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今的酒意渐渐上来,催着他走。
卫来笑:“这么想我走?”
岑今也笑:“我不是让你选,我是打发你——也就剩你没打发了。”
她把下巴搁到桌上,看蜡烛融在桌边的滴挂,伸手一根根掰掉,像在数数:“我都计划好了,别墅的租约就到四月,那些我觉得跟我有过瓜葛的人,不管人家还记不记挂我,我都去了断了……”
世事真是荒唐,人生进入倒计时,最后的分秒,越走越窄的路上,忽然迎面撞上他——她总是差了那么一点运气,他要是来得早一点,或者晚一点,都好。
自己也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认识一个人都嫌不够,她居然会爱上一个人。
她撑着手臂站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去床边,低声说:“还有啊,我的礼服好可惜,那么好看,你不让我带,到时候都不能打扮一下……”
她把自己摔到床上,呢喃着,慢慢蜷缩成一团。
卫来问:“上帝之手会拿你怎么样?”
岑今拿枕头堵住耳朵,声音闷且不耐:“不知道,审判吧,就像上法庭一样,你交一个证据,我交一个证据……”
她渐渐睡着了。
在最悲伤的时刻,居然做了一个很甜的梦。
梦见自己是一棵树,浓密的叶子是所有的牵挂,然后一夜朔风,暴雪满地,枝折叶散,她只剩了光秃秃的大枝丫,像被拔了毛的鸭子一样自惭形秽。
很远的地方,排着队的樵夫列队行进,锃亮的刀斧在冷太阳下闪着寒光,就要过来把她砍成柴火,片片烧掉。
树下忽然有动静,她低头看,看到卫来提着油漆桶,把她的枝条一根根刷成绿色。
她奇怪,问:“你在干吗啊?”
卫来说:“嘘,别说话,我要把你打扮成圣诞树,这样就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她说:“圣诞树不是你吗?”
卫来拎起一个小礼物,细细绑在她的坠枝上:“也是你啊。”
车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岑今睁开眼睛,恍惚了几秒——屋里没有人了,门半掩着,天将亮而未亮,雨后湿白的雾气在门外飘。
她忽然反应过来,跌跌撞撞下床,冲到门边。
原本停放那辆吉普车的地方,空了,像极了这一刻她的心情,如释重负,又空空如也。
岑今盘着腿在门口坐下来,一直坐到人声渐起,旅馆老板过来送早晨的咖啡。
老板看看她,又探头看屋内,憋了满脸的问号。岑今不理会,伸手把两杯咖啡都取下,不放糖,咕噜噜喝完一杯,又一杯,然后拿手背抹了抹嘴,说:“今天退房。”
行李包还在,岑今略翻检了下,没有什么可替换的衣服,意外地找到一根挂链,下头坠了个小贝壳的吊坠,试了一下,可以打开,里头是粗制的口红。
岑今笑。他拿掉她的晚礼服,还她一件改的衬衫;拿掉她那么多化妆品,还她一个做工粗劣的口红。
但她居然心里有欢喜,觉得这买卖公平合算。
她拽着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对着镜子仔细梳理头发,用指腹揩了口红,一点点给嘴唇上色。
刀疤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等了一会儿了,正拿一个空的高脚杯去撞另一个,合着眼睛,听薄玻璃磕碰的轻响。
眉心一凉,有枪口抵上。
岑今笑起来,睁眼看刀疤:“这就是你们惯用的伎俩?你以为,枪口抵到我头上,我就会吓得腿软,然后跪下招供是吗?”
她拨开刀疤的手。
“我对你们上帝之手关注的可不是一点。几乎是刚有风声传出,我就注意到了。”
刀疤冷笑:“是啊,你心里有鬼。”
岑今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我听说,你们自诩‘公平、公正、不暴怒、不盲目、不错杀、不放过’。你们会给出审判,疑犯认罪之后,证据确凿,才会执行惩罚。”
“是。”
岑今说:“真是吗?开始我也以为是,所以我一直觉得,有这样一场审判也挺好,反正是针对我个人,也不会连累谁。”
她盯住刀疤,眸光渐渐收紧:“但我的保镖是怎么回事?他有什么罪,你们问都不问,直接请了狙击手射杀他?你们在公海上引爆快艇,有给过我审判吗?就算你们有大把证据,你们听我自辩了吗?我认罪了吗?”
刀疤一时语塞,顿了顿说:“这个我要解释一下,岑小姐,你的案子很特殊,上头指明了你必须接受审判,也就是说我的任务是带你回卡隆。我没想过要杀你,当时快艇上放了炸药,只是想作为威慑,但是后来事情发生得太突然,AK是个新手,过度紧张之下引爆了船……他已经被责令退出了。
“至于卫先生……我非常抱歉,好在没有酿成严重的后果。这确实是我个人行事偏激造成的,事了之后,我会如实向上汇报,有任何惩罚,我也接受。
“岑小姐,我们有不同的追缉分队,负责跟进追捕不同的战犯,我想即便是最正规的执法机构,也没法保证事事尽善尽美。希望你不要因为我个人失误,质疑整个组织——我们或许偶尔走偏,但这跟你手上的保护区沦为害人的魔窟,完全是两回事。”
岑今笑出来:“不错啊,聊事情不走题,所以,我要被带回卡隆?”
也挺好,起于斯,终于斯,她也有三年多没回去过了。
起身的时候,她问了一句:“为什么我的案子很特殊?”
“因为指控你的人,是很重要的人物。”
岑今咯咯笑起来:“是总统吗?他知道给我发错了勋章,觉得没面子,想要回去是吗?”
忽然又想起什么,她说:“还有,我怎么觉得,对比之前,你的态度有所转变呢?”
刀疤回答:“因为天亮的时候,卫先生来找过我了。”
岑今的脑子里忽然空了一下。
她扶住桌边,觉得自己像个塑料充气人,身上被划了道口子。之前跟刀疤对答时硬攒出的士气,忽然就泄了出去,整个人软得轻飘飘的,没有分量,连声音都有点飘:“他还没走吗?”
“卫先生给我讲了保护区的另一个故事版本,我虽然并不相信,但是平心而论,也确实不能排除有这个可能。
“另外,他质疑我们不公正,理由跟你前面说的一样,因为我们在公海引爆快艇,又找狙击手射杀他。他说,除非全程陪同,不然他有理由怀疑所有的审判都是暗箱操作。”
岑今听不进去——卫来还没走吗?
“……他保证不带任何武器,我们同意他去卡隆。岑小姐你收拾一下,车子在外头等着。”
岑今跟着刀疤出了旅馆大门,近门处停着两辆白色面包车,再远些的地方,是那辆敞篷吉普。
她走过去。
遮盖的棕榈席已经掀了,大概是下了那么久的雨,早浸透了。卫来埋头在车前盖里,也不知道在检修什么,然后起身,砰一声盖上车盖,一抬头就看见了她。
卫来笑,问她:“睡得好吗?”
岑今轻声说:“怎么没走呢?”
“走了啊,不是开车走了吗,‘走了’的动作已经完成了。怎么样,当时看着我走了,心情如何?”
心情吗?
不想再去回忆,只知道,忽然又能看到他这么笑着同她说话,全世界都不重要了。
岑今说:“这就是你的‘撂挑子走人’啊?前脚走了,后脚再回来,为什么又回来啊?”
卫来说:“昨天你睡着之后,我想了很多,终于明白你为什么特别执着于六年前想要我去救你。
“我们都知道,回到六年前,是不可能的事——但我不能既错过六年前,又错过现在。
“你不想活,上帝之手又想你死,我要是真走了,一切就在这里到头了。只有不走,才有希望。
“我当然可以骗过刀疤带你逃,但逃脱了你也未必开心。我觉得,也许能有一场审判,对你来说是好事。审完了,心结也就打开了。”
岑今低声说:“也许审判的结果很糟糕呢?”
“岑今,如果别人指证你的根本不是你做过的,为什么要因为走投无路去背这个罪?我和刀疤聊了,如果你说的故事是真的,你也是受害者。历史政治,你比我懂——二战中,真正的甲级战犯都没有全部被判死刑,为什么你要死?”
岑今笑起来:“因为没证据。热雷米死了,瑟奇死了,死无对证,我完全可以是一个心机叵测的女人,编了故事,把一切往死人身上推。”
卫来无所谓:“找找看呗,不就没证据吗,又不是天塌下来了——做个约定好不好?”
他伸出手,见岑今不动,索性直接挑起她的小手指,勾紧。
他说:“这样,不管前路如何,我陪着你走到不能再走。没证据也不可怕,不就那几种可能嘛,你活着,我养你;你坐牢,我陪你;你死了,我给你收尸。跳不出生死,生死我都管,嗯?”
岑今笑,下意识勾紧他的手指。刀疤那边的车摁了声喇叭,大概是提醒他们要上路了,卫来挥了挥手,说:“马上。”
他收回手时,停在她脖颈上,挑起那根项链摩挲了会儿,忽然单手用力,扯断了,向着身后的林子狠狠一抛。
岑今惊讶地看他。
卫来说:“别急着给自己定罪,换了别人,在那种情况下,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好。”
他扶住岑今上车,车子启动的刹那,岑今忽然轻声说:“卫来?”
“嗯?”
“我那根链子,是白金的。”
启动声歇下来,卫来皱了皱眉头:“贵吗?”
“有点吧。”
卫来顿了一下,说:“那还是捡回来吧。”
岑今看着他跳下车子。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她仰起头,看雨洗刷后的天。
前路如何,审判如何,能不能找到证据……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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