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帐篷里的事,反正只有你和羊知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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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的沙漠,可见度并不差,银色的月光镀着每一处沙丘起伏,还有沙漠线被碾过无数次的车辙印。

    有卫星电话的GPS经纬定位,卫来并不担心迷失方向,而没有指定的汇合地点,更让他感觉轻松——大方向不变就好,也许日出的时候,就能看到海岸。

    夜越来越静。

    经过游牧民的帐篷,车灯扫过无数或惊起或趴睡的羊。

    经过淘金者的营地,有人茫然地从帐篷里探出头来看,帐篷边散着空罐头和水烟壶。

    经过补给的小镇,没有灯光,没有人声,低矮的房子像随意搭建的积木。车子在空空的街道上急速穿过,后头惊起几十米的沙尘,又伴着车声的远遁落出一条新的辙痕。

    这样的沙漠,几近温柔。

    卫来觉得,这足可列入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刻和场景之一。

    没法准备,没有预期,踉跄撞上,温柔到只能拥抱,舍不得推开。

    岑今低声说:“这路要是永远走不到头就好了。”

    卫来看了她一眼:“你说这话时,能考虑一下司机的感受吗?永远走不到头,你是想累死我?”

    岑今笑:“我帮你开一段?”

    卫来摇头:“别抢我的活,你时不时跟我说个话就行,省得我犯困。”

    她今晚表现不错,没有倒头就睡。

    岑今说:“我现在很想吃东西。

    “林永福的手艺很好,我第一次吃他做的菜,是糖醋咕噜肉,肉块外面裹了一层薄的糖醋芡,很脆,酸里带着甜,又有一点辣……

    “我请的那个日料厨师长,每餐都会做北极贝。冰镇,玫瑰红的裙边,凉凉的,味道很鲜甜,很嫩,又很滑,酱碟里点一抹芥辣……”

    卫来说:“停停停,你还是睡觉吧。”

    他今天就吃了压缩饼干、几个椰枣和一口瓜,经不住刺激。

    岑今惆怅似的叹了口气。卫来飞快瞥了她一眼,她细白的牙齿轻咬下唇,这一瞬间,既馋又可爱。

    比起初见,她现在给他的感觉,真的很不一样。倒不是说哪一面是伪装——有一种矛盾的调和、难解的兼而有之。

    “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对客户,一直这么多问题吗?”

    卫来摇头:“不是。我一般都很冷酷,不大讲话,像一堵墙。”

    “然后这墙到我这儿就成精了?”

    卫来大笑。

    说不清楚。

    一开始,他可能只是想让旅程轻松点,随时“找点乐子”,不然多闷啊——他是一堵墙,她是一幅画,这一路就是画挂在墙上,风吹沙打,参观客都没一个。

    然后,他其实是想跟她说话,不乏故意跟她对着干,也不乏故意想逗她的意思。

    那又怎么样,雄孔雀多么高傲,遇到异性,还不是拼命地开屏、扭腰、抖擞羽毛、屁颠屁颠要去吸引对方的注意?

    他说:“也不是,对他们没兴趣,所以没什么话讲。”

    车子里静了好一会儿。

    远处起了狼嗥,被风送过来。

    妈的。

    沙漠里有狼,他是知道的,但是这种时候,大自然给他配这背景音,太不友好。

    岑今转头看他:“你说这话……是对我有兴趣?”

    卫来目不斜视:“聪明人说话,别拐弯抹角。我对你有兴趣这件事,没遮掩过,表现得好像也并不含蓄,你要是一直没察觉——那当我没说,高估你了。”

    不是说,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藏的吗?贫穷、咳嗽,还有喜欢。

    那索性摊开了晒太阳,哪怕没有回应,至少得一个光芒万丈。

    “如果我对你没兴趣呢?”

    卫来无所谓:“很多人对文学有兴趣,文学对他们有兴趣吗?也不妨碍他们看书、买书啊。”

    “你刚要问我什么问题?”

    哦,对了,问问题,他差点儿忘了。

    “为什么那么喜欢穿晚礼服?”

    “因为漂亮啊。”

    “就这个原因?”

    “嗯。”

    卫来觉得,她说了真话,但不是全部。

    但没关系,爱漂亮挺好,他也喜欢看女人漂亮。

    后半夜,他让岑今不要再硬挨,想睡就睡。

    自己也偶尔停车,小睡个几分钟,或者抽根烟,精神提起来了再继续开。

    又一次停车的时候,卫来开始觉得冷。沙漠的日温差很大,有些时候晚上甚至能降到零下——这里虽然没那么夸张,但降温幅度也够呛。

    他转头看岑今,她似乎也觉得冷,整个人在座位上蜷成了一团。

    卫来起身,从前头跨进后车厢,拿了条盖巾过来帮她盖上。把盖巾的角掖进安全带时,他无意间看到她的脸,心里咯噔了一声,凑近去看。

    这一番动作,可能弄醒她了。

    普通人或许辨别不出,但他分得清装睡和真睡,看气息频率、眼睛是否平静,还有睫毛的拂动。

    他仔细看她睫根,然后对着她睫毛轻呵了口气。

    她的眼睛动了一下,睫毛微拂——清醒时的条件反射,装不出来的。

    卫来笑起来。他伸出手去,指背虚顺着她的眉,到脸颊,到嘴唇。

    然后他低下头,吻在她眼睛上。

    嘴唇可以感觉到她眼睛的轻颤,还有睫毛,一直拂着他唇边,酥酥地痒。

    他在心里说:我知道你醒着。

    岑今醒来的时候,听到了海浪声。

    她坐起身,有点茫然。天还没有大亮,海风是凉的,车子停在一处岸礁,车门全部打开。卫星电话斜挂在车头的反光镜上,天线拉得老长。

    她向来路看去,有一片低矮的小渔村,只几十户,棚屋都歪歪扭扭的,像是要倒,有只孤独的山羊在空地上慢慢地走。

    卫来呢?

    她下了车,手搭在眼睛上,四下看了一回,终于找到他。

    他在海里,随着浪一起游泳。白色的浪头把他整个包住,岑今以为他要消失了——

    下一秒,他又冒出头来。

    她盘腿坐到地上,一直盯着他看,直到他上岸,抹甩脸上的海水。

    岑今闭上眼睛。

    眼眉上,好像还能感觉到那个柔软的吻,炙烫,风吹不凉。

    忽然有水珠弹了满脸。

    她睁开眼睛,卫来正对着她笑。

    他在她身边坐下,一身的水。短裤湿透了黏在身上,后背上有小的伤口撑开,那一片的水渍都带血的颜色。

    岑今皱眉,然后移开目光。

    这不是她该管的事,她不管。

    卫来指了指斜挂的卫星电话:“我发了GPS经纬定位过去,也跟他们通了电话,约了明天的时间。”

    “明天?”

    “赶了一夜的路,我觉得你需要休息,养养气势——不是说谈判需要气势吗?”

    岑今嗯了一声。

    顿了顿,她起身去拿自己的包,翻到烟盒,弹了一支出来低头衔住,点上了深吸一口,然后仰起头,把烟雾慢慢吐出去。

    烟雾模糊了她的脸。

    卫来忽然觉得,有一些事情,倒退回从前了。

    她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说:“休息一天也好,养足了精神,一鼓作气,早点了结这件事。”

    “没那么容易吧,不是说有些船被羁押超过二十五个月,谈判一直不顺利吗?”

    他并不想这场谈判黄掉,但也不想它顺利到风驰电掣般结束。

    岑今唇角扬起一抹讥诮的笑:“那是双方都没什么诚意,谈判代表也没什么能力。我来谈,不会这么久。”

    “这么自信?不是说不了解虎鲨吗?”

    “我不需要了解虎鲨,我了解人就行了。”

    卫来笑:“说得好像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你连身边最亲密的人都不了解。”

    岑今敏感地看向他:“你说谁?姜珉?”

    “这么聪明和精于安排,当初怎么会被他抓个现行?是他更难对付,还是你太疏忽?”

    岑今微笑:“你说这个啊。

    “我比谁都了解姜珉。

    “他在人多的地方讲话会很紧张,汗流浃背,所以要带两件衬衫,中途替换。

    “他从国内出来留学,遵从家人的意愿移民,很多想法都很传统。他是个好人,为人很宽容,但有些事绝对不能接受,比如,女人给他戴绿帽子。”

    卫来一怔,有一丝异样的感觉爬上心头。

    岑今还在笑,烟身在手边的石块上磕了磕。

    “他性情温和,胆子小,晕血,对一些惨烈的场面严重心理不适——这样的人想死的话,会选择比较温和的方式,不会跳楼、割腕或者走极端。

    “他从来就没想过,是谁把他的药倒了一半,掺了维生素进去。也没想过为什么他的朋友会‘凑巧’去找他打球,门又为什么‘凑巧’没关严,让那个朋友发现了自杀现场。”

    卫来盯着她看:“你安排的?”

    岑今没有看他,用力把烟头往土地上摁。

    “所以,你说,他有什么资格说我是他的‘劫难’?如果他觉得后来遇到的女人才是他的真爱,那他最该感谢的,应该是谁?”

    渔村醒得早。

    先是又一只山羊遛弯,然后炊烟上扬,人声渐杂,有人扯网缀补,有人在岸礁上晾海货。天色只微亮,已然拉开了这一日闹腾过活的节奏。

    面包车很显眼,也稀奇,有几个拽山羊来洗澡的小孩好奇地围看。卫来跟他们讲话,他们都大笑,听不懂,然后七嘴八舌地说话。

    卫来也听不懂。

    他回头看岑今,她也不懂:“非洲有些国家语言不统一,地方部落语言上百种,但渔村要对外出海货,一定有会英语的,你问问。”

    卫来压服下一群爬上窜下的小孩,吼:“English!English!”

    小孩们大笑,拖拽着山羊回村,过了会儿又回来,簇拥着一个脸膛发红、满头鬈发的中年男人,尖着嗓子回应卫来:“English!”

    卫来很纳闷:就不能把山羊留在这儿去喊人吗?小孩腿脚活,跑得太快,小山羊跟不上,四肢趴在地上被拖着走,一脸的生无可恋。

    那人叫桑托斯,自己有条快艇,经常驾去公海跟也门的渔船交易——临近的几个国家局势都不稳,几乎没监管,小打小闹的走私越界比比皆是。渔民也不懂什么法规条例,只觉得打鱼卖鱼,天经地义的事。

    这里像个贫瘠的世外之地。

    桑托斯说,这小村叫布库。

    “没有电话。想打电话,开车出去,往北二十多里地有个大点的村子,设了村公所,里头有部电话。那里还有警察,一个星期去一次村里,处理纠纷。布库村没有纠纷,警察不来,出事了大家自己解决。”

    一个星期去一次村里,这警力配备……

    “大家都在海边钓鱼,村里就我有船,有几家买得起网——我们的网都是头天张在公海里,第二天开船去拉鱼……

    “住的地方?你们自己去村里看,哪家没有人,你们就住吧。

    “你们是《国家地理》的吗?”

    他居然知道《国家地理》。

    “前年来了个美国人,说是《国家地理》的摄影师,拍了一堆照片走了。去年来了个法国人,也说是《国家地理》的摄影师,拍了一堆照片走了。你们的机器呢?”

    桑托斯探头朝车内看。

    卫来指给他看破了的车窗:“路上遇到沙尘暴,摄影机被吹跑了。”

    桑托斯恍然。

    渔村里的棚屋,真是……一言难尽。

    难怪歪歪扭扭——没有技术难度,卫来看一眼就知道怎么盖的:全部都是树枝树棍,粗粗削磨了打桩进地里,用稻草绑了围起来。树棍间的缝隙有大有小,顶上拉一张大塑料布,讲究点的人家会在塑料布上铺盖茅草。

    风大一点,就倒一点,再大点,再倒点,还有羊来啃——因为是用稻草绑的,有些羊会贪方便来吃草,啃着啃着,棚屋更歪了。

    歪得不能住了,就再盖。

    这样的棚屋,盖得有成本吗?真是谈笑间就盖好了房子,风一大,羊一啃,卒。

    哪家没人住?越歪的棚屋越没人住。

    卫来把车子停在门口,进棚屋里搭帐篷。日头一正,马上又会热浪滚滚,棚屋虽然歪,加上帐篷,两重阴凉,岑今会待得舒服点。

    想起岑今,他回头看了一眼。

    她坐在车里等,没什么表情,垂着眼帘,并不管好奇的村民怎么看她。

    从海里游泳出来,一切就不对劲了。卫来隐约觉得,昨天晚上,他可能做错什么了。

    他想不明白。

    帐篷搭好了,他去车里提行李,岑今想下车,眼前忽然一暗。

    卫来挡住了。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坐回去。

    卫来说:“是不是我昨天晚上亲了你,你觉得我太浪荡了?”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太不浪荡了。”

    卫来听不懂。

    这一路,孤男寡女,了无人烟,欲望一个控制不住,他可以对她做任何事。

    他没有,只偶尔放肆地想一下。

    昨天晚上,他可以更肆无忌惮,他也没有,甚至有些舍不得——有时候喜欢了,会不自觉地轻声细语、轻拿轻放,就好像爱花,他从来不攀折,情愿去养,撮细土壤,架起荫凉,风来挡风,雨来遮雨。

    折了花,只在床头香一宿有什么意思呢,相比占有,他想要的更多。

    岑今笑:“那天在飞机上,确实是我先招的你。你让我想清楚,是不是一时冲动,在找安慰……是,就是在找安慰。

    “我以为你也一样,难得聊得来,看得对路,这一路无聊,你情我愿的话,接吻、上床,未尝不可。毕竟你没娶我没嫁,冲动一下,又不伤天害理。

    “但是你认真了,你吻我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在意了。”

    她扬起头看卫来。

    哪个急色的男人会那么有心情,那么温柔地去吻一个女人的眼睛?

    “这样就太不好意思了,我是玩玩,你是认真的,这怎么行,多不公平。

    “不过也还好,谈判要开始了,三五天内,我可以了结这桩事。到时候,大家各走各路——你应该知道吧?我们的合约是到谈判结束,虎鲨点头的那一刻,你就自由了。”

    她再次下车。

    这一次,卫来让开了。

    岑今走过他,一直走进棚屋,低头掀开帐篷,矮身钻了进去。

    地布铺得平展,她坐下来,帐篷的飘门在晃,晃出缝隙的同时,晃进外头的嘈杂和白亮。

    天真热啊。

    小渔村里的外国面孔和面包车比岸礁上搁浅的鲨鱼还要新鲜,卫来几乎经历了全村人前仆后继的指戳和观看,还没收着门票。

    其中以小孩最为好奇和热衷,再加上无所事事,围着他简直不走了。

    桑托斯觉得,外国朋友既然不通土语,自己有责任在一旁陪伴,哪怕没有酬劳,也是件风光荣耀的事。

    有他居中翻译,卫来和小孩们很快打成一片。

    门口叽里呱啦,闹腾得岑今脑子疼,她把飘门掀开一条线——

    卫来坐在棚屋门口,旁边居然还有头驮水袋子的灰毛驴。驴都跑来看热闹了?

    他身侧围满上蹿下跳的小孩,一个最矮的小黑孩,两手攀着他肩膀,拿他后背当山爬。

    你不知道自己背上有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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