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独坐，风振枣叶，忽有客来，破此岑寂。于是饮兰地，着长衫，叹人心之不古，慨文体之太今，议论突发，如洞庭始波。客问主人曰，子知所谓老虎报乎，是章秋桐教长之所主笔也？主人曰，唯唯否否，予见朱子大枬之文，而未敢信也。岂有以秋桐君之笃古好雅而刊行老虎报者乎？客徐曰，信。袖出二小册，卷头赫然画一黄虎，下题夷字曰特泰格。予曰，噫嘻，异哉，秋桐君之谨严雅正而有是失也！考古人云苛政猛于虎，《简明牛津字典》释泰格一字云，一为亚洲斑纹猫属大兽，即虎；二为放荡之暴汉，案即中国所谓虎而冠者；三为陪乘之马丁。今以是名其周刊，不知三者之中于义奚取乎？客曰，是盖译甲寅之意云耳。主人曰，若然，当题云特怡厄勒扶泰格，此言虎儿年，不得但称虎儿。且即使如是，甲字亦无着落，必再改为特怡厄勒扶特吴登泰勒（The Year of the Wooden Tiger），此言木虎之年，于义始合。更有进者，《甲寅》启事二云，文字须求雅驯，白话恕不刊布，秋桐君之耻与引车卖浆之徒同其文字固已明白宣示矣，今乃用此夷人之白话以标题其杂志，则又何也？志名不曰阏逢摄提格，或可毋庸远求古典文字以为配偶，若降格以求，可与甲寅二字相当者，亦不应在莎氏以后，然则至少亦当题作特渥登帖格勒（Ye Woden Tigre），庶几略保有古气，为伦敦市上执鞭之士所不解，可冀得英伦通品之一睐，独奈何沿用俗言以自乱其例乎！客曰，余初见此名亦以为异，惟以为秋桐君学贯中西，用语必有出处。不敢妄加訾议，今闻君言，乃知其古今中外皆无所当，殊出余意表之外也。主人曰，子太轻信矣，予亦姑妄言之耳。予未见司配铁特，安知此种用法不与司配铁特相合，而予等之信口雌黄乃适成为井蛙之见也乎？夫英文乃一切外国语之正统，精通此道得其正传者在首善之都不止一二，子如有暇，曷遍叩其门而请益焉，当必能知其究竟。正解既得，请再见教，以开茅塞，尔时当再饮子以勃兰之地，外加汾酒。客曰，敬诺。俯仰之间，更漏垂尽，客惊顾残月，仓皇作别，左挟籐杖，右握藁冠，送至门外，一声再会，走入黑暗中，倏忽不见。归剔残灯，走笔记之。
时民国十四年夏正乙丑六月之望也。
附白，予近十年来鄙弃古文，有所作悉用“流行恶滥之白话文”，与客谈尤俚俗无礼，无所忌讳，殊失绅士之体统，但自以为是，无洗心革面之意也。今日特破例为古文，因事关秋桐君所主持之老虎报，而秋桐君又非古文不观，为省移译之劳起见，故自以“雅洁”之文写之云尔。
* 刊一九二五年八月七日《京报副刊》，署名疑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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