身掉向涧下去了。 一年后,山神庙改造的草房扩建成了有十多间木屋的小寨子,小寨子里聚集了一伙土匪。这股土匪队伍虽比不得白风寨的唐景庞大,但他们匪性暴戾,常常冲下山林去四方抢劫.而抢在寨子中来的庄寨夫人已经有十一位。官府在县城的大街上和县境的所有村寨路口贴满了悬赏缉拿的布告,但布告上的首匪不是唐景,而赫然写着两个字:五魁。 草完于1990年11月17日晚 改抄于12月11日午贾平凹《无魁》全文完。选自《商州:说不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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