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食
幽暗的云杉林在冰封的河岸两侧森然而立,一阵风刮过,剥去森林洁白的霜衣。逐渐黯淡的天光下,枝条倾倚,显得阴森不祥。无边的寂静占领这片土地,大地一片荒芜,了无生气,鸦雀无声。景色寂寒,连悲伤都不足以形容其凄清。尽管天地间隐含笑意,这笑容却如斯芬克斯[1]的微笑般阴郁,如冰霜般严厉,残酷而无情。这是亘古以来伟大而沉默的智慧在嘲笑生命的徒劳。这就是荒野,冷酷无情的北国寒荒。
然而,还是有生物大胆踏足这座国度,一支狼群般的狗队在冰封的河道上辛勤跋涉。霜雪覆盖它们挺立的长毛,呼出的气息和水沫一离开口鼻就冻结,落在周身的毛上,结为冰霜。每条狗身上都绑着皮革背带,缰绳连着身后拖曳的雪橇。雪橇是由结实的桦树树皮打造而成,没有滑橇,底部完全伏贴在雪地之上,前端像滚动条般翘起,以便将前方如浪潮般波涛起伏的松软积雪压实。雪橇上除了牢牢系着一个狭长的方形箱子外,另外还有一些物品:几条毛毯、一把斧头、一只咖啡壶,还有一个平底锅,不过最显眼、占去最多空间的还是那只长箱。
一名男子领在狗队前方,尽管穿着宽底雪鞋,他仍走得吃力异常。雪橇后方的男人也同样举步维艰。雪橇上的箱子里躺着第三名男人,他的苦难已经结束了,他已被荒野征服、击溃,无法再有任何动作或挣扎。荒野不喜欢骚动,而生命对它就是一种冒犯,因为有生就有动。荒野一心摧毁任何活动:它冻结河水,不让它们流入大海;逼出树汁,直到树木从树皮到坚韧的树心彻底冰冻。但荒野最凶残的,还是对付人类的手段——因为在所有生命中,人类是最好动的,无时无刻不在造反,违背荒野那“一切活动终将止息”的训诫。
然而,雪橇前后仍各有一名气息尚存的男人缓缓移动着,他们不屈不挠,对荒野毫不畏惧。他们身上都裹着毛皮和经过鞣制的软皮衣,呼出的气息在他们的睫毛、脸颊和嘴唇上冻结成冰,以致面孔难以辨认,仿佛戴着鬼魅般的面具,在幽冥地府的丧礼上扮演送葬者的角色。但在面具之下,他们不过是入侵无情荒土的凡夫俗子,两名献身于庞大冒险的渺小探险家,穿越这片有如天外深渊般荒蛮死寂的残酷大地。
他们不发一语,一个劲儿地走着,把体力用在前进上。寂静从四面八方压迫而至,那压迫感就像潜水者在水底深处感到的强力水压一样真切,深深影响着他们的心情。这片土地用无边无际的旷野和无法违逆的天意粉碎他们的意志,将他们的自我逼至心灵最深、最远的隐秘角落。宛如从葡萄的果实榨出汁液一般,它榨出人类灵魂中所有虚妄的热情、自满与膨胀,直到人类看清自己的有限和缺陷,明白自己不过是渺小的尘埃,凭借那无济于事的狡狯和微不足道的智慧,在大自然种种盲目而强大的力量中求生。
一个小时过去,又是另一个小时。此时节白昼短暂,天际不见太阳的踪影,苍白的天光逐渐黯淡。就在这时,凝滞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遥远微弱的呼喊。呼号声陡然拔高,刺耳尖锐。这紧绷的颤抖号叫持续了一阵,然后才慢慢消失。若不是这呼号声中清楚带有悲伤的残暴和饥渴的欲望,听起来就像是迷失的灵魂痛苦悲泣。雪橇前方那人转过头,与后方押队男子四目相会,两人隔着中间狭长的方形箱子,点了点头。
第二声呼号响起,如尖针般刺破寂静。两人同时发现声音是从后方传来,来自他们方才横越的雪地某处。第三声呼号紧接而至,同样从后方传来,来自第二声的左方。
“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比尔。”前方那人说。
他的声音粗哑空洞,显然是费了番力气才挤出声音。
“没肉吃啊!”他的同伴回答,“我已经几天连只兔子的影子都没见到了。”
交谈到此为止,之后两人便提高警觉,竖起耳朵,凝神留意背后接连不绝的猎食呼唤。
夜幕低垂,他们赶着狗队进入河畔的一片云杉林,在那里搭了个营。他们将棺木放在营火旁,充作桌椅。狗队里那几只狼般的雪橇犬聚在火堆另一侧,自顾自地吵闹咆哮,显然没有走进黑暗之中的打算。
“亨利,我觉得这些狗今天好像特别不想离开营地啊!”比尔说。
亨利蹲在火边,将一块冰放入咖啡壶里,点了点头,但没搭腔。等到他在棺木上坐下,开始吃起东西后才开口。“它们知道哪端安全,”他说,“那些狗宁愿留在营地里抢食物,也不愿出去游荡,以免给抓去当食物。它们聪明得很呢!”
比尔摇摇头:“这可难说。”
同伴好奇地看向他:“这还是你头一回说它们不聪明。”
“亨利,”比尔慢条斯理地嚼着豆子,说,“你有没有留意到我喂狗时它们吵成什么样子?”
“它们确实比平常聒噪。”亨利承认。
“我们有几只狗,亨利?”
“六只。”
“这个嘛,亨利……”比尔停顿片刻,好让接下来的话听起来更铿锵有力,“没错,我们有六条狗,所以我从袋子里拿出六尾鱼,一条狗喂一尾。然后呢,亨利,我却不够一尾鱼。”
“你数错了。”
“我们有六条狗。”比尔心平气和地重复一遍,“我拿出六尾鱼,但是独耳没吃到,我只好又从袋子拿一尾鱼喂它。”
“我们只有六条狗。”亨利说。
“亨利,”比尔说,“吃到鱼的确实有七条狗,但或许不全都是狗。”亨利放下食物,隔着火光数起狗来。
“只有六只啊!”他说。
“我看到有一只从雪地跑掉了。”比尔说得斩钉截铁,“我喂的时候有七只。”亨利同情地看着他,说:“我真希望这趟旅程赶紧结束。”
“你这话什么意思?”比尔质问。
“我的意思是这趟路快把你逼疯了。你产生幻觉了。”
“我也这么想过。”比尔严肃地回答,“所以我一看到它跑走,便马上看向雪地,雪地上确实有它的脚印。然后我再回头清点时就只剩下六只狗了。脚印现在还留在雪地上,你想看吗?想的话我可以指给你看。”
亨利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咀嚼食物。吃饱后,他又吞下最后一杯咖啡,然后才用手背抹了抹嘴,说:“所以你觉得……”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长长的哭嚎,伤心欲绝的嚎叫打断亨利,他住口聆听,手臂朝传来嚎声的方向挥了挥,说:“……是它们其中之一?”比尔点点头:“很有可能。你也发现我们的狗乱成什么样子了。”
不绝于耳的哭嚎和阵阵呼应的嚎叫,将死寂的荒野变得有如一座鬼哭神号的疯人院。嚎叫声自四面八方响起,狗儿惊恐地缩成一块儿,依偎火边,还因为距离营火太近,把毛都给烧焦了。比尔在点燃烟斗前又往火里丢了块木柴。
“你好像有点没精打采。”亨利说。
“亨利……”比尔沉思片刻,抽了一会儿烟才开口,“亨利,我在想,他比我们俩都幸运得多。”他用拇指指向屁股下的棺木。他话中的“他”便是这棺木中的第三者。
“你和我,亨利,我们两个死后如果尸体上能盖着些石头,不让狗给啃了就已经是幸运大吉。”
“但是我们不像他一样有人脉、有钱,什么都有。”亨利回答,“长途送葬可不是什么你我负担得起的玩意儿。”
“亨利,你知道我真正想不透的是什么吗?像他这样的男人在老家八成是个什么贵族之类,吃穿不愁,生活安逸的,干吗跑来这个连上帝都遗弃的世界尽头?真是搞不懂。”
“如果他安分待在家的话,大可活个长命百岁。”亨利也附和。
比尔张了张嘴,但最后还是欲言又止,只是指了指四面八方压迫他们的黑暗之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双双炭火般烧亮的眼睛。亨利的头朝第二双、第三双眼点了点,他们的营地被一圈森冷的眼珠包围,一双双如鬼火般倏忽移动,忽隐忽现。
狗儿越来越焦躁不安,一阵突如其来的惊恐席卷而至,它们疯狂窜到火堆旁,哭号着蜷在男人脚边。混乱中,一条狗被挤到营火边缘,皮肉给烫着了,又痛又怕地惨叫一声,空气中顿时弥漫起狗毛烧焦的味道。这骚动令包围营地的那圈眼睛不安地移动了一会儿,甚至退开了些,但等狗安静下来后,它们又停驻原地。
“亨利,我们的运气还真背,子弹快没了。”
比尔抽完烟斗,帮同伴在云杉枝上摊开毛床和毛毯,树枝是晚餐前就先铺好在雪地上的。亨利咕哝了声,开始解开莫卡尼靴的鞋带。“你说你还剩下多少弹匣?”他问。
“三发。”比尔回答,“真希望还有三百发,这样我就可以好好教训它们。该死的东西!”他愤愤地对那些寒芒闪现的眼睛挥舞拳头,然后把靴子好好放在营火前。
“还有这波寒流最好赶快结束,”他又说,“已经连着两星期都只有负五十华氏度了。喔,我希望我根本没有上路!亨利,前途吉凶未卜啊!我就是感觉有哪儿不对劲。唉,既然都在发梦,我得说我更希望这趟旅程已经结束了,你和我现在正好好坐在麦加利堡[2]的壁炉旁打克里比奇牌戏,我真这么希望。”
亨利又咕哝一声,爬进床内。半梦半醒间,同伴又唤醒了他。
“我说亨利啊,我在想一件事,关于跑来偷吃鱼肉的那小贼,你说我们的狗为什么半点大气也不吭呢?我实在想不透。”
“你想太多了,比尔。”亨利睡眼惺忪地回答,“你以前不会这样。现在就乖乖闭嘴睡觉吧!早上起来又是好汉一条啦!你是肚子不舒服,才会在那儿胡思乱想。”
两人肩并着肩,盖着同一条毯子,带着沉重的呼吸睡着了。火光逐渐熄灭,围着营地的那圈眼睛越收越紧,越收越紧,狗儿们害怕地挤在一块儿,每当有其中一双眼睛靠近,它们就发出威吓的嗥叫。有一次它们吠得太大声,把比尔都吵醒了。他小心翼翼地爬出床外,没惊动同伴,朝火堆扔了几块木柴。火光又旺盛了起来,那圈虎视眈眈的眼睛往后退开。他随意瞄了一眼挤成一团的狗群,突然,他用力揉了揉眼,目光炯炯地看着它们,然后爬回被窝。
“亨利,”他唤道,“喔,亨利!”
亨利从睡梦中醒来,呻吟了一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比尔回答,“只是我们现在又有七条狗了,我刚数过。”亨利咕哝一声当作听见,然后又陷入梦乡,鼾声雷动。
翌晨,亨利先起床,接着把比尔叫醒。虽然已是清晨六点,不过还要三个小时天才会亮。亨利在黑暗中准备早餐,比尔卷起毛毯,整理雪橇,将东西绑好。
“我说亨利啊,”比尔突然问,“你说我们有几只狗?”
“六只。”
“错啦!”比尔得意扬扬地宣布。
“又是七只?”亨利问。
“不,五只。少了一只。”
“见鬼了!”亨利大声咒骂,抛下手边的早餐,急忙赶上前来数狗。
“你说得对,比尔,”他说,“小胖不见了!”
“而且就像涂了油的闪电,一溜烟就消失无踪,一点行迹都没留下。”
“它死定了!”亨利说,“它们会把它生吞活剥。我敢打赌,它被它们吞下喉咙时还在惨叫,该死的!”
“小胖一直都是条笨狗。”比尔说。
“但没有一只狗会笨到跑去自杀。”他打量剩下的队伍,飞快把每条狗的个性评估一遍,又说,“我赌没其他的狗会这么做。”
“是啊,就连用棍子也无法将它们赶离营火旁,”比尔附和,“反正我老是觉得小胖怪怪的,就是有哪儿不对劲。”
而这句话呢,就是不幸丧命于北国雪径的狗儿的墓志铭,跟其他众多丧命于此的人类和狗儿的墓志铭一样简陋。
母狼
吃完早餐,将简单的营地装备绑上雪橇后,两名男人背离温暖明亮的火光,踏进黑暗之中。那悲伤欲绝的长嚎再次响起,越过漆黑与寒冷,呼喊着对方,此起彼落。片刻后,嚎声停止了。九点时,天色终于亮了起来,到正午时分,南方的天空变成温暖的玫瑰色,映在弯弧的地平线。地平线上日正当中,地平线后却是另一片北国风光。不过玫瑰色的光芒没多久便开始消退,只剩下灰茫茫的天光点亮白昼,而这黯淡的天色过了下午三点也逐渐转黑,北极的夜幕便这么落在寂静的大地上。
夜色降临后,左、右、后方的狩猎嚎声也逐渐逼近,这些近距离的嚎叫,让在风雨中辛苦跋涉的狗儿惊骇万分,恐慌如浪潮般席卷而至。
看到狗队惊慌失措,将狗绑回缰绳上时,比尔终于忍不住开口:“它们就不能到别处去猎食吗?拜托滚远一点儿,别再来烦我们了!”
“它们真的快把狗逼疯了。”亨利同情地说。
两人随即恢复沉默,直到营地搭好前没再说过一句话。
亨利正弯下腰来,要把冰块丢进煮沸的豆子锅里时,突然响起一阵重击声,接着是比尔的惊呼,随后狗群间也传来凄厉的惨叫。亨利大吃一惊,连忙挺直腰杆,却只来得及瞥见一道模糊的身影掠过雪地,消失在黑暗里。随后映入眼帘的是站在狗群中的比尔,他一手提着结实的棍子,一手拿着只剩鱼尾的鲑鱼干,脸上得意与沮丧之情参半。
“被抢了半尾,”比尔说,“可我也狠狠打了它一棍。你有听到它惨叫吗?”
“它长什么样子?”亨利问。
“没瞧清楚。但有四条腿、一张嘴、全身毛茸茸的,看起来就像头狗。”
“一定是只被驯养过的狼,我猜。”
“他妈的肯定是!不管它是何方神圣,至少都晓得要在喂食时过来偷鱼。”
是夜,吃完晚餐后,两人同样坐在狭长的棺木上吞云吐雾。那圈森冷的眼睛又包围营地,而且比昨晚更靠近。
“真希望能出现一群麋鹿之类的,这样它们就会滚得远远的,不再烦我们。”比尔说。
亨利咕哝了声,不是全然同意。两人就坐在那儿,亨利眼巴巴地瞪着火光,比尔则瞪着火光后那一双双在黑暗中炯炯烧灼的眼珠,两人整整十五分钟没再开口。
“真希望我们已经快到麦加利堡了。”比尔打破沉默。
“你给我闭嘴,别再做梦了!”亨利勃然大怒,脱口就骂,“你是肚子在搞怪,所以才在那里胡思乱想。去给我喝一匙苏打[3],这样你就会舒服许多,也不让人看了就讨厌!”
隔天清晨,亨利被比尔的连声咒骂给吵醒。亨利用手肘撑起上身,看见营火已添了新柴。狗儿窝在火堆旁,而他的同伴就站在狗群中挥舞手臂,痛骂不休,一张脸扭曲狰狞。
“嘿!”亨利大喊,“又怎么了?”
“蛙仔不见了!”比尔回答。
“不会吧!”
“就跟你说不见了!”
亨利从毛毯间一跃而起,冲进狗群中。他仔细地数着狗,然后和同伴一起诅咒那又夺了他们一条狗的荒野恶势力。
“蛙仔是我们最强壮的一只狗。”好一会儿后,比尔终于开口。
“而且绝对不笨。”亨利补上一句。这是两天来的第二段墓志铭。
他们闷闷不乐地吃完早餐,将剩下来的四只狗绑上雪橇。这一天跟前几天并无二致,两人在冰天雪地中无言地蹒跚前进,除了那些穷追不舍的嚎叫之外,天地无声,万籁俱寂。虽然不见那些跟踪者的踪影,但两人知道它们紧追在后。傍晚时分,就在夜幕即将降临之际,追兵照例逼近,嚎叫声又更近了些。狗群跟着激动浮躁、惊恐莫名,慌乱之中把缰绳缠得乱七八糟,两名男人意志更加消沉。
“好了,这样一来,你们这些蠢家伙就不用担心啦!”夜晚大功告成后,比尔抬头挺胸,志得意满地说。
亨利放下手边的烹饪工作,前来查看。他的同伴不只把狗绑好了,而且还是用印地安人的绑法,在每条皮带上加了根木棍。他在每条狗的脖子上都紧紧系上一条皮带,短到狗儿就算扭过头也咬不到。此外,他又在皮带上绑了一根四五尺长的结实木棍,木棍的另一端用另一条皮带绑在插在地上的木桩。这样一来,棍子两端的皮带狗都咬不到。
亨利见景,嘉许地点了点头。
“只有这样才能绑住独耳。”他说,“要不它的牙齿比刀子还利,转眼就可以轻松将绳子咬断。明天早上一只狗都不会少,太好了!”
“最好是。”比尔接口,“明天如果再少有一只,我就不喝咖啡了。”他说得斩钉截铁。“它们铁定是知道我们没子弹。”睡前,亨利指着那圈虎视眈眈环伺他们的寒芒说,“如果我们开个几枪,它们就会知道要怕。它们一晚靠得比一晚近,你看!你视线先离开火光一阵子,然后再定睛瞧去——就在那儿!看到了吗?”
只要仔细凝视其中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的眼睛,那畜生的形体就会慢慢浮现,有时甚至可以看到身影移动。两人就这么观察在火光边缘移动的模糊形体,自得其乐了好一阵子。
突然间,狗群中响起一阵声响,吸引了两名男子注意。独耳突然开始急促地殷殷哀鸣,扯着棍子想往黑暗里冲,还不时地用它的尖牙啃咬木棍。
“你看,比尔!”亨利低声道。
火光之中浮现一个动物的形体,一只狗般模样的动物鬼鬼祟祟地潜近。它胆大心细,戒备地观察男人们的动静,注意力却集中在狗身上。独耳死命拉扯木棍,一心想朝入侵者扑去,嘴里不住殷殷哀鸣。
“那个笨蛋独耳看起来不怕它的样子。”比尔压低嗓子说。
“是匹母狼。”亨利也低声回应,“难怪小胖和蛙仔会自投罗网。它是狼群的诱饵,把狗骗出去后,其他的狼便一拥而上,大快朵颐,把狗啃个精光。”
火光噼里啪啦响了一阵,一根木柴大声碎裂。那只奇怪的动物听到立刻跳开,躲回黑暗之中。
“亨利,我在想。”比尔说。
“想什么?”
“我想,被我用棍子打到的就是它。”
“那还用说。”亨利应道。
“还有,”比尔又说,“这家伙似乎对火很熟悉。这很可疑,太奇怪了。”
“它确实比寻常的狼懂得更多的样子。”亨利同意,“要不是有经验,狼怎么会知道要在喂食时间混进狗群?”
“老维兰曾经有条狗和狼跑了,”比尔边思索,边大声说道,“我早该想到的。结果它后来跟着狼群跑到小枝地那儿的驯鹿场,被我给射杀了。老维兰哭得像娃娃,说他三年没看过它了,原来一直跟狼在一起。”
“我猜这回也是如此。比尔,那匹狼其实是狗,不知道从人手中吃过多少次鱼了。”
“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让这披着狼皮的狗变成一顿烤肉大餐。”比尔信誓旦旦地说,“我们禁不起再损失任何一条狗啦!”
“但你只有三发弹匣。”亨利不赞成他的主意。
“我会等个万无一失、一发必中的机会。”比尔回答。翌晨,亨利在同伴的鼾声中重新添加柴火,料理早餐。
“你睡得也太沉了!”亨利叫醒比尔,要他起来吃早餐,“我还不敢吵你咧!”
比尔睡眼惺忪地吃起早餐。他注意到自己杯子是空的,一只手便往咖啡壶伸去。但是壶在亨利身旁,离他太远,他够不着。
“我说亨利啊,”他有些愠怒地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亨利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摇摇头。比尔举起空杯。
“你今天没咖啡喝啦!”亨利说。
“咖啡没了吗?”比尔紧张地问。
“不是。”
“怕对我胃不好?”
“不是。”
一股热血冲上比尔的脑门,比尔登时气得面红耳赤。
“那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我洗耳恭听!”他说。
“打仔不见了。”亨利回答。
比尔像认栽似的,缓缓转过头清点狗的数目。
“怎么可能?”他冷冷地问。
亨利耸耸肩:“不知道,八成是独耳把绳子咬断的。打仔自己不可能挣脱得了,起码这点是确定的。”
“那个该死的家伙!”比尔嘴里咒骂,脸上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字字阴郁地,“它咬不到自己的皮带,就干脆咬断打仔的。”
“不过打仔这下是清闲了。我看它这时候早已经被啃得一干二净,散落在狼群的肚里,跟着它们跑过这片荒地。”亨利替最新丢的狗下了这段墓志铭。“喝点儿咖啡吧,比尔!”
比尔却摇了摇头。
“喝啊!”亨利举起咖啡壶央求。
比尔把杯子推到一旁:“如果我喝,就是不讲信用的浑蛋!我说过如果再丢狗,我就不喝咖啡!我说话算数。”
“这咖啡真他妈的好喝!”亨利引诱他。
不过比尔吃了秤砣铁了心,他什么饮料也不配,用喃喃咒骂把食物冲下喉头,把所有麻烦都怪到独耳头上。
“我今晚会把它们每只都绑得远远的。”两人一面上路,比尔一面说。
走了一百多码后,前方的亨利突然觉得雪鞋踢到了个东西,他弯下腰,捡起物品。此时天色尚黑,他看不出什么名堂,但那触感不容怀疑。他往后一抛,东西撞到雪橇,一路弹跳,比尔用雪鞋把东西踩住。
“或许你会需要那玩意儿。”亨利说。
比尔放声惊呼。那是打仔仅存的“遗物”——那根绑在它身上的木棍。
“它们把它吃干抹净了,”比尔说,“这根木棍像哨子一样干净溜溜,连两端的皮绳都没放过。它们也太饿了,亨利,说不定旅程结束前,我们两个也会被吃掉。”
亨利挑衅似的一声冷笑:“虽然我没被野狼追杀过,但我碰过更糟的情况,现在还不是好好的。光是这群麻烦的畜生还伤不了你啦!我跟你保证,小鬼。”
“我不知道,这可难说。”比尔喃喃道。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唉哟,反正等我们到了麦加利堡你就知道。”
“我可没你那么肯定。”比尔坚持。
“你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吗?你现在的脸色白得跟鬼一样。”亨利训斥,“你需要的是奎宁[4],我们一到麦加利堡,我就马上替你灌药,灌到你好为止。”
比尔咕哝了声,对亨利的诊断表示反对,然后便陷入沉默。又是同样的一天,九点天亮,正午时分,南方的地平线因不见踪迹的太阳温暖起来,到下午天色又转阴冷,三小时后便入夜了。
就在太阳短暂现身又消失后,比尔抽出绑在雪橇绳下的来复枪,说:“你继续走,亨利,我要去探探。”
“你最好还是跟在雪橇旁边,”亨利反对,“你只有三发弹匣,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现在是谁在呱呱叫了?”比尔得意扬扬地说。亨利没有搭腔,独自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前进,但不时回过头来,向吞没同伴的那片灰冷荒地投以焦虑的目光。一个小时后,比尔抄捷径回来了。
“它们散得很开,到处都是。”他说,“它们一面跟着我们,一面寻找其他猎物。懂吗?它们认定了我们是它们的囊中物,只是还不到出手的时机。与此同时,只要找到任何能吃的东西,它们都很乐于享用。”
“你该说它们‘自以为’我们是它们的囊中物。”亨利厉声驳斥。
比尔无视他的反对,又说:“我看到其中几匹狼,个个瘦不拉几。我猜除了小胖、蛙仔和打仔之外,它们已经几个星期没进食了。只是狼群数量太多,三只狗也塞不了牙缝。它们瘦得前胸贴后背,肋骨像洗衣板一样根根分明。它们快狗急跳墙了!我跟你保证,它们快疯了,我们得小心点儿。”几分钟后,换到雪橇后方押队的亨利发出一声低沉的警告口哨。比尔转过头去,无声无息地停下狗队。雪橇后方,于方才经过的最后一个弯道附近,可以清楚看见一只毛茸茸的玩意儿正鬼鬼祟祟地快步移动。它的鼻子贴着地面,跑步的姿势很特别,有点像滑行,看起来毫不费力。雪橇一停止,那只动物也停下脚步,抬起头,鼻孔掀了掀,冷静研究他们的气味。
“是那匹母狼。”比尔低声道。
狗儿就地躺下。比尔穿过狗群,加入站在雪橇后的同伴,两人一起观察那头已经追了他们数日、还摧毁了半数狗队的诡谲生物。
那只动物停下脚步,仔细探查,然后又上前几步,再驻足打探,如此停停走走,直到它和两名人类只距离短短百码之遥。它伫立在一簇云杉树旁,举首昂鼻,眼耳并用,打量这两个死盯着它不放的人类。它像狗一样,用一种古怪又带有渴望的眼神打量他们,只是它的渴望中没有半点狗的情感。那是一种出于饥饿的渴望,像它的獠牙般残酷,冰霜似的无情。它的体型比一般的狼要来得大,枯瘦的骨架显示出它是同类中体型最大的一只。
“站起来的时候,肩头高度大概有两尺半,”亨利观察道,“我赌它八成有五尺长。”
“以狼来说它的毛色还真怪。”比尔说,“我以前从没看过红色的狼,看起来像肉桂色。”
不过,那当然不是一匹肉桂色的狼。它的毛皮确实是狼的色泽,主要是灰色,又隐隐闪耀着一抹红色的光彩。那道红影倏忽不定,忽隐忽现,像是幻觉般,一会儿显然是灰色,一会儿又透着难以言喻的红。
“它看起来就像一只大哈士奇雪橇犬嘛!”比尔说,“如果它开始摇起尾巴,我也不觉得奇怪!”
“哈啰,你这头哈士奇!”他大叫,“过来,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来!”
“它完全不怕你啊!”亨利大笑。
比尔威胁地挥手大叫,那只动物却没有半点恐惧之意。它唯一的改变,就是戒心越来越强。它依旧冷冷地、饥渴地盯着他们;他们是肉,而它很饿,如果它够胆的话,非常乐意上前吃掉他们。
“听着,亨利,”比尔心生一计,不由自主地将音量压低说道,“虽然我们只有三发弹匣,但是我不会失手的,绝对一发即中。我们不能错过这好机会。它拐了我们三条狗,我们应该结束这一切,你说呢?”
亨利点头同意。比尔小心翼翼地将枪从雪橇下抽出来,才要放到肩上,手却顿时僵在空中。因为在那一瞬间,那只母狼跳离路径,钻到云杉林里,消失个无影无踪。
两人面面相觑。亨利心领神会地吹了声长长的口哨。
“我早该料到的!”比尔把枪放回去,大声责怪自己,“当然啦,一匹狼如果都懂得在吃饭时间混进狗群之中,当然也认识枪啦!我告诉你,亨利,找我们碴儿的肯定就是这家伙!要不是它的话,我们现在还有六条狗,不会只剩三只!我告诉你,亨利,我要去逮它。它太聪明了,不会给我公然射杀它的机会。所以我要去守株待兔,打它个措手不及,不成功我就不叫比尔!”
“你可别为了它跑远。”亨利警告他,“如果狼群群起围攻,你的三发子弹也只解决得了三头畜生。那群野兽饿疯了,只要它们出击,绝对会逮住你,比尔。”
这天晚上,他们早早搭营,三条狗的脚程不像六条狗,跑不快也走不远,而且显然也已经筋疲力尽。比尔和亨利也早早就寝,不过上床前比尔还是先将每条狗牢牢绑好,并确保它们咬不到彼此的绳子。
但狼群越来越大胆,睡梦中的两人屡屡被吵醒。狼群靠得如此之近,狗儿都吓疯了,两人也被迫必须时常起来添加柴火,把危险的掠夺者阻挡在安全的距离之外。
“我听水手说过鲨鱼跟船的故事。”有一回比尔添完柴薪,要爬回毛毯内时说,“我说啊,这些狼就像陆地上的鲨鱼,比我们还懂得追踪。它们跟着雪橇可不是为了跑步强身,迟早会攻击我们,而且一定会得手,亨利。”
“听听你说的,它们已经抓住你两条腿啦!”亨利厉声训斥,“会说这种话,就表示你已经输一半啦!你看看你,已经一半在它们肚子里了。”
“比你我有本事的人还不是难逃它们狼口。”比尔回嘴。
“喔,闭上你的鸟嘴,我会被你气死!”亨利愤愤翻身,背过比尔,讶异着比尔没学他一样怒气冲天地回嘴。这不是比尔,他总是轻易地被尖锐的话语激怒。亨利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入睡。当他睡眼惺忪,意识蒙眬之际,心中仍想着:“比尔现在闷得很,这错不了,我明天得好好给他打气一番。”
饥饿的呐喊
这天一开始就有好预兆,夜里一条狗也没丢,两人精神一振,愉快地踏上旅程,朝寂静寒冷的黑暗出发。比尔似乎忘了前一晚的不祥预感,正午时,雪橇在一段崎岖的路上翻倒,他不仅没气恼,甚至还能开起雪橇犬的玩笑。
整个队伍人仰马翻,雪橇四脚朝天倾覆在地,卡在树根与巨岩之间,比尔和亨利不得不解开狗儿的背带,将绳子理顺。正当两人俯身要扶正雪橇之际,亨利发现独耳打算趁乱开溜。
“喂!你!独耳!”亨利大喊,挺直腰杆,转身望向那条狗。
独耳置之不理,身上还拖着缰绳,就这么跑过雪地。母狼在队伍方才走过的路上等着它。但一接近母狼,独耳又突然变得小心翼翼。它慢下脚步、提高警觉,碎步前进,最后止步,脸上写满谨慎、猜疑,又忍不住满怀渴望地打量母狼。母狼咧开嘴,不过不是要威吓,而是讨好似的朝独耳微笑。它摆出一副淘气的样子,朝着独耳前进几步又停住。独耳又踏前几分,防备之意仍是不减,尾巴和耳朵依旧挺立,头也昂得高高的。
独耳想跟母狼嗅嗅鼻子,但母狼却像要捉弄它,又像娇羞似的退开。独耳前进一步,母狼就后退一步,引诱它远离人类同伴的保护。一声模糊的警告掠过它聪明的脑袋,它回头看向倾倒的雪橇、同伴,还有那两名呼唤它的人类。
但无论它脑中闪过什么念头,都在那只母狼的注视下烟消云散。母狼冲上前,飞快地跟独耳嗅了嗅鼻子,立即又在独耳凑上的前一刻腼腆似的退开。
此时,比尔想起了他的来复枪。可是,枪被卡在倾覆的雪橇下,等到亨利帮他扶正雪橇后,独耳和母狼已经太过靠近,而且离他们太远,实在不值得冒险开枪。
为时已晚。独耳将为了它的错误付出代价。比尔和亨利眼睛一花,只看到独耳猛然转身,拔足向他们奔来。须臾间,雪地上突然冒出十几匹狼,拦腰冲来,截断独耳的去路。那群瘦骨嶙峋的灰狼在雪地上团团围住独耳,母狼的娇羞和淘气之色顿时消失无踪,发出一声怒吼,直朝独耳扑去。独耳用肩膀将它撞开。尽管退路被截断,它仍未放弃要赶回雪橇边。它改变路线,打算绕圈子回去。时间分分秒秒流逝,越来越多匹狼加入追逐。母狼就在独耳身后,只要飞身一跃,就可以扑到独耳身上。它保持着距离,蓄势待发。
“你要去哪儿?”亨利猛然拉住比尔胳膊,大声质问。
比尔甩开亨利。“我无法在这儿袖手旁观,”他说,“只要我在,它们就别想再抢走我一只狗。”说完,他拿着枪,扑进路旁的灌木丛里。比尔的打算很明显:独耳现在正以雪橇为圆心,拼命兜圈子逃命。比尔准备抢在追兵之前,在圈上替它打开一道缺口。在这样的光天化日之下,他手里又有来复枪,那些狼群或许会给吓退,那独耳即可逃出生天。
“我说比尔,”亨利在他身后大喊,“小心一点儿!不要冒险!”
亨利在雪橇上坐下旁观。他无事可做,也无能为力。此时比尔已消失在他视线之内,然不时可以看见独耳的身影闪现在灌木丛和零散的云杉木之间。亨利认为独耳是准死无疑了。尽管这条狗知道自己命悬一线,拼命窜逃,可它跑在外围,狼群们则跑在距离较短的内圈,独耳绝对不可能比它的猎杀者抢先一步,赶在它们之前突破包围,回到雪橇旁。
三方迅速交会。亨利知道在云杉和灌木丛之后的那片雪地上,狼群、独耳和比尔立刻就要相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他听到一声枪响,第二声、第三声接连响起。比尔的子弹没了。接着他听到震天作响的怒吼与狂吠,听得出来,其中掺杂着独耳痛苦害怕的惨叫,被攻击的狼也发出狼嚎。然后结束了。咆哮停止,哀嚎声也安静下来,死寂再次笼罩这片孤寂大地。
亨利在雪橇上坐了好久,他不用起身查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很清楚,一切仿佛发生在他眼前一样。他一度起身,匆匆抽出绑在雪橇上的斧头,可最后还是重新坐下。这期间,他大多只是独坐沉思,仅剩的两条狗缩在他脚边瑟瑟发抖。
许久之后,他终于失魂落魄、疲惫不堪地站了起来,把狗绑回雪橇,并将一条拉绳扯上肩膀,陪狗一同拉橇。他没有走多远,天色一暗便急急扎营,收集了大把柴薪,喂好狗,煮好饭,吃了自己的晚餐,在火堆旁铺好床。
但他没法好好享受他的床铺,就在闭上眼睛前,那群狼已经逼近到安全范围内。现在他不用凝神就能瞧清它们,它们紧紧包围着他,包围着营火。透过火光,他可以清楚看它们或躺或坐,或贴在地上匍匐前进,或无声无息地来回游荡。有些狼甚至睡着了。他看见野狼东一只、西一只,像狗一样蜷在雪地上睡去。他无法入眠,它们倒是睡得香甜。
他让营火保持熊熊烈焰,因为他知道,现在唯一挡在他血肉之躯和它们饥肠辘辘的獠牙间的,就是这把火了。他的两条狗紧紧贴在身边,一边一只,依偎着他,寻求庇护,不断呻吟哀泣,只要有狼挨近就死命咆哮。而且只要狗一吠,整圈狼群都会醒来,一只只站起身,试探地围拢上前,齐唱似的高声咆哮、激动吠叫。不久,狼群再度躺下,东一只、西一只地接连睡去。
狼圈一寸一分地不断围拢,四面八方都有狼匍匐前进,缓缓逼近,最后,终于近到只要一扑就能扑到亨利身上。这时,亨利会从火里抽出一根树枝,逼退它们。凡是哪只大胆靠近的畜生被他瞄准的树枝击中,一定会又怒又惧地大声嚎叫,再迅速退开。
翌晨,睡眠不足的亨利双眼圆睁,神色憔悴至极。他在黑暗中煮了早餐,九点曙光乍现时,那群狼退散了。亨利在漫漫长夜中拟了一个计划,天一亮,便开始着手动工。他先是砍下几株树苗,绑在直立的树干上,架成一座鹰架。然后用雪橇绳充作拉索,在两只狗的帮助下把棺材拉到鹰架顶端。
“比尔被它们吃了,或许我也难逃一劫,不过年轻人,我不会让你落在它们手中的。”他对树坟上的尸体说。
完工后,他启程上路。两只狗也明白自己的安危,取决于能否尽快赶到麦加利堡,因此自动自发地拉着减轻许多的雪橇冲刺。狼群现在更加明目张胆,从容不迫地跟在狗队后方两侧,鲜红的舌头垂在嘴外,每走一步,骷髅般的腰侧就露出波浪起伏的肋骨轮廓。它们一只只骨瘦如柴,骨架上只披了一层薄薄的皮,黏着几束肌肉。看它们瘦成这副模样,亨利也不禁讶异它们居然还有力气站立,没有瘫倒在雪地里。这也称得上是奇迹了。
他不敢赶路赶到入夜。正午时,太阳温暖了南方的地平线,苍白的金黄光芒上缘甚至还高高推至天际。亨利觉得这是某种预兆,白昼将越来越长,太阳将回到这片北国荒地。不等天黑,趁着振奋人心的阳光还没消退前,他便赶紧扎营。灰茫的天色和昏暗的薄暮还会徘徊几个钟头,他利用这段时间收集好大量柴薪。
恐怖的黑夜再次降临,除了饥饿的狼群越来越胆大放肆,睡眠不足也开始侵蚀起亨利。他躺在火边,毯子裹在肩上,斧头夹在膝间,两只狗紧紧挨在他身体两侧,忍不住直打瞌睡。睡梦中,他一度醒来,看见一匹狼就在他前方不到十二尺处,那是一头大灰狼,狼群中最大的一只。当他盯着它看的时候,那匹狼还像狗一样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在他脸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用一副“你是我的”的眼神瞪着他。好似他不过是一顿推迟的晚餐,很快就会送上餐桌。
整群狼都是这般信心确凿。亨利数了数,整整二十匹狼不是饥肠辘辘地盯着他,就是安安稳稳地睡在雪地上。它们让他想起围坐在餐桌前,等着开动的小孩,而它们的食物就是他。只是他不知道它们何时才会开动,又会怎么吃了他。
当他往火里添加柴薪时,突然发现他对自己的身体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欣赏之意。他看着自己屈伸作动的肌肉,兴致盎然地打量灵活的手指。他借着火光一遍又一遍慢慢弯曲手指,有时一次弯一只,有时五指一起迅速握放。他研究起指甲的组成,时而用力、时而轻柔地戳压指尖,估量各种力道的触感。这副身躯多么精巧啊!它的运作是如此美丽、流畅、精密,他突然对自己的身体深深着迷,但随即又惊恐万分地瞥向那群满心期待、包围在外的狼群。他登时像当头棒喝般,醒悟他这美妙的身体——这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不过是一团被饿兽追捕的鲜肉,即将被它们贪婪的獠牙碎尸万段。如同他以兔肉和麋鹿为食,他在它们眼中,也不过是用来填饱肚子的食粮。
他从半梦半醒间醒来,看见那只红色的母狼就在他面前,离他不到六尺远。它坐在雪地上,静静看着他,目光是那么热切。两条狗在亨利脚边哀嚎咆哮,可是它完全不为所动。它定定看着亨利,亨利也与它对视了半晌。它没有散发半分威胁的信息,只是极度渴切地凝视他。亨利知道,这渴望有多热切,它就有多饿。他是食物,光看着他就足以食欲大动。母狼张着嘴,馋涎滴淌,愉快地一面等待,一面舔起自己的胸肋。
恐惧猛地流窜亨利全身。他急忙从火堆中抽出一根树枝丢向母狼。不过,他才伸出手,手指都还没够着武器,母狼就已经跳回安全地带。亨利恍然大悟,母狼对被东西扔砸并不陌生。母狼一边后退一边咆哮,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它的渴切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恨不得将亨利生吞活剥的怨毒。
亨利浑身发抖,瞥向握着树枝的手,发现紧握的手指是多么灵巧精致,它们能配合起伏不平的树枝表面,上下扣住粗糙的木头,小指头还因为太靠近树枝着火的部分,立刻敏感地自动退缩,避开灼热处。在那一瞬间,他也同时预见了那敏感、灵巧的手指,将被母狼的白牙撕个粉碎。他从没像现在这般热爱自己的身体过,但再过不久,他就要失去它了。
他整晚拿着燃烧的树枝逼退饿狼。每当他不由自主打起瞌睡时,便会被两条狗的哀嚎和咆哮吵醒。天终于亮了,不过这是第一次晨曦没能驱散狼群。亨利等着它们离开,它们硬是坚守岗位,得意扬扬地继续包围他和营火,认定他已插翅难飞。亨利因晨光生出的勇气,不禁动摇了起来。
他一度狗急跳墙,企图直奔上路。可在离开火光保护的瞬间,一头胆子最大的饿狼立即扑上前来。所幸它没抓准距离,跳得不够远。亨利往后跃回火旁,狼的下颚在他大腿前六寸“啪”地合上,他这才没丢了小命。其他狼群见状,全起身向他拥去,他手忙脚乱地四处丢掷火把,才将狼群赶到安全范围之外。
如今,即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敢离开营火砍柴。幸而二十尺外就有一棵枯死的云杉,他花了半天把火堆朝树边推去,手中无时无刻不握紧燃烧的柴捆,拼命朝敌人挥舞。一到树边,他立刻观察周遭的林木,盘算着要将树往柴薪最多的方向劈倒。
这一晚和前晚并无二致,唯一改变的是亨利的睡意越来越浓。狗儿的咆哮逐渐失效,再也唤不醒他。更何况,它们的呼号一刻也没停过。他的意识麻木昏沉,再也无法分辨吠声的变化,听不出音调与紧张程度的差异何在。半夜里他突然惊醒,看见那匹母狼只离他不到一码远。他的手一直没放开树枝,眼见母狼就在面前,便机械式地把着火的树枝笔直朝她狰狞咆哮的嘴巴塞去。母狼一下跳开,凄厉惨叫。他开心地闻着毛肉烧焦的味道,看着母狼在二十尺外猛力甩头,怒吼狂号。
这一次,在他再度打起瞌睡前,亨利把一节燃烧的松木块绑在右手。他闭上双眼,没多久火焰烧到手上,他一惊而醒。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不断重复这个动作,一被惊醒,就挥舞火枝,驱退狼群,接着往火里添加柴薪,重新绑好手上的木块。事情原本进行得很顺利,直到有次木块都没绑好,他已闭眼睡着,木块也随即掉了。
他跌入梦境。他感到自己置身麦加利堡中,那儿温暖又舒适,他正在与赞助商[5]玩克里比奇牌戏[6]。狼群似乎包围了堡垒,每扇门外都可听见它们的嚎叫。他和赞助商不时停下牌戏,一面侧耳倾听,一面取笑狼群白费力气,想要破门而入。这个梦也太怪了。
突然响起一阵撞击声,门“砰”地打开。他看见狼群如洪水般涌入宽敞的大厅,直扑到他和赞助商身上。门被撞开的那刻,狼群的嚎叫顿时变得震耳欲聋。那叫声令他烦躁不已,他的梦似乎正和什么合而为一,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耳边不断传来嚎叫。
然后他醒了,发现那嚎叫并不是梦。他四周尽是震耳欲聋的咆哮和吠叫。狼群朝他直扑而来,爬满他全身上下。其中一只狼咬住他的手臂,他本能地往火堆跳去,才一动作,就感到腿被獠牙狠狠撕裂。恶战展开,他冻得像石块般的手套暂时保护了他的双手,他铲起一把烧红的木炭,往四面八方撒去,营火霎时如火山爆发般烈焰四溅。
然而这样撑不了多久。他的脸给热气烫出水泡,连眉毛和睫毛都烧焦了,双脚也越来越无法忍受火焰的高温。他双手各拿着一根着火的树枝,跳到火堆边缘。狼群退散了,烧红的木炭往四面八方落下,落地之处的积雪烧得嘶嘶作响,每隔不久就可以看到野狼因为踩到木炭,痛得直跳脚,发出声声怒吼。
他拿着树枝,朝离他最近的敌人挥舞,然后将手上还冒着烟的手套插进雪地之中,双脚不停踱步,好让烧烫的脚冷却下来。他的两条狗都不见了,他知道它们已经成为狼群延宕多日的飨宴,小胖是它们的第一道菜,而未来的几天之内,他可能会是上桌的最后一道佳肴。
“我还没落在你们手里!”他一面吼叫,一面恶狠狠地对着那群饿兽挥舞拳头。他的吼叫激怒了狼群,咆哮声此起彼落,那匹母狼一声不响地溜到他对面近处,饥渴地看着他。
他又想到一个新主意,于是开始动手,把营火扩大成一个大火圈。完工后,他蜷在火圈里,为了不让融化的积雪冻伤,他将睡具压在身下。当他的身影消失在火焰的屏壁后,狼群纷纷好奇地走到火圈边缘,想知道他怎么了。它们先前一直不肯靠近火焰,现在却贴着火紧紧围成一圈,像狗一般在陌生的温暖火光前眨眼哈欠、伸展枯瘦的身子。母狼坐下,鼻子高高昂起,直指寒星。它发出声声长嚎,狼群一只只加入。最后整批狼群都坐在雪地上,鼻子指向天际,大声发出饥饿的呐喊。
破晓了,天边开始透出鱼肚白。火光转暗,燃料就要烧光了,需要去收集更多柴薪。亨利企图走出火圈,狼群见状立刻一拥而上。现在燃烧的树枝只能让它们退到一侧,却无法吓退它们。他想驱散狼群,却徒劳无功。就当亨利想弃械投降,准备退回火圈中心时,一匹狼扑了上来,不过没扑准,四脚落在木炭上。那匹狼凄厉地惨叫一声,一面怒吼,一面踉跄退回雪地,让脚掌冷却下来。
男人蜷着身子坐在毯子上。他倾着身子,肩膀松垮垂落,把头埋在双膝之间。他已经放弃挣扎了。他不时抬起头来,发现火势逐渐转弱。那圈火焰和炭块开始出现空隙。空隙越来越大,一截一截的火光越来越短、越来越微弱。
“我想你们现在什么时候要进来吃掉我都可以,”他喃喃道,“反正我要睡了。”他一度醒来,透过火圈的缺口,看见那匹母狼就在面前痴痴地凝望他。
他不多久又醒转一次,那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几小时之久。这段时间内,周围发生了某种神秘的改变,奇异到让他猛然惊醒。他起初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他了解了,狼群离开了,只剩下眼前足迹杂沓的雪地,显现它们先前有多逼近。睡意又向他袭来,他的头再度向膝间点落,随即猛然抬起。
他耳边传来男人的叫喊声、雪橇的震动声、背带的拉扯声,还有狗儿热切拉橇的呜咽声。四辆雪橇从河床那儿来到林间营地,六名男人站在熄灭的火圈中心,又戳又摇缩成一团的亨利,想把他叫醒。亨利像个醉汉般看着他们,滔滔不绝地发出语无伦次的梦呓:“红色的母狼……在喂食的时候混进狗群来……先是偷吃狗粮……然后开始吃狗……然后比尔也被它吃了……”
“爱尔佛瑞德老爷呢?”其中一人在他耳边大吼,用力摇晃他。
亨利缓缓摇头:“他没有被吃掉……他睡在最后一个营地的树上。”
“死了?”男人高声问。
“嗯,他在棺材里。”亨利回答,不耐烦地一扭肩,挣开质问者的手,“不要管我啦!我累死了……晚安,各位。”
他的眼睛眨了眨,旋即闭上,下巴再度垂落胸前。就连他们把他平放到毯子上时,他依旧鼾声雷动,划破冰冷的空气。
但空气中还有别的声音,那声音既遥远又微弱。远处,狼群又发出饥饿的呐喊,它们错失了男人这餐鲜肉,只好寻觅其他猎物去了。
第二部
狼牙之战
最先听见人声和雪橇犬哀鸣的是母狼,第一个离开那名困在火烬中的人类的也是母狼。狼群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追捕多时的猎物,还多徘徊了半晌,直至喧闹声清晰可闻,才随着母狼的脚步跑开。
率先跑在狼群前方的是一头大灰狼,它是狼群的首领之一,领着狼群跟在母狼身后疾奔。每当有野心勃勃的年轻公狼企图僭越超前时,它便大声咆哮警告,或直接用獠牙教训它们。见到母狼轻巧穿越雪地的身影后,它便加快脚步跟上。
母狼配合狼群的速度,跑在大灰狼身边,好像那本就是它的位置。大灰狼不容许其他公狼跑在它前头,但母狼偶尔纵身一跃,赶在它前方时,大灰狼并不会龇牙咧嘴或厉声咆哮。恰恰相反,它对母狼十分和颜悦色——那谄媚的模样,母狼看了就讨厌。它不停故意凑近母狼身边,只要它太靠近,母狼便会毫不客气地张牙舞爪、厉声警告它,有时甚至毫不留情地在它肩膀狠狠咬上一口。即便如此,大灰狼依旧心平气和,不温不火,只像个难为情的乡下小伙子般跳开,尴尬忸怩地跑前几步。
母狼是大灰狼统领狼群的一大问题,不过,母狼自己还有其他麻烦。母狼的另一侧跑着一匹枯瘦的老狼,毛色斑白,身上刻着许多战役留下来的伤疤。老狼或许是因为只剩一只左眼的关系,总是跑在母狼右侧。它跟大灰狼一样,也中魔似的拼命挤在母狼身边,死黏着不放,近到甚至将它那坑坑疤疤的口鼻或碰到母狼身子或肩颈。母狼对老狼的态度,就像它对待跑在左侧的大灰狼一般,它讨厌老狼的殷勤,同样没给它好脸色看。若两方同时黏上来,冲撞到母狼,它便左右飞快狠狠各咬一口,把两个求爱的家伙赶走,同时不忘留意脚下去路,保持速度,和狼群一同向前奔跃。这种时候,母狼的两名追求者会彼此龇牙咧嘴,互相凶狠咆哮,几乎就要大打出手。然而,解决狼群迫在眉睫的饥荒问题更为重要,爱恨情仇的纠纷得先暂时搁置一旁。
每当老狼被自己心心所念的对象以利牙拒绝、仓皇退开后,便会用肩膀冲撞跑在它瞎眼右侧的小狼。这匹小狼只有三岁大,虽然年纪尚幼,已经完全是成狼的体型,在饥饿孱弱的狼群中,它算得上精力充沛,活力十足。尽管如此,狼群行进时,它至多还是只能跑在独眼长者的肩侧。若它大起胆子,想与老狼并驾齐驱(这种情形鲜少发生),老狼就会厉声咆哮,狠狠一咬,逼它退回原位。小狼有时还会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慢慢溜进老狼和母狼之间。老狼更痛恨这个举动,怒火会烧得足足较先前三倍之高!一旦母狼对小狼咆哮,表示不快,老狼即转身教训小狼。有时,母狼也跟着老狼同时回扑,偶尔连左侧的年轻灰狼首领也会一起加入惩戒小狼的行列。
同时受到三口利牙夹击时,小狼便会猛然止步,压低身子,僵直前脚,竖起长毛,对着它们龇牙咧嘴。狼群前方的混乱亦屡屡造成后方骚动。后方的狼会冲撞小狼,狠咬它的后腿或胁侧出气。狼群早因食粮的匮乏而暴躁不堪,小狼如此做无异于自找麻烦。可它年轻气盛,纵使屡试屡败,除了难堪之外一无所获,仍三不五时便故伎重施。
若有食物给它们填饱肚子,吃饱喝足之后,那无论是求爱或战争这些早就展开了,狼群也会早已分崩离析。但现在事态危急,它们因长期挨饿而个个骨瘦如柴,奔跑的速度较平时慢上许多,那些最年轻和最老迈的成员拖着虚弱的身子,一跛一跛地落在队伍后方。最强壮的成员跑在队伍前方,只是看上去还是不像狼,反而像具骷髅头。即便如此,除去那些瘸腿的老弱伤残,这群野兽仍仿佛不知疲惫般,轻轻巧巧地放足狂奔。它们强健的体魄正是源源不竭的精力来源,钢铁般的肌肉不断伸展收缩,永不停歇。
那一天,它们跑了好几里,连入夜后也没休息,隔天继续马不停蹄地前进。它们翻越死寂的冰封大地,在这片了无生气的无垠荒野上,只有它们的身影活跃着。它们是天地间仅存的气息,追寻其余能让它们大快朵颐的生命,好让自己活下去。
在穿越了几座低矮的分水岭、跋涉低地上的十数条小溪后,它们终于如愿以偿——它们遇上了麋鹿群。它们首先发现的是一头大公鹿——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活生生的鲜肉就这么矗立于眼前,而且不受神秘的火光或乱窜的火焰保护。它们认得那宽大的鹿蹄和树枝状的鹿角,立即抛开前些日子的耐心和谨慎,一拥而上。战斗短暂而猛烈,狼群从四面八方包围公鹿,公鹿奋力用它巨大的鹿蹄踢踹狼群,想粉碎它们的头骨。雄伟的鹿角冲撞厮杀。凡有野狼翻滚在地,它便趁敌人挣扎之际狠狠将它们踩进雪里。即便如此,它是注定要落败的,母狼粗暴地撕裂它的喉咙,公鹿砰然倒地。其他野狼群起而上,在它仍苦苦挣扎、尚未断气前就把它生吞活剥、吃干抹净。
这对狼群是顿飨宴,大公鹿超过八百磅重,四十多匹野狼个个都能分到足足二十磅肉。但既然它们挨饿已久,胃口自然也就好得惊人。很快地,这头几小时前才和狼群正面对战的雄伟野兽,只剩下几根骨头。
狼群现在多了许多休息和睡觉的时间。肚子填饱了,年轻的公狼就开始逞凶斗狠。乱象持续了几天,狼群终于分散。饥荒已经结束,狼群现在置身于一片食物丰沛的原野,虽说它们还是像过去一样成群狩猎,但变得更加谨慎,仅在遇上小群的鹿群时才会动手出击,拦截怀孕的母鹿或行动不便的老公鹿。
终于,某一天,狼群在这片丰饶的土地上分道扬镳。母狼与随侍两侧的年轻灰狼首领还有独眼老狼带领着半队狼群往下来到麦肯锡河[7],跨越湖国向东而去。狼群的数目一天天减少。野狼一公一母、成双成对地渐渐散离。另有些公狼是被对手的獠牙赶走,形单影只地走开。最后,狼群只剩四匹狼:母狼、年轻灰狼首领、独眼老狼,还有那头野心勃勃的三岁小狼。
母狼的脾气变得暴躁异常,三名追求者身上都少不了它的齿痕。不过三匹公狼没有一次以牙还牙,从不自卫反抗。它们默默用肩膀承受母狼凶狠的撕咬,还摇尾乞怜、踩着碎步兜来兜去安抚它。它们将最温柔的一面展现在母狼面前,对彼此却是残暴无比。三岁的小公狼逞凶斗狠、野心勃勃,猛扑向独眼老狼瞎眼的右侧,把它耳朵撕得血肉模糊。这毛色斑白的老家伙虽只剩一边视力,却拥有经年累月的经验与智慧,能与小狼的年轻力盛抗衡。它失去的右眼与伤痕累累的口鼻正是他战功彪炳的证据。自多次的苦战生还的它无须犹豫,立刻就能反应攻击。
战斗的开始很公平,结果却是胜之不武。若是单挑决斗,谁也不晓得会是谁胜出。但后来第三匹狼加入老狼的阵营,老少两名首领联手攻击野心勃勃的小狼,决心要置它于死地。小狼现在两侧分别被往日同伴的无情利齿所包围,它们忘了那些携手狩猎的日子,忘了合作击倒的猎物,更忘了一同忍受过的饥饿。那些都是过眼烟云,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求爱——这比猎食考验还要严苛、还要残酷。
同一时间,那匹母狼——引爆这场战争的导火线,正心满意足地坐在一旁观战,甚至还一脸怡然自得的模样。这是属于它的一刻,这种种一切都只是为了占有它。这种机会并不多,公狼们怒发冲冠、张牙舞爪,打得皮开肉绽。
为了爱,这只三岁的小狼展开生平头一次冒险,也为此付出了它的生命,作为代价。它的尸身两侧各站着一名敌人,两匹公狼都痴痴望着坐在雪地上微笑的母狼。但老狼的智慧深沉,无论是在求爱或战斗时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了结小狼之后,年轻的灰狼首领转头舔舐肩上的伤口,项颈就这么大意地卖给敌人。老狼的独眼看准了这个机会,矮身一扑,牙齿狠狠咬落,年轻灰狼的咽喉登时被扯开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老狼一咬开年轻灰狼喉头的大动脉,立刻拔身跳开。
年轻的灰狼首领发出凄厉的咆哮,但没持续多久即转为微弱的轻咳。重伤的它一面流血,一面咳嗽,想趁着生命完全消逝前扑向老狼。只是它的脚越来越疲弱,阳光晕眩了它的双眼,它的攻击和扑跃也越发无力。
从头至尾,母狼都坐在一旁微笑,心里隐隐很是为了这场战斗开心。这就是荒野世界的爱,自然界的性别悲剧,不过所谓悲剧,只是对于死者而言;对于那些活下来的胜利者来说,这是梦想的实现,是成功,没有丝毫的悲伤。
等到年轻的灰狼首领一动不动地倒在雪地上后,独眼老狼蹑手蹑脚,又是得意、又是谨慎地靠近母狼。它原以为母狼会拒绝它,结果看到母狼不再回以愤怒的龇牙咧嘴,它反而十分讶异。这是母狼首次给它好脸色看,它不仅和它嗅了嗅鼻子,甚至也没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还像小狗般和它嬉笑玩闹。老狼不顾自己年长和睿智的形象,同样表现出幼稚的态度,甚至还带点傻气。
落败的情敌,以及用鲜血在雪地上写下的爱情故事,全都给抛到九霄云外。唯有一次,独眼老狼停止嬉闹、舔起开始结痂的伤口时,突然微微掀起嘴唇发出咆哮,肩颈上的鬃毛不由自主地竖起,脚掌紧抓住雪地,站稳脚步,半蹲着准备扑击。但一转眼见到母狼故作娇羞地邀它在林间追逐嬉戏,它又马上把战斗之事抛诸脑后,追随母狼而去。
之后,它们便像一对知心好友般并肩奔驰。日子一天天过去,它们依旧形影不离,一块儿狩猎、一块儿捕杀猎物、一块儿分食。一段时间后,母狼开始焦躁不安,似乎要找什么却遍寻不着。颓圮树身下的洞穴似乎很吸引它,它开始花费许多时间,在被积雪掩盖的大石头间隙和高耸河岸上的洞穴中闻嗅。独眼老狼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但还是好耐性地跟着母狼。当母狼在某处逗留特别久时,它也只是就地躺下,等母狼想动身离开后再一同启程。
它们没在任何一处逗留,而是在这大块荒野上不停迁徙,直到又回到麦肯锡河畔。母狼和独眼老狼缓缓沿着河畔顺流而下,又时常离开河畔,循着注入麦肯锡的小溪猎食;最终,总又会回到麦肯锡河。它们有时会碰上其他野狼,对方通常也是成双成对,不过彼此间完全没有友善交流的打算,碰面反而引发不悦,更遑论重组狼群。好几次,它们也碰到形单影只的孤狼,这种落单的孤狼一定都是公的,一只只像跟屁虫般黏着独眼老狼和母狼不放,让独眼老狼恨得牙痒痒。这时母狼会与老狼并肩而立,竖起长毛,咧嘴威吓,让那些满心期待的孤狼败兴而归,转身继续孤独的旅程。
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跑在静谧森林里的独眼老狼突然止步,高高举起鼻子,尾巴也竖得僵直,像狗似的举起一只前脚,鼻孔用力翕张,嗅闻空气里的气息。但如此它仍不满意,往空中又闻了闻,努力理解空气里夹带的信息。母狼不以为意地闻了一下,立刻明白。为了让独眼安心,它继续快跑前进。独眼尾随在后,心中仍充斥着疑虑,不时停下脚步,更谨慎地研读警讯。
到了林间,母狼全神戒备地爬到一块空地的边缘,在那儿独自伫立了一会儿。独眼紧绷神经,提高警觉地匍匐前进,爬到母狼身边。它们并肩而立,凝神张望、聆听、嗅闻。
它们耳边传来狗群的打架声、男人压着喉咙的喊叫声、女人尖锐的责骂声,还有小孩子的凄厉悲号。除了几座皮帐篷突出的轮廓之外,独眼和母狼只瞧见营火的火光和穿梭其间的人影,以及在寂静空气中爬升的袅袅轻烟。尽管看得不真切,但印第安营地的各种气味可一点也没逃过它们的鼻子。这些气味里包含了许多独眼不理解的信息,母狼却对这一切再熟悉不过。
母狼莫名激动起来,越闻越是兴奋,但独眼依旧满心疑虑。它忧心忡忡,举步欲离。母狼回过头,用鼻子碰了碰独眼的脖子,要它安心,随后又继续打量营地。母狼的脸上出现一种新的渴望,那不是饥饿的渴望。这欲望使它兴奋得全身颤抖,催促它朝火光前进,挤进人群之中,闪避人类的脚步,找狗儿打闹。
独眼在母狼身边不耐烦地来回踱步,不安的感觉再度涌上母狼心头。它又再次急迫地觉得自己必须找到某样东西,于是转过身,快步奔进森林。独眼如释重负,快跑赶到前头,和母狼一起跑进林间的隐蔽深处。
月光下,它们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跑上一条小径,两匹狼将鼻子贴在地上,嗅闻雪地上的足迹。这些脚印非常新,独眼小心翼翼地跑在前方,母狼尾随在后。它们宽大的掌垫似天鹅绒般轻轻落下,在雪地上留下斑斑足迹。独眼在一片白茫之中,瞥见一道隐约的白影一闪而过。那白影的步伐灵巧,奔跃的速度更是快到瞧不清。这道模糊的影子就在独眼面前蹦蹦跳跳,飞蹿而过。
它们在一条狭窄的小径上追逐。小径两旁耸立着矮小的云杉木,透过叶隙能看到小径的路口,而路口之后是一方月光盈盈的林间空地。独眼快步追赶逃窜的白影,几次纵跃便给它追上了。现在白影就在它眼前,只要再飞身一跃,即可咬住白影。但它连跳都来不及跳,白影就突然一飞冲天,挂在它头顶高空中挣扎不已。原来那白影是一只雪鞋兔,现在挂在空中,怪模怪样地扭来扭去,没办法回到地面。
独眼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喷了口气,往后一跃,蹲伏在雪地上,对着这个仿佛外星生物般的恐怖玩意儿咆哮威吓。但是母狼冷静地推开它,驻足片刻之后,纵身扑向那只扭动的兔子。母狼跳得很高,却仍不及猎物的高度。它的牙齿如钢铁般重重一咬,没咬中。它又纵身扑了一次,又一次。
独眼缓缓起身,看向母狼,为了它的屡试屡败而愠怒。它索性自己奋力一跃,一口就咬中了兔子,要把它扯回地上。就在这时,它身侧传来一声可疑的清脆响声,一根云杉枝条弯了下来,朝它狠狠抽去,吓了它好大一跳。独眼震惊之余,下颚一松,往后跳开,想闪避这个诡异的敌人。它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喉咙发出咆哮,全身上下每一根毛都因盛怒竖起。在这瞬间,那根细长的枝条又弹回树梢,兔子也再次高挂空中,不停挣扎扭动。
母狼火冒三丈,长牙狠狠没入独眼的肩膀,教训了它一顿。惊恐的独眼不懂母狼为何又攻击自己,恐惧之余便本能地凶猛反击,抓伤母狼嘴侧。母狼和独眼自己都没料到它会为这一咬大动肝火。母狼暴跳如雷,厉声咆哮,飞身扑向独眼。独眼这才回过了神,发现自己的错误。它想要安抚母狼,而母狼仍不肯停手,直到它试遍各种法子都没用,才兜了个圈,别开头,默默用肩膀承受母狼的惩罚。
同一时间,那只兔子仍不停地在它们头上扭动挣扎。母狼在雪地上坐了下来。比起那根神秘的枝条,老独眼现在更怕母狼,于是又朝兔子扑去。它咬住兔子,目光不忘留意枝条。果然,像先前一样,枝条跟着它垂落地面。它竖起长毛,伏低身子准备迎接即将降临的攻击,但牙齿仍然紧紧咬住兔子不放。不料这次攻击没有落下,弯垂的枝条停在半空,只要它一动,枝条也跟着移动。独眼咬牙对着枝条低吼咆哮,不过既然它静止不动,枝条也不会再动,所以它推断还是别动比较安全。啊,嘴里溢满兔子温暖鲜血的滋味实在太美妙了!
是母狼将它从僵局中解救出来。它叼走兔子,不顾枝条威胁似的在它头上摇摇晃晃,沉着地一口咬断兔头。枝条一下弹回空中,之后再也没找过它们麻烦,恢复它在自然界中原本笔挺的优雅姿态。就这样,母狼和独眼大快朵颐起那根神秘树枝替它们捕捉的猎物。
林间还有其他小径里都有兔子悬在空中,这对狼夫妻一只都没放过。母狼领在前头,老独眼尾随在后,细心观察,学习该怎么打劫被陷阱捕获的猎物这项知识在它未来的日子,很是受用。
狼穴
整整两天,母狼和独眼都在印第安营地四周游荡。独眼忧心忡忡,又惧又怕,但母狼深受营地诱惑,不愿离开。直到某天早晨,一声来复枪响划破空气,子弹粉碎独眼头顶上的一根树干,它们这才不再犹豫,拔足奔离险地。
两天以来,它们并没有走得太远,母狼寻找的决心越来越迫切,它的身子变得十分沉重,只能缓缓前进,跑也跑不快。追捕兔子本来轻而易举,但有次它追到一半竟半途而废,直接躺下来休息。独眼凑到它身旁,想用鼻尖轻轻碰它脖子,母狼却迅雷不及掩耳地狠狠咬它一口。独眼大惊失色,为了闪避,狼狈地往后摔了个四脚朝天。母狼的脾气变得前所未见的暴躁,独眼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耐心包容它、关怀它。
母狼终于找到它苦苦寻觅的东西。那东西位于一条小溪上游,等到夏季融雪后,这条小溪将流注麦肯锡河,但此时河面一路冻结到河底岩床,从源头到入河口都变成一片雪白的坚硬死水。独眼遥遥领先在前,母狼困乏地尾随在后,两匹狼偶然走到一座高耸的土堤,母狼转身,快步走到土堤前方,经过春季暴雨和融雪的不断侵蚀冲刷,土堤下的一道狭缝后方出现了一座小洞穴。
母狼在洞口伫立半晌,小心翼翼地检视土墙,然后沿着墙角,跑到一处从平缓地面上急剧隆起的圆丘。母狼接着又回到洞穴,钻进狭小的洞口。洞口不到三尺高,它不得不俯低身子爬进去。进入洞穴后,空间豁然开朗,洞顶也拔高许多,形成一个直径大约六尺的小小圆室,母狼的头几乎可以顶到洞顶。不过洞内的空气既干燥又舒适,母狼仔细检查环境,一点细节也没遗漏。独眼本已向前走了开去,现在又折返,站在洞口耐心观望。母狼垂下头,鼻子贴着地面,一路闻到自己并拢的脚边,然后绕着定点转了好几圈,最后带着疲倦,呻吟似的叹了口气,蜷起身子,放松四脚,面向洞口躺了下来。独眼朝母狼一笑,耳朵兴致高昂地挺立直竖。在白昼的阳光下,母狼看见独眼好脾气地摇着尾巴,便也懒懒地动了动耳朵,耳尖往后伏贴两侧,张开嘴,舌头平静地垂在嘴外,表示它满足了。
独眼饿了。虽然它睡在洞口,却睡得断断续续。四月的阳光映在雪地上灿烂夺目,它不时醒来,竖起耳朵,聆听明亮世界的动静。它一面打盹,耳朵一面捕捉隐蔽于林间的细微声响,那是涓涓泉流在细语呢喃。于是它醒来,凝神细听。太阳回归了,苏醒的北方大地呼唤着它。生命蠢蠢欲动,春天的气息弥漫空中,雪地下传来万物滋长的脉动,树汁日益饱满,新芽也冲破冰霜囚牢,恣意绽放。独眼焦虑地瞥向母狼,母狼却一点起身的意思也没有。它看向洞外,六只雪雀振翅飞过。它才打算起身,可回望了母狼一眼,又再次躺下,打起盹儿来。微弱又尖锐的鸣叫不断钻入耳中,独眼几次昏昏沉沉地用脚掌抓挠鼻子,然后它醒了,在它鼻头上方嗡嗡飞鸣的原来是一只蚊子。这只蚊子整个冬天都被冰封在一截干木里,直到今日阳光融化冰雪,它才重获自由。独眼再也无法抗拒大地的呼唤,而且它也真是饿了。
独眼爬到母狼身边,想要说服它起身。母狼却对它厉声咆哮,它只好独自走出洞外。阳光灿烂,独眼发现脚下的积雪变得松软异常,它举步维艰,于是踏上冰冻的河床。河流因为被树荫所遮蔽,积雪尚未消融,河面依旧晶莹坚硬。它一连走了八个钟头,摸黑回来时,肚子比出发时来得更饿了。它路上是发现了猎物,可让它给逃了。它在消融的雪面上走得跌跌撞撞,雪兔却若无其事,一如往常地轻盈飞掠,一次次逃离它的利齿。
回到洞口时,它突然感到一阵惊疑,不敢继续前进。洞内传来陌生的微弱声响,那不是母狼发出的声音,但听起来又隐约有些熟悉。它小心翼翼地钻进洞内,迎接它的是母狼警告的咆哮声。独眼没有生气,乖乖地与母狼保持距离,不过还是对那陌生、微弱又含糊的啜泣声很是好奇。
母狼烦躁地警告它,要它离开,因此它蜷起身子,窝在洞口睡觉。天亮了,曚昽的阳光射进洞内,独眼再度起身,寻找那似曾相识的声音来源。现在,母狼的警告声中夹带了一种新的音调——一种捍卫的音调。独眼小心翼翼地和母狼保持距离,而它还是看见了藏在母狼四腿间的,是五团奇怪的小小肉团,它们依偎着母狼,看起来那么孱弱、那么无助,闭着眼不停发出微弱的哀鸣。独眼震惊不已,在它漫长的辉煌岁月中,这种事并非首次发生,它已经经历过非常多次,但每次都同样新鲜惊奇。
母狼焦虑不安地望着它,嘴里不时发出低沉的咆哮。只要独眼靠得太近,母狼喉间的咆哮就会转为尖厉的嚎叫。这是母狼的第一次,不过本能告诉它这是所有母狼都体验过的经历——公狼会吃掉自己幼小无助的新生小狼。母狼体内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惧,让它竭力阻挡独眼,不让它上前察看自己的孩子。
可是母狼多虑了,老独眼也感到一股强烈的冲动,同样地,这也是所有公狼与生俱来的本能。它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新生子女,踏上猎食之路,仿佛这是世上再自然不过的事。
小溪在距洞穴的五六尺处,岔开为一个直角,两条支流分别流过山间。它沿着左方支流,发现一个新的足迹。它闻了闻,那脚印还很新鲜。它迅速趴下,望向足迹消失的方向,沉吟片刻后,又转向右方的支流,因为左方的足迹比它自己的脚印还要大,那儿不会有多少生肉让它分食。
独眼沿着右侧支流走了半里,敏锐的耳朵捕捉到啃啮的声音。它无声无息地溜过去一看,发现是一头豪猪靠着树干,用后脚站立,啃着树皮磨牙。独眼小心翼翼地靠近,但心里清楚自己胜算渺茫。它认得这种生物,只是过去从没在这么遥远的北方遇上过,也从没猎食过这种动物。不过它很早以前就知道世上有“机会”或“运气”这种事,因此继续靠近,反正世事难料,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
豪猪突然蜷成一颗球,朝着四面八方竖起又长又尖的针刺,摆出防御的姿势。独眼年轻时有一次好奇想闻这种针球,结果靠得太近,豪猪的尾巴一下打到它脸上,在它嘴上钉了一根刚毛。它还记得那伤口像火烧般灼痛,针在嘴上插了好几周才掉落。因此它在一旁舒舒服服地躺下,鼻子离豪猪尾巴足足有一尺远。它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着。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那只豪猪可能会伸伸身子,让它有机可乘,迅雷不及掩耳地用脚掌撕裂对手柔软脆弱的腹部。
但半小时后,独眼还是起身了。它咬牙切齿地对着那颗纹丝不动的针球咆哮几声,然后快步离开。它有过太多次等待豪猪展开身子的经验,每次都是白费力气,现在又没那么多时间让它蹉跎,因此它继续沿着右溪前进,时间分分秒秒流逝,它仍是一无所获。
老狼体内复苏的父性十分强烈,它知道自己一定得找到食物。下午时,它发现一只松鸡,当时它刚走出一座灌木丛,就迎头撞见这只笨鸟。那只松鸡坐在木头上,离它的鼻子不到一尺远。它们四目交会,松鸡吓得半死,振翅欲飞,但独眼一掌扑去,将它狠狠打回地面。松鸡在雪地惊恐乱窜,想飞到空中,却被独眼一口咬住。独眼一咬到柔软的鲜肉和脆弱的骨头,便自然而然地啃食了起来,随即猛然回神,想起洞穴中的小狼,便叼起松鸡,转身往来时路走去。
独眼如往常一般,像道灰影倏忽而逝,天鹅绒般的脚掌掠过雪地,并谨慎留意路上的新足迹。在距离支流分汊处的一里开外,它又发现早晨时看见的那个大脚印。它循着足迹,溯溪前进,做好准备,预期自己将在某个转弯处与脚印的主人相遇。
独眼藏身在转角的一块岩石之后,探头张望。溪流在此处绕了个大弯,它敏锐的双眼瞥见了影子,迅速伏低身子。是足印的主人,一只巨大的母山猫。那只母山猫此刻正像独眼先前一样,静静躺在一旁;在它面前的,正是那颗紧紧蜷缩的针球。若说独眼先前的身影恍若一道飘忽的灰影,那它现在就是那影子的鬼魅。它贴着地面爬了个圈,悄悄绕到这两只无声无息、纹丝不动的动物下风处。独眼蹲伏在雪地上,将松鸡搁在身旁,目光从低矮的云杉针叶间望出去,看到生存之戏在自己眼前上演——守候的山猫和豪猪都专心致志地捍卫自己的生命。这就是猎食的奇妙之处,对一方来说,要生存就必须吃掉对方;而对另一方来说,想保命就得让自己不被吃掉。就连藏身在隐蔽处的独眼也在这场狩猎游戏中扮演了一角,等待某种奇怪的机运在猎食之路上助它一臂之力。这就是独眼的生存之道。
半个小时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小时。什么也没发生。那颗针球像块石头,山猫则像座大理石冰雕,而老独眼就像死了般,三方一点动静也没有。但它们其实都为了生存饱受巨大的折磨,犹如石化的身影下,个个蓄势待发,精神从未如此抖擞过。
独眼微微一动,更加热切地往前窥探。有动静了!那头豪猪终于判定敌人已经离开,正慢慢地、小心地展开那坚不可摧的球形盔甲。周遭没有出现预期中的骚动,豪猪于是更加缓慢地展开针球。独眼在旁观看,嘴里突然感到一阵湿濡,口水不由自主淌落。看到活生生的肉块在它眼前如飨宴般自动铺展,独眼不禁亢奋不已。
豪猪还没完全展开身子,就已经看见它的敌人。在那瞬间,山猫发动攻击了。攻势疾如电光,山猫那如老鹰般的弯曲利爪扑向豪猪柔软的腹部,飞快向后撕扯。如果豪猪已经完全展开身子,或没有在它遇袭前发现敌人,山猫的脚掌必可毫发无伤地收回。但豪猪已有警觉,在山猫缩脚前,尾巴一个横扫,在敌人脚掌上扎进好几根刚毛。
出击、反击、豪猪凄厉的惨叫、大山猫猝然受伤的震惊和哀号,通通在瞬间发生。独眼亢奋不已,情不自禁地半弓起了身,双耳直竖,尾巴也直挺挺地在身后微微摇颤。山猫气急败坏,势若猛虎地扑向刺伤它的玩意儿。但豪猪也非善与之辈,它一面尖叫呻吟,虚弱地想将被开膛破肚的身体缩回球状,一面又用尾巴“啪”地打向山猫。山猫再次痛苦惊骇地连声哀号,它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节节后退,鼻子上插满刚毛,活像个针座。它拼命用脚掌拨打鼻子,想要弄掉那些尖刺的刚毛,一下把鼻子插进雪地,一下又在树枝上摩蹭,痛得魂飞魄散,不断跳上跳下,左右乱窜。
山猫喷嚏打个不停,拼命挥动粗短的尾巴。终于它停止一切滑稽的举动,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独眼依旧躲在一旁观看,只见山猫突然毫无预警地跃到空中,同时发出一声摧心裂胆的长声哀号,一旁的独眼心里一惊,背上鬃毛不由自主竖起。山猫随即沿着小径飞窜,每跨一步就发出一声惨叫。
山猫的哀号逐渐转弱,最后终于完全消失。独眼等到此时才冒险上前,小心翼翼地踏出脚步,仿佛雪地上插满了豪猪直挺挺、亮晃晃的刚毛,打算刺穿它柔软的脚掌肉垫。豪猪看到独眼逼近,长牙一咬,发出一声凶猛的尖叫。它想再次把自己蜷成那颗坚不可摧的圆球,却无法再像先前那样一丝缝隙也没有。它的伤势过重,身体几乎被撕成两半,血如泉涌。
独眼铲起几口浸饱鲜血的白雪,细细品尝,然后大口吞下。鲜血的滋味如此美妙,它饿得更加厉害了。不过老练如它,知道此刻还不能够掉以轻心。它耐心守候,即便看到豪猪咬牙切齿,呻吟啜泣,偶尔发出几声刺耳的尖叫,也只是躺在一旁等待。不多久,独眼发现豪猪的刚毛渐渐垂落,还开始剧烈发起抖来。颤抖蓦然停止。豪猪的獠牙最后一次不甘心地一咬,然后所有刚毛都垂了下来,身体松弛,一动也不动了。
独眼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地用脚掌将豪猪的身体摊开,把它翻了个腹部朝天。什么也没发生。豪猪死透了。独眼凝神注视了豪猪好一阵子,最后才小心翼翼地用牙齿叼起豪猪,半衔半拖地沿着溪流往下游走去。行进时,它的头还歪向一侧,以免碰到豪猪浑身是刺的身体。这时它突然想起一件事,撇下沉甸甸的猎物,快步跑回搁下松鸡的地方。它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所以半分犹豫也没有,立刻将松鸡狼吞下肚,再回去叼起豪猪。
独眼把这天狩猎的成果拖回洞穴,母狼先好好检查了一番,然后回头轻轻地舔了舔它的脖子,接着下一秒又发出怒吼,警告它不要靠近小狼。但这声咆哮没有先前那般严厉,与其说是威吓,更像是道歉。它对公狼的恐惧减轻了,不再那么担心它会吃掉小狼。独眼完全展现了父亲的风范,没有流露半点邪念,不像有要吃掉它刚带来世上的小生命的打算。
小灰狼
它是与众不同的!其他兄弟姐妹的毛色已经开始显露从母狼那儿遗传到的红色色泽,只有它遗传到父亲的毛色,它是五只幼狼中,唯一的灰狼。它继承了纯正的狼族血统——事实上,它继承了老独眼的一切特征,唯独一点除外,那就是它父亲只剩一只眼,而它双眼俱全。
小灰狼的眼睛才睁开不久,已能看得清清楚楚,且在它眼睛尚未睁开前,就会尝、会嗅、会感觉,对自己两个兄弟和两个姐妹非常熟悉。它们会笨手笨脚地玩在一块儿,有时吵吵闹闹、争执不休时,小灰狼会震动小小的喉咙,发出一种奇怪的刺耳声音(咆哮的前身)。早在睁开双眼之前,它就已经靠触觉、味觉和嗅觉认识了母亲这个带来温暖、慈爱以及乳汁的源泉。母亲的舌头充满爱怜,只要它娇小柔软的身躯被舔过,它就会觉得安心无比,忍不住上前依偎,靠着它沉沉睡去。
小灰狼生命最初的一个月几乎都在沉睡中度过,而今它的视线已十分清晰,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对周遭环境越来越熟悉。它的世界一片灰暗,但它不知道这点,因为它还不晓得外头存在着其他世界。洞穴里的光线幽微,不过反正它的眼睛也无须适应其他光线。它的世界窄小狭隘,洞穴的四壁就是天涯海角,但既然它不晓得洞外还有一片宽广自由的天地,也不觉得这狭小的空间有什么压迫感。
可是它很早就发现,它的世界之中有一面墙和其他三面都不相同,那就是洞口,光线的来源。
早在具备思想和意志之前,它就晓得那儿和其他洞壁都不一样,甚至在它能够睁眼凝视之前,就已经感到那里散发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从洞口射进的光线敲打它紧闭的双眼,它的双眼和视神经都因那火花般色泽温暖、带给它莫名喜悦的细微闪光阵阵脉动。它体内的生命力、身上的每一根纤维,还有组成它血肉之躯及天地万物的生命都渴求着光芒的本能,驱使它向光芒前进,如同植物受到奇妙的化学作用影响,总是不由自主地向阳生长。
打从一开始甚至在意识启蒙之前,小灰狼便不断朝洞口爬去,它的兄弟姐妹也不例外。这段时间内,没有一头小狼曾爬向洞后的黑暗角落。它们仿佛植物般深受光线吸引。阳光是构成生命的必要化学元素之一,它们小小的身躯受到这化学作用驱使,宛若藤蔓的卷须般,盲目朝着光亮爬去。一段时日后,每头小狼发展出自己独特的个性,拥有不同的冲动和欲望,这时候,光的吸引力更加强烈了。它们不断朝着光亮爬呀爬,却老是被母亲叼回来。
小灰狼因此认识了母亲在爱怜轻舔外的另一面。当它执拗地要爬向亮处时,母亲会用鼻子重重顶它,以示惩戒,随即飞快一掌拍下,用不轻不重、恰如其分的力道打得它满地滚。小灰狼从此懂得了什么是伤害——更重要的是,它学会如何避免伤害。不想受伤挨痛,第一,别做出任何会招致伤害的冒险之举;第二,假若已经做出冒险举动,就得尽快闪避、退走。这些都是它刻意思考而得的结论,是它对世界有了初步认识的结果。在此之前,如同它本能地爬向亮处般,它也只是出于本能地去闪避伤害和疼痛,但有了意识之后,就懂得要刻意闪躲。
它是头凶猛的小狼,它的兄弟姐妹也一样。这不意外,它本是肉食动物,它的同类狩猎、吃肉,父母亲也完全仰赖肉食维生。它出生后第一口吸吮的奶水,便是直接从肉食转化而来。如今,它一个月大了,眼睛也已经睁开了一星期,就开始自己吃肉——母狼的奶水已经不够养育五只成长中的小狼,便先将兽肉嚼个半烂,再吐出来喂哺子女。
小灰狼不仅是个凶狠的小家伙,还是手足间最凶的一个。它刺耳的咆哮声是兄弟姐妹间最响亮的,发起怒来比它们都要可怕。是它第一个学会用脚掌利落地把手足打得满地乱滚,也是它第一个学会咬住另一匹小狼的耳朵,又拉又扯,从紧咬的牙缝中迸出咆哮。不难想见,最让母狼头大的也是它。做母亲的总得时时留意,提防小狼又溜去洞口。
光线对小灰狼的魔力与日俱增。它三番两次试着想冒险爬到洞口,但每次才爬开一码,就被母狼拖了回来。不过它不知道那是洞口。它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洞口,也不知道洞口是连接两个地方的通道。它压根不晓得世上还有其他世界,更遑论如何前去。对它来说,洞口不过是另外一面墙——一面光明之墙。就像对那些在洞外的居民而言,太阳是他们的光明来源般,这面墙就是小狼世界的太阳。它像飞蛾扑火般深深为光芒所吸引,一心一意要朝亮处前去。生命力在它体内迅速膨胀,驱使它不断朝光墙前进。它体内的活力知道那里就是出口,是它命中注定要踏上的道路。只是现在的它对这些一无所知,压根不知还有“外界”这东西。
这面光墙有个地方很是诡异。它父亲(它开始认可父亲也是世上的居民,它像母亲一样睡在亮处附近,并提供它们肉食)能够直接走进远方那道白墙,消失其中。小灰狼百思不解,虽然母狼从不允许它们靠近那面光之墙,但它接近过其他墙面,每次柔软的鼻尖都会撞上坚硬的阻碍,痛个半死。经过几次冒险后,它就不敢再去招惹那些墙了。它不假思索,立刻接受消失墙外是父亲的特长,好比奶水和嚼烂的肉泥是母亲的特色一样。
事实上,小灰狼没有思考的能力——至少没有像人类般的思考能力。它的脑袋只能模模糊糊地运转,不过它得到的结论和人类一样清晰、敏锐。它自有一套理解事物的方法,无须追根究底,探究背后的理由和原因,其实,这就是所谓的“分类”。它从不花脑筋去思索事发原因,光是知道事发经过就已经足够。因此,当它的鼻子撞过几次墙后,它就接受自己无法消失墙内,但父亲可以的事实。而它完全不会去思索自己和父亲为什么不同;狼的心灵,无法理解逻辑和物理。
如同多数生长于荒野之上的动物,小灰狼早早就经历了饥荒。有那么一度,它们不仅没肉吃,连母亲的乳房也不再分泌乳汁。小狼们起初不断哭嚎,但更多时间都陷入沉睡,不多久更因为饥饿引发了昏迷,不再打闹、不发脾气、不尝试咆哮,也不再冒险爬向远处的光墙。小狼们陷入昏睡,体内的生命之火如风中残烛,眼看就要熄灭。
独眼急坏了。它跑到远方觅食,鲜少留在死气沉沉、凄惶悲伤的洞穴睡觉。就连母狼也离开小狼,出洞觅食。小狼出生后的头几天,独眼曾几度跑回印第安营地附近,打劫落入陷阱的兔子,然而随着冬雪消融,河川开始流动,印第安营地也跟着迁移,这个食物来源就这么断绝了。
等到小灰狼醒来,又对远处的光墙产生兴趣时,它发现它世界的成员少了大半。它身边只剩下一个姐姐,其他手足都饿死了。它逐渐恢复力气,却发现自己只能跟自己玩,因为姐姐一动不动,再也不曾抬起头。现在它又有肉可以吃,小小的身躯又开始圆润起来,可是对它姐姐来说为时已晚。姐姐一直睡、一直睡,薄薄的狼皮裹在细小的骨头上,生命之火逐渐微弱,终至熄灭。
之后有一天,小灰狼再也没见到父亲进出光墙,也没看到它睡在洞口。这发生在第二次饥荒结束之际,但这次饥荒不如先前严重。母狼知道独眼为什么再也没有回来,却无法告诉小灰狼它所看见的情景。那天,它循着独眼前一天留下的足迹出外猎食,沿着左侧支流而上,到达山猫的栖息地。它在足迹的尽头发现独眼——或该说独眼的残骸。现场留有许多恶斗的痕迹,还显示山猫在赢得胜利之后,退回了自己的巢穴。母狼离开前发现了洞穴,可种种迹象显示山猫就在洞里,它不敢冒险进去。从此之后,母狼便避免沿着左侧支流猎食,因为它知道山猫的洞穴里有着一群小山猫,而大山猫不只暴烈凶残,更是可怕的战士。没错,六匹狼对付一只山猫,把它赶上枝头、逼得它长毛直竖、嘴里低吼咆哮的确是绰绰有余。但一匹狼单枪匹马对抗山猫完全是另一回事,特别是山猫身后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山猫时。
然而荒野就是荒野,母性就是母性,不论是否置身蛮荒,母亲都具有保护幼子的强烈天性。总有一天,母狼会为了它的小灰狼冒险走上左方支流,走进石头后的洞穴,走入山猫的怒火。
世界的围墙
当母狼开始离开洞穴、出外猎食时,小灰狼已经很清楚不能靠近洞口的禁令。不仅是因为母狼用鼻子和脚掌对它三令五申,它自身对于恐惧的本能也逐渐滋长。在它短短的洞穴生涯中,尚未有机会遇上什么值得害怕的事物。然而,恐惧是与生俱来的,从遥远的先祖传承给千千万万的后代子孙,再由母狼和独眼传承给小灰狼。对于母狼和老独眼来说,这也是世世代代的狼族传给它们的本能。恐惧——它是所有野生动物无可避免的继承物,就连对食物的饥渴也无法取代。
因此,虽然小灰狼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但它早已认识恐惧。或许它是把恐惧当作生命中的一项限制,而它也明白生于世上必定有诸多限制。它晓得什么是饥饿,当饥饿无法得到纾解时,它就感到局限。阻挡去路的坚硬穴壁、母亲鼻子的重重推顶、脚掌的狠打、多次无法让饥饿得到满足的饥荒——都一再告诉它这个世界并不自由,生命处处充满限制和束缚。而这些限制和束缚就是法则,就是规矩,只要乖乖遵从即可远离伤害,逍遥快活。
小灰狼不像人类会企图理解这些问题,只是将这些事分门别类,哪些会让它受到伤害,哪些不会。此后就避开会伤害它的事——也就是限制和束缚,以期享受生命的满足和报酬。
于是,为了遵从母亲及那些无以名之的未知事物所立下的规矩,小灰狼乖乖听话,远离洞口。那对它来说,依旧只是一面白色的光墙。母亲不在的时候,它多半都在睡觉,醒来时也保持极度安静,压抑喉间蠢蠢欲动的呜咽,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有一回,小灰狼清醒地躺在地上,听见光墙那儿传来某种声响。它不晓得那是一只狼獾站在洞外,正因自己的大胆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想嗅出洞里有什么气味。小狼只知道那闻嗅声听起来很奇怪,是个还没被分类到的东西,所以不明所以,所以心惊胆战——因为未知正是构成恐惧的主要因素。
小灰狼背上的鬃毛无声竖起。它怎么知道要对这个在外面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东西竖起鬃毛?它不知道,它没有这项知识,竖起鬃毛只是它内心恐惧的展现。这是它生平第一次经历恐惧。恐惧还另外伴随了别项本能,那就是藏匿。小狼吓得魂不附体,仍静静躺在原位,纹丝不动,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它像结冻、石化了般,看上去宛若尸体。母狼回来后,闻到狼獾的味道立刻厉声咆哮,连忙冲进洞内,无限爱怜地又顶又舔小狼,小狼全然不觉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除了恐惧外,还有其他力量在小狼体内滋长,其中最明显的就是“成长”。本能和法则要求它服膺,但成长却要求它反叛。母狼和恐惧迫使它远离白墙,不过成长是生命的一部分,而生命注定了要不停追寻光明。因为如此,它无法阻挡体内掀起的生命浪潮——随着它吞下的每一口肉、它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那股浪潮就愈显澎湃,无可遏阻。终于有一天,生命的冲劲扫去恐惧与本能,小狼一面观望,一面爬向洞口。
这面光墙不像它试探过的其他堵墙,似乎会随着它的靠近而后退。小灰狼小心翼翼地伸出柔软的小鼻子,往前顶一顶,可是没有撞到什么坚硬的障碍。这面墙的成分似乎和光一样,是可以弯曲、穿透的。于是,它踏进这面过去一直以为是墙的地方,沐浴在组成这面墙的物质之下。
小狼困惑不已。它不只正在穿过本应坚硬的穴壁,光线也愈来愈明亮。恐惧催促它掉头,成长则推着它继续前进。突然间,它发现自己置身洞口了。它刚才还以为自己仍在墙内,但那面墙似乎一下跳到远远的地方。如今光线亮得刺眼,照得小灰狼头昏眼花,顿时向四方远远延伸的宽阔空间也令它晕眩不已。不过没多久,它的眼睛自动适应了光线,调整好焦距,看清远处的物体。那面墙原本跳出它的视线之外,现在它又看到了,它看起来好远好远,外观也不同了,变成一面色彩缤纷的巨墙,墙上有沿着溪流生长的树木,树上耸立着山陵,山上又堆栈着蓝天。
无比的恐惧蹿上小灰狼心头,太多可怕的陌生东西了,它趴在洞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外头的世界。它非常害怕,眼前充满未知的事物,个个都是它的敌人。它背上的鬃毛因此竖立,嘴唇也软弱掀起,努力想要发出凶狠的咆哮。它不顾自身的弱小和恐惧,高声向这片辽阔大地示威挑衅。
什么也没发生。小灰狼继续凝望,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忘了咆哮,忘了害怕。到了此时,成长披上好奇的外衣,击败了恐惧。它开始注意到附近的物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一段河流、耸立在山脚边的枯萎松树,还有朝着它直冲而来,停在它两尺之外的斜坡。
至今为止,小灰狼都生活在平地上,从没经历过跌倒的伤害,根本连什么是“跌倒”都不知道。因此,它后脚还留在洞口,前脚就大着胆子踏前一步,结果一个倒栽葱,鼻子重重撞在地面上,痛得它哀哀直叫。它随即骨碌碌地滚下坡,吓得它魂飞魄散,惊慌无措。“未知”总算蛮横地抓住了它,眼看就将重重伤害它。成长如今被恐惧击溃,它像吓坏的小狗般不断呜呜哀嚎。
小灰狼不住哀鸣,不知道未知会怎么伤害它。这和过去未知只是环伺在侧,它因恐惧而动弹不得的情况大不相同。现在未知紧紧抓住它,保持静默也于事无补。更何况,现在令它魂飞魄散的不是恐惧,而是惊吓,所以它才哀嚎连连。
不过斜坡越来越平缓,坡底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小狼滚到这儿总算失去势头,停了下来。它发出最后一声痛苦的哀嚎跟一声长长的啜泣。接着,它就像做过无数次般,自然而然开始舔去身上粘附的干土,将自己打理干净。
之后,就像未来第一个登陆火星的人类一样,小灰狼坐了起来,东张西望。它突破了世界的围墙,未知也松开了魔掌,而它毫发无伤。不同的是,未来那个首位登陆火星的人类不会对那颗星球如此陌生,小灰狼没有任何先修的知识,也没有任何警告,就独自在这崭新的世界中探索。
现在,那恐怖的未知放开它了,它也就这么把未知的恐怖抛到脑后,只感到无比好奇。它细细端详身下的绿草,身后不远处的沼莓,还有在空地边缘的一棵枯松树。一只松鼠在树底东跑西窜,突然跑到小灰狼身上,把它吓得魂飞天外。小灰狼瑟瑟发抖,对着松鼠大声咆哮。松鼠跟它一样吓得半死,一溜烟跑上枝头,觉得自己安全无虞后才开始狠狠回骂。
吓跑松鼠给小狼增添了莫大勇气,因此虽然接着又被啄木鸟吓了一大跳,它还是自信满满地继续前进。但它自信过了头,看到一只灰噪鸦放肆地扑到它身上,它便好玩地伸出脚掌打它,结果鼻子反被狠狠啄了一下。小狼痛得缩成一团,哀哀嚎叫。灰噪鸦被小狼的声音吓着,一下飞遁空中。
小狼边走边学,迷雾般的幼小心灵不自觉地替事物分门别类,归纳出世上有活的东西,也有没有生命的东西。它必须留心活的东西,因为没有生命的东西静止不动,但活跳跳的东西会四处乱窜,完全说不准它们会有什么举动。唯一可预期的就是它们无法预测,所以它必须时时做好各种提防和准备。
它笨手笨脚地前进,不断撞上树枝或其他东西。它常常以为树枝还在远方,但下一秒立刻打中它的鼻子或擦过它的肋骨。地面崎岖不平,有时候它步伐太大,鼻子就一头撞上地面;有时候步伐太小,四脚又绊在一起。地上还有一被踩到就骨碌碌打起滚来的鹅卵石与石头。小灰狼因此学会没有生命的东西也不见得都像它的洞穴般坚固牢靠,体积小的也比体积大的容易掉落或倾覆。它每遭殃一次,就多学到一分,走得越久,脚步就越稳健。它调适自己,学习计算自己的肌肉动作,熟悉它的体能极限,学会估量物体之间,以及自己和物体间的距离。
以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来说,小灰狼很是幸运。生为一个猎食者(虽然它自己不知道),它首次闯入世界,就糊里糊涂地在洞口找到食物。它会没头没脑撞进那隐秘的松鸡窝完全是运气——它是无意间跌进去的。它本来正走在颓圮的松树树干上,脚下腐烂的树皮陡然陷落,它惨叫一声,一路撞断树叶和枝条,落入树丛中心的地面,被七只小松鸡团团围绕。
小松鸡吱吱鼓噪。小狼起初还很害怕它们,但它马上就发现它们只是群小不点,胆子也就跟着大了起来。小松鸡扭来扭去,它把脚掌压在其中一只身上,它就扭得更为激烈,看得小狼乐不可支。小灰狼闻了闻,嘴巴叼了一只起来,小松鸡在它嘴里蠕动挣扎。就在这一刻,它发觉自己饿了,于是下颌一合,小松鸡脆弱的骨头便“咔嚓”一声碎裂,温暖的鲜血充溢嘴里。那滋味真好!这就是肉,和母亲喂它吃的肉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是这块肉还活生生的,因此尝起来更为鲜美。它将一整窝小松鸡都吃个精光,然后学母亲饱餐后总要舔舔自己的胸肋才爬出树丛。
猛然间,一阵夹带羽毛的旋风袭来。小灰狼被突如其来的冲撞和怒火冲天的翅膀打得天旋地转,一头雾水。它把头埋在脚掌间大声吠叫。松鸡妈妈暴跳如雷,攻击越来越猛烈。小狼也气了,它站起身,厉声咆哮,脚掌挥了出去。它用小小的牙齿咬住母松鸡的一只翅膀,用力拉扯。母松鸡拼命挣扎,没给咬住的翅膀如雨点般不停打在小灰狼身上。这是小灰狼的第一场战役,它情绪激昂,完全把“未知”抛到九霄云外。它心里不再恐惧,只是拼命战斗,要狠狠撕裂攻击它的家伙。更何况,对方是肉,是食物,杀戮的欲望驱使着它。它才刚摧毁那些小小的生命,现在就要摧毁一条大生命。它沉溺在战斗和喜悦之中,甚至没有察觉自己有多亢奋。这种狂喜是全新的感受,它从未如此激动兴奋过。
小灰狼牢牢咬住松鸡的翅膀,牙缝间迸出咆哮。松鸡把它拖出树丛,然后又一个转身,要把它拉回树丛里的藏身处。小灰狼一股脑儿把松鸡拉到空地,松鸡不住大声啼叫,没被咬住的那只翅膀死命拍打,羽毛如雪片般落下。小灰狼的情绪亢奋到了极点,狼族骁勇善战的血液在它体内沸腾奔窜。这就是生存——虽然小灰狼不知道,自己正在履行诞生世间的意义,行它当行之事——那就是猎食,仰赖战斗谋生。它正在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即便是生命本身能做的也不过如此,唯有把天赋发挥到极致时,生命才能攀上巅峰。
没多久,松鸡停止挣扎了。小灰狼依旧咬着它的翅膀,一狼一鸡躺在地上,大眼瞪小眼。小狼狠狠地威胁咆哮一声,松鸡开始啄起小狼因先前的历险已经又痛又肿的鼻子。它缩了一下,却还是忍住不松口。松鸡啄了又啄,小狼的瑟缩变成哀鸣。它只想要闪躲,完全忘了自己的牙齿还咬着松鸡的翅膀。松鸡被小狼拖着走,鸡喙如雨点般啄在它伤痕累累的鼻子上。小灰狼体内的好斗浪潮渐渐消退,它放开猎物,转身一溜烟穿过空地,狼狈撤逃。
小灰狼在空地另一头靠近树丛边缘的地方趴下休息,舌头垂在嘴外,气喘吁吁。它的鼻子还是很痛,忍不住哀哀直叫。就在此时,它突然感到危险迫近,未知带着满满的恐怖朝它直扑而来,小灰狼本能地钻进树丛隐蔽处。这瞬间,一道气流急扑而至,一个长着翅膀的庞然大物带着不祥气息无声掠过。是老鹰,它从天空俯冲而下,差那么几分就攫住小狼。
趴在树丛里的小狼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向外窥探。空地另一头的母松鸡拍打翅膀,爬出满目疮痍的窝巢。它才刚失去小鸡,大受打击,没留意到空中疾如闪电的猛禽。小狼目睹了一切,它看见老鹰如落雷般俯冲而下,鹰身掠过地面,一把抓住松鸡。松鸡又痛又怕,放声惨叫,老鹰又迅雷不及掩耳地抓着松鸡蹿回到蓝天之上。小狼学到了一个警惕和教训。
良久之后,小狼终于离开树丛。它学到很多——首先,活东西是肉,它们美味无比。其次,若活东西的体型够大,可能会带来伤害,所以还是吃像小松鸡一样的小小生物就好,像母松鸡一样的大生物就算了。尽管如此,它还是有着一份小小的野心,期盼能再跟母松鸡战斗一次,只可惜母松鸡已经被老鹰抓走。或许还有其他母松鸡?它再去找找看。
小灰狼沿着河岸的斜坡走到溪边。它以前从没看过水,落脚处看起来似乎很稳固,表面好像也很平坦。它大着胆子踏上去,结果一下没入河中。它再次跌入未知的魔掌,吓得大声哭嚎。溪水冰凉,它急促呼吸,大喘了口气,灌进肺里的却不是往常的空气,而是河水。那窒息的感觉仿佛死亡——在它心中,那就是死亡。它对死亡一无所知,不过就像荒野里的任何一只动物,它也拥有死亡的直觉。对它而言,死亡就是最大的伤害,是未知的极致,是所有恐惧的总和,是它可能面临的最大、最无法想象的灾难。它对死亡一无所知,而这一切都令它惊骇不已。
小狼浮上水面,美妙的空气灌进它张大的口中。它没再沉入水里,反而自然而然地踢起腿来。最近的河岸在一码之外,但它浮出水面时背对那方向,先映入眼帘的是对面的河岸,于是便立刻朝那儿游去。虽然这是条小溪,可是溪潭中央仍距河岸足足有二十尺宽。
游到一半,小狼就被急流攫获,冲往下游。没多久又被卷进潭底的小湍流,想在这里游泳简直是痴心妄想。平静的潭水一下变得波涛汹涌,小狼载浮载沉,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在湍流中打转,一下又撞上岩石。每撞一次就大叫一声,一路惨叫连连,只要数它叫了几声就知道它撞上几块石头。
激流过后又是另一座溪潭,它在这儿被漩涡的水流轻轻冲上岸,悄悄搁在碎石滩上。小狼手忙脚乱地爬出水面,在岸边躺下。它又多了解了这世界一分:水虽然没有生命,但是它会动,而且尽管水面乍看像是地面般坚实,其实一点也不稳固。小狼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事情不总是表里如一。小狼对未知的恐惧是源自狼族世代相传的猜疑,而这天的经验更加深了它的疑心。从此之后,它不再凭借表象判断事物本质,而是心存怀疑,在还没完全了解事物的真实样貌之前,绝不轻易相信。
它那天注定还要经历一场冒险。它终于想起世上还有母亲这样东西,突然间,它好想母狼,除了妈妈外,它什么都不要。探险了一天,不仅身体疲惫不堪,它的小脑袋也同样筋疲力尽。从出生到现在,它还没有哪天这么疲于奔命过。浓浓的睡意袭来,它开始出发寻找洞穴和母亲,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无比的孤独和无助感。
爬行树丛间,它突然听到一声威吓的尖叫,一道黄影闪过,小狼看到一头黄鼠狼迅速跳开眼前。小狼见它体型娇小,也就不觉得可怕。随后,它又在它前脚边看见一只更小的动物,好小好小,是一只只有几寸长的小黄鼠狼。这只小黄鼠狼跟它一样不听话,擅自离巢探险。小黄鼠狼想逃走,小狼却一掌把它打翻。小黄鼠狼吱吱怪叫起来,转眼间,那道黄影又跃入小狼视野,耳边再度响起一声威吓的怒吼,颈间同时受到猛烈的攻击,感觉那只母黄鼠狼的利牙狠狠撕咬它的咽喉。
小狼一面惨叫,一面踉跄后退,看着母黄鼠狼扑到孩子身边,一起消失在邻近的树丛之中。脖子上的伤口疼痛不堪,但是心里受的伤更重。小狼坐在地上,小小声哭了起来。这只母黄鼠狼明明就好小啊,却那么野蛮!它还不晓得在同样体型与体重的动物里,黄鼠狼是荒野上最凶狠、报复心最强、最恐怖的一种杀手。不过它很快就会知道了。
小狼还在哀哀哭泣时,母黄鼠狼又现身了。它没有马上扑向小狼,现在它的孩子安全无虞,它便小心翼翼地步步逼近。小狼借着这机会,好整以暇地观察它像蛇一般瘦削的身子,它那热切昂扬的相貌也酷似长蛇。听见黄鼠狼威吓的尖叫,小狼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它咆哮警告母黄鼠狼别再上前,敌人仍步步逼近。黄鼠狼纵身一跃,小狼未经锻炼的视力来不及捕捉它的身影,那道瘦削的黄影神出鬼没,瞬间消失无踪,下一秒又出现在它的咽喉之前,狠狠咬住小狼的狼毛和肌肉。
小狼起初还怒吼连连,奋力应战。可是它实在太过幼小,这仅是它初入世界的第一天。没多久,它的怒吼变成了呻吟,战斗变成企图逃脱的挣扎。黄鼠狼半点松口的意思也没有,它牢牢咬住小狼,拼命想把牙齿插进小狼鲜红冒泡的大动脉里。黄鼠狼嗜血如命,最喜欢的喝法,就是直接从喉咙活生生地大口畅饮。
要不是母狼及时从树丛后冲出,小灰狼必死无疑,它的故事也将这么戛然而止。黄鼠狼放开小狼,朝母狼的咽喉扑去。但它没有扑中,反而咬到母狼的下颌。母狼的头若扬鞭似的猛力一甩,把母黄鼠狼高高抛起。黄鼠狼还在空中,母狼便咬住它那瘦削的黄色身躯,狼牙一挫,黄鼠狼当场断气。
小狼再次深深感受到妈妈的母爱。母狼找到小狼的喜悦,似乎比小狼被母亲找到的喜悦更甚。母狼用鼻子蹭蹭小狼,爱怜地安慰它,帮它舔舐被黄鼠狼咬伤的伤口,接着母子便一同吃掉那头嗜血的动物,回去狼穴睡觉。
猎食法则
小狼发育奇速,才休息了两天,就又大胆溜出洞外。它看见了那只母亲被它们吃掉的小黄鼠狼,那小黄鼠狼便也难逃如同它母亲的命运。不过这一回小狼没有迷路,累了之后,就自己找路回洞穴睡觉。此后,它的足迹一天走得比一天更远。
小狼开始可以精准地估算自己的力量和弱点,知道什么时候该大胆,什么时候该留心。它发现随时保持警戒有益无害,除了少数时刻;当它确定可以完全信赖自己的勇猛时,才会放纵心底那股小小的贪念和怒气。
只要碰上迷路的松鸡,小狼就会变身成为一个小狂魔。要是听到先前在枯树前遇上的那只松鼠吱吱喳喳、聒噪不休,它也必定凶狠回应。还有那些灰噪鸦,它几乎每看一次就会不由自主地起一把火,它永远忘不了初遇那只灰鸟时,鼻子被啄得有多惨。
但有时连灰噪鸦也无法激怒它,那就是它感到自己置身险境,察觉周遭有其他猎食者蛰伏时。它从没忘记那只老鹰。一见到老鹰飞掠而过的阴影,小狼一定会立刻躲进最近的灌木丛中。它现在不再只能匍匐爬行,步伐也不再蹒跚。它学会母亲轻巧鬼祟的姿态,轻轻松松便来去无踪,神出鬼没。
不过它猎食的运气一开始就用完了,直到现在,它得手的猎物就只有那七只小松鸡和小黄鼠狼。
小狼杀戮的渴望与日俱增,而它最恨不得能手到擒来的猎物就是那只松鼠。那只松鼠的嘴没有闭上的时候,老是吱吱喳喳地向荒野上的动物通报小狼的到来。且鸟儿善于翱翔空中,松鼠擅长爬树,所以小狼只能趁这家伙落地时,试着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它。
小狼对母亲无比尊敬。母亲总是能猎到食物,从不空手而归让它饿肚子,而且母亲什么都不怕。小狼没想过母狼的无惧是建基于经验和知识之上,它以为那是出于力量,母亲就代表了力量。随着小狼一天天长大,母亲的申斥也益发严厉,不只掌击的力道越来越重,谴责的方式也从用鼻子推顶,变成用利齿撕咬,但母亲的严厉同样让小狼敬佩。母狼要求小狼百依百顺,随着小狼年岁渐长,母狼的脾气也愈显暴躁。
饥荒再度降临,这时的小狼不像过去那般懵懂,再次体验被饥饿啃噬的感觉。母狼为了食物疲于奔命,日渐消瘦。它现在鲜少留在洞里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外面打猎,却总是无功而返。这次饥荒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却很严重。小狼无法再从母狼那儿喝到任何奶水,自己也猎不到一口食物。
小狼之前的打猎不过是闹着玩,享受其中的乐趣,现在是它认真猎食,却一无所获。不过猎食的失败加速了它的成长,它更仔细地观察松鼠的习性,更有技巧地靠近对方,把对方吓得魂飞魄散。它还研究起土拨鼠,想把它们从洞穴里挖出来。除此之外,它还学到许多关于灰噪鸦和啄木鸟习性的知识。终于有一天,即便见到老鹰的影子都没让它立刻抱头鼠窜,躲进树丛。跟以前相比,它强壮了许多、聪明许多、自信许多;而且,它已经饿到走投无路。它索性明目张胆地坐在空地上,公然向老鹰挑衅,要它下来。小狼知道盘旋在头顶蓝天的老鹰就是食物,它渴望许久的食物。但老鹰拒绝接受小狼的挑战,所以小狼只能爬回树丛,因失望和饥饿哀哀嚎泣。
饥荒终于暂时中止。母狼带着食物回到洞穴。这次的食物很奇怪,和它从前带回来的都不一样。那是只跟小狼一样年纪半大不小的小山猫,只是体型没那么大。这整只小山猫都是小狼的,母狼已经在别处填饱肚子。小狼不知道母亲是把其他的小猫全吃了才解饥,也不晓得母亲是多逼急了才做出如此大胆举动。小狼只知道那红绒绒的小猫是食物,于是它大快朵颐,越吃越开怀。
肚子填饱了就昏昏欲睡,小狼躺在洞里,靠在母亲身边沉沉睡去。睡梦中,小狼被母狼的咆哮声惊醒,它从没听过母亲叫得如此凄厉——这可能也是母狼这辈子发出最恐怖的一次怒吼。事出必有因,母狼很清楚,山猫的洞穴可不是白白让人入侵的。于是,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下,小狼看见一只母山猫趴在洞口。小狼背上的鬃毛一下全竖起。用不着本能提醒,它也知道这就是恐惧。倘若眼前所见还不够可怕,入侵者那声陡然从低吼拔尖成摧心裂胆的凄厉怒吼,也足以叫它魂飞魄散。
小狼感到体内的活力澎湃激昂,于是站起身,在母亲身边跟着英勇咆哮,母狼却毫不留情地把小狼推到身后。因为洞口低矮,山猫扑不进来,母狼便趁着它伏低身子,准备匍匐抢进时扑了过去,把它压制在地。小狼看得眼花缭乱,只听见耳边不断传来疯狂咆哮、口沫飞溅与鬼哭神嚎的尖吼声。两只母兽扭打成一团,山猫齿爪并用,又抓又咬,母狼只能以狼牙拼命反击。
小狼跟着扑上前,狠狠咬住母山猫的后腿。它死不松口,咬牙切齿地厉声咆哮。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牵制让母亲少受了许多伤。不久后,情势翻转,小狼被两只母兽压在身下,不得不松口。须臾间,两只母兽分开,母山猫再次袭击母狼前,先用它巨大的前掌狠狠抓了小狼一把。小狼的肩膀被抓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随后又被母山猫一掌甩到墙上。小狼又痛又怕,叫得更加凄厉。但是恶斗持续许久,足够小狼哭完眼泪,蓄积勇气再度爆发。它又扑向母山猫的后腿,牙缝间迸出狰狞的怒吼,直到战斗结束。
母山猫死了,母狼的伤势也很惨重,虚脱无力。起初它还能安抚小狼,舔舔小狼受伤的肩膀。不过它实在失血过多,欲振乏力。母狼在它死去的敌人身边躺了一天一夜,动也不动,气若游丝。整整七天来,它除了喝水,没有踏出洞穴半步;即便离洞,也是拖着沉重的步伐痛苦前进。等到母山猫被啃食得一干二净时,母狼的伤势也大致康复,能再度出外猎食。
小狼的肩膀僵硬疼痛,因为伤势严重,有好一段时间它只能瘸腿跛行。这世界仿佛改变了,现在它自信满满地穿梭其中,这种英勇的感受是在和母山猫战斗前不曾体会过的。如今,它看待生命的眼光更为凶猛,它战斗过,尝过把狼牙插进敌人体内的滋味,并从战役中生还。因为这一切,它变得更加大胆,且大胆中还夹带了些许前所未见的反叛。尽管未知依旧神秘、可怕、难以捉摸,没有一刻停止过它的威胁,时时压迫着它,但小狼不再为了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胆战心惊,懦弱也几乎消失殆尽。
小狼开始和母亲一起踏上猎食之路。它目睹多场杀戮,也开始参与其中。它懵懵懂懂地摸索出猎食的法则:世上的生物分成两类——它的同类,以及非同类。同类包括母亲和它自己;其他所有会动的生物全都是非同类。不过非同类的动物还可以再细分,其中一类是可以被它这类生物猎食的动物,包括非杀手和小杀手两类;另一类则会猎杀小狼的同类,或被自己的同类猎杀。如此分类之下,法则浮现了。生命的目标就是进食,且生命本身就是食物。生命仰赖其他生命而活,世上的生物不是猎人,就是猎物,由此得知,猎食的法则就是“吃,或者被吃”。小狼并没有清楚地订立出法则,或是有条不紊地罗列各种条约及道德规范——它甚至想都没想过这法则,只是不假思索便仰赖这法则过活。
它目睹法则在周遭运作:它吃了小松鸡,老鹰吃了母松鸡,然后差点连它也被老鹰吃掉。再过一阵子,待它更强壮凶猛了,就换它想吃老鹰了。它还吃了小山猫;若非母山猫先送了命,就是它被吞进肚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它周遭所有生物都仰赖这法则维生,它也是法则的一部分。它是杀手,它唯一的食物来源就是肉,活生生的肉,这些肉会在它面前迅速逃窜、飞天遁地,爬上树梢,或者正面迎战,又或者扭转情势,反过头来猎捕它。
如果小狼会用人类的方式思考,它或许会认为生命是一种贪得无厌的食欲,而这世上充满各种不同的食欲:追捕与被追,猎杀与被猎,吃人与被吃,一切都是那么盲目混乱,狂暴失序,放纵狼藉地贪餍和屠杀。主宰一切的是机运,是无情,是随机应变,是永不罢休。
只是小狼不用人类的方式思考,它看待事物的眼光并不宽广。它的思想单纯,一次只能思考一个念头或一种欲望。除了猎食的法则之外,还有许多其他次要的法则等着它学习和遵从。世上充满惊奇,它体内的活力蠢蠢欲动,光是运动肌肉就带给它源源不竭的快乐。追杀食物是为了体验刺激和狂喜,愤怒和战斗同样痛快淋漓,恐怖以及未知的神秘引领着它的生命。
当然,除了这些之外,世上也有闲逸和满足。吃饱喝足、在阳光下慵懒打盹——这些都是它用热忱和辛勤换来的回报;热忱和辛勤本身就是一种自我报酬,是生命的体现,在生命展现自我时总是快乐的。就这样,小狼从此与这危机四伏的环境相安无事。它活力充沛,非常快乐,也非常自豪。
第三部
造火者
小灰狼猝不及防遇上了一件事。是它的错,它太大意了。它离开洞穴,跑到溪边喝水,可能因为还头昏脑涨(它昨晚狩猎了一整晚,才刚睡醒),所以没有多加留心。而它会如此掉以轻心,也或许是因为对前往水潭的路太过熟悉,它常常走这条路,从没出过什么事。
小灰狼经过一棵枯松树,穿越空地,在林间快步疾奔。然后,就在那瞬间,它看见了,也闻到了,五个它从未见过的生物静悄悄地坐在面前。这是小灰狼第一次见到人类。那五个人类见到它并没有立刻一跃而起,也没有对它龇牙咧嘴、大声咆哮。他们动也不动,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原位,散发一股不祥的气息。
小灰狼也纹丝不动。所有与生俱来的本能都要它立刻拔足狂奔,但它体内却突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直觉。强烈的敬畏感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至,它感到自己是如此微弱、渺小。这感觉击溃了它,让它动弹不得。在它面前的,是支配、是力量,是某种它无法匹敌的东西。
小狼从没见过人类,却对人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它隐约知道人类是一种战胜其他动物、更为优越的生物。它历代先祖的双眼曾无数次在黑暗中围绕冬夜的营火,从远远之外的树丛中心窥探这些主宰一切的奇异两腿动物,现在,换它透过祖先和自己的双眼观察着眼前的人类。灌注在小灰狼血液中的魔咒生效了,它心生敬畏,这份恐惧和敬意是来自积年累月的争斗,以及世世代代累积而出的经验。这份本能对小狼来说太强烈了,它无法抵御。如果它已经长大,它会转身拔腿就跑,但它尚且年幼,只能被恐惧瘫痪、瑟缩一旁。它的野狼先祖第一次来到人类生起的营火旁,便被那份温暖给收服,小狼此时也已投降了一半。
其中一个印第安人站了起来,走到小灰狼身边,弯腰察看。小灰狼的身体几乎都要趴到地上了。未知终于变成实实在在的血肉,俯身而下,伸手想要攫掳它。小灰狼不由自主竖起长毛、龇牙咧嘴。印第安人的手迟疑了,停在小灰狼头顶,小狼这下可是名副其实的“大难临头”。那人咧嘴大笑,说:“你们看看它这口白牙!”
其他印第安人哄堂大笑,鼓噪着要那人抓起小狼。眼看魔掌逐渐逼近,小灰狼体内的本能也激烈交战。它感到屈服和战斗两种巨大的冲动同时拉扯着它;结果它选择妥协,两者都遵从。它先屈服忍让,直到那只手快碰到它才挺身反抗。它獠牙一闪,狠狠咬住那只手。下一瞬间,小灰狼感到头侧受到重重一击,发觉自己被打倒在地。现在,它满腔斗志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被幼小的心灵和屈从的本能掌控,坐在地上哀哀哭泣。而被它咬伤手的那个男人余怒未消,又一拳砸在小狼另一侧的脸上,小狼被打得翻了个筋斗,一起身后哭嚎得更加厉害。
另外四个印第安人笑得更开怀了,连被咬伤那人也放声大笑。他们围绕在小灰狼身边,嘲笑它那惊慌失措、受伤哀号的模样。在笑声中,小灰狼听到某种声音,印第安人也听到了。小灰狼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便发出最后长长一声哀鸣,且哭声里得意之情远胜于悲伤之意。它安静下来,等待母亲到来。它的母亲凶猛残暴、不挠不屈,没有东西能挡着它的路,没有什么事能叫它害怕。母狼一面跑一面咆哮。它听到小狼的哭泣,急忙赶来救它。
母狼冲进印第安人间,焦虑又强悍的母性让它面目分外狰狞。可在小狼眼中,母狼那急欲保护孩子的怒容真是再赏心悦目不过的美景。小灰狼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跳上前迎接母狼,五个印第安人慌忙退开。母狼鬃毛直竖,挡在小狼身前,正对人类,喉间深处发出隆隆的咆哮,恫吓的脸孔扭曲狰狞,显得分外凶恶,鼻头皱到几乎都要碰到眼睛,咆哮声异常骇人。
其中一个印第安人突然惊呼了一声:“琪雪!”小灰狼感到母亲因为这呼喊一下泄了气。
“琪雪!”那人又喊了一次,这次的语气却严厉之至,不容忤逆。
小狼看见它向来无所畏惧的母亲趴低身子,肚子贴在地上,一面哀嚎一面摇尾,发出求和的讯号。小狼呆望着看不明白,它太惊讶了!对人类的敬畏又蹿过全身,它的直觉没错,它的母亲证实了这一点,就连它都得向人类俯首称臣。
之前说话的那人走到母狼身边,把手放在它头上。母狼只是向那人爬近,没有咬人,也没有作势欲咬的样子。其他人跟着上前,围在母狼身边又摸又拍,母狼对这些举动也没有流露丝毫厌恶之意。
几个印第安人兴高采烈,嘴里发出许多声音。小狼认定这些声音不带危险的警讯,所以虽然朝母亲爬去时它仍旧竖着长毛,还是尽力表现出归降臣服的模样。
“这也难怪。”一个印第安人说,“琪雪的父亲是匹野狼,但母亲确确实实是条狗。它发情的时候,我哥不是把它绑在树林绑了三夜吗?所以琪雪的父亲肯定是匹狼。”
“从它跑掉到现在都已经一年了啊,灰狸。”第二个印第安人说。
“这也难怪,鲑舌,”灰狸回答,“那时候闹饥荒,根本没肉给狗吃。”
“它一直和野狼在一起。”第三个印第安人说。
“似乎是如此呢,三鹰。”灰狸把手搁在小灰狼身上,回答,“这小东西就是证据。”
灰狸的手一摸下来,小灰狼即轻轻咆哮了一声。眼见那手立即缩回,准备再赏它一拳,小灰狼便收起獠牙,顺从地趴下。那手再度落下,揉揉它的耳背,在它背上来回抚摸。
“这小东西就是证据,”灰狸接着说,“琪雪显然是它的母亲,而父亲是狼,所以它才像狗少,像狼多。瞧它獠牙白晃晃的,就叫它白牙吧!就这么说定了。琪雪是我哥的狗,我哥又已经死了,所以它现在自然是我的狗,是不是?”
刚在世上得到名字的小灰狼就地躺下,观察眼前的情况。几个印第安人的口中又发出了好一会儿声音,接着灰狸从挂在颈间的刀鞘里抽出一把刀,走进树丛,砍下一截树枝。白牙看着灰狸在树枝两头各刻了一道沟槽,再在两条沟上各绑上一条生皮索,接着将其中一条皮索绑在琪雪颈间。然后他又把琪雪带到一株小松树旁,把另一条皮索绑在树上。
白牙跟上前,在母亲身旁躺下。鲑舌的手朝它伸来,把它翻了个四脚朝天。琪雪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恐惧再次在白牙体内升起。它忍不住咆哮一声,但没有作势欲咬。那只手的五指忽屈忽张,好玩地搔弄它肚子,把它翻来覆去。像这样肚皮朝天、四条腿在空中挥舞的样子,不仅可笑难看,而且白牙天性就抗拒这种任人宰割的姿势——它完全无法保护自己,倘若这人打算伤害它,白牙知道它绝对无法逃脱——四条腿都在半空中还能怎么逃?不过归降的念头压过了它的恐惧,因此它只是轻声叫了几声。它无法压抑它的咆哮,但那人也没有因此不悦,再赏它顿拳头。且说来奇怪,那只手来回抚摸时,它不由得感到一阵莫名的喜悦。翻过身后,它停止咆哮了。那人的手继续在它耳根上又捏又揉,白牙觉得更开心了。最后,那人又搔了搔它便起身离开,把它留在原地,这时白牙所有的恐惧都已消失无踪。此后它和人类相处,虽也曾历经多次恐惧疑惑,而这样的经验却预示了它终究能和人类建立起无须恐惧的信赖。
半晌后,白牙听到一阵奇怪的嘈杂声靠近。它学得很快,立刻就听出那是人类的声音。几分钟后,部落里的其他族人鱼贯走来。队伍中男女老幼形形色色,足足有四十人之多,每个人身上都背着沉重的装备和工具。除了人之外,队伍间还有许多狗,除了一些半大不小的幼犬之外,每条狗的背上都背着装备。包袱紧紧绑在它们背上,每只狗都驮着二十到三十磅重的物品。
白牙过去从没看过狗,但一看到它们,就觉得它们是自己的同类,只是有些不同。没想到,那些狗发现小狼和母狼时,表现出的举动却和野狼相去无几,直冲着它们飞扑而来。看见那么多狗张着血盆大口席卷而至,白牙竖起鬃毛、咆哮狠咬,不过立刻被对手扑倒、压在地上。它感到有牙齿撕裂了它的身体,自己也对压在身上的胸腹和大腿回以撕咬。喧闹声震耳欲聋,白牙听到母亲为它奋战的怒吼,听到人类的喊叫,听见棍棒打在那些狗身上的撞击声,还有挨打的狗的痛苦惨叫。
不过顷刻间,白牙重新站稳脚步。它看到人类用棍棒和石头驱退狗群,将它从似我族类又非我族类的野蛮獠牙中拯救而出。虽然它的脑子对正义这种抽象又深奥的事情没有清楚的概念,还是用自己的方式感受到了人类的正义,也明白了他们的身份——人类是法则的订立者,也是执行者,他们执法的能力更是让它心悦诚服。不像它遇过的任何一种动物,人类不靠尖牙也不靠利爪,而是利用没有生命的东西强化他们的力量。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任凭人类发挥,棍棒与石头都在这些奇怪生物的指挥下,像动物般飞过空中,在狗身上造成巨大伤害。
在白牙心中,这力量非比寻常、不可思议、超乎自然、犹若天神。白牙永远也不可能理解任何有关神的事情,至多知道有些事情是超乎它的理解之外的。但是它对人类的那种惊奇和敬畏,就仿佛人类看见山顶上的天神双手各持雷盾,对着错愕的人世轰下晴天霹雳。
最后一只狗也被赶走了,骚动总算平息。小白牙一面舔舐伤口,一面沉思。这是它第一次认识狗群,也是第一次见识到狗群的残酷。它从没想过除了独眼、母亲和它自己之外还有其他同类,它一直以为它们自成一类,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猝然发现许多其余显然跟它是同类的动物,可这些同类一见到它就张牙舞爪地扑上前,想置它于死地。白牙不由下意识地憎恨起它们,也憎恨母亲被棍子所禁锢。
即便绑缚母亲的是优越的人类,它也同样憎恨。捆绑意味着陷阱,意味着束缚——即便它对陷阱和束缚一无所知,但它与生俱来的天性就要无拘无束地漫游,自由自在地奔跑,随心所欲地想躺下就躺下。可是在这里,它的天性却遭到侵犯。不只它母亲的行动受到棍棒限制,只因它还无法离开母亲身边,自己的行动也连带受到束缚。
它不喜欢这样,也不喜欢人类起身上路的时刻。因为这时候的母亲会像囚犯一样,被一个娇小的人类动物拉着棍子的一端拖着走。白牙紧跟在琪雪身后,这崭新的冒险让它心烦意乱、忧心忡忡。
队伍沿着河谷而下,白牙从没走到这么远的地方。他们一路来到河谷尽头,小溪在此处注入麦肯锡河。在这里,独木舟被竿子高高挂在空中,到处还立着晒鱼用的鱼架。人们开始搭建帐篷,白牙则好奇地四处张望。人类的优越与日俱增:所有牙尖齿利的狗儿都受人类统治,他们身上散发着权力的气息。但对小灰狼而言,人类伟大之处,在于能支配没有生命的东西。他们能令不会动的东西移动,还能改变世界的样貌。
这能力特别让它讶异。一根根立起的帐篷支架吸引了小白牙的目光,不过那既然是由能把棍子和石头丢得远远的人类做的,也就没什么好惊奇。更令小白牙目瞪口呆的,是等支架上盖上布料和兽皮,变成圆锥帐篷的那一瞬间。巨大的帐篷让它震撼不已。它们就像某种生长奇速的怪物,一个个在四面八方立起,占据它全部的视野。它对它们恐惧万分,帐篷阴森森地矗立在它头顶,只要微风吹过就激烈摇晃。小白牙害怕地瑟缩一旁,警醒地盯着它们,要是一倒下来,它就立刻跳开。
不用多久,它对帐篷的恐惧便消失无踪。它看见女人和小孩进进出出也都毫发无伤,还常常看到有狗想要溜进去,却都给严厉的斥责或飞舞的石头赶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它离开琪雪身边,小心翼翼地爬向最近的一座帐篷。驱使小白牙前进的,是成长的好奇心——经验必须仰赖学习、生活和实战累积而得。最后几寸路它爬得小心翼翼,慢得折腾。经过这一天的经历后,它已做好心理准备,等待未知用最惊人、最不可思议的方式现身。终于,它的鼻头碰到帐篷的帆布。它等待,什么也没发生。然后它闻了闻这充满人类气味的奇怪布料,再用牙齿咬住帆布,轻轻一拉。还是什么事也没有,只有帐篷的衔接处晃了晃。它又多加了点劲儿,帐篷摇晃得更厉害了。真好玩!它使劲儿拉个不停,整座帐篷都摇了起来。帐篷内冷不防响起一阵女人的尖叫,小白牙大吃一惊,马上逃回琪雪身边,从此之后,它再也不害怕那阴森森的庞然大物了。
没一会儿,小白牙又离开母亲身边,独自探险去了。琪雪的棍子被绑在一根地桩上,所以无法跟着白牙。一只年纪和体型都比小白牙大些的幼犬,一副盛气凌人、凶神恶煞的模样,缓缓朝它走来。白牙后来听到别人喊它的名字,知道它叫尖嘴。尖嘴是战场老将,已和其他小狗打过许多次架,俨然是小狗群中的领头恶霸。
尖嘴和白牙既是同类,又只是一只小狗,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危险,白牙便抱着友善的态度迎接它。但这位陌生的同类,走着走着突然僵直四脚,还掀起嘴皮,露出白森森的利牙。白牙看了也学着依样画葫芦。它们试探地踏步兜圈,耸毛咆哮,对峙了好一阵子。白牙开始以为这是一场游戏,玩得津津有味。猛然间,尖嘴迅雷不及掩耳地扑了上来,狠狠咬了它一口,然后迅速跳开。白牙的肩膀曾被山猫抓伤,骨头至今还在发疼,现在又被尖嘴咬到同样的位置。白牙又惊又痛,不禁失声惨叫。被怒气冲昏头的它立即跳到尖嘴身上,穷凶极恶地啃咬敌人。
毕竟尖嘴是在营地里长大的,不知和其他小狗打过多少场架,经验丰富。它尖利的小小獠牙一次次咬在初来乍到的白牙身上,直到白牙不顾羞耻地连连惨叫,逃回母亲身边寻求庇护。这是它和尖嘴的第一场战役,未来还有更多场等着它们。它们生来就是宿敌,命里注定永无休战之日。
琪雪温柔地舔着白牙安慰它,想说服它留在它身边。不过小白牙的好奇心实在太过旺盛,没过多久,它又大起胆子,向前探索新目标。它来到一人面前。那是灰狸,他正跪坐在地上,不知对着铺在地上的柴枝和干苔藓做什么。小白牙凑上前观察,灰狸的嘴里发出声音,听起来不像怀有敌意,所以它又靠近了一些。
女人们和小孩带着更多柴枝和树枝来给灰狸,这件事显然是当下的一桩重要任务。白牙太好奇了,好奇到忘记灰狸是个可怕的人类。它慢慢靠近,直到碰到灰狸的膝盖才停下。突然间,它看到一阵像雾一样的怪东西从灰狸手下的树枝和苔藓升起。接着,树枝间出现一个生物,在空中盘旋腾绕,色泽好似天上的太阳。白牙对火一无所知,不过眼前的情景就像幼时洞口的光线那般吸引它。它朝着火焰爬前几步,听到灰狸在它头上咯咯窃笑;它知道那声音没有恶意。然后它的鼻头碰着了火焰,小小的舌头也在同时伸出。
就在这一瞬间,它吓得动弹不得。藏身在树枝和苔藓之间的未知伸出魔掌,无情地抓住它的鼻子。小白牙踉跄后退,吓得连声哀嚎。一听到孩子哭喊,琪雪立刻一跃而起,但它被绑着,无法赶到白牙身边,只能对着绑住它的棍子怒声咆哮,疯狂挣扎。灰狸笑得乐不可支,猛拍打自己的大腿,大声嚷嚷这情况,全营地都笑得人仰马翻。而白牙这被众人遗忘的可怜小家伙,只能坐在人群间哀哀啜泣。白牙没受过这么严重的伤,鼻子和舌头都被灰狸制造出来的太阳色生物烧伤了。它哀哀啼哭,可是只要它一哀嚎,人类集体哄堂大笑。它试着用舌头舔舔鼻子,可舌头也烫伤了,两个伤口碰在一起痛上加痛,它哭得更无助、更可怜了。
它猛然感到一阵羞愧。它知道什么是嘲笑,也知道嘲笑的含义。人们不知道有些动物能够分辨嘲笑,也不知道它们如何知道自己正在被人类嘲笑,但白牙就是知道。它知道人类在嘲笑它,觉得无地自容。它落荒而逃,不是要逃离火焰的伤害,而是要逃离那伤害它心灵、伤它更深的嘲笑。它逃回琪雪身边,像头发了疯似的野兽般对被绑在棍子末端的琪雪——这世上唯一一个没有嘲笑它的动物大发雷霆。
暮色笼罩大地,黑夜降临。白牙躺在母亲身边,虽然鼻子和舌头还隐隐作痛,然而另一件事使它更加苦恼。它想家,它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它渴望小溪和山洞里的那份寂静安宁。新生活太过拥挤,太多人——男人、女人、小孩,所有人不断轮流制造出各种声音和骚动,营地里的狗也吵闹不休,吠叫声此起彼落,没有片刻安宁。它过去唯一知道的平静而孤独的生活已不复存在,这里的每一分空气都受到生命振荡而嗡鸣不绝。那嗡鸣声时强时弱,忽高忽低,不停冲击它的感官和神经,让它坐立难安,每时每刻都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
白牙看着人类在营区内来回走动。它仰望人类的姿态,有那么点儿类似人们仰望自己创造出来的神祇的模样。他们高高在上的神祇地位毋庸置疑,一如人类心中的神,白牙懵懵懂懂地了解人类是惊奇的创造者,他们支配一切,拥有各种未知的形式和不可思议的能力,统领着世上所有的生物和非生物——他们能让会动的东西俯首称臣,让不会动的东西活蹦乱跳,还能从枯死的苔藓和木头中创造出那种会咬人的太阳色生命。他们是造火者!他们是神!
束缚
这些日子里,白牙体验了许多形形色色的新经历。琪雪被绑在棍子上时,它跑遍营地,四处探索、调查和学习。它很快就学会许多人类的习性,但它并不因熟悉而心生轻蔑,相反的,它越了解人类,就越明白他们的优越。看到他们展现越多不可思议的力量,就越觉得他们像是万能的天神。
人们看见心中的神被推翻、看见圣坛被摧毁,通常会伤心欲绝。然而来到人类身边,匍匐在人类脚边的野狼和野狗,永远不会经历这种心碎的滋味。人类信奉的神祇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充满太多揣测,隐藏在想象的迷雾里,虚幻不实。他们是人心渴求善良与力量的游魂,是人类心灵国度中无法触碰的虚无自我。来到火边的狼与狗却和人类不同,它们的神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伸手可及,真真切切地生存于世,需要时间完成他们的目标与存在意义。信奉这种神无须费力建立信念,没有任何意志会让你失去对神的信任。你无法逃脱神的手掌心,他就站在那儿,用他们的两条腿巍然而立,手持棍棒,力量无远弗届。他热情洋溢,时而愤怒,时而慈爱,用层层肌肉包裹住他们的神性、奥秘和力量。他们的肌肉被撕裂时也会流血,尝起来就和所有鲜肉一样美味。
白牙也和所有狼与狗一般,认可人类就是它的神,毋庸置疑。它的母亲琪雪一听到人类呼唤它的名字便自动献出忠诚,白牙也一样,开始表现出效忠之意。在它心中,在路上行走毫无疑问是人类的特权,只要人类走在路上,它必定让路;只要人类呼唤,它就乖乖现身。受到人类威吓,它就瑟缩趴下;人类要它离开,它就赶紧跑远。它甘心听话是因为在人类的每一个旨意背后,拥有执行这项旨意的力量,而这力量会借由拳头、棍棒、飞舞的石头和刺痛的鞭笞所展现,屡屡伤害它。
就像世上所有的狗都属于人类一样,它也属于人类。人类掌控它的一举一动,它的身体是他们殴打、践踏、凌虐的沙包,它很快就学会了这件事。这是个残酷的教训,而且违背支配着它的强烈天性。它痛恨这个事实,但它不知道的是,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它。这代表它把命运交到了人类手中,生存的义务不再由它自己承担。这教训本身也是一种补偿,因为仰赖他人永远都比自己孤军奋战来得轻松简单。
然而白牙并非在一天之内就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完全奉献给人类。它无法在一时三刻内抛开自己与生俱来的野性,抛开它对荒野的记忆。有些日子里,它会悄悄来到森林边缘,静静伫立,倾听远方的呼唤。但最后总会不安地转身回到琪雪身边,忧愁地轻声呜咽,用那热切却困惑的舌头舔舐母亲的脸。
没多久,白牙学会营区生活的一切。它见识到当人类抛鱼、肉给它们吃时,那些大狗有多不公和贪婪。它发现男人比较公正;小孩比较残酷;女人比较仁慈,比较肯丢肉或骨头给它吃。还有,和那些半大幼犬的母亲交手几次后,它学到了惨痛的教训,知道不要去招惹那些母狗,能离多远是多远,看到它们出现最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不过白牙生活中真正的克星是尖嘴。尖嘴体型比它大、年纪比它长、身材比它壮,看到白牙比它弱小,便选中它当自己专属的欺压对象。尽管白牙巴不得能趁机教训它,但它的敌人太强大了,两者的力量实在过于悬殊。尖嘴成了白牙挥之不去的梦魇,只要它大胆离开母亲身边,那恶霸一定会如影随形跟在它身后,威吓咆哮,找它麻烦,寻找任何四下无人的机会,扑到它身上,逼它应战。尖嘴屡战屡胜,乐在其中。和白牙打架成了它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却是白牙最大的折磨。
但白牙没有因此而变得怯懦。虽然它的下场大多是负伤惨重,一场架都没赢过,它的斗志仍旧没被击垮。然而这件事终究带来了负面影响,白牙变得邪恶、阴沉、孤僻。它本就天性残暴,而这永无止尽的迫害只是让它变得更加凶残。它温和、嬉闹、孩子气的一面鲜少有机会展现,它没和营地里其他小狗一起玩耍过,因为尖嘴不允许。只要白牙一靠近其他小狗,尖嘴就会出现,不是欺负它就是找它打架,直到白牙落荒而逃才罢手。
这些事情夺走了白牙的童稚,使得它的行为举止比它的实际年纪还要老成世故。既然不能和其他小狗玩耍,发泄精力,它索性躲在一旁,学习察言观色,养精蓄锐。它变得奸诈狡猾,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图谋不轨。既然喂食期间吃不到自己的那一份鱼和肉,它便索性做贼,做个身手利落的巧贼。它不得不自己觅食,而成果也确实丰硕,结果就是女人常常因为它倒霉。它学会偷偷摸摸、诡计多端地在营地里游走,也学会四处打探,什么都逃不出它的双眼和耳朵,然后根据收集到的情报想方设法,避开它那积怨已久的迫害者。
被欺压霸凌了一段时间,白牙便施展了一次高明的诡计,而且一举得手——这也是它第一次尝到复仇的滋味。琪雪过去和狼共同生活时,曾把狗从人类营地诱拐出去,杀了它们。白牙也用类似的手段把尖嘴拐到琪雪的复仇獠牙之下。白牙故意从尖嘴面前节节败退,拐弯抹角地在营地的帐篷间四处逃窜、钻进钻出。白牙擅长奔跑,速度比和它同体型的小狗都快,甚至比尖嘴还快。但在这次追逐中它留了一手,没有全力以赴。它放慢脚步,只离尖嘴一步之遥。
眼看白牙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尖嘴越追越亢奋,全然忘了要提高警觉和留意周遭的环境。等它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时已经太晚了。它全速绕过一顶帐篷,结果一头撞上躺在木棍末端的琪雪。尖嘴惊恐之下发出一声尖叫,随即便被琪雪惩罚的獠牙狠狠咬了一口。虽然琪雪被绑着,尖嘴还是无法轻易逃脱。琪雪把尖嘴压倒在地,尖嘴动弹不得,想跑也跑不了,只能任琪雪的獠牙一遍又一遍撕咬它。尖嘴最后总算从琪雪的魔掌下滚开。它挣扎爬起,长毛凌乱不堪,被琪雪咬到的地方毛全一簇一簇翻起,身心严重受创。它站在原地,张嘴发出心碎的稚嫩长嚎。但才哭到一半,白牙又飞快冲来,咬住它的后腿。尖嘴斗志全消,狼狈逃窜。白牙紧追不舍,尖嘴一路提心吊胆地跑回自己的帐篷。帐篷里的女人出来帮手,化身为怒火狂魔的白牙这才被众人齐发的石头赶跑。
终于有一天,灰狸认为琪雪不会再逃跑,便解开它的皮索。白牙很高兴母亲重获自由,手舞足蹈地跟着它在营区打转。而只要白牙跟在琪雪身边,尖嘴便很识相地避而远之。白牙甚至会竖起长毛,耀武扬威地走过尖嘴面前。不过尖嘴对白牙的挑衅视若无睹,它不是笨蛋,无论它多想复仇,都会等到白牙落单时再动手。
这天稍晚,琪雪和白牙游荡到营地旁的树林边缘。白牙是刻意一步步将母亲领去那儿的。琪雪停下脚步,白牙试图诱骗它继续前进,那溪流、那洞穴,还有那片宁静的森林都声声呼唤着它,它希望母亲能和它一起回去。白牙向前跑几步,然后又驻足回望了一眼。琪雪没有动。白牙苦苦哀求,在树丛间淘气地钻进钻出。它跑回母亲身边,舔舔它的脸,又转身跑开,但琪雪依旧伫立原地。白牙停下脚步,瞅向母亲,它一看到琪雪回头凝望营地,内心的满腔热忱和意图便慢慢消退。
旷野那儿有什么呼唤着白牙。琪雪也听到了,但它耳边同时也传来另一声更响亮的呼唤——火的呼唤、人类的呼唤。在世上所有的动物中,那呼唤独独召唤野狼和它们的野狗兄弟。
琪雪转过身,缓缓朝营地跑去。营地的羁绊远比棍棒绳索加诸于肉体的束缚还要强烈。无形中,神还是用它们神秘的力量紧紧抓着它,不让它走。白牙坐在桦树树荫下轻声呜咽,空中飘散着强烈的松树气味,弥漫着细微的木头香气,提醒它在这处处受制的生活前曾拥有的自由时光。可白牙还只是一只半大的小狼,对它而言,母亲的呼喊远比人类或荒野的召唤还要强烈。在它至今为止的短短生命中,没有一刻不仰赖母亲。它独立的日子尚未到来,所以它起身,伤心地跑回营地。中途它停步了一两次,坐下哀哀哭泣,倾听回荡于树林深处,不绝于耳的呼唤。
荒野中,母子相伴的时光匆匆飞逝,而在人类的统治下,那日子有时更加短促,白牙和琪雪正是如此。因为灰狸欠了三鹰一笔债,而三鹰正准备沿着麦肯锡河前往大奴湖,灰狸于是用一块红布、一张熊皮、二十发弹匣和琪雪抵消债务。白牙看着母亲被带上三鹰的独木舟,它想要一起去,却被三鹰一棒打落,打回陆地之上。独木舟起航了,白牙跳进水里,游水追在船后,对灰狸的厉声召唤充耳不闻。失去母亲的恐惧如此之深,不管灰狸是人是神,白牙都顾不得了。
只是神已经习惯了臣民的百依百顺,灰狸因此勃然大怒,跳进一艘独木舟追了上去。他赶上白牙,手一捞便抓住白牙脖子,将它拎出水面。灰狸没有马上把白牙放到船上,而是将它拎在空中,另一手拳头挥落,把它好好揍了一顿。灰狸下手毫不留情,狠狠打了好几下,每一下都疼痛难当。
灰狸的拳头犹如狂风暴雨,白牙像钟摆般不住激烈摇晃。白牙的心情五味杂陈,先是惊讶,接着是短暂的恐惧,让它在殴打下禁不住惨叫出声。而恐惧旋即被愤怒取代,自由的天性再难压抑,它无惧地对发怒的天神龇牙咧嘴,大吼咆哮。但这只让神更为光火,拳头下得更快、更重、更痛。
灰狸的拳头不停,白牙也咆哮不断,可这一人一狗总不能如此僵持下去,总有一方要投降,而投降的那方是白牙。恐惧再一次袭上白牙心头,这是它第一次真正落在人类手中,跟此刻的毒打相比,先前偶尔被棍棒和石头教训的经验简直是爱怜的抚摸。白牙再也无法承受,开始哀哀哭泣,每挨打一下就惨叫一声。这恐惧很快又转为惊恐,最后它的叫声不再呼应惩罚的节奏,变成一长串不绝于耳的惨叫。
灰狸总算停手了。白牙无助地悬在空中,依旧哀号连连,这似乎让它的主人很是满意,便粗鲁地将它扔在独木舟上。独木舟沿着溪水漂流而下,灰狸想拿起船桨,白牙恰巧挡在他前方,灰狸便又狠狠一脚踢去。那一瞬间,白牙野性的天性再次闪现,一口咬住灰狸穿着鹿皮靴的脚。
之前的毒打,跟现在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灰狸大发雷霆,白牙吓得魂飞魄散。这次不只是拳头,坚硬的木桨也一下下落在白牙身上。等它再次被扔到船板上时,小小的身体已是遍体鳞伤,全身上下都发疼。灰狸又故意多踢了它一脚,但白牙不敢再造次。它又学到束缚的一次教训——那就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永远都不能放肆去咬主宰自己的天神。主人和统治者的身体神圣无比,不是它这等牲畜的牙齿可以亵渎的。那行为罪大恶极,无法饶恕。
独木舟靠岸后,白牙只能动也不动地趴在船上啜泣,等待灰狸颁谕神旨。灰狸要它上岸,便把它一把抛上陆地,还重重踹了它腰侧一脚,让它满身的瘀伤又痛了起来。它颤巍巍地爬起,站在原地呜呜啜泣。尖嘴在岸边目睹了一切,看到白牙上岸,伺机扑上前来,将白牙撞翻在地,疯狂乱咬。白牙虚脱乏力,无法反抗,如果不是灰狸一脚把尖嘴狠狠踢到空中,重重落到十余尺外,白牙可有的受了。这就是人类的公正之处,这时候,尽管白牙的境遇悲惨至极,它依旧满心感激,微微发颤。它乖乖跟在灰狸脚边,一跛一跛地穿过村落,回到灰狸的帐篷。就这样,白牙学会了“惩罚”是神专属的权力,比神低下的动物没有这等权力。
那一晚,当一切喧闹平息之后,白牙想起了母亲,不禁悲从中来。它哭嚎得太大声,吵醒了灰狸,又挨了一顿毒打。从此之后,只要在神周遭,它只敢在心中暗暗哀悼。偶尔地,它也会独自游荡到树林边缘,大声哭嚎,尽情宣泄心里的悲伤。
这些哀伤的时刻,它大可听从来自洞穴和小溪的往事呼唤,奔回荒野。不过对母亲的记忆拉住了它,它心想,出外打猎的人类总会回来,那么母亲也总有一天会回到营地。所以它甘愿继续接受束缚,等待母亲的归来。
被束缚的生活并非全然愁苦不堪,还是有许多有趣的事。营地里每时每刻都有新鲜事发生,神的奇怪举动层出不穷,它的好奇心也从没消减过。除此之外,它也渐渐学会与灰狸和平相处。只要它乖乖听话,不出差池,它便不会挨打,灰狸也会容忍它的存在。
不仅如此,灰狸有时也会丢块肉给它。若有别的狗敢来抢,他还会替它阻挡。不知为何,这样的一块肉,比从女人手中抛出的十几块肉还要珍贵。灰狸从不抚摸它、疼爱它,也或许是因为他下手的力道,或许是因为他的公正,或许因为他拥有的绝对权力,又或者这一切全都影响着白牙,让它和粗暴的主人之间开始产生某种联系。
不知不觉、隐隐约约之间,棍棒、石块和拳头的威力,将束缚烙进白牙体内,紧紧捆绑着它。其他同类所拥有的特质——那最初让它们来到人类火旁的力量,是可以培养的。这些特质在它体内茁壮,纵然营地的生活悲惨灰暗,它仍不由自主地与营地生活越来越紧密。只是白牙自己浑然不觉,它只能感到失去琪雪的悲伤,希望母亲有天能回到它身边,也强烈渴望回到过去那自由自在的生活。
众矢之的
尖嘴让白牙的日子陷入永无止尽的黑暗,白牙体内的邪恶亦随之日渐茁壮,甚至远超过它天性中应有的凶残。凶残,本是它的天性之一,但这些日子以来它更是变本加厉。它的恶在人类间远远传了开去,但凡营地出现任何骚动、混乱、打架、争执,或女人因为肉失窃在尖叫,必定会发现白牙难辞其咎,而且罪魁祸首通常就是它。人类懒得费心追查白牙捣乱的原因,他们只看结果,而结果往往很糟。在人类眼里,白牙是贼,是下流的鼠辈。它调皮捣蛋,只会惹是生非。当它提防地瞄向女人,准备随时闪避那些高速砸来的武器时,那些怒火中烧的女人总会指着它的鼻子大骂,说它是匹一文不值的野狼,注定变成坏胚。
白牙发现自己被这个拥挤的营地斥逐于外。所有幼犬都效法尖嘴,极尽所能地欺压它。它们和白牙不同,或许它们察觉到了白牙出身荒野,便本能地产生家犬对狼的敌意。总之,它们和尖嘴一起迫害白牙,而只要找过它一次麻烦,之后再继续欺负它似乎也就天经地义,不足为奇了。这群幼犬三不五时就来挑衅白牙的尖牙,必须一提的是,白牙咬人比被咬的时候多多了。假若单打独斗,营地多数的幼犬都不是白牙的对手;但那些小狗才不可能只身上阵,只要战事一起,全营地的幼犬就像收到暗号般,倾巢而出围攻它。
白牙从这迫害之中学到两件重要的教训:如何在群战中自保,以及如何在最短时间内在一只狗身上造成最大的伤害。想保命,就绝对不能在群敌间失足跌倒,这一点它铭记在心。它变得像猫一样,随时都能站稳脚跟。不管成犬怎么用沉重的身躯从四面八方冲撞它,把它撞飞空中,它总是能四脚着地,稳稳踩在地上。
一般狗在真正开战前通常会先“暖身”——咆哮、竖毛、僵直四脚、趾高气扬地来回踱步。而白牙学会了省略这些暖身动作,因为任何一点拖延,所有幼犬便一拥而上。它必须速战速决,一击即退。于是,它学会不动声色,攻其不备,在敌人准备好迎战前就无预警地扑过去,张口狠咬,伸爪猛抓。它学会在弹指间重伤对手,学会“突袭”的重要。一只猝不及防、来不及回神,肩膀、耳朵就被撕得皮开肉绽的狗,就算输了一半。
而且,打倒一只毫无防备的狗会容易许多。狗只要被打翻在地,它柔软的脖子,也就是狗最脆弱的要害,必定会有那短暂的瞬间暴露在外。白牙深知这项弱点,这是从世世代代、狩猎维生的野狼先祖传承于血液中的知识。因此,白牙的战略就是:第一,找一只落单的狗;第二,攻其不备,把对手打倒在地;第三,咬断对手柔软的咽喉。
因为白牙还小,上下颌还不够大,也不够强壮,不足以咬断对手的咽喉,置其于死地。不过,许多在营地走动的幼犬喉咙上都带着伤痕,标志了白牙的意图。有一天,白牙在树林边缘逮到一只落单的敌人,它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它压翻在地,攻击它的喉咙,最后终于咬断大动脉,夺走它的性命。那一晚,营地掀起一阵轩然大波,有人目睹了这场屠杀,将消息传回狗主人耳中。女人忆起白牙那些偷肉的先例,愤怒的群众便争先恐后地指责灰狸。灰狸坚决紧闭帐篷大门,把犯人藏在篷内,不让族人复仇。
白牙的行径天怒人怨,营地里的人、狗莫不对它深恶痛绝。它在成长期间从没感受过一刻的安全感,每一条狗的利牙、每一个人的拳头都对它虎视眈眈。它的同类用咆哮迎接它,神看见它不是连声咒骂就是丢掷石头。它无时无刻不活在紧张之中,随时随地都要提高警觉,蓄势攻击或提防别人的偷袭。它必须时时留意突如其来的石块,准备好随时猝不及防地冷酷出击,纵身一跃,獠牙咬中目标后立刻凶恶咆哮跳开。
说到咆哮,白牙的咆哮声比营地里任何一条狗——无论老幼,都要骇人。咆哮的目的是要警告或让对手心生畏惧,且咆哮的时机需要经过判断。白牙很清楚该怎么发出骇人的咆哮,也知道该什么时候发出咆哮。它的怒吼凶狠、恶毒、摧心裂胆。它的鼻孔翕张,鬃毛波波竖起,舌头仿佛鲜红的蛇芯般吞吐,双耳平贴脑后,目露险恶凶光,龇牙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口水滴淌。几乎所有攻击者看到它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都会呆立片刻,而只要对手稍有松懈,便足够白牙思考下一步行动。不过,这样的僵局往往到最后都会演变成停战状态。即便在众多大狗面前,白牙的咆哮也足以让它光荣撤退。
被幼犬群排挤在外的白牙,以残暴的手段和九成精准的攻击让这些迫害它的狗群付出代价。原本是狗群不准白牙和它们一块儿行动,但到了后来,不知不觉间,却变成没有一条小狗敢脱队落单,因为白牙不允许。白牙的奇袭战略让幼犬不敢独自行动。除了尖嘴之外,它们必须成群结伴,联手抵御这个自己创造出来的可怕敌人。独自在河岸徘徊的小狗不是被半路埋伏的白牙咬死,就是逃脱后沿路惊恐惨叫,跑回营地,惊动整个营区。
尽管小狗已经学到教训,知道它们必须时时刻刻守在一起,可是白牙的报复却没有因此停止。只要逮到有小狗落单,白牙必定出击,狗群则是趁人多势众的时候声讨这个敌人。白牙不用做什么,小狗只要看见它,一定拔腿就追,而白牙的敏捷往往能确保自己安全脱身。不过在追逐战中跑在最前头的小狗可就倒霉了!白牙还学会一招,那就是半路猛然掉头,在其他小狗还没赶上前,先把领头的追兵碎尸万段。这情况屡见不鲜,因为小狗只要吠叫几声,开始追逐后就很容易兴奋过头,跑到浑然忘我。白牙却从不曾激动忘形,它总是一面跑一面留意后方动静,准备好随时扭头咬掉那一马当先、得意忘形的追兵。
小狗天性爱玩闹,而这些模拟的战斗让它们在危险中体会玩耍的滋味。因此,猎杀白牙成为小狗最主要的游戏——致命的游戏。然而,白牙敏捷的脚程让它可以大胆放心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在它空等母亲归来的那段日子里,它一次又一次挑起狗群的疯狂追逐,一次又一次领着狗群穿越邻近的树林,而狗群总是把它追丢。它像父母一样踩着天鹅绒般的脚步,化为一道倏忽的魅影,无声穿梭林间,而小狗们吵吵闹闹的吠叫声却总是自暴行踪。更何况,比起它们,它与荒野的联系更为紧密,也更清楚荒野的秘密和诡谲。它最爱用的招数就是用流水湮灭自己的行踪,然后静静趴在附近的树丛,聆听狗群困惑的叫声在它身边响起。
白牙同时受同类与人类所憎恨,每时每刻都被迫要挺身应战,自己也屡屡挑起战端。生活在这种环境之下,白牙急速却片面地成长着。这不是一片能让善意和情感绽放的沃土,它从未看见任何善与爱的微光。它只知道一条规矩,那就是“恃强凌弱”,灰狸是神、是强者,所以白牙服他。但是那些比它年幼或娇小的狗是等着它去歼灭的弱者。它的成长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变得更强。为了应付随时可能受伤或丧命的险恶环境,它掠夺和防卫的能力发展得异常强大。它变得比任何一条狗都还要更机敏、快速,比它们更狡诈、更致命。它的肌肉更坚韧、更柔软,也更有耐力,性情更残酷,也更聪明。否则它无法自立,也无法在这个充满敌意的环境中生存。
神的足迹
入秋后,白昼渐短,空气冰冷刺骨,白牙总算得到重获自由的机会。接连几天来,部落内喧闹连天,人们开始拆除夏季的营地,装备、包袱、行李通通打包好,准备展开秋季的狩猎之旅。白牙在一旁看得急切,见到人们拆除帐篷,将行李放进岸边的独木舟,它懂了。独木舟一艘艘离岸,有些已顺流而下,消失眼前。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白牙决定留下。它静待时机,悄悄溜出营地,跑到树林里,利用开始结冰的流水藏匿它的形迹,然后爬进一丛浓密的树丛中心,静心等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它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最后被灰狸的呼唤声吵醒。除了灰狸的声音之外还有其他人声,白牙可以听见灰狸的女人和他的儿子米沙也在找它。
白牙怕得浑身打战,尽管它有股冲动,差点儿想爬出藏身之处,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半晌后,声音消失了,它又等了一会儿才爬出树丛,沉醉于逃脱成功的喜悦之中。天色渐暗,白牙在树林间玩了一会儿,为自己失而复得的自由兴奋不已。但突然间,一阵孤独涌上白牙心头。白牙坐下沉思,聆听森林的寂静,心里却焦躁难安。天地间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万籁俱寂,没有一点动静,仿佛凶兆般阴森不祥。白牙觉得危机四伏,但究竟是什么危险,它看不到也猜不到,疑心每一棵高耸入天的大树和阴影中都藏着危险。
气温骤降,一下变得好冷。这里没有温暖的帐篷可以依偎,脚下只有刺骨的寒霜,白牙的前脚交替踱步,还把毛茸茸的尾巴也向前卷上来盖住前脚取暖。在这时候,它眼前浮现一个幻影。这不稀奇,在它心中烙印有太多画面,它看到营地、帐篷和火光,又听见女人尖锐的嗓音、男人低沉的喉音,还有狗儿此起彼落的吠叫。它饿了,想起了人类丢给它的肉和鱼。这里没有肉,除了不怀好意、不能吃进肚子里的寂静之外,什么都没有。
它已经被过去那处处受制的生活驯化了。不需为生活负责的日子让它变得软弱,它忘了该如何谋生。困意跟着夜色袭来,它的感官早已习惯营地永无休止的嗡鸣和窸窣声,习惯了时时刻刻受到各种景象和声音冲击,现在却什么也没有。它无事可做,周遭没东西好看,没东西可听。白牙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挺起鼻子,想要捕捉一些打断死寂与凝滞的动静,可所有感官却被静悄悄的空气和大难临头的预感吓得迟钝麻木。
一个飘忽的庞然大物冷不防闪过眼前,白牙大吃一惊。结果原来是乌云散去,月亮重新露脸,映出幢幢树影。白牙松了口气,却忍不住放声轻泣。但它随即压抑哭声,深怕会吸引危机的注意。
头顶上的树木被寒夜冻得缩了起来,发出好大声音。白牙吓得不住哀嚎,心慌意乱之下,忍不住拔腿朝聚落方向狂奔。它突然无比渴望人类的陪伴和保护。它的鼻子还可以闻到营地的烟味,耳边也还大声回荡着营地的声响和人类的喊叫。它跑出森林,来到月光皎洁的空地上,这儿没有阴影,没有黑暗,也没有聚落的影子。它忘了,人类已经离开了。
白牙猛然停止狂奔的脚步。它无处可逃,只能孤零零地悄悄穿过废弃的营地,闻着成堆的垃圾和神遗留下来的碎布和杂物。它多希望有女人气冲冲地朝它丢石头,希望暴跳如雷的灰狸能用拳头毒打它,就算是看见尖嘴和那群成天鬼吼鬼叫的胆小狗,它也会欣然向前迎接。
白牙来到灰狸帐篷矗立之处,帐篷已经不在了。它在空地的中心坐下,仰起鼻尖,指向月亮。它感到喉咙阵阵痉挛,于是张开嘴,发出一声心碎的哭喊。那哭喊中包含着它的寂寞、它的恐惧、失去琪雪的伤痛,还有过去种种的悲惨经历,以及对迫近的危险和苦难的恐惧。这一声长长的狼嚎嘹亮而悲伤,是白牙发出的第一声狼嚎。
天边透出曙光,驱走了白牙的恐惧,却也加深了它的孤独。这片土地不久前还那么喧闹、那么拥挤,如今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光想到这点,孤独又更狠狠地刺痛它的心。不多久,白牙便下定决心,冲进森林,沿着河岸往下游奔去。它跑了整整一天,不曾停下歇息,仿佛要永远这么跑下去。它身子似铁打的,不知疲倦为何物,即便疲倦袭来,与生俱来的耐力也让它能一次次地坚持下去,驱策疲累的身躯继续前进。
溪流沿着险峻的峡壁蜿蜒而下,白牙翻山越岭,看见小河或小溪注入大河之处便涉水或游泳而过。它常常踩上刚开始结冻的薄冰,不止一次跌入河内,在冰冷的湍流中挣扎求生。它一路留意神的足迹,深怕他们会离开河岸,朝内陆前进。
白牙比它一般的同类来得聪明,但它的心智仍没有宽广到能够想起麦肯锡河还有对岸,从没想过神的足迹可能出现于对岸之上。要到了晚些时候,等它走过更多地方,增长了年岁,变得更有智慧,见识过更多路径和河流后,才有可能领悟这种可能性。不过,它现在还没有这种能力,只是盲目地跑着,脑中只有自己所在的这岸。
白牙彻夜狂奔,在黑暗中撞上许多麻烦和阻碍。但它们只是拖延它的脚步,并没有吓倒它。到了第二天中午,它已经连续跑了三十小时,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承受不住,只是它的耐力依旧激励它继续前进。它已经四十小时没有进食,饿得全身乏力,而一次又一次跌入冰冷的河水更是雪上加霜。它原本亮丽的毛皮现在又湿又脏,宽厚的脚掌鲜血淋漓,到处都是淤青。它越跑,步伐就越是蹒跚。更糟的是天色开始昏暗,天空开始飘起白雪。雪花又冰又滑又黏脚,遮盖它的去路和崎岖的地面,让它更难行进,举步维艰。
灰狸那晚原本打算在麦肯锡河的对岸扎营,因为那儿的路通往猎场。可在天黑前不久,灰狸的女人库鲁库琪发现有头麋鹿跑来这岸的岸边喝水。如果不是那只麋鹿跑来河边饮水,如果不是米沙在大雪中驶偏了船,如果不是库鲁库琪看见那只麋鹿,如果不是灰狸手气好,来复枪一枪就打死了麋鹿,结果将完全不同。那么一来,灰狸不会在河岸这一侧扎营,白牙就会和他们擦身而过,跑到它虚脱而死,或者遇见它的野狼兄弟,成为它们的一分子,终其一生成为一匹苍狼。
暮色笼罩大地。雪势愈来愈猛烈。白牙一面跌跌撞撞地瘸脚前进,一面暗暗轻声悲泣。忽然间,它看见雪地上有崭新的足迹,立刻察觉那是什么脚印。它急切地呜呜哀鸣,循着足迹,沿着河岸走进树林。营区的声响传入它耳里,它看见火光,看见库鲁库琪在煮饭,看见灰狸蹲在地上,嘴里嚼着一块生牛油——营地里有鲜肉!
白牙以为它又少不了挨上一顿毒打,这个念头让它微微竖起长毛,伏低身子,它却依旧迈前了几步。虽然它害怕,也讨厌挨揍,但它更知道在这里,它可以拥有温暖的火光,拥有神的保护和同类的做伴——即便势同水火,终究仍有同类做伴,满足它群居的需要。
白牙畏畏缩缩地朝着火光爬去。灰狸看到它,嘴里立刻停止咀嚼。白牙卑躬屈膝、毕恭毕敬地匍匐前进。它笔直朝灰狸爬去,一步比一步缓慢,一步比一步折腾。终于,它来到主人脚边,心甘情愿地趴在他身旁,献出它全部的身体和灵魂。这是它的选择,它选择来到这人的营火之旁,接受他的统治。白牙浑身发抖,等待惩罚降临。它头顶上的手动了动,白牙以为自己就要挨揍,不由自主地缩了一缩身子。但那只手没有打下来,它偷偷向上瞄了一眼,却看见灰狸正把牛油分成两块,还把其中一块丢给它!它起先还有些疑虑,轻轻闻了闻,随即狼吞虎咽,吃了起来。灰狸要别人拿肉过来喂它,还保护它不让其他狗抢食。吃饱后,白牙心满意足、满心感激地躺在灰狸脚边,凝视温暖的火光,眯眼打起瞌睡。它现在觉得安心无比,因为它知道,从明天起,它再也不用孤零零地在无边荒林里游荡,而是在人类的营地里,和它全心奉献、全心信赖的神在一起。
盟约
十二月即将过去,灰狸展开了一段新的旅程。他沿着麦肯锡河溯源而上,米沙和库鲁库琪也和他同行。灰狸自己驾驶一辆雪橇,由他交易或借来的雪橇犬拉着;米沙则驾驶另一辆小一点的雪橇,拉雪橇的是一队小狗。虽然他的工作像在玩过家家,但米沙还是很高兴,觉得自己开始做起大人的工作,而且不只是他可以开始学习驾驭、训练雪橇犬,这群小狗也可以开始学习拉雪橇。再说了,这辆雪橇载了将近两百磅的装备和食物,多多少少也算出了点力。
白牙看过营地的狗拉雪橇辛苦跋涉,所以不特别厌恶让人绑上背带。它颈间被绑上一条填满苔藓的项圈,项圈上连着两条拉绳,两条拉绳又连着一条胸背带,胸背带则被绑在一条拉雪橇的长绳上。
队上共有七只小狗。其中六只小狗都在年初出生,九十个月大;白牙年纪最小,只有八个月。小狗们被分别用绳索绑在雪橇上,每条绳索的长度各有不同,之间至少相隔一个狗身的长度,所有绳子都系在雪橇前端右侧的一个扣环上。雪橇没有滑橇,是一辆用桦树树皮制成的平底雪橇,前端的底部翘起,以免雪橇铲进积雪之中。这种结构最能分散雪橇和货物的重量,此刻地上的积雪仍是晶状的粉末,非常松软,将重量分散,雪橇才容易前进。根据同样的原则,雪橇前方的狗儿也呈扇状分散,如此一来,行进时就不会踩在前一条狗走过的路上。
扇状队形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不同长度的绳子可以防止跑在后方的狗攻击前方的狗,只有前方的狗才能攻击后方的狗。但若前方的狗有意攻击,它必须转身面对后方系绳较短的狗,如此一来,它不只必须和对手正面冲突,还得挨驾驶的鞭子。且扇状队形最大的好处,在于如果后方的狗想要攻击前方的狗,它就得加速奔跑;它跑快,雪橇的速度也会跟着加快;雪橇的速度加快,前方受攻击的狗就会跑得更快。如此一来,后方的狗永远追不上前方的狗,它跑快,被追的那条狗也跟着跑快,所有的狗都会跟着加速,雪橇的速度也就连带地快了起来。人类就这么狡猾地利用间接手段,加深对于这些牲口的支配。
米沙像他的父亲,灰狸心机深沉,他也不遑多让。他之前就发现尖嘴对于白牙的欺压,只是那时候尖嘴是别人的狗,米沙最多只敢偶尔偷偷丢它石头。现在尖嘴是他的了,他能替白牙报仇了。米沙将尖嘴绑在最长的那条绳索,让它成为领袖犬。领袖犬表面风光,但这么做,其实是夺走它所有荣耀。原本尖嘴在狗群中呼风唤雨,带头为非作歹,现在却成了其他小狗深恶痛绝的欺侮对象。
尖嘴往昔的光彩不再,因为它现在跑在最长的缰绳末端,其他小狗看见的,永远都是它在前方飞奔的背影,是它毛茸茸的尾巴和飞跃的后腿,这和它鬃毛耸立、露出森森獠牙的模样相比,实在不怎么凶猛可怕。除此之外,一般的狗看见有其他狗跑在前方,都会忍不住要追,而且认为对方就是要逃离它们的追捕才会拔足狂奔。
每一天,只要雪橇一出发,狗群就开始追逐尖嘴,整天紧咬着它不放。起初,尖嘴为了捍卫自己的威严,还时常愤怒掉头,惩戒后方穷追不舍的小狗。但它一转身,米沙就会挥舞他那条三十尺长的软鞭,热辣辣朝它脸上打去,逼它转身继续疾奔。尖嘴或许可以迎战整个狗群,它却不敢挑战那长鞭,它能做的,就是拉紧自己的长绳,让自己的胸腹远离同伴的利齿。
不过,这个小印第安人的城府远不只如此。为了让那群小狗紧追尖嘴,米沙还故意处处偏心尖嘴,让其他狗欣羡嫉妒,对尖嘴怀恨在心。米沙会故意在其他狗的面前喂尖嘴肉吃,而且只喂它,气得其他小狗直跳脚。当尖嘴在米沙的保护下大快朵颐时,其他小狗只能在长鞭抽不到的范围外径自生气。即使没有喂肉的时候,米沙也刻意把小狗赶开,装装样子,让它们误以为尖嘴有肉吃。
白牙欣然接受拉雪橇的工作。它比其他狗绕了更大一圈,才臣服于神的统治之下,也比它们清楚,违抗神的旨意完全是白费力气。在它心中,只有人类最重要。它长期受到其他狗的欺压,根本不把狗队放在心里,到这一刻为止,它还没学会依赖同类的陪伴,就连琪雪,它也几乎忘了。如今它只能依赖效忠主人宣泄情感,因此白牙更加卖力工作,学习纪律,安分守己。白牙最出色的地方,就在于它工作时尽忠职守,而且无怨无尤。这是野狼和野狗被人类驯化的重要特征,而白牙这项特征更是出奇明显。
没错,白牙和别的狗不是全无往来,但那是因为它们是敌人,碰了面也只有打架的份儿。它不知道要怎么和它们一起玩,只知道要怎么战斗,而且下手绝不留情。其他小狗过去奉尖嘴为领袖,对白牙张牙舞爪,恨不得将它碎尸万段,现在白牙百倍奉还给它们。不过尖嘴已不再是领袖,只有在被绑在长绳末端,拖着雪橇仓皇飞奔于同伴前方时,它才是“名义”上的领袖。扎营时,尖嘴总是紧跟着米沙、灰狸或者库鲁库琪,不敢离开神的身边,因为现在每条狗的獠牙都对它虎视眈眈,它终于尝到过去白牙被苦苦迫害的滋味。
既然尖嘴被踢下了王位,白牙大可成为新的领袖,可是它太阴沉、太孤僻,不是爱攻击同伴,就是无视它们的存在。看见白牙走来,其他狗就立刻退避三舍,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抢它的食物,相反的,它们反而怕白牙会抢走自己的肉,莫不狼吞虎咽吃掉自己的那份。白牙很清楚“恃强凌弱”这项法则,它总是三两下把自己的食物吃得精光。吃完后,那些还没吃完的小狗就倒霉了。它只要一声咆哮,露出獠牙,那只狗便只能对繁星哭诉心里的愤慨之意,眼睁睁看着白牙吃掉自己的食物。
但三不五时,还是会有狗起身反抗,只是立刻就被白牙制伏,白牙的战力也因此不时得到磨炼。它很珍惜自己在狗群中的孤立地位,常常为了维护这份孤立而战。不过战事通常三两下就结束,它的动作实在比其他狗快太多,它们还来不及回神,就已经被白牙撕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还没开战前就已经输了。
白牙要求同伴遵从纪律,就像神要求雪橇犬遵从的纪律一样严格。它要求它们毕恭毕敬,不得有丝毫逾越。它们自己在狗群间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关它的事,它只要求它们不要来招惹它,任它独来独往,看到它就自动闪避,不得有一刻质疑它的王位。只要别的狗流露一点露齿、竖毛、僵直四腿的迹象,它就会毫不留情扑上前,让它们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它是个残暴不仁的暴君,出于复仇心理欺压弱小,统治的手段如钢铁般严苛,毫无回旋余地。幼年的生活艰苦无情,它和母亲必须自食其力,在残酷的荒野中奋力求生,这段经验对它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影响,因此懂得当有比它更强大的动物经过时必须放轻脚步。它欺凌弱小,却尊敬强者,与灰狸同行的这段漫长旅途中,只要在陌生人的营地上遇见大狗,它一定会放轻脚步。
几个月过去了,灰狸的旅程尚未结束。长途跋涉和拉雪橇的苦役把白牙磨炼得更加强壮,它的心智也似乎已完全发展成熟,越来越了解自己身处的世界。它看到的,是个严峻又现实的世界,在它眼中,这个世界蛮横、残酷,没有半点温情。抚慰、钟爱与甜蜜,这些滋润心灵的情感压根不存在。
白牙对灰狸没有感情。没错,灰狸是神,但他也很野蛮。白牙甘心承认他的统治地位,这地位是建基于优越的才智和残酷的力量上。在白牙体内,有部分的它渴望受到人类统治,否则它不会从荒野归来,对人类献出它的忠诚,可它天性深处仍有些部分尚未被触碰。只要灰狸一声慈爱的话语,一次温柔的抚摸,或许就能触碰到那深沉的角落。不过灰狸没有摸过它,也从没说过一句慈爱的话。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懂得粗暴的手段,专横地控制狗群,用棍棒执行正义,谁违规,谁就挨揍。就算表现良好,他也不会展现慈爱的一面,只是少挨顿打。
因此,白牙完全不晓得人类的手可带给它天堂般的快乐。它不仅不喜欢人类的手,还十分提防。没错,人类的手有时会抛肉给它,但更多时候是来伤害它,所以还是离它们越远越好。人类用手丢石头、扔棍棒、抽鞭子、赏拳头、甩耳光,就连伸手摸它时,也会偷偷拧上一把。它在陌生的聚落中领教过小孩的手,体验到小孩的残酷。小孩的手可以造成恐怖的伤害,它有一次甚至差点儿被一个奶娃挖出一只眼睛。这些经验让它从此不再信任小孩,它无法忍受他们,只要他们带着降灾招祸的手靠近,它就起身离开。
在大奴湖畔的一个聚落里,为了报复人类的邪恶之手,它把从灰狸那儿学到的规矩做了小小的修改,知道了咬伤神的手不一定是不可饶恕的罪行。这个聚落的习惯是让狗自己出外觅食,白牙入境随俗,便独自出去找食物了。它看见一个男孩正用斧头劈开一块结冻的麋鹿肉,肉末飞到雪地上,白牙便悄悄上前吃掉。随后,它看见男孩放下斧头,抄起一根结实的木棍。白牙赶紧跳开,适时闪过这一棍。白牙跑开,男孩紧追在后。白牙对这个聚落不熟,只能在两顶帐篷间死命逃窜,却发现前方一道高高的土堤困住它的去路。
白牙无路可逃。它唯一的退路是两顶帐篷间的空地,而男孩就守在那里。他手里提着棍子,朝着白牙步步逼近,准备好好教训这头困兽。白牙也气了,它义愤填膺,对男孩竖起一身长毛,厉声咆哮。它很清楚觅食的规矩,所有不要的肉末——例如结冻的肉屑——哪只狗找到就是它的。它没做错事,没有破坏任何规矩,但是这个男孩却要给它一顿好打。白牙气到失去理智,盛怒之下也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它的动作迅速,连男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男孩回过神后,只发现自己已莫名其妙跌倒在地,持棍的手被白牙的利齿撕裂好大一道伤口。
白牙知道它破坏了神的规矩。它咬伤了某个神的神圣肉体,眼前势必有一场可怕的惩罚等着它。它看见被咬伤的男孩和他的家人吆喝着要来讨公道,便逃到灰狸身边,在他的脚边趴下,寻求他的庇护。灰狸、米沙和库鲁库琪都替白牙撑腰,那家人讨不了好,便讪讪离开。白牙听见他们唇枪舌剑,看见他们的手臂愤怒挥舞,便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从此之后,它知道了神与神之间不能一概而论,而是有分别的。它的神和其他的神不同,自己的神不管公不公正,他们怎么对它,它都只能默默承受。但是它不用忍受其他神的不公,它有权用尖牙表达它对不公的愤慨和憎恨,这也是神教它的规矩。
这天将尽之前,白牙对这项规矩又有了更深的领悟。当天稍晚,米沙独自进入森林捡柴,遇上那个被咬伤的男孩。男孩身边跟着一群朋友,双方相互叫嚣,接着对方群起而上,联手围攻米沙。米沙被打得凄惨,拳头如雨点般落下。白牙起初只是冷眼旁观,这是神之间的事,用不着它插手。但是它忽然想起眼前饱受毒打的是米沙,是它的神之一,于是冲动之下,不假思索地便扑了上去,跳进打架的小孩之间。五分钟后,这群男孩抱头鼠窜,鲜血滴滴答答落在雪地上,证明了白牙的尖牙没有闲着。米沙回到营地后说起这件事,灰狸听了便赏给白牙满满一大盘肉。白牙大快朵颐了一顿之后,趴在火旁昏昏欲睡。这规矩已确认无误。
这些经验让白牙学会了有关“财物”的规矩,还有它必须保护主人的财物。从保护神的身体到保护神的财产可说是一大进步,而白牙做到了。为了保护神的东西可以不择手段,即便要咬伤其他的神也在所不惜。但这项进犯的举动不仅亵渎神,而且伴随着危险。狗不是神的对手,然而白牙还是学会了骁勇无惧地面对他们,而那些老爱顺手牵羊的神也知道最好不要在灰狸头上动土。
很快地,白牙又学会一件事,那就是手脚不干净的神通常胆小怯懦,只要一听到警告就逃之夭夭。它还学会只要自己出声示警,灰狸会立刻赶来帮手。白牙后来渐渐明白,小偷不是因为怕它才逃走,他们怕的是灰狸。白牙示警的方式不是连声狂吠——它不吠的。它总是直接扑向入侵者,能咬多紧就咬多紧。它的脾气阴沉、孤僻,不和其他狗往来,所以格外适合守护财物。灰狸也鼓励并训练它看见可疑的形迹就攻击,让白牙变得更凶狠、更乖戾,也更孤僻。
几个月过去,人狗之间的盟约越来越稳固。这是第一匹从荒野走入人群的野狼和人类立下的古老盟约,所有后继的野狼野狗都遵行不误。白牙也不例外,努力地想要实践这项盟约。盟约的内容很简单:它用自由交换人类神祇拥有的东西,神赐给它食物、火光、保护和陪伴,作为回报,它对神唯命是从,尽忠效力,保护神的财物和安全。
拥有一个神,意味着奉献。白牙的奉献出于责任、出于敬畏,却非出于爱。它不知道什么是爱。它没有尝过爱或被爱的滋味,琪雪已是个遥远的记忆,更何况,在它把自己奉献给人类时,就代表它不仅从此放弃荒野和它的同类,并且依据盟约,若是有一天它与琪雪重逢,它也不能抛下神,跟随母亲离开。对人类的效忠似乎在无形中成为它的戒律,而这项戒律远比自由、同类和亲人的爱都还要重要。
饥荒
春季将至,灰狸总算结束了漫长的旅程。四月时,满周岁的白牙拉着雪橇回到家乡,米沙替它解下身上的背带。虽然离成熟尚早,但白牙已是聚落里满周岁的小狗群中,体型仅次于尖嘴的小狗。它从狼父亲和琪雪那儿遗传到强健的体格和力气,身长几乎已和成犬相当。可还不够结实,身子瘦长,肌肉发达而不够壮硕。它的毛色是纯正的狼灰色,外表怎么看都是狼的模样。尽管它从琪雪那儿继承了四分之一的狗血统,却仅表现在个性上,外表完全看不出来。
白牙踩着沉稳的脚步,在聚落四处游荡,认出那些在旅行前就已认识的神和狗,心里很是满意。许多小狗和它一样都长大了,大狗看上去也不如记忆中巨大吓人。站在它们之间,它也不像过去那样恐惧,反而带着一种崭新的愉悦心情,悠然自得地大步穿梭其间。
去年时,白牙只要看到一条叫作贝希克的老狗龇牙咧嘴,就会瑟缩躲到一旁。当时白牙从它身上看见自己有多弱小;而现在,它却从它身上看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改变和成长有多大。贝希克越来越衰老虚弱,而年轻的白牙却越来越强壮。
有一次,白牙和狗群分食一头刚被猎杀的麋鹿。那时,它领悟自己在狗群之中的地位改变了。它抢到一块连着部分腿骨的鹿蹄,骨头上还带有不少肉。肉一到手它立刻抽身——事实上,它是一溜烟就躲进树丛后的隐秘处——狼吞虎咽它的战利品。突然间,贝希克冷不防扑了过来,白牙来不及回神,就先狠狠咬了入侵者两口,并且毫发无伤地退开。贝希克被白牙迅如闪电的攻击吓傻了,呆若木鸡地看着白牙,鲜红的腿骨横在它们之间。
贝希克老了。它明白自己过去欺凌的小狗,现在只会越来越强壮。它一次又一次地吞下这些痛苦经验,改而运用自己经年累月的智慧迎战。若在从前,它早已愤怒地扑向白牙,如今日渐衰退的体力却不允许它这么做。它恶狠狠地竖起背上长毛,隔着腿骨阴森森地瞪着白牙。看见贝希克的模样,过去对大狗的敬畏又在白牙内心复苏,它感觉自己愈缩愈小、愈缩愈小,一心只想着要怎么撤退看起来比较不狼狈。
在这时,贝希克却犯了个错。它只要继续维持那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切都会如它所愿。白牙已经决定将肉留给它,也开始在撤退了,但贝希克偏偏就是等不及。它觉得胜券在握,便朝肉靠近了一步。白牙看见它旁若无人地低头闻嗅腿骨,背上长毛忍不住微微竖起。贝希克这时要挽回局势都还不算太迟,它只要站在肉旁,仰头怒吼几声,白牙终究会退开。但新鲜的肉味强烈刺激着贝希克的嗅觉,它忍不住贪心地咬上一口。
太过分了!几个月来,队友都对它唯命是从,白牙再也无法忍受自己傻傻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别的狗享受原属于它的食物。它一如惯例,毫无预警地扑向贝希克,一击就把贝希克的右耳咬烂。贝希克被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得目瞪口呆。接下来的事同样令人吃惊,却更为严重。贝希克居然被打翻在地,咽喉被白牙狠狠咬伤。它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站起来,年轻的白牙又狠狠咬了它肩膀两口。白牙敏捷的身影看得它眼花缭乱,它扑向白牙,恨不得将它碎尸万段,却咬了个空。转瞬间,它的鼻子反而又给白牙咬个皮开肉绽,只得踉跄退开。
情势逆转。白牙竖起全身长毛,恶狠狠地站在腿骨旁。贝希克稍稍退开了些,准备撤退。它不敢冒险和这只年轻力壮、来去无踪的狗拼死一战,同时也再次苦涩地体认到自己的年老体衰。但它仍想保住最后一丝尊严,于是镇定地转过身,仿佛不把白牙和腿骨放在眼里,抬头挺胸地大步离开,直到走远后,它才停下脚步,舔起血流如注的伤口。
这件事之后,白牙变得更有自信,也更加狂傲。走在大狗之间,它不再蹑手蹑脚,也不再对它们唯唯诺诺。它没有从此改头换面,不再惹是生非。不,差得远了,它反而要求别的大狗敬重它。它坚持自己优越的地位,不让路给任何一条狗。它唯一要求的,就是别人必须尊重它。它不再像其他小狗一样任人忽略、轻蔑,也不像它的伙伴继续乖乖当拉橇的小狗之一。小狗们见到大狗就得让路,在胁迫之下不得不认命交出食物。但独来独往、阴沉孤僻、昂首阔步、凛然可畏、不容侵犯、冷淡疏离的白牙,却被大狗当成平辈看待。大狗们很快学会不要去招惹它,不要大胆挑衅,也不用摇尾示好。只要它们保持距离,它也不会找它们麻烦——经过几次交手后,双方都发现这是最好的方法。
夏天过了一半,白牙又有了一个新经历。有一天,它偕同猎人出外猎杀麋鹿,途中,它无声无息跑到村落边缘一座新架起的帐篷旁查探,结果和琪雪撞了个正着。白牙刹住脚步,眼睁睁望着琪雪。它对母亲只剩下模糊的记忆,但它依旧记得它,琪雪却不记得。母亲咧开嘴,像过去一样厉声咆哮。白牙的记忆一下清晰起来,那些遗忘的童年往事全随着这熟悉的咆哮涌现脑中。在遇见神之前,母亲就是它的宇宙中心。过去熟悉的情景一下涌进心头,它能感觉内心的波涛汹涌。白牙开心地跑上前,琪雪却用牙齿迎接它,在它脸上留下一道深及见骨的伤口。怎么了?白牙不明所以,困惑退开。
这不是琪雪的错。母狼记不得自己一年前生下的小狼,这是它们的天性。琪雪不记得白牙,对它来说,白牙现在只是一只陌生的动物,一个入侵者,而它有一窝刚出生的小狗,有权反击。
其中一只小狗爬向白牙。它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只是自己不知道。白牙好奇地闻了闻小狗,琪雪立刻扑了上来,再次狠狠地将它的脸撕得皮开肉绽。白牙退得更远了。刚刚复活的旧时记忆和联系顿时消失无踪,埋回脑海深处。它看着琪雪舔着小狗,边舔边不时停下来对它咆哮。对白牙来说,现在母亲再也没有半点价值,它早就习惯没有母亲的生活,忘记母亲的意义。它的世界已经没有母亲存在的位置,而琪雪的生活也再容不下它的存在。
回忆一点一滴消逝,白牙茫然呆立原地,无法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时候,琪雪又发动攻击,想把白牙赶走。白牙没有反抗。琪雪是它的同类,是匹母狼,而公不与母斗是狼族的戒律之一。白牙对这条戒律一无所知,这无法由心智归纳得知,也无法从经验中学习。它会有这项认知,是因为受到一股神秘的催促,感到一种本能的冲动——也就是这本能驱使它对着夜空中的月亮和繁星嚎叫,让它恐惧死亡和未知。
几个月过去了。白牙越来越强壮,越来越结实,越来越有分量,性情也在天性和环境的影响下逐日成长。它从父母身上遗传到的天性就像黏土,是种可以捏塑的材料,拥有许多可能性,可以被打造成形形色色的样貌。环境就像模型,赐予它特定的外貌。因此,倘若白牙从来没有来到人类的火旁,荒野会把它塑造成一匹地地道道的野狼。但神给了它一个截然不同的环境,它于是被塑造成一条狗,尽管还带有根深蒂固的狼性,但它再也不是狼,而是狗。
无可避免地,白牙的性情便这么依据与生俱来的可塑性和环境的揉造,被捏塑成某种特定的样貌。它变得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孤僻,也越来越凶残。别的狗也越来越懂得最好和它和平相处,不要与它为敌。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灰狸对白牙也越来越赏识。
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无所不能,白牙还是为一项弱点而苦恼,那就是它无法忍受嘲笑。它对人类的嘲笑深恶痛绝。他们之间爱笑什么是他们自己的事,只要别扯上它,它都无所谓。但只要笑声一转到它身上,它就会立刻暴跳如雷。白牙平素严肃、尊贵、冷峻,可只要一声嘲笑就能让它理智尽失。怒火攻心的它,接下来几个小时内都会像发了疯一样,哪只狗遇到它哪只狗倒霉。深谙规矩的它不会把气出到灰狸身上,因为灰狸有棍棒和“神性”做后盾。但其他狗身后除了旷野之外,什么靠山也没有,若是恼羞成怒的白牙追上来,它们只能往空地逃之夭夭。
白牙三岁那一年,麦肯锡流域的印第安人经历了一场大饥荒。夏天捕不到鱼,冬天时驯鹿也不在往常的路径上出没。麋鹿难得一见,兔子也几乎死绝,仰赖狩猎维生的动物接连饿死。少了平日的食物来源,牲口饿到虚脱无力,一只只倒下,只好自相残杀,只有强者才得以生存。白牙的神也不例外,老的、弱的都饿死了,聚落里哀鸿遍野,女人和小孩都强忍饥饿,不吃东西,把仅有的食物留给整天在森林里奔波狩猎,却徒劳无功,形销骨立、眼神空洞的男人们。
穷途末路,神不得不靠啃食皮靴和手套上的软皮充饥,狗儿则吃了背上的背带和鞭绳。除此之外,狗还同类相残,不只狗吃狗,神也吃狗。最先被吃掉的,是最虚弱或最没用的狗。那些暂时保住小命的狗看到了,也清楚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几只胆子最大、最聪明的狗抛弃神祇身旁如今已黯淡的火光,逃进森林,但最后依旧不是饿死,就是被野狼吃掉。
在这段悲惨的日子里,白牙也曾偷偷跑回树林。它有童年的磨炼作为指引,远比其他狗适应这种生活。它尤其擅长无声无息地猎捕小动物,它会一连埋伏上好几个小时,紧盯谨慎的松鼠的每一个动作,用忍受饥饿的耐力静心等候。看到松鼠终于冒险下树,白牙还是不着急,绝不轻举妄动,一定等到自己有把握一击即中,松鼠没有逃回树上避难的机会才出手。到了那时,它才会闪电般跳出藏身处。这道奇快无比的灰影例无虚发,仓皇逃命的松鼠没有一次能够逃出生天。
尽管它猎捕松鼠从没失败过,但要完全仰赖松鼠维生、保持体力还是很困难,因为松鼠的数量实在不够,白牙不得不猎食更小的动物。有时候它饿得发慌,只好从地洞里挖出土拨鼠来吃,有时候还得抛下尊严,和那些和它一样饥饿却更为凶狠的黄鼠狼决一死战。
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它曾偷偷溜回神的营火旁。不过它没有走近,只是藏身在森林里,以免形迹败露,偶尔看见陷阱捉到猎物它便顺手偷走。有次它看见灰狸气喘吁吁、摇摇晃晃地穿过森林,走没几步就坐下休息,看上去虚弱无力,便大胆偷走灰狸陷阱里的兔子。
有一天,白牙遇上一匹饿到形容枯槁、瘦骨嶙峋、脚步虚浮的年轻野狼。要不是实在太饿了,白牙可能会随它而去,和它的野生兄弟团聚。但它实在饿慌了,索性追上前把那匹野狼吃进肚子。
幸运之神似乎特别眷顾白牙。当它最需要食物的时候,总是能找到什么来吃,而当它体弱力竭的时候,也很幸运地都没有遇上更大的猎食者。它曾一度被饥饿的狼群盯上,被对方紧追不放。幸好它两天前才吃掉一头山猫,回复了些力气。这是场漫长又残忍的追逐战,但白牙的体力比狼群好,跑得比它们快。它不只把追兵抛在后头,还绕了一大圈回到原路,逮到其中一只筋疲力尽的追兵。
之后,白牙离开那片土地,回到它出生的山谷。它在当年的老洞穴里遇到琪雪。原来琪雪故伎重施,也逃离了荒凉的营火,回到这个避风港生下小狗。白牙到时,只剩一只小狗奄奄一息,怕是也活不长了。在这种饥荒下,小生命幸存的机会并不大。
琪雪见到白牙没有半点往日情分,只是白牙也已不在意。它已经大到不需要母亲了,所以沉静地转过身,出了洞后沿着溪流漫步奔走。在溪流分汊处它转向左方支流,发现许久以前和母亲并肩作战过的山猫洞。它在这个荒废的洞穴待下来,休息了一天。
初夏时节,在饥荒即将结束之际,白牙遇见了尖嘴。尖嘴一样逃进树林,勉强活了下来。它们俩不期而遇——当时白牙和尖嘴恰巧在峭壁之下沿着反方向奔跑,却在岩石转角处碰了个正着。两条狗立刻警戒地停下脚步,猜疑地瞪着对方。
白牙体力充沛。它打猎的成果丰硕,一整个星期肚子都填得饱饱的,甚至刚刚才饱餐了一顿。纵使尖嘴看起来凄惨狼狈,但白牙一看到尖嘴,过去曾被它欺负和迫害的记忆立刻浮现眼前,让它生理和心理同时有了反应,背上的长毛不由自主一路竖起。以前它一看到尖嘴就会竖毛咆哮,现在也不例外。白牙片刻都不耽搁,瞬间彻底了结了这桩恩怨。尖嘴想逃,白牙却是肩对肩,势若猛虎地向它撞去。尖嘴被撞得四脚朝天,掀翻在地。白牙把牙齿深深埋进它枯瘦的喉咙。随后,它挺直四脚,提高警觉地绕过还在垂死挣扎的尖嘴,重拾旧路,沿着峡谷底部前进。
不久之后,有一天,白牙来到森林边缘,看见一条狭窄的空旷斜坡,这条斜坡一路下斜至麦肯锡河。它来过这里,先前这儿空无一物,现在却被聚落占据。白牙停下脚步,藏身林间,判断情势。眼前的景象、声音和味道都那么熟悉,是它的旧村落换了个新据点。而这些景象、声音和味道又和它先前逃离的村落不同,没有遍野的哭号,耳边传来的尽是心满意足的声音。这时候,白牙听到一声女人的愤怒尖叫,听出这是从吃饱喝足的肚子发出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鱼的味道——聚落里有食物,饥荒已经结束了。它大胆走出森林,笔直朝灰狸的帐篷走去。灰狸不在,但是库鲁库琪一见到它就开心地连声叫喊,还给了它一整尾刚捉上岸的鲜鱼。于是白牙静静趴下,等待灰狸归来。
第四部
同类公敌
假如白牙天性里还有那么一丝能与同类和睦相处的可能——无论有多渺茫——也都在它当上雪橇队的领袖犬后摧毁殆尽了,毫无挽救的余地。如今没有一条狗不恨它——恨米沙给它那么多肉,恨它备受宠爱,恨它永远在队伍前方飞跃。它那毛茸茸、不停摇晃的尾巴,和不断拉开距离的后臀每时每刻都在激怒它们。
白牙的恨意也同样强烈。当雪队橇的领袖犬毫无乐趣可言,整整三年来,它欺压、掌控这些狗,如今却不得不在它们的叫声、追赶下拔足狂奔。白牙几乎忍无可忍,但它必须忍,否则只有死路一条,而它可不想死。一听到米沙下令出发,整支队伍就疯狂嚎吠,凶恶地朝白牙扑去。
白牙毫无还手余地。它只要转身面对狗队,米沙的鞭子就会热辣辣甩在它脸上,所以只能拔足狂奔,绝不能让那些鬼叫没完的狗群碰着它的尾巴和后臀,那两个部位绝不适合迎战无情的獠牙。它只能没命地跑,违背自己的天性和骄傲,不停跨出一步又一步。
一旦做出违背本性的举动,本性也必定会反弹。这就像毛发本应长出体外,但若违背自然,反往体内生长,便会造成发炎溃烂的伤口。白牙也是如此。它的每一根神经都要它回头扑向那些在身后狂哮不已的狗群,而神的旨意却不准它这么做;且在那旨意之后,还有三十尺长的鹿肠鞭,逼得它不得不遵从。因此白牙只能痛苦地暗自吞泪,并在心里滋生出与它凶猛刚愎的天性同样强烈的怨恨与恶意。
若说有哪只动物是自己同类的公敌,那就是白牙。它从不求饶,下手也从不留情。它一遍又一遍地被狗群咬伤,身上疤痕无数,狗群也因它负伤惨重。大部分的领袖犬在搭好营地、解开背带后,就会立刻窝到神的身边寻求保护,白牙却不然——它鄙视这样的保护。它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地在营地昂首阔步。入夜后,就换它报复自己白天所受的苦难。在它担任领袖犬之前,狗群都知道见了它要让路,但现在不同了,一整天紧追它不放的刺激,使得狗群脑中不断反复播放它在前方没命飞奔的画面,它们整个白天都在享受那强势的地位,下意识里哪可能还愿意让路给它。白牙现在只要一现身,必定会引发争吵,它走过的地方必定响起咆哮和怒吼,撕咬更是家常便饭。它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超载着仇恨和恶意,这也使它体内的仇恨和恶意更加高涨。
每当米沙喝令狗队停止,白牙便立刻乖乖听令,不过后头的狗起初却因此老是惹上麻烦。刚开始,即便听到停止的命令,它们照样扑向那面目可憎的领袖犬,不料结果却大出它们想象之外。白牙有米沙和主人手中那根咻咻作响的长鞭撑腰,狗队于是渐渐明白,若是米沙下令要队伍停止,就不要去招惹白牙。若白牙不是因为命令而止步,它们大可放胆扑上去,咬死它也无妨。尝过几次苦头后,没有命令白牙就绝不停止脚步。它学得很快,这是自然的事,如果它想在这异常严峻的环境下生存,就必须如此。
不过在营地就不同了,其他狗永远学不会在营地时别去招惹白牙。白天时,一旦开始狂吠追赶白牙,狗队便立刻忘记前一晚受到的教训,到了夜里又再吃上和前夜同样的苦头,到了第二天那惨痛的教训又被它们抛到九霄云外。除此之外,狗队会如此同仇敌忾,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它们不把白牙当作同类——光是这点,就足以使它们对白牙心怀浓烈的敌意。它们跟白牙没有不同,一样都是人类驯养的狼,只是它们已被驯养了好几个世代,身上的野性多已消失无踪。对它们而言,荒野是可怕的未知,充满威胁和战争,而白牙不论外表、举止、情感或冲动,都还带有浓浓的野性,它是野性的象征,荒野的化身。因此当狗群对着它龇牙咧嘴时,它们只是在保护自己,不让潜伏在营火外的黑暗和阴暗森林中的力量摧毁自己。
不过狗群还是谨记着一件事,那就是它们绝不能落单,必须时时聚在一起。白牙太可怕了,没有一条狗能和它单打独斗。它们必须成群结伴,否则一晚内就会一个接一个死在白牙嘴下。由于狗群一直聚在一起,白牙始终没有歼灭它们的机会,即使它打倒其中一只狗,其他狗也会在它咬断敌手咽喉前赶到。只要一有冲突的迹象,所有的狗就会蜂拥而上,联手对付它。这些狗之间也有争执,但只要一扯上白牙,就会立刻放下自己的恩怨。
另一方面,狗群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杀死白牙。它太快、太可怕、太聪明。它总是避开封闭的空间,在被它们包围之前就先行撤退,而且没有一只狗可以打倒它。它的脚跟总是牢牢踩在地上,就像它一直以来紧抓生命、顽强求生一样。在这场永无止尽的战争中,要生存就得站稳脚步,白牙再清楚不过。
白牙就这么成了同类的公敌。那些狗同样是驯化了的狼,人类的营火柔软了它们的性格,它们在人类力量的保护下变得软弱。但白牙依旧刚愎、冷酷,它天性的那块黏土早已定型。它发誓要向其他狗报仇雪恨,而它的恨意如此强烈,就连灰狸这么蛮横的人,也为白牙的残暴手段惊讶不已。他发誓自己从未见过像白牙一样的生物,连同其他聚落的印第安人在听了白牙猎杀同类的传闻后,也如此信誓旦旦地宣称。
白牙将满五岁之际,灰狸又带它踏上另一次漫长的旅程。他们一路走过麦肯锡河沿岸,穿过落基山脉,沿着豪猪河到达育空。每经过一座聚落,白牙就在村里的狗群间引起混战。多年后,人们依旧对白牙屠杀狗群的事迹记忆犹新。白牙沉溺于复仇之中,那些陌生聚落里的狗都是不懂猜忌的寻常家犬,对白牙神速又毫无预警的攻击毫无防备,不知道它是来去无踪的致命杀手。开战前,它们会竖毛、僵直四脚,摆出挑衅姿态,但白牙才不浪费时间在这些花招上,立刻像钢铁铸成的弹簧般扑向它们的喉咙,在它们仍错愕困惑、痛苦挣扎时便了结了它们。
它变成了一名战斗高手。它效率奇高,从不浪费力气和对手缠斗——它的速度太快了,根本不需缠斗。若它错失准头,便迅速撤退,走为上策。狼族不喜欢贴身近搏,而这习性在它身上异常强烈。它无法忍受与其他动物的身体有太多接触,那很危险,会令它发狂。它总是离得远远的,保持自由和独立,不和其他动物有任何往来。荒野的习性在它身上根深蒂固,表现得淋漓尽致。它童年那种以实玛利式[8]的生活更强化了这种感受。接触中潜藏着危机,那是个陷阱,永远的陷阱。对于接触的恐惧埋在它心里深处,交织在它每一根纤维里。
因此,碰上白牙的狗一点机会也没有。它灵巧闪过对手的利齿,要不一扑即中,要不立刻抽身,不管怎样它都能全身而退。不过事情总有例外,好几次几条狗同时围攻白牙,在白牙来不及抽身前便把它团团围困,狠狠教训了它一顿。也有几次被一些单打独斗的狗咬得皮开肉绽。但这些都是意外。大体来说,白牙娴于作战,多数时候都能毫发无伤。
白牙还有另一项优势,就是能够精准地判断时间和距离。不过它没有刻意计算,一切都是出于下意识的自发反应。它的目光就是如此锐利,神经总能将影像正确无误地传送到脑部。它的生理构造比一般的狗更精良,运作得更平稳。无论是反应、心智还是肌肉的协调性,都比其他狗优秀太多。它的眼睛只要把某个移动的影像传送给大脑,大脑便能立刻不假思索地判断出那动作的范围和完成所需的时间。因此,白牙总是能避开其他狗的扑咬,同时抓住反击的瞬间。它完美的身体和头脑配合得天衣无缝,但这没有值得赞扬之处,说穿了,不过就是大自然对它比其他狗慷慨,它比较得天独厚罢了!
在一个夏日里,白牙走进了育空交易站[9]。去年冬天,它和灰狸翻越麦肯锡河和育空河的大分水岭,春天时停留在落基山脉西侧的云杉林间打猎。等到豪猪河解冻后,灰狸造了一艘独木舟溯溪而下,到达育空河和北极圈的交界处。这里有个旧哈德逊湾公司的交易站,群聚了许多印第安人,食物也极为丰盛,气氛空前热烈。此时正值一八九八年夏天,成千上万的淘金客来到育空,打算前往道森和克伦代克[10]。尽管其中有许多人已经上路了整整一年,但距离目的地仍有百里之遥。这些人至少已经跋涉了五千里,有些人甚至还是从地球的另一端来的。
灰狸在这儿落脚。他早听闻淘金热的消息,所以才带上好几捆毛皮以及肠线缝制的手套和鹿皮靴来凑热闹。要不是预期能大发利市,他也不会冒险踏上这么漫长的旅途。结果他的收获远远超出预期。他当初最多也只敢想象赚个一倍,结果利润整整翻了十倍。他和其他当地的印第安人一样,在这儿安置下来,谨慎地做起生意,慢慢来,一点也不着急,就算要花上一整个夏天和冬天才能卖完存货也不要紧。
白牙就是在这育空交易站初次邂逅了白人。和它认识的印第安人相比,白人仿佛是种截然不同的生物,比印第安神还更优越。它感觉他们的力量更为强大,心里震撼不已,而这力量也决定了神性的高低。白牙并非经由思索得知这项事实,心里也没有刻意地将白人神祇划分到至高无上的地位,那纯粹是一种感觉,但同样深具说服力。童年时,它看见人类立起高大的帐篷,深深被人类的力量震撼。如今,眼前一幢幢用巨大原木盖出的房屋和交易站同样让它激动。这就是力量。那些白人神祇伟大非凡,他们支配事物的力量比它所认识的神还要强大。灰狸已经是它认识的神中权力最强大的,可在这些白皮肤的神祇面前,他却显得如此渺小。
当然,白牙只是心里有这些感觉,并非经由思索而知。动物的行动都是凭借感觉,而非思考。现在,认为白人神祇更为优越的感受支配了白牙的一举一动。它起初还心有疑虑,谁知道他们身上藏有什么恐怖的未知,会给它带来什么伤害。不过它好奇心切,忍不住想要上前观察他们,却又害怕引起他们注意。最初的几个小时里,它只要能悄悄在附近徘徊、隔着安全距离观察他们就满足了。但后来看到其他狗接近他们也没受到什么伤害,白牙才放胆上前。
现在换白人神祇对白牙大感好奇了。它狼一般的外表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对它指指点点。白牙见状立刻提高警觉,一看到有人靠近,便露出森森獠牙向后退开。没有人摸到它——幸好没有。
白牙很快就发现没有多少神住在这里——顶多十几名。这儿每两三天就有一艘汽船(又是神祇惊人力量的展现)靠岸,停泊数小时。几名白人从船上走下,之后又搭船离开。白人的数量似乎不计其数,白牙在头几天内看到的白人就比它这辈子看过的印第安人还要多。日子一天天过去,白人仍旧来来去去,不断乘船而来,停驻片刻后又搭船消失河上。
尽管白人神祇无所不能,他们的狗却平凡无奇。白牙和那些偕同主人上岸的狗厮混一阵后,就发现它们的外貌和体型五花八门,有些腿短——短得夸张;有些腿长——但是又长得太离谱。它们身上的毛像头发一样柔细,不若毛皮厚实,有些狗甚至没什么毛。最重要的是它们没有一个懂得打架。
身为同类的公敌,白牙的任务就是找狗打架。它不但动手,而且很快就打从心底瞧不起它们。那些狗孱弱无力,吵闹不休,笨手笨脚,跌跌撞撞地努力抵抗白牙迅捷狡诈的攻击。它们对白牙龇牙咧嘴地连声狂吠,白牙却一下跳开,在它们还搞不清楚对手的反应前,白牙便已在瞬间攻向它们的肩膀,把敌人撞翻在地,狠狠朝咽喉咬落。
有时候白牙得手了,被击倒的狗在地上满地打滚,等在一旁的印第安狗群就会像饿虎扑羊般,冲上前将地上的败将碎尸万段。白牙很聪明,它很早以前就明白若是杀死神的狗,神会勃然大怒,白人神祇也不例外。所以它只要打倒对手,撕开它们咽喉后便心满意足地退到一旁,让其他狗替它完成残酷的收拾工作。等到白人这时冲上来,怒气冲天地痛惩狗群时,只有白牙逃过一劫。它会站在一旁看着石头、棍棒、斧头以及各种武器落在它的同伴身上——白牙非常聪明。
不过它的同伴也慢慢学乖了。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白牙怎么会输给它们?那些狗渐渐明白只有在汽船刚靠岸时才有的玩。等两三条外地狗被咬死之后,白人便把自己的狗赶回船上,对凶手展开凶残的复仇。一名白人在亲眼目睹自己的猎犬被碎尸万段后,立刻咬牙切齿地掏出手枪,六声枪响,六条狗立刻倒地身亡,没死的也奄奄一息。白牙再一次深深感受到神祇的力量是多么强大。
白牙乐在其中。它对自己的同类没有半点情感,又精明无比,总是能全身而退。起初,扑杀白人的狗不过是个余兴节目,可不久就变成它的正业。它在这儿无事可做,灰狸忙着做生意、赚大钱,所以白牙和其他声名狼藉的印第安狗就混在码头旁,等待汽船到来。船一靠岸,它们的乐子就开始了。等白人从震惊中恢复已是几分钟后的事,那时这群狐群狗党早已解散,等下艘船靠岸时再重新开始这消遣。
白牙其实不是这狐群狗党中的一员。它不和那些印第安狗厮混,依旧独来独往,离群索居,那些狗甚至因此对它畏惧无比。没错,它们是联手合作,白牙向外地狗挑衅时,狗群就在一旁等着。只要白牙打倒外地狗,狗群就立刻蜂拥而上,解决败将。但白牙老是先独自开溜,留下它们承担神祇的雷霆怒火。
要挑起事端根本不费白牙吹灰之力。外地狗一靠岸,白牙要做的,就是现身。那些狗一看到它就会立刻扑上前,这是它们的本能。白牙就是荒野——是未知、是恐怖、是永恒的威胁;是狗瑟缩在火堆旁,步步重塑它们的天性,学会害怕那被它背叛、遗弃的出身时,还在原始世界的火光四周徘徊的生物。经过世世代代的传承,对于荒野的恐惧深深溶进狗的血液之中。数百年以来,荒野已成为恐怖和毁灭的象征。在这些漫长的岁月里,它们从主人手中得到扑杀野生动物的自由,这么做不但可以保护自己,也保护了与它们为伴的神祇。
因此,这些刚从温煦南国来的狗儿轻快地跑下跳板,踏上育空河畔,一看到白牙便兴起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想要扑向它、杀死它。它们或许生长在城市之中,仍同样具有对荒野的恐惧本能。光天化日之下,它们看见一匹狼似的动物站在眼前,透过先祖的目光和世代传承的记忆,认出白牙就是荒野中的恶狼,古老的仇恨立刻涌现脑中。
这一切让白牙的日子过得更愉快。那些狗一看到它就攻击再好不过,它求之不得。可对那些狗来说可是大错特错。它们将白牙视为合法的猎物,殊不知自己在白牙眼中也一样。
第一次在冷清的洞穴里看见天光,第一次和松鸡、黄鼠狼、山猫作战,对白牙来说都是意义深远的经验。幼年时遭到尖嘴和整群幼犬的迫害对它也影响至深。若不是有过那些遭遇,白牙或许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倘若没有尖嘴,它会和其他小狗一起度过童年,会变得比较像只狗,也会比较喜欢狗。如果灰狸拥有探测深情和爱意的铅锤,或许便能探知白牙深处的天性,召唤出它体内良善的特质。然而,现实却偏偏不是如此。白牙体内的黏土渐渐被捏塑成它现在的模样——阴沉、孤僻、冷酷、残暴。它成了同类的公敌。
疯神
真正住在育空交易站的白人屈指可数。这些人已在这里住了许久,自称“发酵面团”,并对这个称呼深以为傲,十分鄙视那些新来的居民。那些从汽船上岸的人通通被他们当作新人,称为“奇查寇”[11]。初来乍到的人,听到这名称总觉得自己矮人一等。奇查寇们用发粉烘烤面包,这是他们和发酵面团间最令人嫉恨的区别:因为发酵面团不用发粉,面包是直接由发酵面团做出来的。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当地人看不起新人,看到他们遭殃就幸灾乐祸。特别是看到菜鸟的狗被白牙和它的狐群狗党搅得天翻地覆,更觉大快人心。只要有汽船靠岸,当地人一定会跑来岸边看热闹。他们和那些印第安狗一样兴致勃勃、满心期待,甚至对白牙的残暴和狡诈赞誉有加。
可是,在这些人之中,有一个人特别享受这消遣。汽船的第一声船笛响起,他就立刻飞奔而至,而且会一直待到混战结束,等白牙和狗群鸟兽散后,他才一副失魂落魄、怅然若失的样子慢慢走回交易站。有时候,目睹一只娇弱的南方狗倒下,在狗群的獠牙下垂死尖叫,这人就会无法控制自己,兴高采烈地跳到空中,大声叫好,而且他打量白牙的眼神总是射出贪婪的光芒。
交易站里的其他人都叫他“帅哥”。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帅哥史密斯。不过呢,他跟帅哥一点也沾不上边。现实恰恰相反,他奇丑无比。造物主对他十分吝啬:首先,他十分矮小,瘦小的身材上插着个更瘦更小的脑袋,头顶看起来简直像个针尖。事实上,小时候同伴还没有戏称他为帅哥前,他的外号就是“针头”。
他的后脑勺从头顶一路往脖子斜落;前方呢,则是顽强地斜向又窄又宽到离谱的额头。从额头以下,造物主似乎又懊悔自己过于吝啬,于是慷慨地大手一挥,赐予他巨大的五官。他两颗牛铃大眼之间的距离足足有两只眼睛宽,整张脸与身体其他部分相较之下显得庞大异常。为了有足够的空间摆放五官,造物主又给了他一个奇大无比的突下巴。这下巴又宽又重,看起来都快碰到他胸口;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他细瘦的脖子无法稳稳支撑如此沉重负荷的缘故。
他的下巴给人一种凶恶果断的印象,却又好像少了些什么。或许是因为突得太离谱,也或许是因为下巴实在太大,无论如何,这印象只是骗人的,帅哥史密斯是出了名的“男儿膝下无黄金”,没自尊又胆怯。回到他的长相:他的牙齿又大又黄,薄唇之下露出两颗巨大的犬齿,活像野兽的獠牙;眼珠又浊又黄,仿佛造物主用完了颜料,只好每一管都硬挤出来一些混浊的颜色。他的头发也没好到哪儿去,土黄色的头发稀稀落落、参差不齐,从头到脸东一簇西一簇地乱生,活像一丛丛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稻草。
总之,帅哥史密斯是个怪物,但错不在他,是老天给了他这副容貌,罪责不该由他承担。他负责替交易站里的人做菜、洗碗和打杂。他们没有看不起他,相反的,还十分善心地包容他,就像包容所有先天残缺的动物一样。而且他们对他十分畏惧,怕他没在他们面前发脾气,就会在背后暗枪杀人或在他们的咖啡里下毒。不过呢,总得有人做菜,不管帅哥史密斯有什么缺点,他至少有份好手艺。成天虎视眈眈、紧盯白牙的就是这个人。白牙的残暴让他陶醉不已,他渴望将白牙据为己有。他一开始拼命向白牙示好。白牙先是置之不理,后来看他还是锲而不舍,越跟越紧,便索性竖起长毛,龇牙咧嘴地走开。它不喜欢这家伙,这人散发出来的气息很糟,它感觉得到他的邪恶。他伸出的手和口中吐出的温言软语也令白牙害怕。这一切的一切,都使白牙对这人深恶痛绝。
对于单纯的动物而言,好坏的分别非常简单。所谓的“好”,就是所有能带来轻松、满足,以及解除痛苦的事物,所以只要是让人喜欢的就是好东西。所谓的“坏”,则是任何会带来不快、威胁和伤害的事物,因此让人心生厌恶。白牙觉得帅哥史密斯是“坏”的;他那残缺的内在就像自沼泽升起的瘴气,隐隐约约、神神秘密地从畸形的身体和扭曲的心灵飘散而出。白牙不是靠思考,也不是靠感官,而是用一种更遥远、更隐秘的方式,察觉这男人身上带着不祥的邪气,居心叵测。白牙认定了他是个讨厌的坏东西。
帅哥史密斯初次造访时,白牙正在灰狸的营地里。还没见到人影,光听到那远远传来的微弱脚步声,白牙就已经认出对方是谁,不由自主地竖起长毛。它原本舒舒服服地躺在一旁,立即一跃而起,帅哥史密斯脚要踏进之前,它就像狼一般溜到营地边缘。它不知道帅哥史密斯和灰狸说了什么,只看到两人交谈。那人一度伸手指向它,尽管白牙和他相隔五十尺,但感觉那只手还是像落在它头上般,让它愤怒地咆哮以对。那人见状哈哈大笑,白牙一溜烟蹿进树林的遮蔽中,一面轻巧飞掠,一面不时回头观望。
灰狸不愿卖掉白牙。他靠生意发了一大笔财,现在什么都不欠。更何况白牙价值连城,是他拥有过的最强壮的一只雪橇犬,也是他最好的领袖犬。更重要的是,在麦肯锡河和育空一带再也找不到像白牙一样的狗了。白牙骁勇善战,杀起狗来就像人杀蚊子一样轻松简单(帅哥史密斯听到这句话眼睛马上就亮了,还热切地舔起他那薄薄的嘴唇)。不,白牙是非卖品,价钱再高都不卖。
但帅哥史密斯太了解印第安人了。他时不时就来拜访灰狸,每次来,外套下一定藏着个黑瓶子。威士忌其中一项威力,就是让人忍不住一喝再喝。灰狸喝上了瘾,他那炙热的喉咙和灼热的胃,开始渴求越来越多这烫口的液体,脑袋也被这古怪的刺激搅得颠三倒四,让他不计代价也要买酒来喝。他开始大肆挥洒靠着卖毛皮、手套和皮靴赚来的钱,钱消失得越来越快。随着荷包越来越扁,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到最后,灰狸的钱和货物全没了,理智和脾气也一点不剩。除了酒瘾外,他一无所有,这瘾头让灰狸像着了魔似的,每呼吸一口清醒的空气,酒瘾就越来越强烈。这时帅哥史密斯又来跟他商量买白牙的事,不过这次他出的不是钱,而是酒。灰狸求之不得。
“只要你抓得到,它就是你的了。”灰狸最后说。
帅哥史密斯将酒瓶交给灰狸。两天后他又回来找这名印第安人时,却说:“你去抓狗!”
这一晚,白牙溜回营地,满足地吁了口气趴下,很高兴那可怕又讨厌的白人神总算走了。好几天了,那人想要伸手摸它的企图越来越明显,白牙只好先暂时离开营地避难。它不知道那双穷追不舍的手怀有什么恶意,只知道它们看上去就居心不良,最好远远避开。
不过它才一趴下,灰狸就摇摇晃晃地上前,在它脖子上绑了条皮绳。他在白牙身边坐下,一手拎着皮绳末端,一手拿着酒瓶。白牙头上不时传来酒送进喉咙的咕噜声。
一小时过去,地面陡然传来微微的震动。人未至,白牙便已先听到脚步声。一认出来人身份,它背上的鬃毛立刻竖起,但灰狸却仍旧傻傻地点头打盹儿。白牙轻手轻脚地试着把绳子从主人手上抽走,没想到,原本放松的手指猛然收紧,灰狸醒了。
帅哥史密斯大摇大摆地走进营地,站在白牙面前。白牙对那可怕的东西低吼了几声,紧盯着敌人的双手。史密斯伸手,朝白牙的头顶降落。白牙的低吼越来越紧张、凄厉。那手继续落下,白牙趴在地上,恶狠狠地瞪着它,咆哮声随着呼吸越来越急促,快到极点时,白牙猛然像蛇一般张嘴一咬。那只手快速一抽,白牙咬了个空。帅哥史密斯又气又怕,灰狸往白牙头侧狠狠揍了一拳,白牙只得毕恭毕敬地贴着地面趴下。
白牙猜忌的目光紧盯史密斯的一举一动。它看见帅哥史密斯走开,随后带着一根结实的木棍回来。灰狸递出皮绳,帅哥史密接过后便转身离开。白牙抵死不肯起身,绳子越拉越紧。灰狸对白牙饱以老拳,要它跟史密斯走。白牙终于起身,但却猛然一冲,扑向要把它拖走的陌生人。帅哥史密斯没有闪避,他一直等着这机会。他的棍子迅速一挥,半途拦下白牙的攻势,把它打翻在地。灰狸在旁微笑点头嘉许。帅哥史密斯又拽紧绳子,白牙只能瘸着腿,昏昏沉沉地爬起来。
这一次,白牙不再攻击。挨过一次棍子的毒打,它就知道这白人神善用棍棒,聪明如它自然知道不要多做无谓的抵抗。于是它夹着尾巴,阴沉沉地跟在帅哥史密斯脚边,喉间不断发出轻声咆哮。帅哥史密斯一路提高警觉,留意白牙动静,手上的棍子一刻也没放松,准备随时出击。
到了交易站,帅哥史密斯将白牙牢牢绑好后就径自去睡了。白牙等了一个钟头,然后开始咬起皮绳。十秒后,它便重获自由。它的牙齿一秒也没浪费,没有一口是白工。皮绳斜斜咬断,断口如同刀割般平整。白牙望向交易站,竖起长毛,低吼了几声,然后转过身,轻快地跑回灰狸的营地。它用不着效忠这个陌生又可怕的神,它早已献身灰狸,到现在仍认定自己是属于灰狸的。
不过旧事再度重演——只是这次稍有不同。灰狸又把白牙牢牢绑住,天亮后交给帅哥史密斯。接着,和先前不同的是,帅哥史密斯马上毒打了白牙一顿。因为被五花大绑,白牙无从发泄怒火,只能默默忍受惩罚。棍棒和鞭子一下下落在身上,它这辈子还没有被打得这么惨过。小时候被灰狸毒打的经验跟这次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帅哥史密斯十分乐在其中。他幸灾乐祸、扬扬得意地看着他的受害者,每挥动一次长鞭或棍棒,听到白牙凄厉的惨叫和无助的咆哮,眼睛就射出滞钝的光芒。帅哥史密斯的残酷是懦夫才有的残酷,他被别人毒打和怒骂就畏畏缩缩、哭哭啼啼,却把这仇报在比他弱小的动物上。所有生命都喜欢权力,帅哥史密斯也不例外。无法在同类面前耀武扬威,他就把目标转到次等的动物上,借此证明自己的力量。不过话说回来,是老天把他生成这副模样,倒也不能全怪他。他带着畸形的相貌和野蛮的心性来到世上,这两者就是属于他的黏土,而这世界在形塑他时又不曾和善以待。
白牙明白自己为什么挨打。当灰狸在它颈间绑上皮绳,又把皮绳末端交到帅哥史密斯手中时,白牙就知道它的神要它跟帅哥史密斯走。而当帅哥史密斯把它绑在交易站外时,它也知道帅哥史密斯的旨意是要它乖乖留在那里。它违逆了两个神的旨意,这是它自食恶果。它过去也曾见过狗易主,见过逃兵像它一样挨揍。它很聪明,只是它的天性之中有些力量比聪明更强大——那便是忠诚。它不爱灰狸,即便必须承受他的旨意和愤怒,它依旧对他忠心耿耿。它身不由己,忠诚是它天性的一部分,是它和同类的特质。这项特质区隔了它们和其他动物,使野狼和野狗从荒野走入人群,成为人类的伙伴。
挨打之后,白牙被拖回交易站,这一次帅哥史密斯找了根木棍绑住它。背弃自己全心信奉的神明并非易事,白牙也不例外。灰狸是它独有的神,不管灰狸的旨意为何,白牙都不愿抛下他。灰狸背叛了它、遗弃了它,那依旧无法动摇它半分。它早已毫无保留地把全副身心献给灰狸,它和灰狸之间的束缚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斩断的。
于是,到了夜里,等交易站的人都沉沉睡去后,白牙便开始咬起绑住它的木棍。那木棍又干又硬,抵着它的脖子,牙齿很难够得着,它得死命扭头、伸长脖子才勉强咬到棍子。白牙耐心地咬了好几个小时,终于成功把木棍咬断。人们原以为这是天方夜谭,从来没有狗咬断过系棍。但是白牙做到了,清晨时,它脖子上挂着半截木棍,轻快地跑离交易站。
它很聪明。若是主宰它意识的只有聪明,白牙就不会回到灰狸身边。灰狸已出卖了它两次。可是白牙忠心耿耿,所以还是回去了,等着被出卖第三次。它再次乖乖让灰狸在它脖子上绑上皮绳,帅哥史密斯也再次拖走它,而且把它打得比上次还惨。
帅哥史密斯挥舞长鞭时,灰狸只是面无表情地冷眼旁观。他没有出手保护白牙,白牙已经不是他的狗。挨完揍后,白牙终于不支倒地。如果换作是一只柔弱的南方狗,它早就被打死了,但是白牙没有。它在严酷的环境下长大,顽强坚韧。它的生命力异常充沛,求生意志无比强烈。不过它负伤惨重,一开始根本连拖着走都走不动。帅哥史密斯只好等上半个小时,之后白牙才头昏眼花、连滚带爬地跟着帅哥史密斯回到交易站。
这一次,帅哥史密斯改用铁链绑住白牙,白牙不仅咬不断,就算用力冲撞,也扯不掉钉在木桩上的锁环。几天之后,酒醒的灰狸一贫如洗地沿着豪猪河踏上漫长的归程,返回麦肯锡河岸,白牙就这么留在育空,成为一个疯狂野蛮人的财产。可是一只狗又怎么知道什么是疯狂呢?对白牙来说,帅哥史密斯再可怕,仍旧是个真真切切的神。尽管他充其量不过是个疯狂的神,但白牙不知道什么是疯狂,只知道它必须顺从新主人的旨意,服从他每一个荒诞离奇、异想天开的幻想和念头。
心头之恨
白牙在疯神的监禁下变得犹如厉鬼。它被绑在交易站后方的围栏里,帅哥史密斯不时用各种手段戏弄、激怒它,让它耐受不了折磨,暴跳如雷。帅哥史密斯很早就发现白牙对嘲笑的反应激烈异常,他还刻意求证,在好好戏弄它一番之后大肆嘲谑。不只狂笑声中充满讥诮,这个白人神还伸出手来指指点点。白牙总是被激得失去理智,而它一暴怒起来,甚至比帅哥史密斯还要疯狂。
过去白牙纵然凶狠,但只与同类为敌;现在却变得前所未见的凶残,任何事物在它眼里都是敌人。白牙自己同样也饱受折磨,它毫无来由地盲目憎恨一切。它恨绑住它的铁链、恨从栅栏间偷看它的群众、恨那些跟在主人脚边在它无计可施时对它恶意咆哮的狗。它痛恨每一根困住它的栅栏,而自始至终,最恨的就是帅哥史密斯。
不过,帅哥史密斯对白牙所做的一切都是别有用心。有一天,一群民众聚集在围栏外,帅哥史密斯手里提着棍子,走进栅栏,解开白牙颈间的铁链。主人离开后,少了铁链束缚的白牙在栏内横冲直撞,想要攻击栏外的人群。白牙的模样恐怖至极,令人望而生畏。它身长足足有五尺长,直立时光到肩膀就有两尺半高,比和它大小相当的狼重上许多。它从母亲那儿遗传到犬只较为扎实的体重,超过九十磅的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全是精壮的肌肉和骨头——这种体格拿来战斗最适合不过。
围栏的门又打开了。白牙停下动作,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就要发生,它耐心等待。门又打开了一点,一只巨大无比的狗被推了进来,栅门“砰”的一声甩上。白牙从没见过这样的狗(是一头獒犬),不过它也没被对方庞大的体型和凶猛的入侵姿态所威慑。现在围栏里终于有了木头和钢铁之外的东西让它泄恨了。白牙立刻扑上前,獠牙一闪,撕裂獒犬的脖子。獒犬甩甩头,沉声咆哮,朝白牙扑去。然而白牙来去无踪,身影倏忽,不停东闪西躲,一有机会就扑上前,用獠牙撕咬獒犬,得手后立刻跳开,不给对方任何反击的机会。
围栏外的人大声鼓噪,拼命拍手叫好。帅哥史密斯更是欣喜若狂,得意扬扬地看着白牙将獒犬咬得遍体鳞伤。那只獒犬太笨重也太迟缓,打从开始就毫无胜算。最后帅哥史密斯还得用棍子逼退白牙,獒犬的主人才有办法将大狗拖出笼外。人群开始交付赌金,帅哥史密斯手中的钱币叮当作响。
渐渐地,白牙开始热切期盼人群在它的围栏外聚集,因为那代表战役即将展开,这是它如今唯一能宣泄精力的管道。它饱受凌辱,被人挑起熊熊的怨火,困在围栏里的它,只有在主人放另一条狗进来时,才有机会发泄心中的恨意。帅哥史密斯对白牙的战力评估精准,每次赢的一定都是白牙。有一天,帅哥史密斯连续放了三条狗与白牙交战;又有一天,被推进围栏栅门的是一头刚从荒野抓来的成狼。还有一天,帅哥史密斯同时放进两条狗,这是白牙最惨烈的一役,尽管最后两名敌人都死在它手下,它自己也奄奄一息,几乎去了半条命。
那年秋天,天空飘下初雪,流冰在河上漂流时,帅哥史密斯带着白牙搭上汽船,经由育空河前往道森。白牙现在出名了,“战狼”的声名远播。它被关在甲板上的笼子里,笼外时时围绕着好奇的群众。它不是对着人群愤怒咆哮,就是心怀怨恨,冷冷地趴在地上,打量他们。它从不自问为什么恨他们,只知道自己心中充满恨意,而且已迷失其中。生活仿佛炼狱,它天性就不是一头可以忍受狭隘禁锢的野兽,如今却沦为笼中囚。人们盯着它,将木棍伸进笼子的栏杆间戳弄它,引它咆哮,然后再放声嘲笑它。
白牙在这些人的包围下,天性的黏土被捏成比造物者计划中更残暴的模样。幸而造物者也赐予了白牙可塑性,换作其他动物,可能早已萎靡不振或死去,而白牙却能自我调适,生存下来,精神也没有被击垮。帅哥史密斯这个辣手狂魔或许有朝一日终能消磨白牙的意志,但他至今仍未成功。
如果说帅哥史密斯体内住着一个恶魔,那么白牙也是。他们没有一刻停止憎恨对方。在这些日子前,白牙知道要臣服于手持棍棒的人类之下,而今这理智已经荡然无存。光是看到帅哥史密斯出现,它就暴跳如雷。且他们近身肉搏时,即便被棍子打退,白牙仍会继续张牙舞爪、怒吼咆哮。它从不放弃怒吼,无论被打得多惨,它也不噤声认输。即便帅哥史密斯停手离去,白牙也还是继续追着他发出恶魔般的咆哮,或是扑向牢笼的栅栏,恨恨地大声怒吼。
汽船终于抵达道森,白牙上岸了。它依旧被关在笼子里,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无时不被好奇的群众围观。它被冠上“战狼”之名,像展示品般任人观赏,想要看它得付上价值五毛的金砂。它不得片刻安宁,只要一躺下来睡觉,就会被尖锐的棍子戳醒——看见它醒,观众才值回票价。为了要让展览更有趣,帅哥史密斯几乎时时都逼着它保持盛怒状态。可最恶劣的,还是白牙生活周遭的气氛,它被人类视为世上最凶残的野兽,这种观感从牢笼的栅栏渗透到它心里。人类说的每一个字、每个小心翼翼的动作,都不停加深它凶残的印象。人们对它残暴的天性火上浇油,这只会造成一种结果,那就是它的凶焰不断助长,越烧越烈。这是它的可塑性——习性受环境压力所影响的另一个例证。
除了公开展示之外,白牙还成为一条职业斗犬。只要赌局安排妥当,它就会被不定期地带出牢笼,来到距离镇上几里远的树林中。为了避免警方破坏好事,他们通常会在晚上鬼鬼祟祟地溜进林间,等过了几个小时,天亮了,观众和它的对手就会到达。就这样,白牙打遍各种体型、各种品种的狗。这是片野蛮的土地,人也同样野蛮,战争一旦开始,往往是至死方休。
既然白牙仍持续接受战斗的磨炼,那么显然死的、败的都是它的对手。它不曾尝过战败的滋味。幼年与尖嘴和小狗群的战斗为它打下良好的基础,它的四脚总是牢牢抓紧地面,没有一只狗能把它撞倒。撞倒敌人是狼最爱用的招数——笔直冲撞或急转都无所谓,总之要狠狠冲撞对方肩膀,将敌人打翻在地。不管是麦肯锡猎犬、爱斯基摩犬、拉不拉多犬、哈士奇和阿拉斯加雪橇犬——白牙通通交手过,没有一只狗能赢得过它。人们口耳相传,说白牙从来不曾倒地。群众每次都睁大眼睛,想看白牙失足倒地,白牙却总让他们败兴而归。
此外,闪电般的速度也让白牙在战斗中占尽优势。无论其他狗有过什么样的战斗经验,都没遇过像白牙这么来去无踪的狗。白牙另一个杀手锏,是它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势。一般的狗已经习惯了打架前要先咆哮、竖毛、怒吼,但现在,还没正式开战,或才刚从震惊中恢复,它们就发现自己已经被白牙打倒在地、收拾干净。因为这种情况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后来还得先把白牙拉住,直到对手做完暖身动作,准备好出击,甚至先发动攻势后才放开白牙。
不过白牙最大的优势还是它的作战经验。它比任何一名敌手都还要了解战斗。它经历过的战斗比它们多,知道更多伎俩,战略也更丰富。它的作战技巧几乎已达炉火纯青的地步。
日子一天天过去,战事越来越少。人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能找到可以和它匹敌的对手,帅哥史密斯迫不得已,只好找野狼来与它对战。这些狼是印第安人特地设陷阱抓来的,只要与野狼对战,必能吸引大批群众。甚至有一次,他们还找来一头成年的母山猫。母山猫的身手和白牙同样敏捷,凶残程度更是不相上下,白牙必须拼死力战。它的武器只有獠牙,而母山猫除了獠牙之外,还有尖锐的利爪。
山猫一役后,白牙的战斗便完全终止。没有动物可以应战了——至少人们找不到值得对战的动物。因此,直到春天之前,它只是关在笼里,供人观赏。到了春天,一名法罗牌戏的庄家提姆·奇南踏上这片土地,带来一头克伦代克从没见过的斗牛犬。这条狗和白牙对战是迟早之事,整整一周,镇上各个角落议论纷纷的,尽是这场万众瞩目的战斗。
甩不掉的死神
帅哥史密斯解开白牙脖子上的铁链,退出场外。
这一次,白牙终于没有立即发动攻势。它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两只耳朵向前倾竖,好奇又警醒地打量眼前这只奇怪的动物,它以前从没见过这种狗。提姆·奇南喃喃喊了声:“上吧!”说完,便把斗牛犬往前一推。这只又矮又胖又丑的斗牛犬,摇摇晃晃走到场地中央,停下脚步,对白牙眨了眨眼。
人群开始鼓噪起来:“给它好看,奇洛基!”“宰了它,奇洛基!”“吃了它!”
但是,奇洛基看上去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仿佛一点也不急着出招。它转头对大吼大叫的人们眨了眨眼,还好脾气地摇了摇短短的尾巴。它不怕白牙,只是懒得动手,而且也不认为眼前这条狗是自己要交手的对象。它不习惯和白牙这种狗打,等着人们带条真正的狗来。
提姆·奇南走进场内,弯下腰来,逆毛抚摸奇洛基的肩膀两侧。这动作中似乎隐含许多暗示,而且奇洛基似乎着恼了起来,喉间深处开始发出轻声咆哮。它的咆哮和男人手部动作的韵律相呼应,手每推前一下,咆哮声就跟着响起,然后渐渐安静。手再动,咆哮便再次响起。如果停止动作,咆哮声就变得更大声;如果猝然停止,吠声就会一下拔尖。
白牙受到影响,脖子上的鬃毛也开始竖起,一路蔓延到双肩。提姆·奇南最后一推,把奇洛基往前推去,接着退出场外。推进的力量消失后,奇洛基仍继续弯着腿快跑前进。这时候,白牙出击了,人群中发出一阵赞叹的惊呼。白牙纵身一跃就到了奇洛基面前,动作灵巧得反倒像猫不像狗。它狠狠咬了奇洛基一口后,又像猫般敏捷跳开。
斗牛犬的粗颈上划开一道伤口,鲜血从耳朵后滴落。可是它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咆哮都没咆哮,只是转身紧跟白牙。两方一个迅捷、一个沉稳,让各自的拥戴者激动不已。群众开始改变心意,提高原本的赌注。白牙一遍一遍扑上前,咬得奇洛基皮开肉绽,每次都毫发无伤地退开。但它那古怪的敌人依旧不疾不徐,踩着沉稳的脚步,锲而不舍地紧跟着它。奇洛基这么做是有目的的,而它现在正为了那目的热身,没有事情能让它分心。
它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这个目的。白牙满心困惑,它从没见过这样的狗,身上没有长毛保护,身体又那么柔软,那么容易流血。和白牙同种的狗,身上都有厚厚一层长毛,可以阻碍白牙的利齿进攻,这条狗却没有,它仿佛毫无自卫能力,白牙的牙齿一咬,轻而易举就可以陷进它肉里。还有另一件事令白牙困窘不已,敌人一声不吭,不像过去的对手一样老是鬼吼鬼叫个不停。就算被攻击了,这条狗还是无声无息,一点低吼或呻吟也没有,只是毫不松懈地紧跟白牙。
奇洛基的动作并不慢。它掉头和转弯的速度够快了,却还是一转向就失去白牙的踪影。奇洛基也满腹疑问,它从未跟自己无法近身的狗交战过。打斗的双方通常都会想接近对方,这条狗却始终和它保持距离,东闪西窜,而且咬到自己时也不会死咬不放,反而马上松口,迅速跳开。
不过,白牙也咬不到奇洛基柔软的咽喉。斗牛犬太矮了,又有巨大的下巴保护喉咙。白牙不停扑前、退开,扑前、退开。它毫发无伤,奇洛基身上的伤口则越来越多,脖子两侧和头颅都已体无完肤。纵使血流如注,它仍旧半点慌乱的迹象也没有。它紧追白牙不放,中途还一度停下脚步,对着围观的群众眨眨眼,摇动那截短尾巴,表示它很乐意打上这一仗。
就在此时,白牙又趁机扑上前,错身之际,再次撕咬奇洛基已皮开肉绽的耳朵。奇洛基略显懊恼,重新追了上去,跑在白牙的内侧,一心要朝白牙的喉咙发出致命的攻击。它差点儿就得手了。千钧一发之际,白牙突然往反方向一蹿,现场扬起一片赞叹的呼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白牙依旧满场飞舞,朝着奇洛基冲进冲出,一面闪避一面攻击,不停在敌人身上留下新的伤口。奇洛基也同样不屈不挠,笃定地紧追不放。它迟早会达成目标,一击得胜,而在得手前,它甘心接受对方所有施加在它身上的伤害。它那对小小的耳朵被撕得血肉模糊,脖子和肩膀伤痕累累,连嘴唇也汩汩冒着鲜血——这些全来自白牙闪电般的攻势,奇洛基猝不及防。
白牙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要撞倒奇洛基,只是它们的高度实在过于悬殊。奇洛基太矮了,身子几乎紧贴着地面。白牙试了无数遍,终于在几次迅速转身兜圈后逮到一次机会。奇洛基在放慢速度、转弯掉头时别开了头,一边的肩膀就这么卖给白牙。白牙对着肩膀撞过去,可是它的肩膀实在高出太多,力道过大,它反而一下从对手身上翻过。在白牙的战史上,这是人们第一次看见它摔倒。它在空中半翻了个筋斗,像猫一样扭身,让双脚先行落地,避免摔个四脚朝天。但即便扭身也挽回不了跌势,白牙侧身重重摔在地上。它在电光石火间立刻站了起来,在这同时,奇洛基的牙齿已咬在它喉前。
奇洛基没有咬准。它咬得太低了,几乎是接近胸口的位置。但奇洛基死咬不放。白牙横冲直撞,疯狂甩动身体,想摆脱这条斗牛犬。这个硬咬着它、打死不松口的累赘让它气疯了。对手现在就像陷阱般钳制它的行动、它的自由,它体内一切的本能都对这种束缚深恶痛绝。白牙拼死反抗,一时之间,它完全丧失理智,生存的意志奔腾汹涌,体内的求生意志接掌所有行为。对生命的热爱支配了它,它仿佛失去头脑,理智尽失,满脑子只有活下去的盲目渴望。它拼死挣扎,因为挣扎就是还存活于世的表现。
它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断旋绕、转身,想甩掉挂在它喉咙上的五十磅重量。而那只斗牛犬只是咬紧牙根,什么也没多做。有时候,偶尔它的四脚难得有机会着地片刻,便蓄势待发要重新扑咬白牙。但没多久四脚就又离开地面,任白牙疯狂地拖着它横冲直撞。奇洛基打斗全凭直觉,它知道死咬不放是正确的招数,不禁得意地微微发抖。它甚至闭上眼,任由自己被甩得天旋地转,不顾可能随之而来的伤害。那全都无所谓,它只要咬住就对了。它继续咬紧牙根。
等到自己累了,白牙才终于停止旋转。它一筹莫展,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搞到如此地步。它历经过大大小小的战役,却从来没有遇过这种事。它没碰过这样战斗的狗。和狗打架,不就是先咬再撕,得手跳开,然后不断重复这循环。它现在气喘吁吁地半躺在地上,奇洛基还死缠着紧咬着它不放,用力冲撞它,企图让白牙完全趴倒。白牙奋力抵抗,它可以感到奇洛基的下巴随着牙齿的咬放而移动,它每动一次,就更逼近它喉头一分。这头斗牛犬的战略就是死守现有的战果,等机会来了再进攻。而现在,白牙静止不动就是它的机会;如果白牙开始挣扎,奇洛基只要牢牢咬住就满足。
白牙的牙齿唯一够得着奇洛基的部分,就是那头斗牛犬突起的后颈。白牙朝它肩颈相接的部位咬去,咬住它脖子底部。可是白牙不谙死咬不放的招数,嘴巴也不习惯这种战略,只能不断用獠牙撕扯,咬得奇洛基皮开肉绽。情势扭转直下,奇洛基终于把白牙打翻在地。它压在白牙身上,仍旧咬住白牙的喉咙。白牙像猫一样弓起后腿,伸爪刨进敌人腹部,抓出一道道伤口。要不是奇洛基赶紧以嘴作圆心,身体赶紧绕到白牙右上方,它当场就要开膛破肚。
白牙摆脱不了敌人紧咬不放的尖牙,它像命运般冷酷无情。奇洛基的牙齿慢慢沿着颈静脉往上爬,是白牙颈间松垮的皮肤和浓密的长毛让它还不至于落入死神手中。那些松垂的皮肤在奇洛基嘴里塞成一大团,浓密的长毛也阻挡了牙齿陷入肉中。但凡有一丝机会,奇洛基就会张嘴,咬进更多皮肉和长毛,一点一滴扼紧白牙的咽喉。时间分分秒秒过去,白牙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战事眼看就要结束。奇洛基的拥护者乐不可支,欣喜若狂,把赌注追加到荒谬的高。相形之下,白牙的支持者垂头丧气,拒绝接受十比一,甚至二十比一的赌盘。只有一个人热血充脑,冲动地买下五十比一的赌注。这个人就是“帅哥”史密斯。他踏进场中,伸手指向白牙,开始对它冷嘲热讽。这一招果然奏效,白牙急怒攻心,集中仅剩的力量站了起来。它挣扎着在场中胡乱打转,却始终摆脱不了脖子上那五十磅的敌人。它的愤怒逐渐化为恐慌。求生的本能再次支配了它,理智在求生意志下荡然无存。它跌跌撞撞、一圈一圈不停打转,摔倒了再爬起来。它甚至几次直立站起,把敌人高高举离地面,徒劳无功地想要挣扎甩开这个挥之不去的死神。
最后,白牙终于筋疲力尽,摇摇晃晃地向后一跌,重重摔倒在地。奇洛基迅速改变牙齿的位置,朝咽喉逼去,咬进更多长毛底下的肌肉,使白牙更难呼吸。群众欢声雷动,为胜利者大声喝彩。许多人大喊:“奇洛基!”“奇洛基!”奇洛基也疯狂摇动短短的尾巴回应。不过它没有因为人群的呼声而分心,它的尾巴和大嘴毫不相干,尾巴摇归摇,牙齿同样死死咬住白牙的咽喉不放。
此时,群众却分心了。附近响起一阵铃声,赶狗人的吆喝声传入耳中。除了帅哥史密斯之外,所有人纷纷忧心张望,害怕来的会是警方。他们看到了,两人驾着雪橇和狗队朝他们奔来,显然是因探勘之旅来到溪旁。两名男子看见围观群众便停下狗队,好奇地上前察看,想知道是什么让人群这么亢奋。赶狗人的脸上蓄着胡须,另一人脸上剃得干干净净,身材较高,也比较年轻,双颊因血脉贲张和在寒风中奔跑而一片通红。
白牙几乎已经停止挣扎,只是不时茫然地抗拒一下。它呼吸不到空气,随着奇洛基无情的牙齿越咬越紧,它能呼吸到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尽管有着浓密的毛皮盔甲,但若不是斗牛犬的第一口咬得太低,过于接近胸口,白牙颈间的大动脉早就被咬断。奇洛基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把咬住的部位一寸一寸往上挪,嘴里也因此塞满大团的皮肉和长毛。
这一刻,帅哥史密斯深不可测的残酷兽性再次升起,他仅有的一点理智此时已荡然无存。他见到白牙的目光呆滞,就知道这一战他必输无疑,因此兽性大发,冲到白牙身前,凶狠地又踢又踹。群众间嘘声、抗议声四起,但仅此而已,没有人真的出面阻止。帅哥史密斯继续踢踹白牙,这时候,人群间起了一阵骚动,那名高个子的年轻人毫不客气地用双肩顶开左右人群。他挤进场内时,帅哥史密斯正要再踢上另一脚,此时他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那脚上,摇摇晃晃,重心不稳。年轻人狠狠一拳往他脸上打去,帅哥史密斯站在地上的那只脚便也离了地,整个人飞到半空中,后翻了一圈,重重摔在雪地。年轻人转身面对人群。
“你们这群懦夫!”他怒吼,“你们这些禽兽!”
他怒不可遏,但未失去理智。他灰色的眼珠如钢铁般冷冷扫过群众。帅哥史密斯爬起来,抽着鼻子,怯生生地朝他走去。年轻人不认识他,不晓得对方是个多么可悲的懦夫,还以为他是要来报仇算账,所以大喊一声:“你这禽兽!”然后又是一拳打在帅哥史密斯脸上,把他打翻在地。帅哥史密斯盘算现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雪地,便索性倒地不起。
“麦特,过来帮我个忙。”年轻人呼喊那名赶狗人,赶狗人便跟着他走进场内。
两人弯腰查看两条狗的情况。麦特抓住白牙,准备等奇洛基松口时把它拉走。年轻人用手抓住斗牛犬的下颚,使劲要掰,却没有成功。他又拉又扯又扭,每次使劲,嘴里就喊一声:“你这畜生!”
群众开始鼓噪,有些人愤愤不平地抗议他们坏了大家的兴头。但是年轻人一抬头,怒目瞪去,他们马上噤若寒蝉。
“你们这群该死的禽兽!”他怒骂一声,又继续手上未完的任务。
“没用的,史考特先生,您这样是没办法分开它们的。”麦特终于开口。两人暂停手中工作,打量起这两只难分难舍的斗犬。
“没有流太多血。”麦特宣布,“表示还没完全咬进去。”
“但它随时都会咬到。”史考特回答,“那里,看到了吗?它又上移了一点。”
年轻人非常担心白牙,情绪跟着越来越激动。他一拳拳狠狠打向奇洛基的脑袋,但奇洛基就是怎样都不肯松口。奇洛基摇摇短短的尾巴,表示它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揍。可它也知道死咬不放是自己的职责,它没做错什么。
“你们不会帮忙吗?”史考特朝着人群情急大吼。
不过没有人伸出援手。相反的,人群开始冷嘲热讽,出言讥诮,故意提出各种荒谬的建议。
“得用东西撬开才行。”麦特提议。
年轻人的手探进屁股后方的皮套,抽出手枪,要把枪管塞进斗牛犬的嘴里。他推了又推,拼命用力塞,钢铁撞在紧咬的牙齿上的摩擦声清晰可闻。两个人俯身跪在地上,提姆·奇南大摇大摆地走进场中,停在史考特身旁,拍拍他的肩膀,不怀好意地说:“你可别弄断它的牙齿啊,陌生人。”
“那我就扭断它的脖子。”史考特回答,继续拿着枪管又推又顶。
“我说了不要弄断它的牙齿。”庄家的口气又阴沉几分。
不过若他是想出言恫吓,这一招可没奏效。史考特不停手,只是冷冷地抬起头,问:“你的狗?”提姆·奇南咕哝了一声。
“是的话就给我过来,把它的嘴撬开。”
“这个嘛,陌生人,”提姆·奇南一字一字愤愤地说,“我坦白告诉你,我做不到。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让它松口。”
“那就闪远一点,”史考特说,“别在这儿碍眼。我很忙!”
提姆·奇南站着没动,但史考特也懒得理会他。费尽千辛万苦后,他终于把枪管塞进奇洛基嘴巴一侧,从另一边穿出去。枪管塞进嘴里后,他轻轻地、小心地,一次撬开一点,同一时间麦特慢慢将白牙血肉模糊的脖子拉开。
“准备好拉走你的狗!”史考特蛮横地命令奇洛基的主人。牌戏庄家乖乖弯下腰,牢牢抓紧奇洛基。
“就是现在!”史考特吆喝,枪管最后一撬。两只狗被拉开了,斗牛犬还拼命挣扎不休。
“把它带走。”史考特斥喝。提姆·奇南便把奇洛基拖回群众之中。
白牙试了几次想爬起来,都没有成功。它的四条腿虚脱无力,无法支撑它的重量,一站起来就又慢慢软倒,沉入雪地之中。它的眼睛半睁半闭,眼神涣散,张嘴吐舌,怎么看都像只被勒死的狗。麦特仔细检查它。
“差点就没命了!”他说,“不过现在呼吸还正常。”帅哥史密斯早已从雪地上爬起,这时才敢上前查看白牙。
“麦特,一只优秀的雪橇犬值多少钱?”史考特问。还跪在地上检查白牙的赶狗人算了一下。
“三百美元。”他回答。
“那像这种被咬个半死的狗呢?”史考特用脚顶了顶白牙,问。
“只值一半。”赶狗人断然回答。史考特转头看向帅哥史密斯。
“听到了吗?畜生。我给你一百五十块,狗归我。”史考特打开皮夹,开始数起钞票。
帅哥史密斯把手缩到背后,不愿接下史考特递出的钞票。
“我不卖。”他说。
“喔,你会卖的。”史考特说得斩钉截铁,“因为我要买。这是你的钱,狗是我的了。”
帅哥史密斯的手依旧藏在身后,向后退开。
史考特扑向他,拳头往后一拉,眼看又是一拳。帅哥史密斯想到又要挨揍,立刻缩成一团。
“我有我的权利。”他哀号。
“你已经丧失拥有那条狗的权利。”史考特说,“钱你到底拿不拿?还是你想我再揍你?”
“好吧!”帅哥史密斯魂飞魄散地飞快回答,“但我是被逼着才收下这钱的。”他又说,“这狗是摇钱树,我才不任人宰割。每个人都有他的权利。”
“你说得没错。”史考特一面回答,一面把钱交给他,“每个人都有他的权利,但你不是人,你是畜生!”
“等我回道森,我就要你好看,”帅哥史密斯恫声恐吓,“我会去告你!”
“如果你回道森后敢多话半句,我就把你赶出城,听到了吗?”帅哥史密斯咕哝了一声。
“明白吗?”史考特突然一声喝问。
“明白!”帅哥史密斯吓了一跳,畏畏缩缩地回答。
“我听不到。”
“明白了,先生。”帅哥史密斯咆哮。
“小心,他要咬人了!”有人高喊,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史考特转身背向帅哥史密斯,回头帮忙照料白牙的赶狗人。
有些人见没趣便走了,其他人还成群围观,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提姆·奇南加入其中一群。
“这家伙是谁?”他问。
“韦登·史考特。”有人回答。
“韦登·史考特又是哪门子家伙?”牌戏庄家问。
“喔,就最顶尖的采矿专家之一。他和所有大人物都有交情,如果你不想自找麻烦,就离他远一点,这是我给你的忠告。他跟官方的关系好得很,金矿局局长还是他的好朋友。”
“我就知道他大有来头,”牌戏庄家说,“所以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招惹他。”
桀骜不驯
“没用的。”韦登·史考特认输。
他坐在小屋的台阶上,注视赶狗人。赶狗人耸耸肩,表示他也绝望了。
他们一起看向把铁链扯得直挺挺的白牙。它全身上下的长毛根根直竖,不住咆哮,恶狠狠地要扑向其他雪橇犬。那些雪橇犬从麦特那儿领教过各式各样的棍棒教训,知道不要去招惹白牙。它们躺得远远的,当作白牙不存在。
“它是匹狼,不可能驯服的。”韦登·史考特说。
“喔,那可未必。”麦特反对,“不管你怎么说,它还是有很多地方像狗。不过嘛,有一件事我倒是很确定,嗯,不会错的。”
赶狗人说到一半就住口,神秘地朝鹿皮山方向努了努下巴。
“知道就别小气不说呀!”史考特等了一段时间后,提高音调问,“快说!什么事?”赶狗人用拇指往后指指白牙。
“不管它是狼是狗都一样——它是被驯养过的。”
“不会吧?”
“就是。而且它还当过雪橇犬。您仔细看看这儿,看到它胸前那些痕迹了吗?”
“你说得对,麦特,在成为帅哥史密斯禁脔前它是一只雪橇犬没错。”
“所以要它再重操旧业也无不可。”
“你是说……”史考特热切地问。不过期望没多久再次消退了,他摇摇头,又说:“它来这儿都整整两周了,只是变得比以前更野蛮。”
“给它个机会。”麦特提议,“把它松开一会儿。”史考特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没错。”麦特又说,“我知道您试过了,但那时您手里没有棍子。”
“那你就试吧!”
赶狗人手里紧握一根棍子,走向被铁链拴住的白牙。白牙紧盯棍子的模样,就像牢笼里的狮子看着驯兽师手里的鞭子一样。
“您看,它眼光死盯着棍子看。”麦特说,“这是个好迹象。它不笨,只要我手上有棍子,它就不会攻击我。它没疯,我敢保证。”
麦特的手朝白牙的脖子伸去,白牙立刻竖毛咆哮、压低身子。它一面注视步步逼近的手,一面留意不怀好意悬在它头上的棍子。麦特解开白牙项圈上的铁链,立刻后退。
白牙没察觉自己已经自由了。它被帅哥史密斯囚禁了几个月,那段日子里,除了斗狗时会被放出牢笼之外,其他时间没有片刻自由。战事一结束,它就又立即被囚禁起来。
它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神或许又要对它施加什么不同的暴行。它小心翼翼,踏着缓慢的步伐,准备随时挨揍。这种情况史无前例,它不知所措,只能战战兢兢走向屋角,提高警觉,准备随时闪避两名紧盯它不放的神。什么事也没发生。它困惑了,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好又走了回来,停在十几尺外,专注打量两名人类。
“它不会逃走吗?”他的新主人问。
麦特耸耸肩:“我们得赌一赌,只有试过才知道。”
“可怜的家伙。”史考特同情地喃喃道,“它需要的只是人类一点友善的表示。”说着,他便转身走回小屋。
回来时他手上多了一块肉。他将肉扔给白牙,白牙一下跳开,站在一旁怀疑地打量那块肉。
“嘿,你!少校!”麦特大声警告,不过还是晚了一步。
少校已经朝那块肉扑去。在它要咬上肉的瞬间,白牙攻击了。少校被撞倒在地,麦特一个箭步冲上前,但白牙的速度比他更快。少校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不过喉头喷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一大块雪地。
“可怜啊!不过它活该。”史考特急忙说。
但麦特的脚已经踢向白牙。接下来灰影一闪,白森森的獠牙闪现,尖叫声紧接响起。白牙恶狠狠地放声咆哮,跌到好几码外。麦特弯下腰查看他的脚。
“它咬得还真准。”麦特指着被咬裂的裤管和内衬,以及一块逐渐蔓延的血污说。
“我说过没用的,麦特。”史考特沮丧地说,“尽管我不愿这么想,但这念头就是挥之不去。现在都走到这地步了,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史考特一面说,一面无可奈何地掏出手枪,打开枪膛,检查里面有没有子弹。
“听着,史考特先生,”麦特阻止,“这只狗才刚离开炼狱,你不能期望它马上变成个纯洁善良的圣光天使。给它点时间。”
“但是你看看少校。”史考特不以为然。
赶狗人端详伤势惨重的少校,它躺在雪地的血泊里,气若游丝。
“是它活该,这可是您自己说的,史考特先生。它想要抢白牙的肉,却丢了自己的小命,这是意料中的事。不为自己食物奋战的狗,我连看都懒得多看两眼。”
“可是看看你自己,麦特,它攻击其他狗就算了,但也不能太放肆吧!”
“我也是活该,”麦特固执己见,“我何必踢它呢?您不是也说它没错吗,那我当然也无权踢它。”
“杀了它是做好事。”史考特坚持,“它无法被驯服。”
“听我说,史考特先生,给这可怜的家伙一个努力的机会。它不曾有过任何机会,它在地狱转了一遭,这还是它第一次松绑。给它个公平机会,如果它做不到,我会亲手杀了它。就这么办!”
“天晓得我根本不想杀它,也不想看它被杀。”史考特收起手枪,回答,“那我们就放它自由行动,看看善意会在它身上起什么作用。试试吧!”
他走到白牙面前,好声好气地安抚白牙。
“您手上最好拿着棍子。”麦特提醒他。史考特摇摇头,继续尝试博取白牙的信任。
白牙仍满心疑虑,肯定有什么事就要发生。它杀了这个神的狗,还咬伤他的神同伴,除了严厉的惩罚外它还能期待什么?就算要面对惩罚,它依旧桀骜不驯,竖起长毛、龇牙咧嘴、全神戒备,做好万全的应战准备。这神的手上没有棍子,所以它容许他靠近。神伸出手,笔直朝它头顶落下。白牙缩成一团,紧张不安地伏低身子。它有危险了,这手中一定包藏祸心。它了解神的手,神用它们施展统治的权力,还擅长带来伤害,更不用说它本来就十分讨厌被摸。白牙伏得更低,咆哮得更加凶恶,但手依然不断降下。它不想咬那只手,只好强忍这迫近的危险,直到本能在它体内爆发,求生的欲望再度支配它。
韦登·史考特对自己的灵敏很有信心,相信自己可以闪避任何攻击。不过那是因为他还没领教过白牙出乎异常的神速。白牙就像条蜷曲的蛇,又快又准,一击即中。
史考特惊骇地大叫一声,一手紧握住被咬伤的手。麦特口中爆出一连串咒骂,冲到他身边。白牙趴下,匍匐退后,仍保持竖毛龇牙,目露凶光。现在它铁定会受到和帅哥史密斯先前对它那样恐怖的一顿毒打。
“慢着!你要做什么?”史考特惊呼。麦特冲进小屋内,带着一把来复枪出来。
“没什么。”麦特故作冷漠,淡淡地说,“我只是要实践承诺。我说过我会亲手杀了它。”
“不,你不会动手的!”
“我会。看着吧!”
正如方才被咬伤的麦特替白牙求情,现在换韦登·史考特替白牙讨饶。
“你说要给它一个机会,那就给它一个机会。我们才刚开始而已,不能这么快放弃。这次是我活该,而且你看看它!”
白牙站在四十尺外的屋角,发疯似的厉声咆哮,但咆哮的对象不是史考特,而是赶狗人。
“天啊,我真不敢相信!”赶狗人震惊不已。
“你看它多聪明,”史考特赶紧说,“它跟你一样清楚枪的意义。它很聪明,我们得给这份聪明一个机会。把枪收起来吧!”
“好,乐意之至。”麦特同意,把来复枪靠着柴堆放好。
但他随即又叫道:“您快来看看!”
白牙看枪搁下,便安静下来,停止咆哮。
“这值得好好研究啊。看着!”
麦特的手朝来复枪伸去,白牙立刻发出怒吼。麦特一退开,白牙就闭上嘴巴。
“现在,我们来玩玩。”
麦特拿起来复枪,开始慢慢往肩上扛去。白牙跟着他的动作大肆咆哮。枪越往上,白牙就叫得越凶。且在来复枪瞄准它前,白牙已远远跳开,跑到小屋的转角后躲起来。麦特瞪大双眼,站在原地,白牙方才所站之处,现在只剩一片空荡荡的雪地。
赶狗人郑重地放下来复枪,转头看向他的雇主。
“我同意,史考特先生。这只狗太聪明了,杀了可惜。”
慈爱的主人
白牙看到韦登·史考特步步逼近,便竖起长毛、高声咆哮,宣告自己不会乖乖接受惩罚。自从史考特被白牙咬伤,包扎好伤口、系上吊腕止血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四个小时。白牙以前也曾经历过延迟执行的惩罚,它担心这就是即将发生的事。否则还有什么可能呢?它犯下大逆不道的滔天大罪,咬伤神祇神圣的血肉再自然不过的推论。而且还是高人一等的白人神祇!依据它过去和神打交道的经验,大难临头是神在几尺外坐下。白牙看不出目前有什么危险,因为它知道神实行惩罚时一定是站着的。除此之外,神的手上现在也没有任何棍、鞭或枪。更重要的是,它是自由之身,没有铁链或木棍困着它,大可趁神起身时逃到安全的地方。在那之前,它就先静心等待吧!
神依旧一语不发,没有半点动静。白牙的咆哮慢慢减弱为低吼,声音渐渐缩回喉间,终于完全安静。这时候,神开口了。他的声音一响起,白牙脖子上的毛就竖了起来,喉头冲出低吼。可是神还是没表现出什么敌意的举动,只是继续平心静气地说着。有一段时间,白牙的低吼跟神的说话声同时响起,两种声音韵律呼应着。神说得滔滔不绝,从来没有人这样跟白牙说过话。他的声音既温和又安慰,那温柔不知怎的触碰了白牙的内心一角。它陶然忘我,不顾本能的严厉警告,开始对眼前这名神祇心生信任。它感到一种安全感,这是它和人相处以来从没有过的感受。
过了许久,神起身走进小屋内,出来时白牙担忧地审视他全身上下,但他手里仍然没有鞭、棍或任何武器。他没受伤的那只手背在身后,也没藏着什么东西。他像先前一样,在同一个位置坐下,离它好几尺远。神拿出一小块肉,白牙竖起耳朵,猜疑地打量肉块,一下看看肉,一下又看看神,提防任何突如其来的动作。它绷紧全身肌肉,准备一察觉任何敌意就远远跳开。
不过惩罚还是迟迟没有降临,神只是把肉块凑到它的鼻子前。肉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白牙仍是满腹疑虑。尽管神不断把肉往它面前推,它还是碰也不肯碰。神聪明绝顶,谁知道那块看起来无害的肉块后面藏着什么诡计。过去的经验告诉它——特别是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非常不幸地,肉和惩罚往往是连在一起。
最后,神把肉丢到白牙脚边的雪地上。白牙小心翼翼地嗅着肉,但是眼光却不在肉上。它鼻子闻着,视线却仍紧盯着神。仍然什么事也没发生。白牙叼起肉,狼吞虎咽地吃进肚子。还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事实上,神又给了它另一块肉。白牙一样拒绝从神的手上接过肉块,肉再度被抛在地上。这样重复了几次,终于,神拒绝抛肉给它,他把肉稳稳放在手上,等白牙自己过来。
肉块鲜嫩,白牙也真是饿了。它一步一步、异常谨慎地接近那只手,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要从神的手上吃掉肉。它的眼光片刻不离开神祇,探长脖子,耳朵往后平贴,不由自主地竖起颈间鬃毛,喉间滚着低吼,警告对方它可不是好惹的懦夫。肉块吞进肚里,什么事也没发生。于是它一块接着一块,把肉吃个精光。依旧风平浪静,惩罚未曾降临。
白牙舔舔胸肋,耐心等待,而神又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他的声音中带有慈爱,白牙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它心里同时涌现一阵阵前所未有的感受。它感到一种陌生的愉悦,仿佛某种需求被满足了,心中的某个空洞被填满了。但是本能的刺激和过去的警告再次响起,提醒它神诡计多端,拥有各种意想不到的手段达成他们的目的。
啊,它就知道!现在来了吧,神那擅长伤害的手正朝它伸来,往它头顶落下。可是神依旧滔滔不绝,他的语调轻柔又安慰,尽管有手的威胁,他的声音仍激起白牙的信任;但纵然那声音令它安心,它依旧无法信任那只手。矛盾的情感与冲动拉扯着白牙,它觉得自己就要被撕成碎片。它得耗尽心力,才终于借着鲜见的迟疑,把体内两种争相出头的相反力量统合在一起。
最后,白牙妥协了。它高声咆哮、竖起长毛,耳朵平贴,但是没咬人也没有避开。手不断降落,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终于碰到耸立的长毛末端。白牙缩得更紧,那手却跟着它继续下降,坚决压落。它瑟缩一团,几乎都要发起抖来,但它仍竭力控制自己。这只想要触摸它、逼迫它违抗本能的手是个残酷的折磨。过去人类的手带来的种种伤害它仍历历在目,不过这是神的旨意,不得违逆。手提起又放下,轻轻拍打、抚摸它。这动作不断重复,每次只要抬起手,白牙的毛也跟着竖起;而手一落下,双耳又会平贴,喉间发出空洞的低吼。白牙吼了又吼,一遍又一遍警告神它已做好准备,如果受到任何伤害,它会立刻奉还。谁也不知道神在什么时候会揭露包藏的祸心,那轻柔、信赖的声音随时可能变成愤怒的咆哮,那只温柔抚慰的手也可能突然紧紧扼住它,施与惩罚,而它只能默默承受。而神始终不改温柔的口气,手也只是不断起起落落,友善地抚摸它。白牙心里涌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讨厌手是它的本能,它违反它的意志,限制它的人身自由,但是它的肉体并不因此承受任何痛苦;相反的,它甚至感到愉快。那抚摸的动作,谨慎而缓慢地变成轻搔它的耳根,它觉得更舒畅了。然而它的恐惧未曾稍减,白牙依旧保持戒心,等着出人意外的灾祸降临。折磨和享受两种情绪起伏跌宕,轮流支配着它。
“天啊!我眼花了吗?”
走出小屋的麦特惊呼。他卷着袖子,手里拿着一锅脏洗碗水正要往外泼,但一看到韦登·史考特在抚摸白牙,手不由僵在空中。
他的声音一划破寂静,白牙立刻跳开,恶狠狠地对他咆哮。麦特望着老板,脸上神色颇不以为然。
“史考特先生,恕我直言,您小把戏还真多,花招百出啊!”
韦登·史考特露出优越的笑容,起身走到白牙身边,说话安慰它。说没几句,又慢慢将手放到白牙头上,重新开始摸它。白牙忍受史考特的手,猜忌的眼光并非盯着正在摸它的男人,而是站在门口的麦特。“您或许是顶尖的采矿专家,没错,您是。”赶狗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但是您小时候没逃家参加马戏团实在太可惜了。”
白牙一听到麦特的声音就咆哮,不过这次并没有从手下跳开,继续舒舒服服地享受史考特抚摸它的头和颈背。
这是白牙结束的开端——结束往日的生活和满腔的仇恨。一种不可思议的美好崭新生活,刚刚展开,是韦登·史考特殚思竭虑,花费无比耐心才做到的,而这同时也须白牙决心洗心革面才能完成。
它必须漠视本能和理性的冲动与怂恿,反抗经验,用当今的生活证实过去的谎言。
它过去所知的生活不仅无法容于现在的生活,而且两者完全背道而驰。总而言之,考虑种种因素,它如今所需要适应的规模,远比它当初自愿从荒野归来,接受灰狸成为它的主人时还要庞大。那时它还小,可塑性还高,心智也尚未定型,可以任由环境之手揉捏、形塑。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环境做得太好,它已被捏塑成型,经过千锤百炼后,成为一只冷血无情的残暴战狼,无法付出爱,也无法接受爱,要改变它如同要长河逆流。更何况,它现在已不再年轻,不再具有过去的可塑性。如今,它身体的纤维已经僵硬纠结,经纬已被织成坚硬粗糙的布料,精神也如钢铁般坚硬。一切本能和原则都已定型为固定的法则,它已养成根深蒂固的谨慎、厌恶和欲望。
然而在这新生活中,环境之手再次揉捏,把它的坚硬软化了,重新捏塑成更好的样貌。韦登·史考特就是这根捏塑它的手指,他深入白牙天性的根源,用慈爱触碰那已衰败腐烂的潜力——而这潜力就是爱。白牙过去与神来往的经验中,感受过最震撼的情感是“喜欢”,如今已被“爱”所取代。
这份爱并非一蹴而就,是先从“喜欢”开始,后来才慢慢发展成爱。白牙现在可以自由来去,但它没有逃开,因为它喜欢这个新的神。现在的日子无疑比过去受制于帅哥史密斯的禁锢下好过太多,而且它也需要有个神。需要主人是它的天性。早年它离开荒野,爬回灰狸脚边,接受意料之中的毒打时,仰赖人类的印记便已烙在它身上。而当漫长的饥荒结束,灰狸的村中又有鱼吃后,它二度从荒野归来,这印记再次深深烙印,无法磨灭。
就这样,因为它需要神,因为比起帅哥史密斯,它更喜欢韦登·史考特,所以白牙留下了。为了表示它的忠诚,它扛起守护主人财产的职责。当其他雪橇犬沉睡时,它便在小屋四周巡视,第一个趁夜造访的访客还得因此用棍子打退它,等韦登·史考特出来解危。不过白牙很快便学会从脚步声和来人的举止分辨坏人与好人。来人若是脚步响亮,笔直走向小屋门口,它便不会去找他们麻烦——但它依旧会警戒地盯着他,直到主人将门打开,招呼寒暄,证明对方确实是访客。至于那些鬼鬼祟祟、东躲西藏、四处张望、遮遮掩掩的家伙,白牙必定毫不犹豫地出手惩戒,把对方逼得落荒而逃。
韦登·史考特一肩挑起弥补白牙的责任——或该说是弥补过去人类对白牙做的错事。这关乎原则和良知,他认为白牙过去所受的折磨,是人类对它的亏欠,必须偿还。所以他对这匹战狼特别关爱,每天都一定会好好拍拍它,关心它。
白牙起初仍多有疑虑,无法完全放下戒心,但渐渐地,它越来越喜欢这爱抚。不过有个习惯它始终无法戒除,那便是它的低吼。从抚摸开始到结束,它的低吼不曾停歇。不过这低吼声中带有新的音调,陌生人听不出来,他们只认为白牙的低吼代表了原始的凶残,令人心跳为之停止,血液为之凝结。从白牙在狼穴发出第一声刺耳的怒吼以来,已经过了许多年,白牙的喉咙因无数次凶猛的咆哮而变得嘶哑粗糙。如今它已无法软化从喉咙发出的声音,好表达它感受到的温柔。尽管如此,对它无比怜爱的韦登·史考特听力敏锐,能够从凶狠的低吼声中捕捉到新的声调——除了他,没有人听得出隐约其中的满足轻吟。
日子一天天过去,喜欢一下就进化成了爱。虽然白牙不晓得什么是爱,但它还是感受到爱的存在。它在它心里形成一个洞,一个盼望饥饿、疼痛与渴望能够被安慰、被满足的洞。那种痛苦和不安只有在接受新神的抚摸时才能舒缓。在这种时候,爱就是喜悦,一种欣喜欲狂的满足。但一和神分开,那痛苦和不安又再次归返,体内的空洞又被挖开。空虚感压迫着它,饥饿感不停啮食它。
白牙正在寻找自我。尽管它早已成熟,也早就被形塑出一副残暴严酷的模样,但它的天性正在绽放。它体内各种不知名的情感和不寻常的冲动正在勃发,过去的行为准则也不断变化。过去的它好逸恶劳,讨厌不适和痛苦,并据此调整自己的行为。但现在不同了,因为这份新情感,它常常为了它的神主动选择不适和痛苦。每天一大清早,它不再四处游荡、觅食,或躲在遮风蔽雪的角落,而是在阴冷的屋前台阶等上好几个小时,只为了见神一面。入夜后,只要听到神回家,白牙就会离开它在雪地里挖好的温暖床铺,只为了迎接神友善的抚摸和欢迎的招呼。为了跟神在一起,为了被他抚摸或伴随他进城,即便是肉它也甘心放弃。
爱不仅取代了喜欢,更坠入它心灵最深的角落,那是喜欢从没到达之处。它的心底深处也跟着出现了新的感受——爱。它接受了爱,也付出回报。这是个真真切切的神,温暖明亮的神。在他的光芒之下,白牙的天性犹若阳光下的花朵盛放。
但是白牙并没有表现出它的情感。它太老了,性格也已定型僵化,无法自然地用新方法表达内心感受。它太内敛、太习惯孤僻,它已经沉默、孤独和阴郁太久。这一生中,它还没吠叫过,现在也无法学会用吠叫欢迎主人。它从不拦在主人身前,为了表达爱意而做出任何夸大可笑的举动。它从不跑上前迎接神,它只等在远处——它永远都会等在那儿,一定会。它的爱中带有崇拜,是一种安静而且无法言喻的无声敬爱。它只会用凝望来传达内心感受,用目光追随神的每一个动作。有时当神看着它、和它说话时,它会因为无法透过身体表现爱意而显得忸怩不安。
白牙在许多方面都学会了自我改变,好适应新的生活。它学会不能去找主人的狗麻烦,不过它的天性还是凌驾于理智之上,仍忍不住要先让它们承认它高高在上的领导地位,但达成目的后就不再惹是生非。现在只要它现身、走过狗群之间时,它们一定会乖乖让路。它宣示旨意时,它们也会乖乖遵从。
同样地,它也开始容忍麦特——因为他是主人的所有物之一。主人鲜少喂它,大多是麦特负责喂食,那是他的工作。但白牙知道它吃的是主人的食物,麦特不过是受主人之托。麦特尝试要在白牙身上绑上背带,让它和其他狗一起拉雪橇,却始终无法成功。一直要韦登·史考特亲自替白牙系背带,发号施令,白牙才明白这原来是主人的旨意,是主人要麦特驾驶它、指挥它工作,如同他驾驶、指挥主人的其他狗一样。
克伦代克的雪橇底部有滑橇,和麦肯锡的平底雪橇不一样,两者驾驭狗队的方法也不同。在这儿,狗队不呈扇形奔跑,而是每条狗拖着两条缰绳,一只接着一只,排成直线奔驰。此外,在克伦代克这儿,领袖就是领袖,必须是最聪明、最强壮的狗才能坐上领袖宝座,而且整个狗队都畏惧它、服从它。不难想见,白牙很快取得领袖地位——它不可能屈从于别的狗之下。麦特在领教过诸多麻烦和不便后也明白了这点。白牙自己选定了这个位置,在经过几次实际考验后,麦特也用强烈的语言支持它的判断。尽管白天得拉雪橇,白牙夜晚依旧没有放弃守卫主人财产的职责。它就这样日夜工作,比过去更警醒、更忠心,所有狗之中最有价值的非它莫属。
“我不吐不快啊!”麦特有天说,“我得说,当初您花钱买下这条狗实在太明智了!用拳头吓唬帅哥史密斯这招也漂亮至极!”
韦登·史考特听到帅哥史密斯的名字,灰色眼珠又燃起熊熊怒火,他愤愤地嘀咕一声:“那个畜生!”
春末之际,出现了一件令白牙忧心忡忡的事。亲爱的主人毫无预警地消失了。不过事前并非毫无征兆,只是白牙对于那些迹象还不熟悉,也不明白打包行李的意义。事后它才想起,打包就是主人消失的前兆,不过那时候它毫不起疑。那一晚,它照旧等候主人归来。午夜时,刺骨寒风把它赶去小屋后方,它在那儿打起瞌睡,半梦半醒间,耳朵仍留意等待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不敢稍有松懈。到了凌晨两点,它焦虑地再也顾不得寒冷,跑到屋前,蜷在台阶上等候。
但主人始终没有出现。天亮后,门打开了,麦特走了出来,看见白牙一脸忧愁地望着他。他们之间无法用言语交谈,麦特无法告诉白牙它迫切想知道的消息。日子一天天过去,主人依然不见踪影。从来不曾生病的白牙病倒了,严重到麦特后来不得不把它带进小屋,在给老板的信里提起白牙。
人在瑟科市的韦登·史考特在信末读道:
“那该死的狼不肯工作、不肯吃东西,一点精神都没有。所有狗都欺负它。它想知道您怎么了,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它,再这样下去它八成就快没命了。”
正如麦特所言,白牙不肯进食,无精打采,其他狗攻击它也无动于衷。它躺在屋内的炉火旁,对食物、麦特或生存都意兴阑珊,连求生的意志也没了。麦特不管轻声细语或大声咒骂都没用,白牙通通不为所动。它最多只是将呆滞的目光移向他,然后又习惯性地把头枕回前脚上。
终于有一晚,麦特正喃喃读书时,突然听到白牙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他吓了一跳,站起身,耳朵朝大门留神竖起,凝神倾听。不多久,麦特听见脚步声响。门打开,韦登·史考特走了进来。两人握了握手,然后史考特环顾屋内。
“那匹狼呢?”史考特问。
他看见它了。壁炉旁,白牙就站在它原先躺着的地方。它不像其他狗一样激动地朝他扑去,只是站在那儿凝望他,静静等待。
“见鬼了!”麦特惊呼,“您看,它居然在摇尾巴!”
韦登·史考特一面呼唤白牙,一面大步朝它走去。尽管不是飞身扑跃,白牙还是快步迎上前去。它依旧显得扭扭捏捏,但是靠近时,眼里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神采,涌现一种无法言喻的充沛情感,光芒四射。
“你不在的时候它从没这样看过我。”麦特说。
韦登·史考特恍若未闻。他蹲下,面对白牙,爱怜地伸手摸它——先是搔搔它的耳根,好好从脖子一路摸到肩膀,再用指尖轻轻抚摸白牙的背脊。白牙也低吼响应,吼声中的轻吟比过去都还要清晰。
不只如此,过去白牙再怎么挣扎,也无法表达它体内的喜悦和强烈的爱意,现在终于成功找到传达的方法。它突然伸长脖子,把头在主人的手臂和身体间顶来顶去。它不再低吼,除了两只耳朵外,整颗头都藏在主人的臂弯里又顶又蹭。
两名男子四目交接,史考特的眼里闪耀着泪光。
“天啊!”麦特的语气充满敬畏。
片刻后,麦特恢复镇定,说:“我就说这匹狼其实是条狗,你看看它!”
现在,亲爱的主人回来了,白牙康复神速,在小屋内休养了一天两夜就回到屋外。其他雪橇犬已经忘记它有多威猛,只记得它近来病恹恹的虚弱模样,它一出现在门外,它们就立刻蜂拥而上。
“给它们见识见识吧!”麦特站在门边观看,开怀地咕哝,“你这匹狼,给它们好看!给它们好看!”
白牙用不着人鼓励,光是亲爱的主人回来就够了。它体内再次充满光彩夺目、汹涌澎湃的活力。它战斗纯粹是为了喜悦。它无法用言语表达,只有依靠战斗,才能传达出内心强烈无比的感受。结局当然只有一种,就是狗群被打得溃不成军,狼狈逃窜,一直到天黑后才一只接着一只偷偷溜回来,谦卑地表示愿意效忠白牙。
自从学会和主人磨蹭撒娇后,白牙便常常这么做。这是它最终的誓言,它无法有更进一步的表示。它的头一直是自己最小心守护的部位,向来讨厌别人碰它的头。体内的野性使它依旧对伤害和陷阱深怀恐惧,那种要它避免接触的惊慌冲动依旧挥之不去。本能强硬地要它绝不能让别人碰它的头,但如今,在亲爱的主人面前,它却主动把头钻进主人的臂弯里,任人宰割。这表达了它对主人全心全意的归顺与信赖,仿佛是在说:“我把自己交给您,任凭您吩咐。”
史考特回来不久后的一晚,和麦特在睡前玩起克里比奇牌戏。“十五比二、十五比四,所以加起来是六分。”麦特在计分时,外面突然接连响起惊呼和咆哮。两人相视一眼,纷纷起身。
“有人被那匹狼逮到啦!”麦特说。
一声夹杂恐惧和痛苦的疯狂尖叫让两人加快动作。
“带上灯!”史考特冲出屋外,嘴里大吼着。
麦特拎了灯跟上。借着灯火,他们看见有个人仰躺在雪地上。那人的手臂交叠,一手上、一手下地护在面孔和喉咙前,挡避白牙的獠牙。他非得如此,因为白牙暴跳如雷,正张牙舞爪地疯狂攻击他的脆弱部位。那人从肩膀一路到手腕的外套衣袖、蓝色的法兰绒衬衫和内衣都被撕成碎片,手臂也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这是两人出门后第一眼见到的景象。韦登·史考特立刻扼住白牙咽喉,把它拖开。白牙还在挣扎咆哮,但不再有要咬人的意思,听到主人怒斥,它很快安静下来。
麦特搀扶那人起身。那人一面站起,一面放下手臂,露出帅哥史密斯那张野兽般的面孔。赶狗人见景,仿佛像抓了块燃烧的炭火般,忙不迭松手。帅哥史密斯朝光线眨了眨眼,环顾四周,看见白牙,一阵惊怖蹿上他的脸。
与此同时,麦特发现雪地上躺着两件东西,他把灯拿近,用脚指给老板看——是一根铁链和一根结实的木棍。
韦登·史考特看到后点点头,一语不发。赶狗人按住帅哥史密斯的肩头,把脸凑近。他不需要开口,帅哥史密斯就已经吓得屁滚尿流。
这时候,亲爱的主人拍拍白牙,对它说:“他想要把你偷走,是不是?而你不肯!嗯,他犯了个大错,是不是?”
“他肯定是自以为恶魔上身了,居然有这胆子!”赶狗人窃笑。
白牙的情绪依旧高亢,长毛竖得笔直,止不住地咆哮。但渐渐地,它的长毛慢慢落下,喉咙间遥远又微弱的轻吟越来越高昂。
第五部
漫长的归途
大难临头。即便尚未有明确的证据,白牙仍察觉出空气中弥漫着不祥的征兆。它模模糊糊地感应到有种改变即将发生,它不晓得原因,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察觉的,总之它从两名神身上感觉出即将发生的事。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微妙地将意图泄露给在台阶上来回徘徊的狼。白牙不用进入屋内,也能得知他们心中所想。
“你听听!”有天共进晚餐时,赶狗人这么嚷嚷。
韦登·史考特侧耳凝听。门边传来一声低低的焦虑哀鸣,仿佛掩饰在呼吸之下,传来依稀可辨的啜泣声。白牙接着用鼻子长长吸了口气,好确定它的神还在屋内,仍未抛下它,独自展开神秘的旅程。
“我一点也不怀疑那只狗知道您的打算。”赶狗人说。
韦登·史考特望向同伴,目光几近恳求,却言不由衷。“我怎么能把一匹狼带回加州?”他质问。
“这就是我的意思。”麦特回答,“你把它带回加州后打算怎么处置它?”
但韦登·史考特不满意这个回答,麦特似乎是在若无其事地评判他。
“白人的狗绝对不是它的对手,”史考特又说,“它们只会被当场格杀。就算我没有因为它被人告到破产,它也会被当局带走处死。”
“它是个不折不扣的杀手,我知道。”赶狗人说。
韦登·史考特狐疑地看着他,随即断然道:“行不通的。”
“是行不通。”麦特也同意,“何必麻烦呢?难道您要专门雇一个人照顾它?”
史考特的疑虑消失了,轻松地点点头。两人陷入沉默,那仿佛啜泣的低声哀鸣又从门口传来,紧接着是试探般的长长吸鼻声。
“不可否认它心里只有你。”麦特说。
史考特突然一把火起,愤愤地瞪着麦特:“该死的!我很清楚自己的打算,知道该怎么做最好!”
“我同意,只是……”
“只是什么?”史考特厉声问。
“只是……”赶狗人原本温和的语气陡然一变,掩饰不住上涨的怒意,“唉,您不用这么火大,从您的样子看来,谁都会觉得您拿不定主意。”
韦登·史考特天人交战,开口时语气温和些了:“你说得没错,麦特,我拿不定主意,这就是问题。”
沉默片刻后,史考特又说:“唉,带白牙一起走实在荒谬至极。”
“是啊!”麦特回答。但是老板一样不满意他的答案。
“不过啊,以伟大的萨达纳培拉斯[12]之名,它到底是怎么知道您要离开的?我实在想不透。”赶狗人不解地问。
“我也不知道,麦特。”史考特悲伤地摇摇头。
终于来到这一天,白牙从敞开的小屋大门看见那要命的旅行袋,而亲爱的主人正在收拾行李。屋里屋外人们进进出出,向来平静的小屋现在因这奇异的骚动忙得翻天覆地。铁证如山了。白牙先前就已经有所察觉,现在只是证明它的预感没有错。它的神正准备踏上另一次旅程,而既然他先前没有带它同行,这次想来也不会。
那一晚,白牙发出长长的狼嚎,就像童年时它从荒野逃回村庄,却发现村庄已不复存在,看见灰狸帐篷的所在之处只剩一堆垃圾残骸时一样的悲鸣。它昂首向着凄冷的寒星长嚎,倾诉心中的悲痛。
小屋内,两名男人刚就寝。
“它又不肯吃东西了。”麦特躺在床铺上说。
韦登·史考特的床铺传来一声咕哝,毛毯动了一下。
“从您上次离开的那副样子看来,我肯定它这次必死无疑。”另一张床铺的毛毯烦躁地翻来覆去。
“喔,闭嘴!”史考特在黑暗中怒斥,“你比女人还唠叨。”
“您说得没错。”赶狗人回答,而韦登·史考特不确定他是否在窃笑。
隔天,白牙的焦虑更加明显。只要主人一离开小屋,它便如影随形地跟在主人脚边,主人一进屋,它就死守在屋前台阶。从敞开的门口,它可以瞥见地上的行李,旅行袋旁又多了两个大帆布袋,另外还有一只箱子。麦特正在用一块小防水布将主人的毛毯和皮衣包起。白牙看着,忍不住哀泣。
过了一会儿,来了两名印第安人,白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把行李扛到肩上,跟着麦特下山,麦特手里则提着寝具和那只旅行袋。但是白牙没有跟着他们,主人还在小屋里。过了一会儿,麦特回来了。主人来到门边,呼唤白牙进屋。
“你这个可怜的家伙。”他搔搔白牙耳朵、拍拍它的背,柔声道,“我要去很远的地方,老家伙,你不能跟我去。低吼一声吧最后一次,好好地低吼一声,跟我说再见。”
可是白牙不肯出声。相反的,在哀愁又殷切地望了一眼后,它蹭了蹭史考特,把头埋进主人的臂弯与身体之间。
“汽笛响了!”听到育空河畔传来汽船刺耳的船笛,麦特高喊,“您得快些!记得锁上前门,我从后门出去。快!”
前后两扇门同时甩上。韦登·史考特等待麦特绕到屋前。门内传来一阵低低的哀鸣和啜泣,紧接着又是长长的吸鼻声。
“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它,麦特。”两人下山时,史考特交代道,“写信告诉我它过得怎样。”
“一定。”赶狗人回答,“但是您听听。”
两人停下脚步。是白牙,它正像忠犬死了主人般悲声长嚎,那是最深刻的悲痛,先是爆发令人心碎的尖声哭泣,而后又消退成悲凉的颤音,一遍一遍倾泻它的悲伤。
“极光号”是今年第一艘开往外地的汽船,甲板上挤满致富的探险家和破产的淘金客,每个人当初有多急着赶来北国,现在就有多急着想回外地。跳板旁,史考特和准备登岸的麦特握手道别,但麦特的手突然软了下来。他看见了什么,目光定定停在史考特身后。史考特转头去瞧,看见甲板的几尺外坐着一条狗,忧愁又殷切地看着他。是白牙。
赶狗人轻声诅咒,语气中满是敬畏。史考特只是瞠目结舌地呆立原地。
“您有锁上前门吗?”麦特诘问。史考特点头,反问:“后门呢?”
“我锁了!”麦特激动地说。
白牙摇尾乞怜地平贴耳朵,只是仍坐在原地,没有上前的意思。
“我得把它带上岸。”麦特说。
麦特朝白牙走近几步,白牙却一溜烟地逃开。赶狗人扑上前,白牙在人群脚下钻来钻去,左拐右闪。它在甲板上团团打转,奋力躲避麦特的追捕。不过亲爱的主人才一呼唤,白牙立刻顺从地来到他身边。
“哼,几个月来喂它的是谁啊?就偏不肯接近我是怎样?”赶狗人愤愤不平地嘀咕,“还有您,您也只有在头几天为了培养感情才喂它。我实在想不透,它是怎么知道您是老板的?”
本来正在轻抚白牙的史考特突然弯下身子,指向它鼻子上几道新出现的伤口和双眼之间一道深深的裂口。
麦特俯身,探手摸遍白牙腹部。
“我们忘记窗户了。它的肚子被割得伤痕累累。这家伙肯定是破窗而出,我的天啊!”
韦登·史考特对麦特的话充耳不闻,思绪飞快转动。“极光号”响起最后一声起航的船笛声,送行的人匆匆跑下跳板,回到岸上。麦特解下颈间的领巾,准备兜上白牙脖子。史考特一把抓住赶狗人的手。
“再见了,麦特,我的老兄弟。至于这匹狼你不用写信了,懂吗?我……”
“什么!”赶狗人惊呼,“别告诉我……”
“没错。你的领巾,喏,拿去吧!我会写信跟你说它的情况的。”
麦特走下跳板,半途又停下脚步。
“它适应不了那边的天气的!”他掉头大喊,“除非天暖的时候您给它剃毛!”
跳板收起,“极光号”离岸了。韦登·史考特最后一次挥手道别,然后转过身,俯身凝视伫立脚边的白牙。
“现在可以吼了吧,你这家伙!吼吧!”他说着,拍了拍白牙敏感的脑袋,搔搔它平贴的耳朵。
南国
白牙在旧金山登陆。它吓傻了。一直以来,它无须思考,无须经由意识察觉,在它内心深处,它知道力量始终与神性相连,从没有过一丝怀疑。但当它走在旧金山黏腻肮脏的人行道上时,它才明白,人神的神奇远非它能想象。在这里,它过去熟知的小木屋被巍峨的高楼取代,街上充斥许多危险的东西——马车、货车、汽车。高大壮硕的骏马拉着庞大的货车,怪物般的缆车和汽车呼啸穿梭其中,如同它在北国森林熟悉的那些山猫,不停发出骇人的尖叫。
这些全都是力量的展现,而藏身于这些力量之后的就是人类。如同过去一样,人类发号施令、操纵万物,从中展现自我。一切是多么伟大、多么惊人啊!白牙感到无比敬畏。恐惧在它心头徘徊不去,小时候初次从荒野踏进灰狸的村落时,它便感到无比的渺小和脆弱;而现在,即便它已经长大成熟,也对自己的力量无比自豪,却又再次兴起同样的感受。而且,这里好多神啊!人来人往,看得它眼花缭乱。街道上传来的种种巨响震耳欲聋,景物飞快变换,仿佛没有停下来的一刻,这一切都令它茫然失措。它从没这么依赖亲爱的主人过,它紧紧跟在主人脚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让他离开视野。
幸而这城市景色不过是噩梦一场,既虚幻又恐怖,久久之后仍在它梦境徘徊不去。它被主人放进一辆行李车中,绑在角落,置身于成堆的货物和手提箱之间。这里有个身材结实粗壮的神祇在发号施令,将皮箱和箱子四处乱扔,制造许多噪声,一下拖进车内,叠成一堆,一下又“乒乒乓乓”扔出门外,丢给等在车外的神。
白牙就这样被主人遗弃在这个行李炼狱里——至少白牙以为自己被遗弃了。直到它闻出主人的帆布袋就在身边,才定下神来守卫它们。
“你也该来了!”一个钟头后,韦登·史考特出现在门边,行李车大神一见到他就大喊,“你的狗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你的东西!”
白牙从车中探头张望,眼前所见却令它震惊无比。那噩梦般的城市不见了!它原先把行李车当作屋子里的一个房间,它进去之后,城市就包围在屋外四周。但在这段时间内,城市消失了,它的双耳不再被城市的喧闹震得隐隐作痛。现在,在它面前是片欢愉的乡村景致,阳光洒落一地,慵懒宁静。而它的惊讶稍纵即逝,如过去毫不保留就接受了神的种种作为和展现一般,白牙立刻接受了这转变;神本就如此强大,无须意外。
有辆马车等着他们。一男一女朝主人走来。女人伸出手臂,圈住主人的脖子——这是敌意的展现!白牙转眼化身为残暴的恶魔,韦登·史考特急忙松开妇人的拥抱,站到咆哮不断的白牙身边。
“没事,母亲。”史考特一面说,一面紧拉住白牙安抚它,“它以为您要伤害我,而它不容许这种事发生。没事,没事,它很快就会知道这没什么。”
“那我想在这段时间内,我就只能趁我儿子的狗不在的时候,才能表达对儿子的关爱咯。”虽然被吓得脸色发白、虚脱无力,妇人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
她望向白牙,白牙依旧竖着鬃毛,目露凶光,高声咆哮。
“它得学好规矩,而且刻不容缓。”史考特说。
他轻声对白牙说话,直到白牙平静下来。接着语气陡变,坚定地命令道:“趴下!马上趴下!”这是主人教过它的事情之一,因此尽管心里不情愿,白牙还是悻悻然地遵从听话。
“可以了,母亲。”
史考特张开双臂,但视线还是紧盯着白牙。
“趴着!”他警告,“趴着!”
听到主人命令,原本无声无息、长毛怒竖、半跪半立的白牙只好趴回地上,看着那敌意的行为再次上演。不过那动作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另一名陌生的男神也没有接着拥抱主人。行李被搬上马车,两名陌生的神和慈爱的主人也跟着上车。白牙追了上去,时而警戒地跟在马车后方,时而冲到奔驰的马旁,竖起长毛警告它们自己就在旁边盯着,绝不容许它们在急奔间伤害到它的神。
十五分钟后,马车颠簸进入一道石门,行进在两排枝叶成荫的胡桃树之间。两侧的胡桃树后各是一片宽阔的草坪,草坪上零星耸立着高大结实的橡树。不远处,被阳光晒得棕褐金黄的干草场与精心照料的绿茵场形成鲜明对比。干草场后是黄褐色的山丘和一片高地牧场。草坪尽头,在从谷底缓缓隆起的第一段斜坡上,耸立着一座门廊深阔的多窗宅邸。
白牙没来得及瞧清四周景物,马车才进门,一条双眼晶亮的尖鼻牧羊犬便义愤填膺地扑向它,飞身挡在白牙和主人之间。白牙没有发出任何警告,长毛一竖,立刻发出致命的无声扑击。不过它没有成功,半途中它便猛然收势。为了避免和敌人接触,它绷紧前腿,刹住冲力,差点一屁股坐下。对方是条母狗,狼族的法则在它面前竖起一堵高墙,阻止它进攻。若要攻击那条母狗,它就必须违背自己的天性。
但对那条牧羊犬来说却完全是另一回事。母狗不具有如此本能。更何况,作为一头牧羊犬,它天生就对荒野心怀恐惧,对狼的惧意更是异常强烈。在它眼里,白牙就是一匹狼,世世代代的掠夺者,从它遥远的先祖开始成为牧羊犬以来,便不断猎杀羊群的侵略者。因此,尽管白牙已停止攻击、避免与它接触,它依旧飞身扑去。白牙感到对方的牙齿埋进它肩膀,不由自主地放声咆哮,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要伤害对方的举动。白牙节节败退,困窘地绷紧四肢,尝试要绕道而行。它东闪西躲,团团打转,却始终无法成功。那头牧羊犬牢牢挡住去路,不肯放行。
“过来,可丽!”马车上的陌生男子喊道。
韦登·史考特大笑:“没关系,父亲,这是好训练,白牙有很多事要学,现在开始也好。它会适应的。”
马车继续前进,可丽依旧挡着白牙的去路。它想离开车道,绕过草坪跑到它前头,不过牧羊犬跑在里头,距离较短,总是拦在它前方,用两排白森森的利齿威吓它。白牙掉头转身,穿过车道,冲到另一片草坪上,而那头牧羊犬依旧阴魂不散。
白牙瞥见马车消失在树林间,主人就要被带走了!情势紧迫,它又试着绕了一圈,但可丽飞快赶上。就在这时,白牙猛然掉头,正对牧羊犬——这是它惯用的伎俩。它肩对准肩,笔直撞去。可丽不仅被撞倒在地,而且因为速度正快,一个收势不住,一路侧滚而下。自尊受伤的它奋力挣扎,想用脚抓住碎石路,止住跌势,一面怒不可遏地厉声咆哮。
白牙等也没等,拔腿就跑。路面现在清空了,这正是它所要的。可丽紧追在后,死咬不放,一刻也没停止怒吼。现在它们跑在路上,白牙可以好好让它见识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奔跑。可丽歇斯底里地放足狂奔,铆尽全力迈出每一步,白牙却始终领先前方,轻盈无声,丝毫不费吹灰之力,仿佛魅影般掠过地面。
白牙绕过宅邸,来到供马车暂停的门廊。它追上马车了,马车已然停止,主人正要下车。就在这时,还在全速奔跑的白牙突然察觉有东西从侧边袭来;是一头猎鹿犬。白牙原本打算正面冲撞敌人,只是它的速度太快,猎犬又离它太近,结果反被拦腰撞倒。而且因为它的冲力过于猛烈,又被攻得措手不及,白牙还在地上滚了一圈。它翻身而起,耳朵向后平贴、龇牙咧嘴、面目狰狞,有如地狱恶鬼。它牙齿狠狠一咬,獠牙差点就埋入猎犬柔软的咽喉。
主人赶紧跑上前,但他距离太远,是可丽救了猎犬。白牙原本正要扑上前发出致命的一击,在它正要发动攻势时,可丽赶上了。它先是败在白牙的诡计下,之后跑又跑不过它,更别说还被粗鲁地撞倒在碎石路上。它怒不可遏,如龙卷风般席卷而至。那是一道由受创的自尊、义愤填膺的怒火,以及对出身荒野的掠夺者的本能恨意所形成的暴风。可丽拦腰一撞,半途阻挡了白牙的扑击。白牙再次被撞倒在地,又滚了一圈。
主人赶到了。他一手拉住白牙,他的父亲则大声喝止另外两条狗。
“我说啊,对一匹从北极来的孤狼来说,这算是热情迎接了吧!”主人一面说,一面用手轻抚白牙,让它冷静下来。“据说它这辈子只被打倒过一次,而现在在短短三十秒内它就滚了两次啦!”
马车驶离,屋内走出其他陌生的神祇,有些恭敬地站在一旁,但其中两个女人又做出扼住主人脖子的危险举动。然而白牙开始容忍这个行为,因为这举动似乎不会造成伤害,那些神发出的声音也没有丝毫威胁之意。这些神祇也对白牙示好,它却反用咆哮吓退他们。主人同样告诉她们先别靠近它。这些时候白牙总会紧靠在主人脚边,接受主人在它头上轻拍安抚。
“狄克,躺下!”那头猎犬一听到命令,立刻跑上台阶,在门廊一侧躺下,一面低吼,一面愠怒地瞪着入侵者。可丽则由其中一名女神照料。女神搂着它的脖子,轻抚安慰。可丽仍旧忧心忡忡,不安地连连哀鸣,恼怒主人允许这匹狼存在,深信他们犯了大错。
所有神都走上台阶,进入屋内。白牙紧跟在主人脚边。狄克在门廊上低吼,台阶上的白牙也竖起长毛,低吼回敬。
“可丽带进屋,这两只就留在外面,让它们自己打出个胜负。”史考特的父亲提议,“不打不相识,打完它们就会变成朋友了。”
“那么白牙为了展现它的友谊,一定会在丧礼上深表哀悼的。”主人笑答。老史考特不可置信地先看看白牙,然后望向狄克,最后是他的儿子。
“你是说……”
韦登点点头:“没错。狄克在一分钟内就会变成一具尸体。”他转头对白牙说:“来吧,你这头野狼,该进屋的是你。最多两分钟。”
白牙绷紧四肢,走上台阶。穿过门廊时它尾巴竖得笔直,双眼死盯着狄克,以防它又从侧面偷袭,同时准备好要应付任何可能从屋内猛然攻击它的恐怖未知。不过什么可怕的东西也没出现。它走进屋里,小心翼翼地四处探查,什么也没发现。于是它心满意足地咕哝一声,在主人脚边躺下,观察周遭动静。它深信这座屋檐下必定藏着什么恐怖的事物,准备随时一跃而起,为了生存奋力搏斗。
神的国度
白牙不仅天生善于适应,而且走过许多地方,见多识广,明白适应的意义和必要。白牙很快就把“山岭远景”——也就是史考特法官的宅邸当作自己家。它和那两条狗再也没起过严重的冲突,它们比它更了解南国的神,打从白牙跟着神进入屋内的那一刻,它们就接纳白牙成为家中一员。尽管它是狼,但既然神破例准它留下,身为神的狗的它们,也只能赞同这项裁决。
起初,狄克仍不免有些排外,可不久后便平心静气地接受白牙是附属于这片领地的一部分。若依狄克所愿,它们俩原可以结为好友。只是白牙嫌恶友谊,它只求其他狗不要来招惹它。这一生中,它都孤立于同类之外,也希望能一直这样孤立下去。狄克的示好只让它厌烦,一上前便咆哮将它赶开。在北方,白牙学会不要找主人的狗麻烦,它至今都没忘了这个教训。不过它坚持离群索居、独来独往,好脾气的狄克终于也受不了它的冷淡,放弃与它交好。跟白牙相比,它现在还对马厩附近的拴柱比较有兴趣呢!
但可丽就不同了。因为神的命令,它不得不接受白牙,可它没有理由就这么白白放过这匹野狼。白牙和它的同类曾对它的先祖犯下无数罪行,那些野狼蹂躏、践踏羊圈,这记忆交织于它的血肉之中,这仇恨它们牧羊犬没有一世忘记过。这一切都让可丽有若芒刺在背,挑动它的复仇之心。它不能当着神的面攻击白牙,毕竟是神让它留下的,却不阻止它用其他伎俩折磨白牙,让它的日子苦不堪言。它们之间横着永世难解的宿怨,而它——可丽——将时时提醒对方这深仇大恨。
因此,可丽利用它的性别优势占尽白牙便宜,欺凌白牙,不给它好日子过。白牙的天性不允许它攻击可丽,可丽却死咬不放,它无法置身事外。每当可丽攻击它,它只能用受浓密长毛保护的肩膀承受它的利齿,然后绷紧四肢,昂首庄严地走开。如果可丽逼得太紧,它便绕圈对峙,将头别开,把肩膀朝向它,脸上和眼里尽是百无聊赖与容忍的神情。有时候后臀被咬中了,白牙也只能狼狈地落荒而逃。不过大多时候,它都尽力维持高贵肃穆的尊严,尽可能地无视可丽的存在,能避多远就多远。一看见或听到可丽靠近,白牙就先起身离开。
还有其他许多事等着白牙学习。北方的生活很单纯,相形之下,山岭远景这儿的生活复杂许多。首先,它必须学会辨认主人的家人。这方面它多少已经有了准备,就像过去米沙和库鲁库琪属于灰狸,分享他的食物、营火和毛毯一样,现在山岭远景内的所有居民都属于主人。
而两者间仍是不全然相同的——事实上是大相径庭。跟灰狸的帐篷比起来,山岭远景大上许多,要考虑在内的人也多了许多:有史考特法官、法官的妻子、主人的两个妹妹贝丝和玛丽,还有主人的妻子艾丽斯,以及他的小孩,四岁的小韦登和六岁的茉德。没有人能告诉白牙这些事,而它对血缘和亲属关系不仅一无所知,也没有能力理解。不过它仍迅速学会宅邸里的所有人都属于主人,一有机会便仔细观察、研究他们的动作、言语和语气,慢慢了解他们和主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主人珍爱他们的程度。之后白牙便根据这套明确的准则对待他们,主人重视的,它就重视;主人宠爱的,它就珍惜守护。
比如那两个小孩。白牙这一生从没喜欢过幼童,它憎恨并且畏惧小孩的手。过去在印第安村落生活的日子,它就已经领教过他们的专横、凶暴和残酷,这教训它谨记在心。小韦登和茉德第一次靠近它时,白牙目露凶光,低吼着警告他们不准接近。是主人一掌打下,厉声喝令,它才不得不容忍他们的抚摸。但它依旧在他们小小的手下不住低吼,那低吼声里可没有一点轻吟的音调。过了一段时间后,它发现主人十分珍视这对男孩和女孩。自此之后,用不着掌掴或斥责,它便任他们抚摸。
白牙从未流露任何热切的情感。它用无礼而直率的态度屈从于主人的小孩之下,像人类忍受痛苦的手术般忍受他们的嬉闹。忍无可忍时,它便毅然起身离开。只是渐渐地,它也喜欢起两个孩子,不过依旧没有表现出来。它不会主动去找他们,但也不再看到他们便掉头离开,而是等着他们上前。再过一段时间,人们注意到它一旦看见两个孩子接近,眼中竟会绽放喜悦的光芒;等他们离开去找别的事玩时,它目送他们离去的眼神反显得怅然若失。
这些都是循序渐进的,旷时费日。除了孩子以外,白牙最在意的就是史考特法官。它特别在意法官的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他显然是主人非常珍视的所有物;第二,史考特法官是个内敛的人。当史考特法官在宽阔的门廊上读报时,白牙喜欢躺在他脚边,接受他不时投来的眼光或招呼——显示他认可白牙的存在和陪伴。不过只有主人不在时白牙才会这样,主人一出现,白牙眼中就容不下其他事物。
白牙允许家中所有成员把它当作宠物、夸奖它,然而,它从未给予他们它对主人的付出。除了主人之外,没有一个人的抚摸可以让它的喉咙发出爱的轻吟,不论他们怎么尝试,也无法说服它和他们磨蹭撒娇。这动作代表它完全抛弃自我、彻底归降,得到它全心的信赖。这动作它只保留给主人一人——事实上,家中所有成员在它眼中看来,从来都只是亲爱的主人的所有物。
除此之外,白牙也很快便分辨出家人和仆人间的差别。仆人惧怕它,它也只是克制住自己不去攻击他们——因为它也把他们视为主人的所有物。白牙和他们之间是一种中立的关系,仅此而已。就像麦特在克伦代克的工作一样,他们替主人做饭、洗碗,打理其他诸多杂事。简而言之,他们只是这个家的附属物。
在宅邸之外,还有更多事等着白牙学习。纵使主人的领土再辽阔,终究有其界线,到了郡道就是领地的尽头,郡道之外的马路和街道便是众神的共有领地,而在别的篱笆之后的土地是其他神祇的私地。所有一切都受到无数法则所规范,由法则决定应有的行为。白牙不懂神的语言,除了亲身经验之外,它无从学习这些规范。它只能遵从天性的冲动,坏了规矩后才晓得自己犯错。几次之后,它渐渐学会了那些法则,从此便按着规矩行事。
但是,在它所有受过的教育中,成效最大的还是主人的掌掴和斥责。因为白牙深爱着主人,所以主人的掌掴比灰狸或帅哥史密斯的毒打都要伤害它更深。灰狸和帅哥史密斯只能带给它皮肉之苦,可在表面的躯壳之下,它依旧愤怒乖戾、斗志高昂。而尽管主人总是舍不得用力,打得它不痛不痒,却令它更加伤痛。因为那是主人责难的表现,只要一掌,就足够令白牙沮丧不已。
其实主人很少打它,只要出声就够了。光从主人的语气,白牙就能分辨自己做对做错,并据此修正、调整自己的行为。主人的声音就是它的罗盘,引领他学习新土地和新生活的规矩。
在北方,狗是唯一接受人类驯养的动物,其他动物全生活于荒野之中。只要好对付,荒野上所有动物都是狗合法虐杀的对象。白牙一直以来都是以猎食动物维生,从没想过南国的情况有所不同,不过它到圣克拉拉谷后,很快就学会这里的差异。一天清早,白牙在宅邸外一角溜达,碰上一只从鸡笼里逃出来的鸡。出于天性,白牙自然立刻涌现一股吃掉鸡的冲动。于是它纵跃两步,獠牙一闪,惨叫声响,这只逃家冒险的家禽就被它生吞下肚了。这鸡从小在农场饲养长大,又肥又嫩,白牙舔舔胸肋,觉得这玩意儿美味至极。
当天稍晚它又在马厩附近遇上一只迷路的鸡。一名马夫跑出来搭救,他不知道白牙的出身,所以只拿了根轻巧的鞭子当武器。鞭梢一落,白牙立刻抛下猎物,改而对付他。一根棍子或许可以阻止白牙,但鞭子绝无可能。白牙毫不退缩,默默挨下第二记鞭子,接着朝着马夫的喉咙直扑而去。马夫大叫一声:“天啊!”踉跄后退。他抛下鞭子,用手臂护在颈前,结果手臂被白牙撕开一道深及见骨的裂口。
马夫吓得魂飞魄散。比起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白牙的静默更让马夫腿软。他举着血肉模糊的手臂保护咽喉,想往马房撤退。要不是可丽赶在这时出现,他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如同先前救了狄克一命,可丽再次及时救了马夫。它怒气腾腾地扑向白牙——它才是对的!它比那些愚昧的神祇更了解白牙。它所有的疑虑如今都已得到证实,这个古老的掠夺者又故伎重施!
马夫逃进马厩,白牙在可丽的森森獠牙前节节后退,要不就是绕着圈子,将肩膀卖给可丽。但可丽不像往常一样,惩戒白牙几次,出了气后就善罢甘休。相反的,它情绪越来越激动,越斗越凶狠。白牙最后只得抛下尊严,狼狈地跑过原野,落荒而逃。
“它得学会别去碰那些鸡,”主人说,“不过,除非我当场逮个正着,没办法教会它这件事。”两天后,机会来了,而且是比主人想象中更好的机会。白牙早已摸透鸡舍和鸡的习性,晚上,当鸡群安栖后,白牙爬上一堆刚运到的木头堆顶端,从那儿溜上鸡舍屋顶,越过横梁,跳进鸡舍内。不过眨眼工夫,它就已经潜入鸡舍,大开杀戒。
隔天清晨,主人一走出门廊,就看到五十只被马夫排在地上的白来亨鸡尸体。他轻吹了声口哨,声音里先是惊讶,后来甚至带着钦佩之意。在门廊上等着他的还有白牙。这条狗没有半点羞愧或内疚之情,它傲然而立,仿佛完成了一件值得褒扬的丰功伟业,一点罪恶感都没有。主人不想惩罚它,却依旧紧抿双唇,厉声斥责这名无心的罪犯。他的语气里只有天神的愤怒,没有半点慈爱。除了训斥外,他还压着白牙的头,把它的鼻子凑到母鸡的尸体前,狠狠责打它。
从此之后,白牙再也没有突袭过鸡舍,它现在明白这是忤逆的行为。之后主人又把它带到鸡舍,看见活生生的食物在身边活蹦乱跳,白牙出于本能,忍不住就要扑上前。它遵循本性的冲动,却被主人的声音喝止。一人一狗在鸡舍里待了半个小时,冲动一次又一次上涌,举凡它屈服于冲动之下,主人的声音就会响起,制止它行动。它就这么学会了这项规矩,在离开鸡舍前,它学会了无视鸡群的存在。
“杀鸡犯就是杀鸡犯,你不可能让它转性的。”午餐桌上,史考特法官听完儿子讲述教训白牙的经过,哀戚地摇摇头,“它们只要尝过一次鲜血的滋味,养成习惯……”说着,他又伤心地摇摇头。但是韦登·史考特不赞同父亲。“我告诉您我的打算吧!”最后他挑战似的说,“我把白牙锁在鸡舍,把它和鸡群关在一起,关上一整个下午。”
“你也替那些鸡想想!”法官反对。
“还有,”儿子又说,“只要白牙咬死一只鸡,我就给您一块全国通行的金币。”
“那父亲输了也要受罚。”贝丝插口道。
妹妹玛丽也连声附和。桌边响起一阵赞同之声,史考特法官也点头同意。
“好!”韦登·史考特考虑片刻,“这样吧,如果在下午结束之时,白牙一只鸡都没伤,那么以十分钟为计,它在鸡舍待多久,您就得像您在法庭上宣布判决一般,庄严正色地对它说几次‘白牙,你比我想象中更聪明!’”
全家人找了个视野清楚的位置,藏身在那儿观看这场赌局。结果根本没什么看头,白牙眼看自己被主人孤零零地反锁在鸡舍里,便倒头呼呼大睡。它一度起身走到水槽边喝水,但对那些鸡视若无睹,把它们当作不存在。下午四点,它挺身一跃,蹿上鸡舍的屋顶,跳到鸡舍外,利落落地,再庄严地阔步走到屋前。不能碰鸡的规矩它早已了然于心。门廊上,史考特一家欢欣鼓舞,看着法官史考特和白牙面对面,郑重其事地说了十六遍“白牙,你比我想象中更聪明”。
然而规矩多如繁星,白牙被搞得头昏脑涨,还因此时常出丑。除了神的鸡外,猫、兔子和火鸡等,这些动物它也通通都不能去招惹——事实上,它学到一半时,还以为所有生物它都不能接近。因此,屋后的牧场上,一只鹌鹑就算在它鼻子下振翅乱窜也能全身而退。不管它有多饥渴、多冲动、多心痒难耐,都能驾驭自己的本能,什么也不做,还以为自己这样是在遵从神的旨意。
直到有一天,同样在屋后的牧场上,它看见狄克追赶一只长耳野兔。主人在旁观看,并没有阻止狄克——不,他甚至还鼓励白牙也加入追逐,于是白牙了解,关于野兔没有任何禁令。最后,它总算搞懂全部的规矩:它和所有的家畜、家禽间不能存有任何敌意,即便无法和平相处,也至少要保持中立。至于其他动物——像是松鼠、鹌鹑和白尾灰兔等——都是属于荒野的动物,不曾对人类效忠,任何一条狗都可以猎杀它们。神只保护归顺的动物,而且绝不允许驯养的动物间爆发致命冲突。神掌控着臣民的生杀大权,并且非常珍视这份权力。
过惯了北方的简单生活,圣克拉拉谷的生活显得复杂异常。文明世界的规矩盘根错节,最讲究的就是控制与约束——那份自我平衡如蝉翼般精巧,又如钢铁般坚定。生活有千百种样貌,白牙发现它每一种都得面对——因此,当它追在马车后方前往圣荷西镇,或马车停下后在街上闲晃时,各式各样形形色色、变化无穷的生活就这么不断从它身边经过,刺激它的感官,不停要求它调适与响应,随时随地逼迫它压抑它天性的冲动。
肉铺里的肉就挂在它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它绝对不能碰。主人造访的对象家里如果有养猫,它也不能招惹。无论它走到哪儿,都有狗对它吠叫,但它不能攻击。熙来攘往的街道上,它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人们会停下脚步注视它,对它指指点点,打量它,对它说话,最糟的是还会有人动手摸它,而它却必须忍受所有陌生手掌的危险接触。它忍住了,不但忍住,还总算不再感到扭捏困窘,可以傲然地接受陌生众神的关注,纡尊降贵地接受他们屈尊的巴结;另一方面,它身上也散发着某种令人不敢过分亲近的气息,因此人们大多拍拍它的头、顺势往下摸一把就会心满意足地离开,为自己的大胆雀跃不已。
但这一切对白牙一点也不容易。当它追着马车,跑在圣荷西近郊时,时常有小男孩朝它丢石头。不过它知道它不能追他们、把他们撞倒,只能压抑自我防卫的本能。它做到了,它渐渐变得温驯,变得越来越文明。
尽管如此,白牙还是不太满意这规矩。它不懂公理正义这些抽象概念,却仍能感受到公平与不公。就是这种感觉使它心生不满:为什么它不能抵抗丢石头的孩童?直到有一天,主人手里拿着鞭子,跳下马车赏了那些丢石头的小鬼一顿鞭打后,它才想起在与神订立的盟约中,写明了神会照顾它、保护它。白牙知道从此之后不会再有小男孩对它丢石头,它满意了。
白牙还有一次类似的经验。进城途中有家酒店,这家酒店位于十字路口,门口总有三条狗在那儿闲晃,每次白牙经过,它们就会扑到它身上。主人了解它那种致命的打法,总是再三告诫它不许打架。白牙被教得很好,因此每当它经过路口的酒店时,总不免受些苦头。被攻击一次之后,它每次总会咆哮吓退那些狗。那些狗虽然暂时不敢靠近,却还老是在后方穷追不舍,又叫又吠地羞辱它。白牙忍耐了一段时间,后来甚至连酒店里的人都开始煽动那些狗攻击白牙。有一天,他们公然要那三只狗围攻白牙,主人终于停下马车。
“去吧!”他对白牙说。
白牙不可置信。它瞧瞧主人,又看看那三条狗,然后带着询问的眼神热切回望主人。主人点点头:“上吧,兄弟,给它们好看。”
白牙再不犹豫。它无声无息,一个转身跳进敌人之间,和三条狗正面相对。一时间,咆哮声震耳欲聋,清脆的咬啮声不绝于耳。四条狗的身影疾如闪电,路上尘土飞扬,像灰云般遮蔽了战况。不过战况持续没多久,不到几分钟后,两条狗就已在尘土中垂死挣扎,第三条狗则夹着尾巴没命逃窜。它跳过沟渠、钻过一道铁丝网,逃到田野上。白牙如狼一般无声无息地迅速追赶,在田野中心扑倒对方,赶尽杀绝。
杀了这三条狗后,它和狗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麻烦。消息在谷区传开,人们都知道得小心不让自己的狗去招惹这匹战狼。
同类的呼唤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南方,食物丰沛又无须劳动,白牙自然心宽体胖,活力充沛,过得极为惬意。它不只住在南国,心里也接受了南国的生活。人类的关爱如阳光般照耀,它宛如得到沃土滋润般的花朵盛放。
但是,它和其他狗还是有所不同,甚至比那些自小便生长此地的狗还熟悉规矩,观察也更入微。它体内依旧潜伏着凶猛的本性,如同荒野仍在心底徘徊不去,它的狼性只是暂时沉睡。
从小到大,它不曾与其他狗交好。在同类之中,它向来独来独往,而且会一直这么孤独下去。小时候受到尖嘴和其他小狗的迫害,长大后又成为帅哥史密斯的斗犬,这一切都使它对狗只有无法泯灭的仇恨。它走偏了路,远离自己的同类,反而依附在人类脚边。
除了白牙对狗深恶痛绝外,南方狗对它也是处处提防。它激起它们恐惧荒野的本能,总是用咆哮以及挑衅的敌意迎接它的出现;另一方面,白牙知道对付它们没必要动用到牙齿,它只要咧咧嘴、露露牙,就能够将一条吠叫前冲的狗吓得乖乖坐下,而且几乎是屡试不爽。
不过,白牙的生活中还有个考验——可丽,它没给过白牙片刻安宁。可丽不像白牙一样服从人类的规矩,主人费尽心思要它和白牙交好,它完全听不进去。白牙的耳边不断回荡可丽紧张的咆哮。可丽无法原谅它先前屠杀鸡只的恶行,认定白牙就是居心不良。现在,白牙就算什么也没做,可丽心里仍先判了它有罪,把它当罪犯一样对待。可丽成天阴魂不散,只要白牙在马厩或庭院间走动,可丽就像警察般紧迫盯人。只要它对鸽子或鸡流露一点好奇的神色,可丽就会立刻暴跳如雷、高声咆哮。白牙最常用来漠视可丽的方法,就是静静躺下,把头搁在前脚上假寐。这总是让可丽哑口失声,安静下来。
除去可丽不谈,白牙的日子十分顺遂。它学会控制自己,脾气也平和许多,对种种规矩都了如指掌。它终于可以沉着冷静、泰然自若地包容一切。它不再生活于充满敌意的环境之下,身边不再环绕着危险、伤害和死亡。即便可怕的未知又突然来犯,也总在瞬间消失无踪。生活轻松写意,风平浪静,没有恐惧也没有仇敌潜伏在侧。
白牙想念雪,只是它自己不曾察觉。倘若白牙会思考,它会想:“多漫长的夏天啊!这炎热似乎没有结束的一天。”但它不会思考,只是下意识中模模糊糊地想念下雪天。特别在夏季的热浪来袭,被烈日晒得头昏脑涨时,它就会隐隐思念起北方。然而,这份想念最多只是让它不知不觉中感到些许不安和焦躁。
白牙向来内敛,不懂如何表达情感,除了磨蹭和发出轻吟爱吼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表达它的爱意。但它终于又学会了第三种方法。它一向对神的笑声很是猜忌,总是会让它气急败坏、失去理智。只是它对亲爱的主人生不了气,因此当神友善、戏谑地笑它时,它就会困窘得不知所措。它可以感觉到往昔的怒气在它体内涌现,一波波锥刺着它,可那偏偏又和爱意违背。它无法生气,又总得有所表示。它起初先是装出庄严的模样,谁知道主人却笑得更厉害。最后,主人把它的尊严都笑光了,白牙的嘴巴微微张开,嘴唇微掀,眼中流露充满爱意的滑稽表情。终于,白牙会笑了。
它还学会了和主人嬉闹,任由主人将它推倒、在地上翻来滚去,充当主人恶作剧的对象。它会又是竖毛又是怒吼地佯装愤怒,牙齿咬得“咔咔”作响,表现出一副准备大开杀戒的模样,但它从未玩到忘形,总记着要对着空气空咬。嬉闹到最后,打、殴、咬、吠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烈,一人一狗这时突然分开,相隔几尺远,彼此怒目而视。然后就像狂风暴雨的海上陡然拨云见日般,他们突然相对大笑。最后,主人用双臂搂住白牙脖子,白牙则轻哼低吼出它的爱曲。
除了主人外,没有任何人可以和白牙嬉闹。白牙不允许。为了维护尊严,它从不对其他人放下身段,只要他们企图和它玩闹,它就会毫不留情地竖起鬃毛,咆哮吓阻。它给予主人这些特权,不代表它就成了一般的狗,见人就爱,任谁都可以和它嬉戏。它只忠于一人,绝不廉价出卖它的灵魂和感情。
主人时常出外骑马,随侍在侧于是成了白牙生活中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在北方,它靠套上背带、卖力工作展现它的忠诚,但是南方没有雪橇,狗也不需要当驮兽。因此,白牙有了新的示忠方法,就是和主人的坐骑并肩奔驰,不论跑得再远它也不会疲倦。它跑起来像狼一样行云流水,轻盈敏捷,更不知疲惫,五十里后便已轻轻松松领先马前。
因为主人骑马,白牙又有了另一种表达情感的方法——特别的是,这方法它一生中只用过两次。第一次是主人尝试要训练一匹毛躁的纯种马,让骑士不用下马,就可直接开关篱笆门。主人骑着马,一遍又一遍把马赶到门边,想要关门,但马一靠近门就怕得不住后退,扭头就跑,而且一次比一次紧张,甚至吓得前脚悬空站起。主人马刺一踢,要它放下前脚,马的后腿却又开始乱踢。白牙在一旁越看越焦虑,终于忍无可忍,冲到马前,恶狠狠地狂吠警告这头畜生。
虽然白牙之后常试着吠叫,主人也为它打气,但它只再成功过一次,而且还是主人不在场的时候。有一回主人在牧场上纵马奔驰,一只长耳野兔突然从马脚下蹿出。马儿一惊之下猛然转向,脚步一个踉跄,把主人摔落地上。主人跌断了腿,白牙盛怒之下飞身扑向马匹的咽喉,但主人喝止了它。
“回家,快回家!”主人确定自己的伤势后命令道。
白牙不愿抛下他。主人原想写张字条,可摸遍口袋都找不到任何纸笔,只好再次命令白牙回家。白牙殷切地看着他,终于踏出脚步,却不久又折回原地,轻声哀鸣。主人温和且严肃地吩咐它。白牙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没关系,老伙伴,你快回家就是了。”史考特说,“回家告诉他们我出了什么事。回家吧,狼儿。快回家!”
白牙听得懂“家”这个字。虽然不懂主人其他的话,但知道主人是要它赶快回家。它背转身,依依不舍地跑开,却随即又停下脚步,举棋不定,转头回望主人。
“回家!”主人厉声喝令,白牙这次乖乖听从了。
白牙回家时,全家人正聚在门廊上,享受午后的凉爽。它气喘吁吁、一身泥沙冲进他们之间。
“韦登回来了!”韦登的母亲说。
小孩兴奋地大声尖叫,冲去迎接它。白牙避开他们,直奔门廊,却被小孩困在一张摇椅和栏杆之间。它低声咆哮,想要挤过去,孩子的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
“我得承认看到它在小孩身边我就紧张,”她说,“我总怕它哪天会突然攻击他们。”
白牙凶狠地低吼几声,蹿出角落,两个孩子被它撞倒。母亲把他们叫到身边,软语安慰,叫他们别去烦白牙。
“狼就是狼。”史考特法官批评,“一点也不能信任。”
“但它不全然是狼。”贝丝插口,替不在场的哥哥发声。
“只有你和韦登这么认为。”法官说,“他也只是猜测白牙身上有狗的血统,实情究竟如何他也不知。至于它的外形……”
史考特法官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白牙站在他面前死命咆哮。
“走开!躺下!”史考特法官命令。
白牙转向亲爱主人的妻子,咬住她的裙摆猛扯。脆弱的布料被它扯破,女主人害怕地尖叫起来,这下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它身上了。白牙停止低吼,立定脚跟,仰头注视他们。它的喉咙阵阵振动,却出不了声,它铆足全力却还是无法表达,急得浑身发抖。
“它别要是疯了。”韦登的母亲说,“我跟韦登说过,温暖的气候恐怕不适合北极来的动物。”
“它一定是有话要说。”贝丝说。
这时候,白牙开口了,从喉间发出一声吠叫。
“韦登出事了。”他的妻子断言。
全家人霍然站起。白牙跑下台阶,回头看去,要他们跟上。这是它这辈子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用吠叫传达心意。
经过这件事后,白牙发现山岭远景的人对它亲切热情许多,就连那名手臂被它咬伤的马夫也承认就算白牙是狼,也同时是条聪明的狗。只有史考特法官固执己见,还找百科全书和自然历史的研究著作做佐证,坚称白牙是狼非狗,惹得人人不快。
时光流转,阳光日复一日照耀着圣克拉拉谷,只是白昼愈来愈短,白牙在南国的第二个冬天到来之际,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可丽的牙齿不再凌厉了。现在可丽咬它的时候,只是像玩闹般轻轻啮咬,轻柔得就像怕咬伤了它一般。白牙忘了可丽曾是它生活的重担,当它在它身边嬉闹时,白牙也会认真响应,努力表现出乐在其中的样子,结果却显得滑稽好笑。
有一天,可丽领着它跑了好长一段路,一路穿越屋后的牧场,跑进树林。那天下午主人要去骑马,白牙也知道。马已经上好鞍,等在门边,但白牙犹豫了,它体内有个东西,那东西比它学过的规矩、塑造它的习性、对主人的爱,甚至它的求生意志都还要深沉。就当它犹豫不决时,可丽轻咬了它一下,然后一溜烟跑开。白牙转身跟上。主人那天独自出外骑马。树林里,白牙和可丽并肩奔驰,如同多年前母亲琪雪和老独眼在寂静的北国森林并肩驰骋一样。
沉睡的狼性
大约此时,报上大幅报道一名囚犯大胆从圣昆汀监狱[13]逃狱的消息。这名囚犯穷凶极恶,生性残暴,环境也不曾导正他。社会之手严酷苛刻,而这名男子就是它的一件惊世巨作。他是头禽兽——没错,他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恐怕只有“杀人成性”才足以形容他手段之凶残。
即便囚禁在圣昆汀监狱,他也依旧作恶多端,司法的制裁并无法使他洗心革面。他可以一声不吭地受死,也可以力战到最后一口气,但就是不能活活被打败。他越是逞凶斗狠,社会就对他越严厉,而社会对他越严厉,他就只有变得更凶残。对吉姆·霍尔而言,约束衣、饥饿、拳头和棍击都是错误的处罚,偏偏从他还是个生活在旧金山贫民窟的小男孩、还是块等着被社会之手捏塑的柔软黏土时,受到的就是这种待遇。
吉姆·霍尔第三次入狱时,遇上一名和他同样凶残成性的狱卒。狱卒对他极为不公,向典狱长栽赃诬告、破坏他的名声,还处处迫害他。他们两人之间唯一的差别,就是狱卒身上带着一大串钥匙和一把手枪,而吉姆·霍尔只有赤手空拳和他的牙齿。即便如此,有一天他还是扑到狱卒身上,像头丛林野兽般狠狠咬住对方的咽喉。
之后,吉姆·霍尔被打入一间暗房。这间牢房是专门监禁积恶难改的囚犯,地板、墙面到屋顶全是铁铸的。他在那里关了三年,三年来,他不曾踏出牢房一步,不曾看过天空或太阳。白天牢里一片昏暗,夜晚更是漆黑死寂。他就这么被活埋在这座铁坟里,见不到一张人类面孔,无法与人交谈半句。食物一送进来,他就像野兽般凶狠咆哮。他痛恨世上所有一切,日日夜夜对宇宙怒吼他满腹的怨恨。他也可以一连几个星期、几个月一声不吭,独自在黑暗与死寂中啃食自己的灵魂。他是人,也是怪物——从某种发狂的头脑之中幻想而出,满嘴胡言乱语的可怕生物。
终于,一天夜里,他逃狱了。典狱长说不可能,但牢房就是少了囚犯,只剩一名狱卒的尸体半在牢内,半在牢外。另外两名狱卒的尸首显示他从监狱逃到外墙的途中,又赤手空拳打死了两人,以免制造声响,引人注意。
他抢走狱卒尸体上的武器——一座活生生的“军火库”就这么逃进山里。社会动员了庞大的力量追捕,当局出了高额赏金悬赏他的项上人头。贪婪的农夫带着猎枪四处搜捕,他的鲜血足以还清贷款,或送个儿子进入大学。古道热肠的公民也提着来复枪帮忙追捕,猎犬用鼻子追踪他血迹斑斑的足迹,而领人俸禄的警方和侦探也用电话、电报和特快车日夜追缉他的行踪。
有时候,还真有人追上吉姆。但一正面交锋,这些人不是像英雄般英勇面对他,就是钻过带刺铁丝网落荒而逃。这些消息透过报纸报道,让早餐桌边的读者看得津津有味。和吉姆交手后的死者、伤者被送回镇上,腾出的空缺很快被热心缉凶的人补上。
然后,吉姆·霍尔消失了。猎犬徒劳无功地追寻消失的足迹。偏远的山谷里,纯朴的牧场工人被武装人士拦截质问,强迫他们证明自己身份。同一时间,许多贪婪的民众分别声称在十几座不同的山腰上发现吉姆·霍尔的尸体,向当局索求赏金。
这段时间,山岭远景人心惶惶,日日看报,浑然不觉此事有什么有趣。女人们提心吊胆,忐忑不安,史考特法官对此嗤之以鼻,只是冷笑以对。史考特法官的反应并非全无来由,在他退休前不久,吉姆便是站在他面前,聆听他的判决。公开法庭上,吉姆·霍尔在众目睽睽之下扬言迟早有一天会向将他打入大牢的法官复仇。
总算有次不是吉姆的错。这件案子他其实是无辜的。套句小偷和警方间的行话,史考特法官这是“草率结案”。吉姆·霍尔因为一件自己没犯下的罪行被草草送进监狱;因为他已经有过两次前科,史考特法官判了他五十年徒刑。
不过,史考特法官也是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成了警方阴谋的共犯,不晓得证物是捏造出来的伪证,吉姆·霍尔其实是被栽赃的;另一方面,吉姆·霍尔也不知道史考特法官对内情一无所知,他相信法官对一切知道得清清楚楚,却和警方联手共谋,陷害他入狱。于是,当史考特法官宣判他将在监狱度过五十年活死人的生活时,蒙受不白之冤的吉姆·霍尔霍然站起,在法庭里大发雷霆,最后被六名蓝衣敌人拖走。在他心中,史考特法官是这场不公审判的关键人物,因此满腔怒火都直冲史考特法官而去,扬言他有一天一定会报仇。吉姆·霍尔便这么锒铛入狱……然后逃了出来。
白牙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不过它和主人的妻子艾丽斯之间存在一个秘密。每一晚,当山岭远景沉沉入睡后,她便下床放白牙进大厅睡觉。因为白牙不是宠物,也不准在屋内睡觉,所以每天清晨时分,艾丽斯还得赶在家人苏醒前溜下床,放白牙出去。
一天晚上,全屋子睡得正熟,白牙却醒了。它静静地躺着,一声不出,悄悄嗅着空气中的信息,察觉屋内出现一个陌生神祇。它听见这个陌生神祇移动的声音,却没有恶狠狠地大声威吓,这不是它的作风。那陌生神祇蹑手蹑脚地走着,而白牙身上不会发出衣物摩擦身体的声音,因此行动起来比他更加无声无息。它悄悄尾随在后,在荒野,它曾狩猎各种胆小怯懦的动物,深谙攻其不备的好处。
那名陌生神祇停在堂皇的楼梯底部,凝神细听,白牙像尸体般动也不动在旁监视。楼梯上就是亲爱的主人和主人最最心爱的所有物。白牙竖起长毛,仍是按兵不动。陌生神祇的脚抬了起来,开始往楼上走去。
就在这时,白牙出击了。它毫无预警,甚至一声咆哮也没有便凌空一跃,扑到陌生神祇的背上。白牙的前爪抓住男人肩膀,獠牙狠狠扎进男人后颈。它紧紧抓住对方,猛力把他往后拖倒,一人一狗双双坠倒地上。白牙一跃而起,趁那人挣扎起身时,獠牙又再次抢攻。
整个山岭远景都惊醒了。楼下的骚动仿佛恶鬼出巢;有人开枪,枪响间夹杂一声男人的凄厉惨叫,咆哮和怒吼不绝于耳,到处传来家具和玻璃碰撞碎裂的声音。
这场混乱来得快,去得也快,过程持续不到三分钟。大惊失色的家人群聚在楼梯顶,听到楼下黑暗的深渊之中,传来一阵像水里冒泡的咕噜轻响,这声音有时又会变成口哨般的吁吁声,随即便渐减弱,终至停止。黑暗中除了某种生物痛苦挣扎的沉重喘息声外,鸦雀无声。
韦登·史考特按下开关,楼梯和楼下的大厅顿时大放光明。他和史考特法官手里拿着枪,小心翼翼地下楼。但他们无须如此谨慎,白牙已经完成任务。在满地狼藉的家具残骸中,一名男人手掩着脸,半侧躺在地上。韦登·史考特俯身移开手臂,把男人的脸转向正面,喉咙上那道撕裂的伤口解释了他的死因。
“吉姆·霍尔。”史考特法官说。父子俩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眼。
两人随后转向白牙,它也和那人一样侧躺在地。它的双眼紧闭,但当史考特父子俯身查探时,白牙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想要睁眼看看他们、摇摇尾巴,却心有余而力不足。韦登·史考特拍拍它,它的喉咙震动了一下,想要低吼,可是声音异常微弱,一下便停止了。它的眼皮渐渐垂下,最后终于闭上双眼,全身松懈下来,瘫平在地。
“它不行了,可怜的家伙。”主人喃喃道。
“那可不一定。”法官一面说,一面走向电话。
“我就坦白说了吧,它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替白牙治疗了一个半小时后,医生如此宣布。
清晨的曙光洒进窗内,电灯黯然失色。除了两名小孩外,全家人都聚在医生身边聆听判决。
“一条后腿骨折,”医生又说,“断了三根肋骨,至少有一根刺穿肺叶。它失血过多,内伤的可能极大。它一定是被狠狠踢过,更别说那三颗射穿它的子弹。我说千分之一恐怕还是乐观了,只怕它连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没有。”
“即使只有一丝机会,我们也不能放弃。”史考特法官大声道,“别担心钱的问题,给它照X光,所有检查都做。韦登,马上给旧金山的尼古斯医生发电报。医生,请你谅解,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我们一线机会都不能放过。”
外科医生大方地笑了笑:“我当然明白。那是它应得的。你们得像照顾病人,不,像照顾病童一样照顾它。还有别忘记保持温度的事。十点的时候我会再回来一趟。”
白牙受到细心照料。史考特法官原本说要找个受过专业训练的护士,不过女孩们愤愤不平地驳回了这项提议。她们主动接下这项工作,而白牙竟然也赢得连医生都不敢指望的万分之一机会。
这并非医生诊断错误。在他的行医生涯中,他的病人向来是柔弱的文明人,世世代代都过着温室般的生活。和白牙相比,他们脆弱、单薄,没有任何求生的力量。而白牙来自荒野。荒野中,弱者没有保护,很快就会被淘汰。它的父母亲中没有弱者,没有任何一个世代的祖先是弱者。白牙继承的,是钢铁般的体格,是荒野顽强的生命力。它用尽全身力气,用所有动物与生俱来的韧性紧抓住生命。
好几个星期,白牙全身裹满石膏和绷带,像囚犯般动弹不得。它大多时间都在沉睡,睡中充满各种梦境。北方的壮丽风景一幅幅无止尽地掠过心头,往日的魅影一一浮现,围绕在它身旁。它重回和琪雪一起住在洞穴的日子、颤抖着爬到灰狸的膝边归降、在尖嘴和整群狂吠不停的小狗面前逃命求生。
它再次经历那持续数月的饥荒,在死寂中追捕猎物。它再次飞奔在狗队前方,行经狭隘的山道时,队伍得像合起扇子般紧密收拢。米沙和灰狸的鞭子在身后猎猎呼啸,他们嘴里大喊:“啦!啦!”它再次回到成为帅哥史密斯禁脔的生活,再次经历那些厮杀过的战斗。这些时候,它会在睡梦中哀鸣咆哮,守在它身旁的人说它一定是做了噩梦。
有一个噩梦特别折磨——就是那些像大山猫般尖叫连连、轰然作响的汽车怪物。梦是这样的:它趴在树丛里,盯着一只松鼠大胆从树上的藏身处跑到地面。它朝松鼠扑去,松鼠却突然变成一辆发出怪叫的汽车,像山一样压在它头上威胁恫吓,朝它喷出熊熊火焰。松鼠有时会换成老鹰,它向空中的老鹰挑衅,老鹰从蓝天俯冲而下,就在快扑到它身上时陡然摇身一变,变成无所不在的汽车。或者,它又回到帅哥史密斯的兽栏里。兽栏外,人潮涌现,它知道战斗即将展开。它盯着入口,等着敌人走进。门打开了,直扑而来的却是一辆可怕的汽车。这样的梦魇重复了上千遍,每次都一样恐怖、一样鲜明、一样震慑。
终于,最后一条绷带和最后一块石膏都拆了。这是值得庆祝的一天,所有山岭远景的人都聚集在它身边,主人揉揉它的耳朵,它则轻哼着那充满爱意的低吼。主人的妻子唤它作“福狼”,大家为这个名字喝彩欢呼,女人们纷纷高喊:“福狼!”“福狼!”
它试着站起,可是试了几回都因为虚弱摔倒在地。它在病榻上躺了太久,肌肉失去力量,不再灵活。它为自己的虚弱感到微微困窘,好像它亏欠了他们什么。它使尽力气,英勇地再次站起,最后终于站稳脚步,摇摇晃晃地来回走动。
“福狼!”女人们齐声欢呼。
史考特法官得意扬扬地看着她们。
“看吧,你们自己也这么说了!”他说,“我一直都是对的。没有一条狗可以像它一样,它是狼。”
“一匹福狼。”法官的妻子纠正它。
“是的,它是福狼。”法官同意,“从此之后我会都这么叫它。”
“它得重新学习走路。”医生说,“不如就从现在开始吧!这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带它出去吧!”白牙像个国王般,在山岭远景所有的居民簇拥下来到屋外。它非常虚弱,走到草坪时躺下休息了一会儿。
队伍又接着前进。开始运动后,白牙稍稍回复了些体力,血液也开始涌进肌肉。它走到马厩前,可丽躺在门口,阳光下,六只小小胖胖的小狗围绕在它身边嬉戏。
白牙惊奇地看着小狗,但可丽却厉声咆哮,警告它不许靠近。白牙小心翼翼地保持一段距离。主人用脚把一只满地乱爬的小狗拨到它面前。白牙狐疑地竖起长毛,主人告诉它没关系,不过被女眷搂住的可丽却提防地紧盯着它,咆哮一声,警告它关系可大着,它最好小心一些。
小狗爬到白牙面前。白牙竖起耳朵,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家伙。然后它们的鼻子碰在一块儿,它感觉小狗小小的舌头暖乎乎地舔在它脸上。白牙自己也不明所以,不由自主地跟着伸出舌头,舔起小狗的脸。
众神又是鼓掌又是欢呼。白牙吓了一跳,困惑地看向他们。这时虚弱又袭上四肢,它竖起耳朵,就地趴下,偏头注视小狗。其他小狗纷纷朝它爬去,惹得可丽十分不快。白牙一脸庄严,默许它们在它身上爬上爬下。起初,在众神的声声欢呼之中,它还有那么点怩忸,但在小狗笨手笨脚的胡闹下,那些怩忸和困窘渐渐消失。白牙容忍地半合上眼,在阳光下打起盹儿来。
注释
[1]根据希腊神话,斯芬克斯(Sphinx)是一个恐怖的妖怪,女头女胸,狗身蛇尾,鸟翼狮爪,能发人声。斯芬克斯匍匐于一块巨石之上,向过路者提出谜语,凡不能解其谜者当遭吞噬;若有人能破其谜,斯芬克斯当即自毁身死。
[2]麦加利堡(Fort McGurry)是哈德逊海湾公司于一八七〇年所创立的交易站,位于加拿大的艾伯塔省。
[3]苏打水过去常用于治疗各种腹痛。
[4]奎宁(Quuinine),原主要用于治疗疟疾,也可用于治疗因低温引发的颤抖。
[5]资助雪橇队旅费或配备的金主。
[6]一种二至四人玩的纸牌游戏。每人发牌六张,先凑足一百二十一分或六十一分者为赢家。
[7]麦肯锡河(Mackenzie River),加拿大西北地区的河流,由大奴湖向北流至北极圈,是加拿大境内最长的一条河流。
[8]以实玛利(Ishimaelite),《圣经·创世纪》中记载的以实玛利为亚伯拉罕和夏甲被驱逐的儿子,代称流放者。
[9]育空交易站(Fort Yukon),哈德逊湾公司于一八四七年在阿拉斯加建立的交易站。
[10]此处特指一八九七年至一八九九年间的淘金热,淘金地点集中于道森市的克伦代克和育空河的交界处。
[11]奇查寇(Chechaquo),契努克族语,意指“初来者”,契努克族人为阿拉斯加地区印第安原住民。
[12]萨达纳培拉斯(Sardanapalus),传说中的亚述末代国王,生活极其奢华。
[13]加州的一座旧监狱,位于旧金山北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