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我要所有事情大白于天下,我要黑的归黑,白是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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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来起身,顺手拿过手机,上头有一条短信,麋鹿的。

    ——明晚九点,酒吧。

    他想了好一会儿,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短信里的“明晚”,应该就是今天。

    受戴帽节的影响,酒吧里人不多,连埃及艳后都没来上工。埃琳和阿莎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不完的话。

    麋鹿来得很准时,门一推开,直奔卫来坐的那张桌子——自桑拿房那一别后,这是第一次见面。

    麋鹿想必又有千言万语,如同努比亚的沙暴倾泻。卫来防患于未然,防他行事夸张,还要防他揶揄嘲笑。

    “别叫我圣诞树,别上来就抱,老实坐下,敢笑我爱上客户,你就滚蛋。”

    真是刀刀都砍在了要处——麋鹿僵了半天,一脸的欲求不满,终于悻悻坐下。

    然后他把拎着的包摆上桌面:“沙特人把你的报酬打过来了,知道你喜欢现金,但不喜欢面值太大的——换好了。”

    卫来拉开包链,略扫了扫,忽然想起什么:“帮我捐了吗,割礼的那个?”

    麋鹿说:“真捐啊?”

    卫来斜了他一眼:“有点心疼,但说过的话又不能收回来。”

    麋鹿惊喜交加:“卫,你居然知道心疼钱了?这一个月真是没白过!捐一半,还剩一半,剩下的,你不会再去拉普兰包船了吧?”

    卫来没吭声,顿了顿,问他:“剩下的钱,够买下我住的那套公寓吗?”

    麋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想买房?”

    卫来轻描淡写地说:“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他招招手,示意埃琳上两杯黑啤。

    麋鹿忽然想起了什么,打量了他一回,觉得他情绪还算稳定,应该不会避讳。

    “有件事,你可能感兴趣。记不记得……你让我打听热雷米一案的细节?”

    卫来看他:“怎么说?”

    “我花了些钱打点,和警局内部的人通了关节。据他们说,这案子没销,但也没进展,所以他们又倒回去,把一些排除了嫌疑的人拿出来查,其中就有岑小姐。”

    “然后呢?”

    “就在来的路上,他们给我更新了进展。说是昨天,法国警方收到一封来函——卡隆的上帝之手宣称对三年前热雷米被害一案负责。”

    卫来一愣。

    麋鹿啧啧:“没想到吧,收到来函的当天就结案了,据说还吃了宵夜庆祝。”

    卫来喃喃:“是没想到……”

    他轻笑起来。

    这算是绝处逢生吗?一路走来,都是上帝之手想要岑今的命,临到末了,为她扫平最后一道障碍的,也是他们。

    他说:“岑今还是很会选,恩努是个能做事的人。”

    麋鹿冷笑:“她当然会选,选你不也是选对人了嘛,就是在保护区里瞎了眼……”

    卫来面色一沉:“在保护区里她没得选。”

    麋鹿沉不住气:“还为她说话呢,害得你差点儿死了。如果那个狙击手再高明那么一点,如果当时不是我让可可树小心那三个保镖,你现在在哪儿呢?你还做得成圣诞树吗?早烧成灰了吧。”

    卫来沉默了一会儿:“从虎鲨的船上下来之后,路线就一直是我在定。我问她:‘你跟着我走,我真把你带进危险里,你会怪我吗?’”

    “她回答说:‘跟着你走,又不是说着玩的,是我的决定。真的遇到危险,愿赌服输,有一半是我的责任,只怪你一个人就没劲了。’”

    麋鹿听得一头雾水:“你想说什么?”

    卫来问他:“知道我为什么拼了命地帮她吗?”

    “因为你被女人迷昏了头呗。”

    卫来大笑着端起黑啤,和麋鹿碰了个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放下:“我喜欢她,当然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和她在一起,这么久以来,哪怕是关系已经很亲密了,她都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请你留下来陪我’‘请你保护我’‘请你不要扔下我’。

    “她明明就很危险,都做了我的女人了,为什么不提点要求?你知道吗,我给她买过……两块披纱,不对,披纱人家没要钱,只买过一个当地人的粗制口红,很便宜,大概连半欧都折不到。你在酒吧给个漂亮姑娘买杯酒,大概都不止这点钱。

    “你喜欢上一个姑娘,要么拼命为她散钱,要么拼命对她用情。她什么都不要,是你,你怎么做?

    “前半程我保护她,是沙特人给的钱;后半程她说不想雇我,我逼着她写下欠条,是我的决定。

    “我还没见到她,就知道她收到一只断手;我去签约的时候,就知道有人闯进白袍的房间;还没上虎鲨的船,快艇就在公海炸飞了——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清楚地知道会面对什么。说白了,愿赌服输,对方出的是狙击手也好,火箭炮也好,我都有心理准备。

    “我拼命去帮她,想把她的一切危险都格挡开。上帝之手是她创的还是热雷米创的、可可树创的,其实没太大区别。就算刀子是握在她手里的,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自杀,我还是会上去阻止。”

    麋鹿听得云里雾里:“那你还是气走了啊……”

    卫来冷笑:“怎么着,男人还不能有点脾气了?她六年来过得那么痛苦,我没有资格指责她什么,甚至挺心疼她。但一码归一码。

    “从感情上来讲,我就是心里不舒服。我不想很大度地笑笑就算了,不然多憋屈,所以要走。在关键问题上,我得有个态度,不然以后不被重视,没地位。”

    麋鹿张口结舌,半天才说得出话来:“卫,当年我和我老婆吵了架,都是伊芙离家出走,我去追……我从来没听说,一个男人走了,让女人来追的……

    “她要是不来呢?那个岑小姐,看起来挺心高气傲的。

    “这都好几天了,她都没来。卫,说不定还是要你回头去追,脸往哪儿搁啊?不过没关系,反正你脸皮厚,当初你还说绝不跟客户发展除了钱之外的关系……”

    卫来咬牙,手里的黑啤正想兜头泼过去,墙壁上的挂钟忽然报时。

    十点,新闻时间。

    常客都知道规矩,在埃琳的酒吧,新闻时间如同停火协定,不管你在忙什么,不管你是否真的关心,手头事都得停下,全情投入。

    今晚的重磅新闻来得突然。

    播报者抑制不住声音的激动:“今日,僵持了一个多月的沙特油轮天狼星号劫案取得重大进展。下午三点,按照海盗的要求,沙特方面动用水上飞机,将装有300万美元赎金的邮包空投到海盗指定的海域……”

    麋鹿双眼放光:“卫!是天狼星号!”

    只恨不能大声嚷嚷,让全酒吧的人都知道,这事他有份参与,还见过白袍。

    不消他提醒,卫来在看了。

    画面上,水上飞机投下邮包,邮包上很快张开橘红色的降落伞。镜头下方,几艘海盗的快艇在海面上快速绕行,画出巨大的白色浪圈。

    每个人都或蒙面、或拿衬衫包住头,画面颠簸而模糊,分不清船上的那些身影哪个是虎鲨,哪个又是热衷于给他嚼阿拉伯茶叶的沙迪……

    酒吧里,人人看得聚精会神,卫来就在这个时候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公寓楼外很冷清,这一晚所有的热闹大概都聚在戴帽节了。卫来倚住墙,低头衔住烟点上,吸了两口,微弹烟身,看烟灰落下,散失在水亮冰冷的路面。

    十多天前,他还在船上。那两天,红海的沙暴长蛇般拖行肆虐,船上时刻都很热闹:虎鲨暴躁谨慎,沙迪不紧不慢,还有仗势欺人的小海盗,抓住每一个机会耀武扬威。

    而现在,他们被一道电视屏幕分割,万里之遥。

    现在,海盗们在分钱吧,几乎能想象出那场面,免不了争斗、鼓噪,还有整齐划一的:“Money!Money!Money!”

    南码头的方向,又一拨欢呼的、被距离和高低不平的房屋稀释了的声浪传来。

    真热闹。

    一生中,太多路遇的热闹,无数人聚在一起陪你喧嚣,却太少人能陪你寂寞。

    左手臂上,腕根处,一线酥麻微微探头,慢慢地向着肘心游走。

    安静的街面上,响起脚步声。

    卫来忽然不动,只烟气飘到眼前。

    他没有抬头,看到一道被拉得太过纤长的影子,慢慢和他的融在一起。然后,那个人,穿棕色高跟的小羊皮靴,站到面前。

    卫来笑,单手弹了弹烟灰,另一只手伸出去搂住她的腰,带进怀里,听到她说:“卫来……”

    卫来说:“嘘……让我抽完这支烟。”

    街道那么安静,烟身过半,冰冷的墙面浸得他后背发凉,怀里却是暖的。这暖浸到心里,心也是满的。

    他喜欢坐在高处,听城市声浪,俯瞰行人如游蚁般来来往往。

    麋鹿和可可树都跟他上过屋顶,也都问过他,到底能看到什么。

    他回答:“人气呗,人会发出体味、气息,会说话、打架、交流情感、歇斯底里、要死要活,所有这些都要用到气啊。”

    可可树说他胡说八道。

    逼急了,他又答:“能看到很多故事,发生的、发酵的、消失的。”

    其实他还是胡说八道。

    他只不过喜欢看那些人,尤其是那些不急着赶路的人。那些人,通常三三两两。

    有情侣,或是甜蜜,或是拌嘴。

    也有一家人,父亲软语哄着小女儿,儿子撒泼放刁,把母亲气得无计可施。

    卫来每次都看着笑,一坐就是很久。

    他以为,这些在他身上都不会发生。

    他以为,他不过是一条和人群擦身而过的船,不耽误过一生,不耽误看风景,但也不会有人登临。他会一直随波逐流,在脱轨的人生里看人世间车行如梭,直到船板朽烂,锈在无人知晓的乱滩。

    卫来低头问她:“想好了吗?上了我的船,下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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