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别做梦了,今晚你都别想亲亲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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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艇在渔船边停稳,上头放下舷梯,卫来候着两个海盗上了之后,自己插在中间,第三个上,然后把岑今拉上来。

    船上的人都围过来,像是看什么稀罕的动物。

    那个小海盗也想看热闹,拼命往人群里钻。边上有人嫌他烦,一脚把他踹了个跟头。小海盗大怒,翻身跳起来,唰地拔刀,指着那人吼:“You!Die!Now!”

    海盗虽然不通英语,但多次打劫,需要跟人质沟通,所以对于一些威慑性或是高频的单词是熟练的,比如die(死)、eat(吃)、sit(坐下)、go(去)。

    最常见的组合就是you、die,后头加now、today或者tomorrow,意思是:你现在要死了、你今天要死、你明天肯定死。

    每一句说出来,对人质来说,都是莫大的煎熬。

    小海盗凶悍的话刚出口,先从快艇上船的那个海盗头子一巴掌就把他掀开了去:“滚!”

    人群中爆发出哄笑,小海盗悻悻地抽了抽鼻子,眼睛朝那人狠狠翻了一下。

    十一二岁的小孩,脸小,眼睛显得尤其大,眼珠和皮肤一样漆黑,衬得眼白特别白。这么森冷的一记翻过来,卫来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这么小,这么狠,混在这群人里,用不了几年,又是红海上一头吃人的鲨。

    而在其他地方,他的同龄人可能还在逗小猫、抱小狗,或者抱怨作业太多。

    外围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声音怪异,沙哑啁哳,说:“又见面了!今!”

    人群让开一条道。

    卫来终于见到这头让人闻风丧胆的虎鲨。

    黑人,并不高大,甚至有些肥胖臃肿,下巴前突,嘴唇翻卷,硕大的脑袋往左歪,呈固定的角度,和左肩连在了一起,脖子上围了条白色盖巾做遮掩。

    腰间有枪,出乎卫来意料,居然是把工艺精美的镀金转轮手枪,估计是从哪个货轮的船长那儿抢来的。金灿灿的枪身很是彰显身份。

    他发不好“岑”这个音,所以叫她“今”。

    虎鲨大笑着走过来,说:“沙特人没有骗我,很久不见了,今!你头发变短了,哈,比那时候瘦!咦,你现在好像不喜欢笑……”

    卫来看了一眼岑今。

    当年是长头发吗?小姑娘,是不是总扎个马尾?比现在胖一点……婴儿肥?真可惜,那时候认识她的话,可以在她脸上捏两下,手感一定很好……

    岑今笑了一下,说:“太累了。”

    “我知道!沙特人跟我说了。今,你在船上绝对安全!那些人敢来,我会轰了他们的!你看!”

    他指边上,那里有个年轻的海盗正抱着一个肩扛式火箭筒。

    “如果他们靠近,我会连船带人轰他个稀烂!来,来,你吃饭了吗?进来。”

    如果不是这船、这海和这诡异的人群,卫来真要以为是进到了热情好客的主人家。

    进船舱的一路,像是看猴子耍马戏。虎鲨几次忽然发怒,咆哮着冲上前,对着遇到的海盗或抽或踹,然后转头跟岑今解释:

    ——“我让他把这里弄干净的!这头猪,不打就不会动!”

    ——“说了有重要的客人来,让穿上衣服!”

    ——“说了这里的淡水不可以动!为客人准备的!”

    卫来啼笑皆非,觑了个空子,低声对岑今说了句:“海盗也不是那么好管啊。”

    岑今说:“海盗不是军人,自律性很差,谁也不服谁,看多了就知道了。”

    舱内不大的饭厅里,已经备下了一桌“盛宴”。

    卫来早就知道,对海盗的美食和厨艺不能抱以期望。

    主食是土豆烧海鱼,估计是调味料怪,盖不住鱼腥味。剩下的都是罐头之类的速食品,一看就知道是抢来的——外包装上各国文字都有,居然还有中文的。

    喝的是听装的可乐和啤酒。

    关上门,饭厅里留了四个人,岑今、卫来、虎鲨,还有那个通英语的海盗头子,虎鲨叫他沙迪。

    人数对等,两坐两站,在谈判桌上开吃。卫来也心不在焉地拿了罐茄豆的罐头,用勺子舀着吃,就着手边的啤酒——沙迪看了他一眼,大概有点羡慕,但不敢像他这么放肆。

    卫来也是坏,故意刺激他——举起啤酒罐,做了个“来,干杯”的手势。

    沙迪将身子转向另一侧,估计再也不想跟他有任何交流。

    不过吃归吃,他没漏过谈判桌上传来的每一句话。

    虎鲨:“今,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我们在船上吃的都很随便,没法做大餐,等谈判成功,我带你去博萨索……”

    臭流氓,谈判成功后你们就各走各路了好吗,谁同意你带她去博萨索的?

    岑今:“有吃的已经很好了。”

    虎鲨:“这一路很辛苦吧?但也没办法,那么一条大船,我必须得小心……”

    岑今:“这个我理解,应该配合你,没关系。”

    虎鲨:“沙特人跟我说你会来做谈判代表,我起初都不敢相信。你救过我的命,今,我不可能对你开高价,我愿意把赎金降到1000万,以显示我的诚意……”

    岑今笑了笑:“船的事以后再聊,咱们很久没见了……我离开索马里之后,你去哪儿了?还是直接转做这行了?”

    虎鲨有点愣怔,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是……啊,不是,我休养了一段时间,你懂的,我受伤了……”

    岑今露出关切的神情:“对了,伤口恢复得正常吗?我记得当时医务官说过,想痊愈很难,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卫来差点儿笑出来。

    岑今这“跑题”的功力也真是登峰造极。虎鲨几次提到船和赎金,她接的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红海的天气、海里现在多产什么鱼、索马里的新政府……

    一直到这顿饭结束,话题始终也没能掰回来。岑今在饭桌上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今晚我住哪儿?我真的很累,过来的路上吹了半天海风,很想好好睡一觉。”

    看得出,在接待岑今这件事上,虎鲨是下了心思的。舱里专门收拾了小隔间出来,几平方米的地方摆了个单人小绷床、一张小桌子,角落里还拉了帘供洗浴——墙壁上高点的地方有个水龙头,皮管接着隔壁的水箱,低处开了洞,废水会流到外面。

    没有为卫来准备,大概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岑今关门洗澡之后,沙迪带他去熟悉了一下附近的通道和洗手间,原路返回的时候说:“你可以去甲板上睡、驾驶室睡、饭厅睡,只要能躺下一个人的地方,哪儿都行。”

    卫来说:“不用了,我睡岑小姐门口就行。”

    沙迪说:“哦。”

    他从兜里翻出一小撮茶叶,送进嘴里慢慢嚼起来。卫来在岑今门口坐下,估摸了下过道的宽度:“放不下棕榈席,给我一个垫子就可以,我可以坐着睡。”

    “一个垫子就可以?”

    “可以。”

    沙迪继续嚼茶叶,嚼着嚼着,忽然龇牙一笑,露出和皮肤对比强烈的白牙来,说:“你不用假装,你可以进她房间睡,我昨天晚上看到的。”

    他嚼着茶叶走了。

    卫来坐了半晌,心里骂:我操。

    有一种千年打雁被雁啄了眼的感觉。

    他咬牙敲门。

    岑今刚洗完澡,裹好了披纱过来开门,没见着人,低头看,才发现他在门口坐着。

    “你坐着干什么?”

    卫来抬头看她:“被人欺负了。”

    岑今笑笑:“你也有今天啊。”说完了门一甩进屋。卫来大笑,伸手抵住门,笑完了才起身进去。

    她坐回床上,桌上立了盏照明用的渔灯,瓦数不足,幽黄色的光像是随时会熄灭。她就坐在光里,裹棕红色的披纱,披纱上缀着的暗金纹泛出奇异的色泽。

    像一幅画一样,依赖这微弱的光而生。光如果没了,她也就不见了。

    渔灯的光又飘忽了一下,卫来左臂上忽然起了奇怪的痉挛。他倚住门,想借这倚靠把突如其来的不安压服下去。

    岑今奇怪地看他:“你怎么了?”

    卫来笑起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没对别人讲过。”

    岑今半信半疑:“什么秘密?”

    卫来伸出右臂搂住她的腰,把她带进怀里,低头吻住她的鬓角,厮磨了好一会儿。

    “我最初在唐人街混的时候,因为吃不饱,偷过东西。但是又要脸,没在街里偷,会专门跑到远一点的、白人住的地方。不敢偷大的,能吃饱就行,面包啊、牛奶啊、饼干啊。”

    岑今微笑,脸贴住他的胸口,静静听他的心跳:“然后呢?”

    “有一次,被人发现了,我跳窗逃跑。户主是个暴躁的中年白人,在后头吼说,我再敢去,就要我好看。

    “我好一阵子没敢再去,但有一天,饿得实在受不了,又转悠到那一片,发现他们家屋里桌子上有吃的。

    “那人也在,正对着电视机健身,中途转了个身,我吓得想跑,但是他好像没看见我,又转回去继续健身,过了会儿就离开客厅了。”

    他的口气不对,岑今紧张地问:“陷阱吧?”

    卫来低头啄她嘴唇:“真聪明。”

    “我又在门口观察了一阵,觉得没什么异样,就偷偷跑去开门。我身上带了铁丝,拧不开的门,我可以撬。

    “刚碰到就被电了,没电晕,电飞出去一米多,左半边身子都是木的,嘴巴里一股金属味。我都佩服我自己,看到那人出现,我居然爬起来就跑,拼命跑。

    “一直跑回唐人街,我才发现左边的手臂不能动了。我当时很慌,害怕这条手臂是不是要废了,又不敢跟人说,说了太丢人……也没钱去医院。”

    岑今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她伸手回搂住他,轻声问:“亲亲我,会不会让你好受点?”

    卫来笑:“会,不过等会儿亲,让我说完。

    “我还算幸运,担心了一夜,第二天,发现手臂又能动了……但是从那以后,有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压低声音,“每当我有什么强烈的感觉的时候,比如恐惧、狂喜,或者紧张,我的左臂会先于其他的感官,第一时间察觉到。”

    他横过左臂给她看:“就好像有一股电流,从腕根到肘心……真奇怪,是不是?”

    是好奇怪,第一次听说。

    卫来说:“一提到这件事,我心里就特难受……要亲好久才能缓过来,来,亲亲。”

    真是胡说八道。

    他低头吻她,岑今咯咯笑着避过,手指摁住他左臂内侧,说:“我有个问题啊。当你情绪特别强烈的时候,你的这个手臂会抖个不停吗?像……帕金森综合征那样吗?”

    卫来面无表情:“你再说一遍?”

    岑今忍住笑:“会不会是电击让你这条手臂提前老龄化,所以一有情绪就控制不住?那这就是一种病,跟奇怪没什么关系,应该早点看医生……”

    卫来说:“等会儿……我把压在心底很多年的、挺伤感的秘密告诉你,你给我下一个帕金森综合征的结论是吗?”

    他伸手拽开她环住自己腰身的手:“去,去,跟你这种人,没法分享秘密。”

    岑今笑得收不住:“别啊,不是说要亲亲吗?”

    卫来说:“别做梦了,今晚你都别想亲亲了。”

    他搡开她,帘子一撩进了洗澡间。隔着一层帘布,岑今还不死心:“真不亲了?”

    卫来打开水龙头,把脑袋直接送到水龙头底下,说得含糊不清:“岑小姐,别打扰人洗澡好吗?”

    就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果然,洗好了出来,她笑眯眯盯着他看,还拍床边:“来,坐这儿,说会儿话。”

    卫来过去坐下,拿换下的衣服擦拭湿漉漉的头发,目不斜视:“岑小姐,说话可以,别动手动脚啊。”

    岑今偏挨过来:“动手动脚怎么了?”

    卫来说:“咱们保镖也属于卖艺不卖身的,你要是骚扰我,我可以向沙特人投诉你的。还有啊……沙特人雇你来谈判,要是知道你跟虎鲨拉了一晚上家常,会作何感想啊?”

    岑今一条胳膊支到桌面上,托着腮看他,似笑非笑,说:“傻子,第一轮谈判已经结束了,你知道吗?”

    “哈?”

    谈了吗?什么时候谈的?第一轮都……结束了?

    卫来正想说什么,舱外忽然传来一声枪响。

    他骤然色变,一手揽过岑今的腰,迅速把她护压到身下。与此同时,他伸手抓过那盏渔灯,往桌角狠狠一磕。

    哗啦一声,外罩玻璃碎了一地。

    灯灭了,隔间没有窗,瞬间漆黑,有人凄厉地惨叫。岑今急促的喘息响在他耳边,似乎想说话。

    卫来说:“嘘……让我听一下动静。”

    他凝神去听,有那么一小会儿,有嘈杂声传来,但都是索马里语,听不懂,然后惨叫声忽然消失,没动静了。

    不像是船上哗变,否则早有人破门而入了——虎鲨应该还是控场的老大。

    那这枪声是……走火?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外头传来脚步声。

    卫来低声吩咐岑今:“蹲到门边的角落里去,那里是死角。其他听我的,见机行事。”

    岑今点头,摸着黑过去。卫来从行李包里翻出那把沙漠之鹰,屏住呼吸靠蹲到门边。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门缝下微透的那线光蓦地黑下来的时候,卫来一把拉开门,枪口直直抵住那人胸口。

    居然是沙迪。

    他还在嚼茶叶,吃了这一吓,嘴里的茶叶都差点儿喷出来,说:“嗨!嗨!”

    第一反应很真实,不像是图谋不轨,卫来收回枪,皱着眉头看他:“你在这儿干什么?”

    说完看了看廊道,左右都没人,应该没埋后手。

    “巡船啊,船在海上的时候,每晚三次,这是规矩。”

    “虎鲨呢?”

    “在驾驶舱,打牌。”

    “刚才有枪声。”

    “是啊。”

    妈的,居然一脸坦然。

    卫来纳闷了,那是枪声啊。

    “走火?”

    沙迪摇头:“不是。”

    “为了招待岑小姐,不是做了很多菜嘛,吃不完,最后虎鲨说,拿出去给大家分了。

    “不够分,有两个人抢罐头,开枪了。”

    卫来头皮发奓:“抢罐头?”

    “是啊。”

    “是不是有人中枪?我听到了惨叫。”

    “是啊,扔海里去了。”

    “被打死了?”

    “没有,扔的时候还没断气,但迟早要死的。船上没药,也没医生,有也救不了。”

    沙迪耸耸肩,像在说一件司空见惯的事,说到末了,又从兜里掏出一小撮茶叶,补进嘴里。

    关上房门的时候,卫来觉得脑袋很蒙,心脏附近一圈凉飕飕的。

    为了抢罐头开枪,这里的价值规则是什么,一粒子弹不比罐头贵吗?

    他转头看蹲在角落里的岑今:“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卫来苦笑,缓缓坐到地上:“不觉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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