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不放过我的人很多,你要不要先排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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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今在不远处坐着等,萃取和装杯那么点时间,咖啡小妹就被他逗得乐不可支,末了还拿笔写了电话号码,连同飞过来的眼波,一起塞给他。

    卫来过来的时候,她说:“可以啊。”

    卫来笑:“随时找点乐子,不然多闷。”

    “你要是找乐子找得目标专一,老早儿孙满堂了。”

    卫来凑近她,说:“怎么说话呢,儿女成双可以,儿孙满堂,你觉得可能吗?”

    他把手里搓就的小纸筒慢慢塞进岑今帆布外套的臂兜。

    “你的熊爪,谈判回来之后,自己打电话找她拿。”

    最后,去到游客中心门口,找了个最显眼的位置,当门一杵。

    北欧人,尤其是男人,身材挺拔,肩宽腿长,均高都在180cm以上。这一方面,卫来居然丝毫不输——岑今站在边上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觉得用“衣服架子”来形容男人还挺贴切。

    有个金发的年轻女人经过,甚至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也算是为国扬威吧,尽管两人的国籍都一言难尽。

    等得无聊,岑今过去跟他说话:“就这么干等,能等到机票?”

    卫来看她:“你很少玩这种接头吧?”

    他给她解释:“让你等,你就在这儿等,麋鹿会安排得合情合理,交递自然,不引人注意。做我们这行的,很多细节,外人未必看得出门道……”

    话音未落,身后有人嚷嚷:“圣诞树?圣诞树?谁叫圣诞树?”

    卫来觉得……生活真他妈艰辛啊。

    岑今看他。

    卫来希望她别说话。

    知情识趣的就别说话,给人留点面子是一种美德。

    那人大踏步上来:“圣诞树?”

    是个机场杂工,穿工装,提着放拖把的工桶,五大三粗,头发支棱着。

    “说是黑头发男人,叫圣诞树,身边还带个女的,是你吗?叫你怎么不答应呢?”然后他一巴掌把一个信封拍进卫来怀里,“你的票。”

    提桶走的时候,那人嘴里嘟嘟囔囔,好像是说他“傻”,“叫半天都不答应”,“呆子”。

    卫来尽量不看岑今,面色镇定,抽出机票查验。

    岑今还在看他。

    卫来希望她别说话。

    事与愿违。

    “安排得‘合情合理’,就是吼啊?”

    当然不是。

    你可以把烧人衣服说成“了断”,我也可以把麋鹿的安排说成出其不意、反其道而行之……

    “事实上……”

    “那走吧。”

    她没给他再说的机会,转身向候机楼里走,进门的刹那,右臂高高扬起,手指向内招了招。

    像召唤、引领,还像骑在猪上,振臂一呼……

    卫来觉得这个比喻很恰当,损人损得无声无息,春风化雨。

    他把肩上的包带上挪,心情愉悦地跟上去。

    不对,他忽然停了一下。

    振臂一呼,骑的是猪,引领的好像……也是猪吧?

    安检和通关都顺利,唯一让卫来有微词的是机票——红眼航班。

    不过转念一想,要飞近二十个小时,总会有一段是夜航,再说了,沙特人够大方,出的票座是头等舱。

    唯一剩下的,就是等登机了。

    做保镖的,最难熬的就是陪等,你又不能总跟客户聊天——人家会嫌你烦。再说了,岑今也不跟他聊天,她自己有消遣,画纸和笔拿出来,勾勾描描,眼皮都不带抬一下。

    卫来一心两用,既观察四周,也看她画画。

    没什么危险,也许一切都如他所料,威胁岑今的只是变态的跟踪者。

    她打的线稿渐出轮廓,似乎是一所小学校,有操场、旗杆,杆顶有旗。操场上三五成群的人生火做饭,烟气升到半天,和阴云接在了一起。

    学校的铁门后,堵着床、课桌、石头,还有卡车。

    正看得有趣,忽然有笑声混着行李箱滑轮的滚音,还有听不懂的语言,从头等舱候机室的门口经过。

    卫来觉得很正常,国际机场,南腔北调。

    但岑今的笔忽然顿了一下。她用的是铅笔,笔势流畅,骤然一顿,那一处的墨痕深过周围,尤其显眼。

    卫来不动声色,目光掠向刚刚经过的乘客。

    是一大家,有小孩,也有大人,厚外套下露出长袍的边角,颜色鲜艳。其中有个小姑娘,结一头小脏辫,辫尾绑着彩色珠子,脑袋晃起来哗啦响。

    卫来收回目光,说:“航班是往喀土穆去的,机上应该有不少非洲乘客。”

    岑今没说话,过了会儿,继续画画。

    只是没带橡皮,没法擦除,不管再怎么勾勒、画面多么精细,那个铅笔的顿痕,始终都在。

    挨过了广播、登机、起飞,机身趋于平稳,为了不打扰乘客休息,舱内终于熄灯。

    灯灭的刹那,卫来长长吁了口气,觉得世界这才清静下来。

    他打开机窗遮挡板,窗外并不是漆黑一团,相反的,是有些透亮的墨蓝色,有云,像被撕扯稀薄的棉絮。

    飞机也是船,漂在另一种“海”里。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舱内的半明半暗。岑今睡着了,呼吸轻浅。她是雇主,付钱的人,有理由睡得四平八稳。

    但保镖不行,有例行程序要做。

    他解开安全扣,起身。

    登机的时候,卫来观察过大部分的乘客,基本确认没问题。不过保险起见,还得再筛一遍。

    他先去找头等舱空乘:“我去后舱找一位朋友,很快回来。但我女朋友刚做完手术,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有任何动静,请马上叫我。”

    空乘微笑,语气中不无羡慕:“你对你女朋友真好。”

    卫来也笑——能不好吗,她出了问题,他非但拿不到钱,连“王牌”的头衔都保不住。

    他往后舱走,先看商务舱,然后经济舱。经济舱很大,没坐满,有些人还没睡,顶上开着夜读的小灯,乍一看,像野地里散落的萤火。

    很快扫了个来回,没有异常,他准备原路返回,伸手去掀分隔舱帘时,脚边忽然轻轻一碰。

    他低头看,是个滚来的小皮球,将止未歇,还在摆动。

    昏暗的头排座位上,响起一个稚嫩的女孩声音:“Excuse me?”

    卫来蹲下身子,把皮球掂在掌中,借着舷灯的条光,看清那个小小的身影。

    咦,是候机时见过的,那个结小脏辫的黑人小姑娘。

    她身边坐着的应该是她父亲,一直陷在沉思里,忽然被这动静拉回现实,有些茫然。卫来把小皮球递过去,小姑娘接了,父亲这才回过神来,跟他道谢。

    同一时间,小姑娘递了什么过来:“谢谢帮我捡球。”

    是颗橡皮糖。

    一来一往,是生出交情的前奏,卫来不好掉头就走,接了糖,问她:“你从哪里来?”

    “卡隆。”

    “卡隆?”

    那父亲听出他语气中的惊讶:“你是想到大屠杀了吧?

    “我们卡隆没那么有名,不像塞拉利昂有钻石,刚果有黄金——现在知道卡隆的,都是因为‘四月之殇’。”

    卫来想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四月之殇”指的是什么。

    “你们把那次大屠杀叫作‘四月之殇’?”

    “因为发生在四月,后来国内有个作家出了一本书叫《四月之殇》,卖得很好,大家都这么叫了。”

    借着昏暗的遮掩,互相看不清面目,难得卫来居然会对卡隆感兴趣,这给了那父亲倾诉的欲望。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一家人恰好在外度假。但国内的很多亲友都罹难了。现在我们一家已经移民了,但每年这个时候会回去一趟——快到纪念日了。一想到这些,怎么都睡不着……”

    “听说当时有一些国外的志愿者帮助你们?”

    “是的,我们很感激。他们那个时候真是冒着生命危险——要知道,暴徒甚至枪杀了维和士兵。”

    卫来记挂岑今那头,不便多聊,很快结束谈话。

    回到座位,一切如常。空乘很尽职,一直守在岑今边上,看到卫来过来,低声跟他交接:“没什么事,她睡得很好。”

    那就好。

    卫来躺倒。出发以来,这一身骨头终于能切切实实舒展。他摸出屁股后兜里的记事本,在黑暗里哗啦啦快速翻动,纸页的味道在鼻子上方散飘。

    今天写点什么好?

    其实岑今人还行,作为雇主,对比自己经历过的那些脑满肠肥、张扬跋扈、有钱鼻孔朝天、拿刻毒当个性、要全世界迁就……

    卫来要求不高,她已经过及格线太多,事实上,他还挺喜欢她的性格:大事自己拿主张,小事随意。

    岑今翻了个身。

    ——“他们那个时候真是冒着生命危险——要知道,暴徒甚至枪杀了维和士兵……”

    那时是怎样的混乱局势?她怎么熬过来的?卫来想象不出。对这世上大部分人来说,战争早就随着二战结束了——剩下的,都是与己无关的、新闻里的“冲突”。

    她的呼吸有点重。

    卫来皱眉,仔细听了一会儿,迅速坐起,去到她身边,俯身半蹲。

    她的手偶尔反射性地空抬、虚抓,眼皮下头眼珠转得厉害。

    应该是做噩梦了。

    卫来低声叫她:“岑小姐?”

    叫了两次,没有反应,卫来伸手握住她肩膀,推了一下。

    这次奏效了,有那么一瞬间,可以感觉到她身体的骤然松弛,然后,她睁开眼睛。

    卫来一直觉得,她眼睛里像藏了一个世界那么深。

    或许是被初醒的恍惚卸去防备,又或许还陷在梦里,忘记了自己是谁——这一时刻,她的眼睛很亮,目光却很柔和,像初生的婴儿看世界,不带爱,也没有忿。

    她看着卫来的眼睛。

    卫来也看着她。

    从来没跟人对视这么久。

    他忽然觉得,舱内暗得恰到好处:看不到她的穿着、装饰、面色、肢体动作、微表情,也就不用接收那些乱花迷眼的芜杂信息。

    他参加过特训课,课目分得很细,教你观察目标的衣着、习惯动作、随身配饰、嘴角是否翘起、眼睑是否收缩,恨不得细到身上的每根毛,只为剥出这人的真实面目。

    为什么从来不教人看人的眼睛?

    卫来说:“你做噩梦了。”

    她点头。

    “喝水吗?”

    她摇头:“有酒吗?”

    头等舱有红酒供应,卫来揿服务铃给她叫了一杯,岑今接过来,像是喝水,一饮而尽。

    昏沉的空气里多了微熏酒香。

    卫来笑了笑,就地坐下。有时做一场噩梦比真的死里逃生还累——这种时候,她可能不想动,不想被打扰,但一定也不想一个人待着。

    机身有小的持续颠簸,应该是骑上了乱流。岑今问他:“你做过噩梦吗?”

    “做过,小时候常做。”

    他眯起眼睛,看前排乘客的靠背,好像透过那层靠背就能看进早年的梦里。

    “梦见海水从甲板的口灌进船舱,我被淹死了,像鱼一样翻着肚皮漂在船舱里,身上长满了苔藓。”

    多残忍的梦,更残忍的是醒了之后还要踩缝纫机、啃硬得能划破嘴唇的面包皮。那时候他觉得,能熬过去的话,将来一定有大出息。

    现在这出息,也不过尔尔。

    他问:“你呢,梦见什么了?”

    “梦见卡隆……我离开卡隆之后,看过很长时间心理医生。”

    卫来想起麋鹿说过的话。

    ——很多从战地撤出的人都有严重的心理创伤。

    人的身体和心都是软的,拿去碰这世上的锋利和铁硬,当然会受伤。不过差可告慰,总还有机会可以愈合。

    卫来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刚才在后舱遇到一家卡隆人,他说,很感激那些当时救助卡隆的志愿者——你当时的选择,的确很让人佩服。”

    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到。

    岑今笑起来。

    开始是低声的冷笑,然后就有些失态,像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她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去卡隆,是因为我心怀悲悯、理想至上,想拯救那些水深火热中的人?”

    倒也没有,但现在听她语气,肯定不是了。

    “我在大学里主修国际政治关系,想往政界发展。

    “但对有色人种来说,这并不容易。如果进政府部门,从底层做起,也许到三十岁、四十岁,也只是个高级助理、文秘,或者担有名无实的虚衔。

    “我想走捷径、投机,给自己增加一段煊赫资本。我选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因为我相信,多大危险,多大富贵。”

    说到这里,脖颈后仰,目光栖落在舱顶,她笑出声来:“结果,我运气不好,可能也是活该。”

    卫来沉默。

    她说过,她这列火车早就脱轨了。

    麋鹿也说,从卡隆回来之后,岑今彻底退出了援非组织。

    大概是因为,严重的心理创伤将她按部就班的计划彻底打乱了吧。

    不过,这不该被说成“活该”。

    卫来说:“岑小姐,我觉得,做任何事,目的都可以不单纯。

    “好比读书,可以是为钻研学术、拿学位、找工作方便,也可以是结识朋友、躲避社会。冒那么大危险去卡隆,就算是为了求取富贵,也不丢人。

    “更何况,你还救了那么多条性命。”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卫来低头:“睡了?”

    没有,她正看着他,眼神复杂,在他低头的刹那,自然而然地伸手搂住他脖颈,吻上他的嘴唇。

    柔软、微凉、带甜的酒香。

    完全出乎意料。

    卫来的脑子居然比任何时刻都明白,他一手控住她肩膀,说:“岑小姐。”

    她下巴微仰,气息轻轻拂在他唇上:“嗯?”

    “人在晚上意志力最薄弱。你刚喝了酒,又做了噩梦,请你想清楚,现在是不是一时冲动找安慰——毕竟天亮之后,我们还要见面的。”

    一两秒的静默之后,岑今看进他眼睛,说:“我不记得刚刚发生什么了。”

    卫来笑了一下:“我也不记得了。”

    重新躺回座位的时候,卫来其实有点后悔。

    如果她不是客户的话,他大概也不会想做君子的。

    毕竟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感觉到位,这种机会,人生里不常有。

    长长的一觉,醒的时间刚好,洗漱完了正赶上飞机派餐,头盘、主菜、甜点、浓汤,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

    再看机座显示屏上的飞行信息,距离联程中转站土耳其只有一个指节的距离了——转机顺利的话,到达喀土穆时,太阳应该还没落。

    不知道非洲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电影里常见的那样,干燥的热浪间,赤红色的土地上,捧出一轮血色残阳。

    和岑今没有再多交流,用餐时她的餐叉跌落,卫来帮忙捡了起来,岑今说了声谢谢,他回了句没什么。

    对答自然,并不尴尬,人成熟的好处之一是很多事看得更轻,拿得起,也能尽量礼貌地放下,不像少男少女,一个变心都能不共戴天。

    如期降落。

    第二程飞机延误,卫来陪岑今逛了免税店。路过机场书店时,看到报刊架上的杂志,封面上是一个眉头紧皱的沙特人的大幅头像,右下角有一条成比例无限缩小的油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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