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死这件事不可怕,我已经做了很久的准备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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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面的墙,平面的字,身后却有一个恢宏复杂的立体世界。撇去施暴者和受害者的身份,其实都是人。是人就有情感、牵挂、朋友、家庭、维系,每一根线牵出来,都足以让人欷歔。

    卫来问岑今:“如果是你,你会写什么?”

    岑今拈了支笔在手上,在墙上找来找去,最后寻到个稍微空白的地方,踮起脚尖,写了行字。

    她写的是:愿卫来一生平安。

    落款:岑今。

    卫来笑:“你这个人,写不好中国字,‘今’字老顿笔……”

    眼眶酸涩,有点说不下去,他顿了顿又笑:“你这样不道德你懂吗?”

    岑今说:“我也知道,这种时候,我不应该再有煽情的举动,加深你的牵挂。也许我应该表现得冷漠一点,赶你走,说我从来没爱过你,一路上都是逗你玩的,但是啊……”

    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怕我真的没时间了,我觉得我留给你的,必须是我真实的心意。

    “如果没有你的话,现在应该是我这辈子最解脱的时候。死这件事不可怕,我已经做了很久的准备了。”

    她搂住卫来,把头轻轻倚靠在他胸膛上。

    “现在唯一牵挂的就是你,希望你好好的。不管结果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的,我们约定过的。好好生活,吃好睡好,纪念日给我送花,还有,不管你以后喜欢上了谁,不准拿来和我比较,什么比我温柔比我漂亮,你滚蛋,不准比。”

    卫来失笑,他一手搂住她,另一手接下她手里的笔,看墙上那行字,然后把“卫来”两个字画进圆圈,打个箭头,送到落款的“岑今”旁边,又加了两个字。

    改成:愿我们一生平安。

    落款:岑今&卫来。

    两个人都在一起了,许愿就不能许得孤单。

    他低头吻她头发,说:“会有办法的。”

    回到房间,卫来倒头躺下,直接把盖毯拉过头顶。

    可可树坐在床上看报纸,过了会儿,报纸下移,露出眼睛。

    他说:“卫,你不要这么幼稚,从见面到现在,你都没跟我说过话。”

    卫来不理他。

    “我本来现在应该在乌达,抱着老婆亲热,为了你到这儿来,一点娱乐都没有,只能看报纸,都看吐了。这里连南苏丹都不如,在南苏丹,至少有酒喝……”

    卫来把盖毯拉下点,冷笑:“为了钱来的吧,跟我对碰,有意思吗?”

    可可树说:“怎么说话呢,我老婆所有的金首饰加起来,至少一斤重,我像是在乎钱的人吗?我八岁之前就没穿过内裤,我像是扛不住穷的人吗?”

    生活中真是充满太多疑问了:八岁前没内裤穿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是我跟麋鹿商量的,知道一般人制不住你,我专门过来看着你的,以免你被女人迷惑,走错了路,以后后悔都来不及。那个岑小姐,我也听说了,你不要被她的花言巧语给骗了,卫!她是作家,故事随口就编的。”

    卫来纠正他:“社评家。”

    可可树觉得没什么不同的,会写字的都是作家。

    他越说越来劲:“女人都会撒谎的,我老婆买衣服,报给我的从来不是真价,我只是不说破。卫,男人可以装蠢,但不能真蠢!”

    卫来说:“岑今说的是真的。”

    “证据呢?”

    “暂时没找到,会有的。”

    “要找多久,一百年吗?”可可树神气活现,“卫,你这话传出去,人家会笑死的。从此以后,那些罪犯都嚷嚷:‘我们是冤枉的,证据只是暂时没找到!’然后个个活到老死,这世界不是都乱套了?

    “总之,你不乱来就没事,我就是防着你乱来的。”

    说得兴起,可可树将报纸一扔,过来蹲到卫来床边:“要不……甩了她?分了就没事了。”

    卫来冷笑:“如果你老婆有了麻烦,你会甩了她吗?”

    “会啊,再娶一个嘛。”

    卫来气得伤口都疼,顿了顿,突然翻身下来,两步冲到对床,举起那个鲨鱼嘴,狠狠扔了出去。

    一秒钟的死寂之后,可可树大怒:“妈的有事说事,你扔我鲨鱼嘴干什么!”

    当晚,可可树发誓,天亮之前都不会跟卫来讲话了。

    第二天,可可树醒得早,想跟卫来打招呼,忽然想起过节还没清,一张脸立刻垮下来,动作很重地刷牙洗脸,门一摔,出门溜达去了。

    卫来不受影响,盖毯一拉,照旧睡得四平八稳。

    半小时之后,可可树忽然冲进来,大叫:“卫!卫!你猜我看见谁了?”

    他冲到床边,把报纸翻得哗啦响,卫来撑起身,头有点昏沉:“看见谁了?”

    可可树完全忘记了和卫来尚在冷战这回事,唰地抽出一张:“找到了。”

    他把报纸送到卫来面前。

    一大张照片,占了报纸半幅,上头有七八个人站立着鼓掌,标题是——国家纪念馆获批,即将开工。

    卫来懒得看大幅的报道:“什么意思?”

    “四月之殇六周年,有纪念活动,国家纪念馆的设立得到批复,这几个人都是高官,中间那个就是总统。”

    卫来还是有点发蒙:“你看见……总统了?”

    可可树摇头,指向边上的一个:“这个,至少是卡隆现在的第四或第五号人物,下面特别提到他了,你自己看。说他上位很快,尤其是他主张追缉战犯,很得民心。几年前他还组织游行示威,指责政府追缉不力,后来大选获得票数支持,又得到当权者赏识,步步高升。”

    卫来反应过来:“你在门口看到他了?”

    “是啊,他从一辆防弹车上下来,被几个人簇拥着。那架势,我保护的人多了,一看就知道是大人物,旁边的都是保镖。我就说眼熟……”

    话还没说完,卫来忽然劈手拿过报纸,起身出去了。

    可可树探头,看到卫来在院子里拦住了刀疤。

    卫来把报纸送到刀疤面前,指着可可树说的那个人:“这个人,是来听审的?”

    刀疤斟酌了一下,可能觉得瞒着也没太大意义,于是点头:“是。”

    “你说岑今的案子特殊,就是因为卡隆的高官关注?”

    刀疤不否认:“一来性质的确恶劣,二来高官关注也是原因——这很奇怪吗?上头特意打过招呼的案子,执行者总会更慎重点吧?”

    卫来冷笑:“可以啊,你们的关节都通到政界去了。”

    刀疤耸耸肩:“告诉你也没什么,这位恩努先生本来就是上帝之手的创始人物。战后,政府在追缉战犯上不是很积极,他代表了一种政治意见,组织过游行。他和支持者们被催泪弹驱散的画面,至今在有些节目里还能看到。

    “最初上帝之手的规模很小,不比你背后的保镖代理大多少——它是随着恩努先生在政界的一路走高而壮大的。联合国在卡隆设有针对屠杀事件的专门刑庭,六年了,起诉了不到二十人,花了三亿多美元。这进展,政府都坐不住了。据说内阁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一直在秘密讨论把上帝之手整编成刑事法庭的辅助机构,时间问题而已。”

    卫来半天才说了句:“那恭喜你们了。”

    这是好事,但不是好消息。上帝之手即将整编,以后国家力量可以更名正言顺地介入和支撑,岑今即便能够逃亡,舒心的日子也不可能有。

    也许,唯一的希望真的如刀疤所说,就是寻找证据。

    但证据在哪儿呢?

    审判定在晚上六点,这之前,卫来给麋鹿拨了个电话。

    麋鹿苦口婆心:“卫,真不是跟你对着干,我跟对方沟通了很久,对方就一个要求:证据拼证据。到时候,你要尊重审判结果。”

    卫来问:“你相信岑今的话吗?说真话。”

    麋鹿沉默了一下:“你知道的,我一开始就觉得她奇奇怪怪的。她那么精明,编一个几乎找不到破绽的故事不难啊。”

    卫来苦笑,顿了顿说:“这样吧,结果没出来之前,你还是尽量帮我忙。你翻一下岑今的社论,据说她有风格上的大转变,我想知道具体时间。还有,热雷米被谋杀,我想知道再多一点的细节。”

    卫来放下电话,可可树斜眼看他:“有用吗?”

    卫来说:“这就好像挖井一样,你挖到两米就撂挑子不干了,你永远没水。”

    如果一直挖呢,也许依然没水,但只要铲子不停,下一刻就会有希望。

    而希望没有耗干之前,他不准备停手。

    六点。

    审判在疗养院角落处一间不起眼的屋子进行,形制仿通用的刑庭格局。陪审团有十多个人,有两三个戴口罩帽子,并不想暴露面貌,而其他人似乎见惯不惊,并不好奇。

    角落里辟出一块,作特殊旁听席。卫来一眼看出包边的都是单向镜,外头看不到里头,但里头可以看到外头。

    卫来对可可树示意:“那个大人物,大概就坐里头。”

    可可树很警惕:“卫,我告诉你,你可别动什么绑架人家当人质的念头。”

    卫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看到岑今进来。

    她的精神还好,没什么表情,目光浅淡地扫过他,很快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一整套的宣布开庭程序,卫来听得如风过耳,烦躁着为什么庭审纪律都要申明那么多条。

    代表上帝之手主控的是个中年女人,文质彬彬,读起诉书等于把保护区的过往梳理了一遍,而还没等她读完,庭下已经一片哗然。

    岑今坐着不动,好像听不到那些窃窃私语。

    轮到岑今做陈述,她的语气并不激烈,给出另一版本,把起诉里的不实部分一一否认。

    控方询问她时,可可树已经打了两个呵欠,胳膊肘捣了捣卫来,低声说:“这也太无聊了,打一架多干脆。”

    卫来在心里说:那是因为你不关心。

    他没有漏过每一句对答,头皮一直发紧。

    那个中年女人问得不紧不慢,十句有九句是“是不是”式的。

    ——“是不是你建立了保护区?”

    ——“你的同事失去音信之后,是不是你主动和热雷米、瑟奇进行了合作?”

    ——“是不是你召集了小部分避难者,向他们传达了逃难船的消息?”

    ——“后来,你是不是清楚地知道,这是一条死亡路线?”

    岑今一路都答“是”,声音越来越低,停顿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卫来几乎坐不住,但无计可施。

    有女证人到场,幸存的175人中的一个。法官问她:“你觉得在保护区,谁是真正的主事者?”

    女证人看向岑今:“是岑,我们都知道她为国际组织工作,联合国的车队撤员时,她是获准上车的……热雷米和瑟奇后来才加入,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岑说他们也是志愿者,我们相信岑,所以我们也相信他们。”

    岑今的身子瑟缩了一下。

    而意料之中的,真正让人崩溃的是证据环节。

    那个中年女人首先出示了一份清单:“这是292名保护区人员的名册清单,六年前热雷米交出的原件是175名,保存在国家档案中心。我们经过比对,确认292人中,175名符合原件,117名在失踪者名单里。”

    但她没有说出名单的来源,只是说来自上帝之手的一位重要人物:“正是因为他给出了揭发的信件,指出这个保护区的秘密,又给出了名单,我们才开始去怀疑热雷米这个戴着无数光环的人物,否则真相还不知道要被湮没多久。”

    卫来的目光落在那个特殊旁听席上。是恩努吗?当时他应该不在保护区中,不然媒体早把这段经历挖出来了。他有亲友在那里罹难吗,否则他为什么这么关注岑今的案子?

    出示的第二类证据,是当时保护区里避难者的信件和日记。

    中年女人读的内容都很关键。

    ——“包括我在内,岑的房间里只有八个人。岑说,大河上有一条船,船票很贵。但我们没有人觉得贵,和命相比,那真的不算贵……”

    ——“我注意到,已经有几次了,岑在半夜送走外勤,天不亮就起来等。他们凑在一起说话,很高兴的样子。我忍不住,找机会问了岑,岑说,只是转移了一些人去邻近的保护区……”

    照片和银行账户资料来自瑟奇,足以证明岑今和胡卡头目有交往。并且,从账面上看,她当初拿到的钱是最多的。

    而令卫来最意想不到的,是一段瑟奇的死前录音。

    审判室里静得可怕,录音机在放带,透过透明的卡壳,可以看到磁带慢慢地转。瑟奇惶恐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

    “真的是她主使的,我和热雷米都是听她的——我们是淘金的,我们不懂那么多,她是高才生,她知道很多例子,她教我们的,我们只是照做……

    “热雷米一直担心被她灭口,说她迟早会收拾我们,我们还做了应对,我一直不大露面,这样她就找不到我——热雷米死了之后,我找上她,她辩解说是事发了,卡隆的复仇者做的,还让我赶紧逃跑……”

    卡带停下。

    法官问岑今:“你是否和瑟奇有过上述对话,指出热雷米死于上帝之手,然后让他逃跑?”

    岑今沉默了一会儿,说:“是的。”

    卫来心头蓦地一沉。

    那个中年女人霍地站起来,语气渐转愤怒:“我提请刑庭不采纳被告的自辩内容,因为不可信。这个女人在撒谎。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热雷米并非死于上帝之手,在我们找上热雷米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庭下乱起来,议论声潮一浪高过一浪,可可树凑过来,问他:“你现在还相信她吗?”

    当天没有出结果,要综合各方意见作评议。

    但结果似乎已经显而易见——岑今先被带回去,起身时,几乎是迎着刀子一样的森冷目光。

    人员陆续散去,卫来坐在椅子上没动。可可树知趣地不说话,腮帮子一鼓一缩,百无聊赖地看屋子内外。

    末了,卫来说了句:“我去看看她。”

    这第二次探视,气氛明显凝重。门口的守卫增加了,虽然不至于贴身紧跟,但是也不允许关门。一切举动都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进行。

    岑今的情绪明显很低落,见到幸存的保护区证人,对她冲击很大。她说起那个女人:“叫阿西娜,是最早进保护区的,那时候16岁,一直哭。我安慰了她很久,后来教她包扎,让她给我打下手——你听到她自陈身份了吗,她现在是个护士。”

    她居然还有心思关心这个。

    卫来打断她的话:“热雷米,还有瑟奇后来找过你的事,你没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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