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活过、赌过:
收获不可谓不丰,
只是输掉了那只金骰子。
他们跛着脚,痛苦地走下河岸。走在前方那人在乱石间蹒跚前进,身子摇摇欲坠。两人都已筋疲力尽、虚脱乏力,因为长时间饱受风霜折磨,脸上都是按捺强忍的神情。他们用毛毯包好自己的装备,绑在肩上。行囊很沉,所以特别用头带勒在额头上,帮忙支撑;除此之外,两人都还各自有把来复枪。他们驼着背,弓着肩,引颈垂首,视线注视地面,一步步前进。
“真希望现在身上还有些我们藏在地洞里的弹匣,就算两枚也好。”走在后方的人说。
他的语气呆板沉闷,没有半点抑扬顿挫。奶白色的溪流穿过嶙峋乱石,激起无数泡沫。前方的男人径自走在岩石上,闷不吭声,没有搭腔。
另一人就跟在他的身后走。他们脚上穿着鞋具,溪水很冰,冰到他们的脚踝都痛了,脚掌也都冻得失去知觉。有些地方水深及膝,他们被激流冲得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
后方那人在滑溜的岩石上滑了一跤,差点摔倒,但在猛烈挣扎后又站稳脚步,同时惨叫了一声。他感到天旋地转,摇摇晃晃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像是想在空气中抓住什么可以支撑的东西。他站稳后又踏前一步,可是晕眩感再次袭来,差点昏倒,只好站定不动,望向前方的男人,那人却始终没有回头。
男人整整站了一分钟,仿佛陷入天人交战,最后高喊:“我说比尔啊!我扭伤脚踝了。”
比尔在白茫茫的溪水中踉跄前进,仍旧没有回头。男人看着他渐行渐远,脸上表情虽然如往常般木然,眼神却像受伤的鹿。
比尔一跛一跛地爬上河岸,丝毫没有驻足的打算,连视线也不曾回望过。站在溪流里的男人看着比尔,嘴唇微微发抖,覆盖在唇上的粗硬棕胡也明显跟着颤抖。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比尔!”他大喊。
这一声是硬汉身陷危难时才会发出的哀求,可比尔还是不为所动。男人看着同伴离去,他滑稽地拖着脚,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地爬上矮山的缓坡,朝山上迷茫的地平线前进。男人看着比尔一路向前翻山越岭,最后消失不见,然后转开目光,缓缓打量这片已经不见比尔身影的荒土。
太阳暗淡地垂挂天际,几乎被苍茫的雾气和水汽所遮掩。尽管感觉得到太阳的存在,却轮廓朦胧、缥缈无踪。男人用一只脚稳住自己,拿出手表来看。现在是下午四点,依照目前七月底八月初的季节判断——他不知道确切日期,可能误差一两个星期——他知道太阳目前所在位置大约是西北方。他望向南方,知道大熊湖就在那几座荒山之后,再过去一点,北极圈那条禁线切穿了加拿大的极区荒地。他脚下的溪流流向铜矿河,铜矿河又向北流入科罗内湾和北冰洋。他从没去过那儿,但是他看过,在哈德逊湾公司的航海图上见过那么一次。
他再次环顾周遭的环境,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欢欣鼓舞的奇景。地平线迷茫地向四面八方展开,仿佛没有尽头。放眼所及,尽是低矮的山丘,没有树、没有灌木、没有野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可怕的无垠荒野。恐惧迅速涌现眼底。
“比尔!”他喃喃唤了一声,然后又喊了一次,“比尔!”
他在白茫茫的溪水里惊惧瑟缩,仿佛这片无边无际的旷野挟万钧之势从四面八方朝他收拢,得意扬扬地要用它恐怖的力量将他压个粉身碎骨。他开始像得了疟疾般瑟瑟发抖,枪从他手中滑落,溅起点点水花。他回过神,奋力甩开恐惧,打起精神,伸手从河里捞出枪。他把左肩上的包袱往上推了一点,好减轻伤踝的负担,然后迈开脚步,继续前进。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爬上河岸,面孔不时因痛楚扭曲。
他途中完全不停留,不顾伤痛,拼命发了疯似的加紧脚步爬上斜坡,循着同伴消失的身影翻越山顶——姿势比跛腿的比尔还滑稽。但到了山顶后,他只看见一座死气沉沉的浅谷,那儿一点生命迹象也没有。他再次提起精神与恐惧奋战,克服心魔后,把包袱又往上顶了顶,蹒跚走下山坡。
谷底因积水潮湿阴冷,厚厚一层苔藓像吸饱水的海绵般浮在地上,每踩一步,水就从他脚下喷射四溅;一抬脚,脚下就会发出“嘶”的一声,仿佛苔藓牢牢吸住,不愿放开他一样。他从一处沼地走到另一处沼地,一块块的礁石宛如小岛似的突出于这片苔藓海,男人循着比尔的脚印踏过一座又一座小岛。
虽然形单影只,但他没有迷失方向。他知道再走远一点儿,就会走到当地人称为“提奇尼其利”的小枝地,那里有座小湖,湖岸散落许多云杉和冷杉的细枯枝,还有一条非奶白色的小溪注入这湖里。他记得很清楚,溪里长着水草,但是没有木料。他将沿着这条小溪,一路走到涌出第一滴溪水的分水岭,然后翻越分水岭,会到达另一条溪流的源头。那条溪往西流,他将沿着溪流继续前进,直到小溪注入迪斯河。在那儿有一艘倾覆的独木舟,独木舟下有个被许多石头盖住的地洞,而洞里有他那把空枪所需的弹匣,还有猎食所需的工具:鱼钩、鱼线和一张小网。此外还有为数不多的面粉,以及一块培根和一些豆子。
比尔会在那儿等他,他们会沿着迪斯河向下划船到大熊湖,然后朝南穿越湖泊;过了湖后继续往南方前进,直到抵达麦肯锡河。接着他们会继续往南前进,尽管严冬紧追在后,漩涡处开始结冰,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但他们不会被追上。再往南到了哈德逊湾公司温暖的哨站后,就会有高大葱郁的树木,还有源源不绝的食物。
男人一面前进,脑中一面想着这些事。不只他的身体在奋力前行,心里也同样在奋战。他一直努力想要赶走比尔弃他不顾的念头——他确信比尔会在地洞那儿等他——他非得这么想,否则就会失去奋战的理由,干脆躺下等死算了。暗淡的夕阳慢慢沉入西北方的天际,他细数自己与比尔即将逃离严冬的每一寸脚步,一遍又一遍想着地洞和哈德逊湾公司哨站里的食物。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更不用说多久没吃到他想吃的美食。多数时候他只能弯腰捡拾灰白色的沼莓,把它们放进嘴里嚼一嚼,硬吞下肚。沼莓里只有少量水分和一颗小种子,水在嘴里化开,种子尝起来又呛又苦。男人知道沼莓毫无营养,仍耐心地细细咀嚼,即使常识和经验都告诉他这填饱不了肚子,他还是满怀希望地吃了。
九点时,他的脚趾踢到一块礁石,可是实在过于虚弱,所以踉跄一阵后还是没能站稳,跌倒在地。他侧身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动也不动。然后把手从背带中滑出来,笨拙地撑起身子坐直。天还没暗,暮色仍在天际徘徊。他在岩石间抓起一把把干苔藓,收集到足够分量后,便生了个火——一团冒着黑烟的小火——再将锡壶装满水来烧开。
他打开包袱,当务之急就是检查火柴还剩几根。还有六十七根,他数了三次,以免数错。他把火柴分成三小堆,分别用油纸包好,一包放进空烟草袋,一包夹在破帽的帽带里,第三包则藏在衬衫下,贴胸收着。收好后,突然一阵恐慌袭来,他又打开油纸,重新数过一遍。同样是六十七根。
他就着火将湿掉的鞋具烤干。莫卡尼靴又湿又烂,毛袜也破了好几个洞。他的脚血肉模糊,脚踝传来阵阵刺痛。检查伤势,他发现脚踝已肿得跟膝盖一样大,便从毛毯撕下一条布条,紧紧系在脚踝上,接着又撕了几条绑在脚上,充作靴袜。然后喝下热腾腾的水,上紧手表的发条后便钻进毛毯里。
他睡得像死人一样沉。短暂的黑夜在午夜时分来了又去,太阳从东北方升起,虽然乌云遮蔽了阳光,但至少部分的天色是亮的。
男人在六点醒来,但他静静躺着,仰望头顶灰色的天空,感受肚子传来的阵阵饥饿。他手肘撑地,正准备要翻身时,突然被一声响亮的喷气声吓到。他看到一头公驯鹿警戒地盯着他,眼里流露好奇的神色。那动物离他不到五十尺,男人脑海立刻浮现出鹿排在火上烤得嘶嘶作响的香气与画面。他的手臂如机械反应般拿起空枪,瞄准,扣下扳机。公鹿又喷了声气,向后跃去,鹿蹄嗒嗒作响,转眼便踩着石头逃得无影无踪。
男人咒骂一声,把枪丢开。他一边挣扎站起,一边大声呻吟。这是一项缓慢又艰巨的工作,他的关节好比生锈的铰链,骨头和骨头间大力摩擦,嘎吱作响,每一下的动作都得靠意志力完成。他终于站起,又多花了几分钟才挺直背脊,终于像个正常人般挺立。
他爬上一座小丘观察地形。没有树、没有灌木丛,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灰蒙:灰色的岩石、灰色的小湖、灰色的溪流,还有零星散落其间的灰色苔藓海。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连天空也是灰的,抬头不见天日,没有太阳的影踪。对于北方在哪儿,他毫无头绪,也忘了自己昨晚是从哪条路过来的。不过他没有迷路,他知道。他很快就会到达小枝地。他觉得小枝地应该在左方某处,不会很远——可能就在前面那座缓丘之后。
他回到野宿的地方收拾行囊,确认三包火柴还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不过这次没有停下来数。可那只鹿皮袋着实让他挣扎了一会儿,心里有两个声音在大声激辩:袋子不大,他两手就可以盖住;但小归小,也清楚那袋子足足有十五磅重——其他装备加起来也不过这么重——他忧心忡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负荷。最后,他把袋子搁在一旁,先开始打包别的,但没多久又停下动作,直勾勾地望着鹿皮袋,随即匆匆拿起,还满怀敌意地瞄了四周一眼,好像害怕这片荒野会抢走鹿皮袋一样。最终他踉跄地站起身,踏上旅程,鹿皮袋也安安稳稳地躺在背后的包袱中。
他转身向左走,不时停下来捡沼莓吃。他的脚踝僵硬无比,脚也瘸得越来越严重。只是脚痛远远比不上胃痛的折磨。他饿得难受,饥饿感不断啃食他,他再也无法将心思放在前往小枝地的路线上。吃进去的沼莓没有减缓这折磨,它苦涩的滋味只让他的舌头和嘴巴更加刺痛。
他行经一座山谷,一群松鸡振翅从礁石和青苔上扑起,一面发出“喀儿、喀儿、喀儿”的声音。他朝它们丢石头,但没打中。他先把行囊放下,像猫跟踪麻雀般潜伏在后。尖锐的岩石割破裤管,划伤皮肤,从膝盖流下的鲜血在地上留下一道血痕。不过伤口的疼痛完全被饥饿的痛苦淹没,他在潮湿的苔藓中蠕动,衣服全浸湿了,浑身的冰凉,他却完全感觉不到。他光想食物就想疯了。偏偏他就是一只松鸡也抓不着,老给它们逃脱。松鸡“喀儿、喀儿、喀儿”的叫声听起来仿佛是嘲笑,他生气地咒骂,学它们的叫声大声叫回去。
有一次,他爬到一只松鸡旁。那松鸡原本肯定是睡着了,本来他没看到它,是那只松鸡从石头上的藏身处一下跳到他面前,他反被松鸡吓了一跳,但震惊之下还是不忘伸手一捞,可惜只抓到三根尾巴的羽毛。他看着松鸡飞走,心里升起一股怨恨之意,好像那只松鸡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样。然后他又回到搁下包袱的地方,背上行囊,继续前进。
分秒流逝,他走进山谷和沼地,那儿的猎物比较丰富。一群驯鹿经过,眼看二十多头驯鹿就在来复枪的射程内,他不禁心痒难耐。他感到一股疯狂的冲动想要上前追赶,他有信心能逮住它们。突然,一只黑色的狐狸出现眼前,嘴里还叼着一只松鸡。男人恶狠狠地大叫一声,狐狸虽然吓得立即跳开,松鸡却还是牢牢叼在嘴里。
傍晚时分,他沿着一条溪流前进,溪水因为石灰显得灰扑扑的,水流经过一簇又一簇的水草。他紧紧抓住水草近根部的部位,拉出一颗像洋葱嫩芽的玩意儿,只是大小还没一根钉子大。植物很软,他一口咬下,期待再次尝到食物的鲜味,结果水草纤维粗糙,像沼莓一样只有水分和硬梗,没有半点养分。他扔下行囊,四肢跪地爬进草丛里,像牛一样又咬又嚼地吃起草来。
他非常非常疲惫,走没多久就想休息,想着躺下好好睡上一觉。但他仍马不停蹄地赶路——与其说他想早点赶到小枝地,不如说是饥饿驱使他前进。他在小池塘里寻找青蛙的踪影,用指甲在土里挖虫,虽然他再清楚不过,在这样的极北之地不会有青蛙,也不会有虫。
每经过一个水坑,他都一定会探头查看,却毫无斩获。直到漫长的黄昏降临,才终于在一处水坑发现一尾约为钓饵鱼大小的小鱼。他一把将手臂插入水里,直没入肩,可是鱼躲开了。他两手都伸进水里,在水底激起奶白色的泥浆,结果兴奋过头,一头栽进水里,腰部以下全湿了,水也变得混浊不堪。他看不见鱼,只好等沉淀物沉回水底再说。
水清了之后,他又开始捉鱼。水又浊了,可这回他等不了,直接解下锡桶往池子里捞去。起初大桶大桶地舀,不只把自己溅得一身湿,而且水倒得太近,以至鱼又被他倒回了水坑里。于是他小心翼翼放慢动作,尽管心脏扑通狂跳,双手不住发抖,他还是努力保持镇定。半小时后,水坑几乎干了,只剩不到一杯水,里头却一条鱼也没有。他这才发现石头间有个小缝,那尾鱼就从那个裂缝逃到隔壁另一个更大的水坑——那是个不可能在一天之内舀干的水坑。要是他知道有缝隙,一开始就会先用石头挡住,那条鱼就是他的囊中物了。
一念及此,他不禁跌坐在地,一屁股沉入湿地里。他先是暗自低声哭泣,然后开始对身边这片残酷的荒野大声哭号,哭了好一阵子,等眼泪干了后还止不住地剧烈发抖啜泣。
他生了个火,喝了好几夸脱的热水暖和身子。跟前晚一样,他在礁石上野宿,最后做的一件事是检查火柴有没有受潮,并替手表上紧发条。毛毯又湿又黏,脚踝不停传来阵阵抽痛,但他只能意识到强烈的饥饿感。他睡得极不安稳,梦到一顿丰盛的大餐,各种想象得到的山珍海味都摊在他眼前。
他醒来时又病又冷。这一天同样不见太阳踪影,天地变得更加灰暗。强风呼啸,初雪染白了山头。他生火烧水时,空气变得愈来愈闷、愈来愈白。开始下起雪雨了,又大又湿的雪花夹杂着雨点落下。起初雪花一落到地面就融化,而随着雪越落越多,不久地面便积了一整层雪,掩熄了他的营火,连生火用的苔藓也湿了。
这是个信号,提醒他该背上行囊前进了。可他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他再也不管什么小枝地、什么比尔,或是迪斯河畔那个倾覆独木舟下的地洞。他一心只想要“吃”,这个念头支配了他现在所有的一举一动。他饿疯了,根本不管自己往哪个方向前进,只要能带他走出沼泽就好。他在雨雪中摸索前进,找到沼莓、凭感觉拉出水草根来吃。只是水草根一点味道都没有,完全吃不饱。他还找到一种杂草,吃起来很酸,他找到多少就吃多少,但找到得不多,因为杂草贴着地面生长,很容易就被积雪掩盖。
那一晚,男人没生火也没喝热水就直接钻进毛毯,抱着饥饿入睡。白雪变成冰冷的雨点,他好几次都被落在脸上的雨滴打醒。又是另一个早晨,又是个没有阳光的阴暗日子。雨已经停了,他剧烈的饥饿感也消失了。他的感觉——至少对食物的渴望已经消磨殆尽。他的肚子传来一阵阵麻木又沉重的痛楚,但是没有太难受。他现在比较理智了,又再次想起小枝地和迪斯河畔的地洞。
他将其中一条破烂的毛毯撕成条状,包扎好鲜血淋漓的双脚,重新固定受伤的脚踝,准备走上一整天。打包时他再度为了那个鹿皮袋犹豫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带走了。
积雪被雨水融光,只剩山顶还露出白头。太阳出来了,他终于可以确定方位。现在他知道自己迷路了,或许他昨天游荡时走得太偏左,所以现在要往右行,把方向矫正,返回正确的道路。
虽然饥饿造成的剧痛不再强烈,他感到自己很虚弱。他得常常停下休息,摘沼莓和水草来吃。他的舌头又干又肿,像是盖了层细毛,尝起来苦涩异常。心脏更是棘手,只要走上几分钟,就会开始不停地怦怦狂跳,愈跳愈激烈,接着开始不规则地乱跳,令他痛苦不已。他喘不过气,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晕眩得像在飘一样。
中午时,他在一座大水坑里发现两条鱼。把水舀干不是不可能,只是他现在冷静了下来,便试着改用桶子捉鱼。这两尾鱼还没他的小指大,但反正他不是特别饿,他的胃痛越来越轻微、越来越麻木,就像肚子打起了瞌睡一样。他将鱼生吃下肚,痛苦地细细咀嚼。他其实一点胃口也没有,现在进食完全是出于理性,他知道为了求生,自己一定得吃。
傍晚时他又捉到三条小鱼,他吃了两条,一条留着当早餐。阳光晒干了几撮苔藓,他总算可以生火烧水,用热水暖和身子。他那天走不到十里,隔天只要心脏负荷得了就继续走,但也走不到五里。不过他的肠胃倒是没有任何不适,看来器官都睡着了。他来到一个奇异又陌生的地方,驯鹿愈来愈多,狼也是,常常可以听见它们的嗥叫穿越荒野,有一次还看见三匹狼在他面前溜走。
夜晚再次降临。隔天清晨,他趁着自己较为理智时解开鹿皮袋的绳子,袋口流泻出一道金黄细流,是粗金砂和金块。他将金子大致分成两堆,一半用毛毯包着,藏在一块大礁石下;另一半则装回袋里。接着,他将剩下来的毛毯撕成布条,包扎双脚。因为迪斯河畔的地洞里藏有弹匣,所以他继续背着枪,没有将枪留下。
这天大雾弥漫,饥饿感从他体内复苏。他虚脱乏力,晕眩苦苦折磨着他,眼前时常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绊倒、跌倒已变成家常便饭。有一次他跌进一个松鸡窝,窝里有四只刚孵出来的小鸡,才出生一天而已——小小的生命还不到一口大,他狼吞虎咽地将小鸡塞进嘴里,像咬蛋壳般把它们活活咬碎。母松鸡在他身边激烈抗议,死命攻击。他想拿枪充当棍子将母鸡打昏,但母鸡躲开了,闪得老远。他朝母鸡丢石头,他砸伤了它一边翅膀。母鸡跌跌撞撞拖着翅膀逃走,他紧追在后。
那几只只够塞牙缝的小鸡,不只没有填饱他的肚子,反而挑起了他的食欲。他拖着受伤的脚踝摇摇晃晃,紧追在后。有时丢石头,有时发出嘶哑的叫喊,有时则无声无息地追赶。摔倒了就不屈不挠重新爬起,一感到天旋地转时就用手揉揉眼睛,赶走晕眩。
他追着母鸡穿过谷底的沼泽地区,看见潮湿的苔藓上留着两行足迹。那不是他的脚印,他看得出来,一定是比尔的!但他不能停,那只母鸡就快逃走了,他得先抓住它,然后再回来好好勘察一番。不只母鸡被他搞得精疲力竭,他自己也快累死了。母鸡侧躺在地,不住大口喘息,他自己也气喘吁吁地侧躺在十几尺外,没有力气爬向它。终于,他逐渐恢复力气,但那只母鸡也是,一见他伸出饥饿的魔掌,立刻跌跌撞撞逃开,一人一鸡又开始你追我躲。夜幕低垂,最后还是让母鸡给逃了。他虚弱无力,一个踉跄,便倒头栽在地上,脸颊也划伤了。他的行囊还在背上,就这么躺在那儿,好一阵子没有动静。终于,他一个翻身,侧躺着替手表上好发条,然后躺到天亮。
隔天又起了大雾。他将最后一条毛毯的一半撕成布条,用来包扎双脚。他没能找到比尔的脚印,无所谓,他现在又完全为饥饿所操控——只是,他猜想比尔会不会也迷路了?到了中午,背上的重担实在沉到他难以负荷,他便再将金子分装,这次再倒出一半,直接就撒在地上不要了。下午时他干脆把剩下的一半也扔了。现在他身上只留着半条毛毯、锡桶和那把来复枪。
他开始出现幻觉,搞得他心烦意乱。他突然信心满满,肯定身上还有一个弹匣。弹匣就在枪膛里,他只是漏掉没看到罢了!另一方面,他又心知肚明枪膛是空的,可那个幻觉就是挥之不去。他跟幻觉奋战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干脆将枪拆开,发现里头确实空空如也。失望席卷而至,一阵苦涩爬上心头,他还真希望会发现弹匣啊!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了半小时。幻觉又出现了,他再次抵抗,但就是怎么也赶不走,只好又打开枪膛查看,唤醒自己。好几次他的心思都飘到其他不相干的地方,仍旧无意识地继续缓缓前进。各种稀奇古怪、荒诞离奇的幻觉像虫子般啮食他的头脑,而这些超乎常理的幻想只持续短短时间,饥饿的剧痛不时把他拉回现实。有一回,他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惊醒,差点吓昏。他踉跄后退了几步,如醉汉前后摇晃试着站稳不让自己跌倒。在他眼前居然站着一匹马?马!他无法置信。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浓雾,雾中闪耀着间歇的光芒。他粗鲁地揉揉眼睛,弄清视线,才发现自己瞪着的不是一匹马,而是头巨大无比的棕熊。那只野兽目露凶光,好奇地上下打量他。
在还没回神前,男人已将枪从肩膀卸下。但动作到一半,他随即想起枪里没有子弹,便放下枪,从屁股后的镶珠刀鞘里抽出猎刀。面前可是活生生的食物!他的拇指顺着刀锋滑下,刀很利,刀锋也依旧尖锐。他打算扑上前,杀了它,可是他的心脏又像警告似的怦怦怦跳了起来,越跳越激烈,开始不规则乱跳。他头上像箍了个铁箍,晕眩又钻进他脑子。
一阵强烈的恐惧袭来,他在绝望下生出的勇气突然全烟消云散。他目前虚弱得不堪一击,若是那头熊攻击他怎么办?他硬摆出一个自以为最吓人的姿势,紧紧抓住猎刀,狠狠地瞪着熊。棕熊笨拙地前进几步,用后脚直立站起,发出一声试探的咆哮。如果男人跑了,它自然会在后面追捕,但哪知这人类动也不动。男人又被恐惧反逼出了勇气,再度复活。他也极尽野蛮和恐怖地怒吼一声,宣泄纠结在生命深处的恐惧。
熊举起一只脚,身体倾斜一边,发出骇人的咆哮。它也被眼前这个神秘的东西吓到。这玩意儿看起来像它一样直立站着,好像一点也不怕它。男人依旧不动如山,像雕像般入定站立,直到危机解除后才开始发抖,一屁股跌坐在潮湿的苔藓上。
他振作精神,继续往前走。现在的恐惧不同了。如今他怕的不是因为缺粮活活饿死,而是在饥饿榨干他最后一丝求生的勇气前,就先惨遭屠杀。荒野上的野狼很多,四处都回荡着它们的嗥叫。叫声在空气中织成一张凶网,那威胁如此逼真,以至他真的伸出手,推拒着空气,像在营帐里抵着棚面,阻拦狂风侵袭一样。
野狼三两成群,不时从他面前经过,不过一看到他立刻闪避。它们的数目不够,而且狩猎的对象是不懂战斗的驯鹿,眼前这只用两脚站立行走的怪东西,可能会又抓又咬,挣扎反击。
傍晚时分,他到了一个地方,有一头被野狼杀死的动物,骨头散了一地。尸骨的主人,在半小时前还是一头活生生、会跑会叫的小鹿。他望着骨头沉思,这些骨头被啃得干干净净、闪闪发亮,里头残余的骨髓透着粉红。也许在这天结束之前他也会变成这番模样吧!生命就是这样,不是吗?徒劳无功、仓促短暂,只有活着才受罪,死亡一点都不痛苦。死亡跟睡着没有两样,代表一切都终结了,可以好好休息。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还是不想死?
不过他并没有沉溺于人生哲理太久。他蹲在苔藓上,啃着骨头,吸吮还带有淡淡粉红色生命的屑末。肉味的鲜美仿佛模糊的记忆,既隐约又缥缈,诱得他快要发狂。他用力啃噬骨头,狠狠将骨头咬碎,只是有时碎的是骨头,有时却是他自己的牙齿。他将骨头往石头上猛力砸去,把骨头摔得黏糊糊再大口吞下。情急间他还敲到自己的手指,却讶然发现打到石头的那一瞬间,他的手居然一点也不会痛了!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可怕的天气,不是下雨就是下雪。他再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落脚、什么时候动身。他日夜赶路,只要一跌倒便就地休息,等到体内残存的生命之火又闪耀些许微光便起身。他,作为一个人类,已经完全放弃努力了。现在奋斗的,是他体内的求生意志,它仍不肯屈服于死神手下,逼他继续前进。他没有感到痛苦,他的神经已全然麻痹,心里充满各种奇异的画面和美味的梦境。
他只是一个劲儿地不停啃着小鹿的碎骨,那是他收集起来带在身上的。他再也不翻山越岭,只是无意识地沿着一条大溪前进。溪流最后流向一座宽阔的浅谷,但他既没注意到溪流,也没看见山谷,除了幻觉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灵魂已经出窍,只剩一条细如蚕丝的线绑住灵魂和躯体,两者才继续连接着,肩并着肩地或爬或走。
他苏醒时神志倒是清醒了起来。他仰躺在一块礁石上,阳光在头顶闪耀,既明亮又温暖。他听到远处传来小鹿的叫声,依稀记得刮过风、下过雨、飘过雪,但搞不清楚暴风雨究竟是侵袭了两天还是两周。
有时候他就静静躺着,动也不动。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他残破的身躯吸饱暖意。多美的日子啊!他想。或许他可以试着辨识一下目前的所在位置。他痛苦挣扎了一番,转身翻成侧躺。在他身下是一条宽广缓慢的河流,眼前陌生的景象让他不禁迷惘了起来。他的目光慢慢顺着水流而下,河流在荒芜贫瘠的山丘间蜿蜒曲折,这些山丘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座山都要低平、荒凉。他慢慢地、从容地维持平淡的情绪,毫无激动地瞥向这条陌生的河流流向天际,看着它注入金黄灿烂的海面。他的心情依旧沉稳,一点也不兴奋。嗯,这倒特别,他想,可能是幻觉或海市蜃楼吧——嗯,比较可能是他的幻觉,是他混乱的心智在作怪。另一个景象让他更确信这是自己的幻觉,因为他居然看见一艘船停泊在闪耀的海面上。他闭上眼一会儿,然后睁开。怪了?幻觉还在!不过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他知道在荒野中心不可能有海或船,就像他知道他的空枪里没有弹匣一样。
他听到后方传来一声抽鼻子的声音——像吸气吸到一半被呛到或咳嗽的声音。由于他实在太过虚弱,身子又僵硬无比,只能非常缓慢地翻身再滚到另一侧。方圆几尺内什么也没有,不过他耐心等候。果然,又传来一声抽鼻子声和咳嗽声,然后他看见不到二十尺外,在两颗尖突的石头间,有个像是灰狼狼头的轮廓。不过那对直竖的耳朵不像他看过的其他狼耳那样尖挺,而且它的双眼湿润通红,脑袋也软弱无力地低垂着。那只动物在阳光下不停眨眼,看起来病了。他打量时它又抽了下鼻子,咳嗽一声。
起码这是真的,他心想。他转身翻回另一侧,看向之前被幻觉蒙蔽的真实世界,海洋却依旧在远方生辉,船只仍然清晰可见。所以那是真的?他闭上眼睛思索良久,然后想到了。他本来该往北走,但方向太偏东,所以反而越走离迪斯河分水岭越远,进入铜矿谷。这条宽广缓缓的河便是铜矿河,这片闪闪发亮的海洋是北冰洋。海面上的船是艘捕鲸船,本该前往麦肯锡河,但航线太过偏东,因此才停驻于科罗内湾。他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哈德逊湾公司航海图,现在一切都弄明白了。
他翻身坐起,注意力转向眼前的要务。他脚上的布条全都磨破了,双脚已经不成脚形,只剩一团烂肉。他最后一条毛毯没了,来复枪和猎刀不见了,帽子也不知掉在哪儿,帽带里还夹藏着许多火柴呢!幸好胸前的火柴依旧干燥,安安稳稳躺在烟草盒和油纸里。他看向手表,上面标示十一点整,而且指针还在走,显然他即便意识不清,也没忘了上发条。
他现在十分冷静,而且神志非常清醒。虽然身体犹如风中残烛,但一点也感觉不到痛苦。他不饿,甚至连想到食物也没有特别开心。现在他的一切行为都是出于理智。他把膝盖以下的裤子撕开,缠在脚上。那个锡桶不知为何居然还在,他打算出发前先喝个热水,然后再踏上旅途,朝那艘捕鲸船前进。他已经预见这条路将十分艰困。
他的动作十分缓慢,像中风了般不停发抖。想收集干苔藓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抬不起腿。他试了又试,最后干脆手脚并用在地上爬行。他一度爬近那头生病的狼,那畜生不甘不愿地拖着病躯让路,还用那条几乎连卷舌都没力气卷的舌头舔舔自己的肋骨。男人注意到它的舌头不是一般健康的鲜红色,而是黄棕色,看起来像覆盖了一层粗糙的半干黏液。
喝了一夸脱的热水后,男人发现他又可以站起来了,甚至可以迈开脚步,只不过走起路来半死不活,像快断气一样。他每走几分钟就得停下来休息片刻。他的脚步软弱无力,摇摇欲坠,就像跟在他后面的那匹狼一样,每一步都跌跌撞撞、欲振乏力。那一晚,当那片耀眼的海洋被黑暗吞没时,他知道自己只走了不到四里。
他一整晚不断听到那只病狼的咳嗽声,其间不时还夹杂着小鹿的鸣叫。他四周充斥着生命力强壮的生命,精神奕奕,生龙活虎。他知道那只病狼紧跟在他这个病人身后,是希望这个男人会比它早死。早上他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它用水汪汪的饥渴双眼瞪着他。它卧躺在地,尾巴夹在两腿之间,活像一条可怜兮兮的野狗。早晨刺骨的寒风吹得它直发抖,听见男人想跟它说话,结果只发出粗哑的低语时,也只是无精打采地咧嘴一笑。
这一天艳阳高照,整个早晨男人只是跌跌撞撞朝着那金黄色的海面和捕鲸船前进,跌倒就再爬起来,一遍一遍,反复不停。天气风和日丽,在冬季来临前,秋老虎总会发作一阵,可能持续一个星期,也可能明天或后天就消失了。
下午时,男人发现一条新踩出来的小路,是另一个人的足迹;那人不是用走的,而是手脚并用在地上爬行,拖着身体前进。男人猜想可能是比尔,但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对方是谁,他一点也不好奇;事实上,各种感觉和情感都已离他远去,他再也感受不到疼痛,胃口和神经也都陷入沉睡,是他体内的求生意志驱使他继续前进。他虚脱乏力,精疲力竭,却仍不愿赴死——是求生意志还不肯放弃,他才继续吃沼莓和小鱼、喝热水,并小心提防着那匹病狼。
他循着男人爬行的痕迹前进,很快就走到尽头——潮湿的苔藓上散落着几根新鲜的骨头,以及许多野狼的脚印。他看到一只被尖牙撕破的鹿皮袋,和他的正是一对儿。他捡起鹿皮袋,袋子重到他孱弱的手几乎拿不动。比尔居然一路带到最后。哈哈!他大可嘲笑比尔,因为他会活下来,带着金子踏上那艘停泊在闪亮海上的捕鲸船。他的笑声粗哑可怕,简直和乌鸦的叫声没有两样,那头病狼也跟着在一旁伤心长嚎。男人突然住口。如果对方真是比尔,他怎么能大笑?那些粉红净白的骨头,真的是比尔的吗?
他转身离去。虽然是比尔先抛弃他没错,但他不会带走金子,也不会吸吮比尔的骨头。可他一面蹒跚前进时,一面又想:如果他们俩的处境对调,比尔一定会那么做的!
他经过一座水坑,弯腰查看坑里有没有小鱼,然而头才低下就觉得像被什么东西刺到,又猛然抬起头来。他瞥见自己脸孔的倒影,那影像太可怕了。他的感官受到刺激,感觉一下又回到他身上。水坑里有三条小鱼,只是坑太大,不可能舀干。他几次尝试要用桶子抓鱼,最后还是放弃,因为他太虚弱,很怕自己会一个不稳就栽进坑里,活活淹死。正因如此,他也不敢靠近河边,尽管沙洲旁的漂流木可以带着他顺流而下。
这一天他和捕鲸船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三里,隔天只有两里——现在他也和比尔一样,用四肢在地上爬行。第五天结束之际,他发现船还在前方七里远,只是这天他甚至连一里都走不到。天气依旧暖和,他继续爬爬昏昏,在地上翻来滚去,那头病狼也始终在他脚边咳嗽、大口喘息。他的膝盖现在也像他的脚一样鲜血淋漓,虽然他用了衣背的布料垫在膝盖下,但是爬过苔藓和石头时,还是在地上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迹。他有次回头时,看见那匹狼饥渴地舔着那道血痕,当时他仿佛受到当头棒喝,猛然惊觉自己可能会有什么下场——除非——除非他能抓住那匹狼。这简直就是一出残忍的生命悲剧——一个奄奄一息、用四肢爬行的人类,一只瘸了脚的病狼,两条生命拖着垂死的身躯穿越荒野,虎视眈眈对方的性命。
如果那只狼健康的话,男人不会如此不甘心。但一想到要被那面目可憎、随时都会断气的东西吞下肚,他就觉得作呕。哼,他还真是挑剔啊!他的心神又开始游荡,幻觉也开始纠缠,他神志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少。
他有一次昏倒后,还是因为听见耳边的喘息才醒来。那匹狼一见他睁眼便有气无力地跳开,但没站稳,软趴趴地摔倒了。这太荒谬了,但他不觉得好笑,甚至不再害怕,恐惧现在对他来说太遥不可及。不过,他的心智在那瞬间突然清醒起来,他躺在那儿,思绪飞转。船离他不到四里,他只要揉去眼中的湿气,就可以清楚看见那艘船就在眼前,也可以看见一艘小船的白帆划破晶亮的海面。可是他永远也爬不完那四里,他知道,他很冷静地承认这点。他知道自己现在连半里都爬不到,但他不想死,他辛苦熬到这一步,如果还无法活下来实在太没天理!命运对他太苛刻了!虽然已在垂死边缘,他仍拒绝死去。这除了疯狂,还能是什么?或许吧!虽然死神把他紧紧抓在手中,他还是要反抗!他不肯就这么死去!
他闭上眼,小心翼翼地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打起精神,让人窒息的倦怠感如潮水般要将他淹没,他努力抬起头,让自己漂浮于水上。这致命的疲倦的确很像海,海面不断攀升,一点一滴淹没他的意识。他有时给灭顶,在模糊的意识中挣扎泅泳;有时又有某种奇怪的精神力量,让他找到一丝残存的意志,用力多划一下。
他仰躺地上,动也不动,耳边可以听见病狼气喘吁吁的呼吸声逐渐逼近。他静静躺在那儿,宛如已在那儿躺了一辈子。狼最后终于来到男人耳边,粗糙干燥的舌头像砂纸般磨着他脸颊。男人的手突然一伸——至少他的意志力是这么命令它们——手指像鹰爪般猛然一抓,却只抓到空气。敏捷和准确度都需要力量,而男人虚脱无力,一点力气也挤不出来。
狼的耐心是很可怕的,但人的也不遑多让。男人整整半天躺在那儿纹丝不动,努力保持清醒。它是他的猎物,它也等着要吃掉他。有时候他再度被那片倦怠之海所淹没,进入漫长的梦境,而在如此半梦半醒之际,他依然没忘了要等着那喘息声逼近,等着那粗糙的舌头舔上他的脸。
他没有听见呼吸声。他的意识从某个梦境慢慢滑动,突然感觉到有舌头在舔他的手。他等着。狼牙先是轻轻啮咬,然后越咬越大力。那匹狼努力挤出最后一分力气,要把牙齿埋进它等待已久的食物之中。男人耐心等了许久,突然用被咬伤的手一把扣住狼的下颌。狼有气无力地挣扎,男人的手软趴趴地抓着它,另一只手慢慢地要绕过狼身,想要抱住它。五分钟后,男人爬到狼身上,用全身的重量把猎物压在地上。他的手不够力气把狼掐死,于是将脸紧紧压在狼喉上,吃了一嘴毛。半小时后,男人感到喉咙流过一道温暖的泉涌,那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反而像被人强灌溶化的铅汁,他只是被意志所迫才会这么做。之后男人翻了个身仰躺着,倒头就睡。
那艘“贝德福号”捕鲸船上有几名科学探险队的队员,他们从甲板上看到岸上有个奇怪的东西,正从海滩往海里移动。他们无法辨识那是什么,而身为科学家,当然是要发挥探索的精神,于是爬上捕鲸船旁的小艇,前往岸上察看。他们看到一个活着的东西,不过不太能称之为“人”。它的双眼看不见,没有意识,像某种巨虫怪兽般在地上蠕动,只是大多的辛苦都是白费力气。不过它没有放弃,坚持不停扭动,一小时大概只能前进二十尺。
三星期后,男人躺在“贝德福号”的床上说出自己的身份和遭遇,一面说,眼泪一面不停滑下枯槁的脸庞。他还语无伦次地喃喃说到自己的母亲、阳光普照的南加州和他位于橘子林和花丛间的家园。又过没几天,他已经可以和科学家和船员一起同桌共食了。他心满意足地注视眼前丰盛的菜肴,但一看到它们被其他人吞下肚便不禁焦躁。每消失一口食物,他眼里就流露深深的悔恨。他的神志很清醒,只是在用餐时间,他就是忍不住痛恨那些人。断粮的恐惧仍在他脑中徘徊不去。他问过厨师、问过仆役、问过船长,他们向他担保过无数次船上绝对有足够的食物,但他就是不肯相信。他蹑手蹑脚地溜到储藏室窥探,要用自己的眼睛确认才能安心。
男人的身材明显发福。他像吹气球般一天比一天胖,科学家摇头叹气,试着提出理论解释。他们限制他的食量,可是他的腰围还是不断扩张,衬衫下的肚子突得惊人。
水手们在一旁窃笑,其中原因他们再清楚不过,科学家也在监视男人后才恍然大悟。他们看见他在早餐后像乞丐般四处游荡,无赖似的伸出掌心向水手乞食。水手们咧嘴一笑,塞给他一些硬面包。他贪婪地一把抓过,好似守财奴看到金子般双眼发直,看着面包,然后一把将面包塞进衣服下。其他水手也跟着笑嘻嘻地依样画葫芦。
科学家也不张扬,放任他去乞食。后来他们偷偷检查他的床位,发现床上和床垫内都塞满了硬面包,每一个裂缝和角落都没放过。不过男人的神志再正常不过,他只是为了可能的饥荒未雨绸缪——仅此而已。科学家说他会好起来,而在“贝德福号”的船锚隆隆沉入旧金山湾之前,他也的确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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