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党人以法租界为工作基地,和巡捕房里的人物,免不了要经常打交道。捕房中人吃的是外国公事饭,必须谨守本身的立场。他们知道法国人应付革命党人的问题,和他们同样的是左右为难:一方面必须敷衍当权的中国政府,如满清朝廷和袁世凯的“大总统府”,另一方面,自他们政府以至个人,一概希望中国革命早日成功。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和尴尬的处境下,黄金荣当时所决定的方针,是尽可能避免跟革命党人公开来往,但如遇有重大事件,或特殊紧急情况,则又不惜挺身而出,务期对于革命党人有所贡献。同时,自法国驻沪总领事以次,如公董局、警务处与巡捕房,一致有个默契,尽量拒绝满清和袁世凯政府不利于革命党人的要求,他们定了个不成文法,公然告诉革命党人:只要不藏军火,当可加以保护。
就在法大自鸣钟捕房里,黄金荣的学生,同时也是他手下的一名督察鲁锦臣,便是革命党同盟会的会员。杜月笙和鲁锦臣很要好,鲁锦臣也觉得这个小伙子颇有可取之处。当他和黄老板同在法大马路聚宝楼上吃茶,一面会晤大小三光码子,亦即替包打听们通风报信,勾当公事的朋友。闲来无事,他也曾讲些革命党的宗旨和事迹给杜月笙听。
和杜月笙同时成为鲁锦臣忠实听众的,还有绰号“闹天宫福生”的徐福生。
黄金荣二度进法捕房,老大宫给徐福生经营,不久徐福生奉师命将戏馆关掉,回到上海为老板效力,他这个人肚皮里多些墨水,于是在黄公馆跟杜月笙比较接近。两兄弟从鲁锦臣那边听来些国民革命的皮相之谈,在同孚里俨然成了专家。鲁锦臣的启发产生了两重作用:其一,使他们对于革命党,有了热心与好奇的心理,自然而然地愿意和革命党人亲近。其二,黄老板不便露面,而必须和革命党人有所联系,或者是要解决他们的问题,跑腿传话,每每总是派遣徐福生和杜月笙。
起先他们所接触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协助的事项,也无非排难解纷,向导保护,或者代办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情。但是,革命党人有时候受到清军的搜捕,清廷豢养密探的迫害,仅以身免地跑到法租界来,他们衣食两缺,无地容身,难免需要少数的接济,渡过眼面前的难关。杜月笙和徐福生不便去向黄老板讨,往往只有自己掏腰包。每逢有这种报效的机会,杜月笙不但悉索敝赋,而且极其心甘情愿。
那时候杜月笙偶尔会去说书场,或者听朋友们讲些“梁山义气”、“瓦岗威风”之类的英雄侠义故事,他的知识范围除了现实生活,便不出于“三国”、“水浒”、“说唐”、“七侠五义”等等小说的小圈子。他崇拜英雄豪杰,英雄豪杰在他的心目之中,比起满清皇帝、法国总统还要伟大更加了不起,他能替这样的大好佬跑腿当差,其本身便足以使他受宠若惊。
苦恼的还是自家收入太少,时间有限,力道实在不足。辛亥那年的某一天,他接受一项相当大的嘱托,这项重大嘱托使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另一方面,也叫他焦急忧悉,辗转难眠。
湖北的一批革命党人,他们那个团体的暗号叫“汉声”,“汉声”同志有五六个人秘密过沪,必须即日乘船赶回武汉。问题在于他们方才逃过清军的追捕,行李衣物全失,他们缺乏旅费,付不出旅馆房钱,甚至连吃一顿饭的钱都凑不出来。
是他们自动来找杜月笙的一另一位曾经得过杜月笙帮忙的“汉声”同志,偶然之间告诉他们:过上海时倘若发生困难,同孚里黄公馆里住着的那位杜月笙,同情革命,热诚慷慨,——不妨去找找他看。
这批革命党人,慨然被委以重任,而且“杜月笙”这三个字居然也在英雄豪杰辈中口耳相传,怎么能不使杜月笙兴奋若狂?他当时倾其所有,请那些“汉声”同志饱食一餐,住进栈房,然后他一口允诺,明天可以把必须的旅费筹到,让“汉声”诸公早日成行,以免耽搁了军国大事。
躺在床上想了大半夜,这笔旅费需要好几百块,叫他这抱抱台脚,吃份奉禄,一个月只拿三十只洋的小伙计从何筹措呢?黄老板那里只怕此路不通,邀会借贷自知没有这么大的周转能力,想动桂生姐私房钱的脑筋,——他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连忙自己告诫自己说:
“这是万万动不得的。”
桂生姐衣着永远平凡朴素,平底鞋,竹布短衫裤,清汤挂面,女学生式直头发,谁能想到这位其貌不扬的矮小女人,竟会是上海“白相人阿嫂的祖宗”,法租界的“老正娘娘”,精明强干,远胜须眉,而且当时便已是拥资巨万的一大富婆。
她私人所拥的钱统统瞒着黄老板,她有笔私房钱,有恃无恐,到处放利钱。经手往来,一概信托杜月笙。而杜月笙也能受人之命,忠人之事,不论输得多么急,逼得如何紧,他从不动用桂生姐一分一厘钱。
那一夜他转念头到这个上面来了,由此可知,他当时的心境是何等的焦灼。
第二天一早到了大马路上,灵机一动,给他想出了这么一条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忙不迭地跑去小客栈,和那几位“汉声”同志,交头接耳,细细商量。
实在是处境过于险恶,军情急如星火,而且,杜月笙一再强调他们所将攫得的是——“不义之财”,“汉声”同志无可奈何,唯有勉予同意。
当天夜里,杜月笙吃俸禄的那支赌台,正值“夜局”最热闹的辰光,珠光宝气,长袍马褂,场里进来了不少沪上富贾,北里娇娃;赌场老板笑口常开,到处梭巡,今晚又有大笔的洋钱可进。他一眼看见杜月笙,像煞有介事地也在执行抱台脚任务,记得他是“老正娘娘”桂生姐跟前的红人,赌场老板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
不一会儿,从大门外又走进来五六个面容严肃,神情紧张的大汉,他们像是瘾头极大的烟客,不约而同地,一个人手里拿一支香烟罐,赌场老板盯望着他们,心里不觉起了怀疑。这一帮人来得相当蹊跷,他们并不像是来赌钱的客人,分明是一道来的,进门后便立刻分散,五六个人各一张赌桌,他们所站立的地点,在赌场里分布得相当平均。
正自惊疑不定,一眼瞥见杜月笙在暗暗地出动了,他若无其事地,分别在那帮人身边转两转。于是,他气急败坏地跑到自己的身边来。
暗地里一拉赌场老板的衣袖,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赌场右边的写字间。
“怎么样?”赌场老板先开口问,“是啥个路道的朋友?”
“他们是革命党,”杜月笙压低了声音说,“这件事情很不好办。”
赌场老板想像中的革命党,是冲锋陷阵,三头六臂一型的人物。因此当他一听这三个字,立刻便吓得脸孔发白,目瞪口呆。
“他们跑来做什么?”
“破坏,”新名词从杜月笙嘴里脱口而出,“他们手里的香烟罐,是炸弹。”炸弹?轰然一响,血肉横飞,认真爆炸起来,那还了得?赌场老板吓呆了,他满头大汗,低声下气地央求杜月笙说:
“月笙哥,帮帮忙,你去跟他们拉拢拉拢,讲讲斤头,只要我能办得到,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于是,杜月笙应命前往,歇了半晌,他再回来,告诉老板说:
“这批朋友因为风声太紧,急于离开上海,他们想请有铜钿的人帮帮忙,借一笔路费。他们说:革命的人在为老百姓拼命,请你出点钱,似乎没有什么不应该。”
“当然当然,”赌场老板接口很快,他就怕时间一耽误,炸弹会在突然之间炸开,他急急地问:“他们需要多少路费?”
“八百块。”
开得出数目便好办,八百块钱,在赌场老板说来不过九牛之一毛。他欣然应允,打开抽屉数钱,点了八百元交给杜月笙。
踌躇了一下,杜月笙问:
“老板,你亲自去交给他们好不好?一回见面二回熟,你捐了这许多钱,也该彼此留个交情。”
“啊,不不不!”赌场老板惊得脸色又变了:“月笙哥,帮忙帮到底,火速把钱捐出去,请他们早一点离开,免得弄不好出大事体。”
拿了钱往外间走,杜月笙心花怒放,得意想笑,棘手之极的问题会这样轻易解决。赌场老板不肯跟“汉声”同志打交道,原来是他怕吃炸弹。怪不得他一直都躲在写字间里,连颗头也不敢伸出去。
“汉声”同志得到适时的接济,他们迅速撤离赌场。
翌晨,杜月笙替他们买好轮船票,约了徐福生两兄弟亲自护送这一行人登船。经常往来法租界的革命党人中,有一位昔年穷途潦倒,后来飞黄腾达,终于又潦倒穷途的人;他叫杨虎,号啸天,安徽人,他曾登门拜望黄金荣,毛逐自荐,很快地和徐福生、杜月笙结为要好朋友。
杨虎在海门住过很久,跟当地人士相当熟悉。海门有一位茅老先生,豪爽豁达,素重公益!茅老先生在上海十六铺开一个福安旅社,等于是海门同乡在上海的会馆,海门人到上海,多半住在福安。
辛亥那年杨虎到达上海,在福安旅社二楼长住二号房间,他整天在外流连,行踪飘忽诡秘。茅老先生因为那时候“世道”乱得很,“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他告诉茶房,不要去问那个年轻朋友的事。
阴历八月十九武昌起义成功,九月十二,上海的革命党人由陈英士领导发动,一百多位革命党员鼓舞成千上万的群众,包括敢死团、商团、义军,以大无畏的精神,用四十支步枪和少数土制炸弹,从沪南军营住地,一路鼓噪,向高昌庙江南制造局进攻。
制造局是中国最大的兵工厂,备有大量的枪炮弹药,当时的总办张楚宝,贵为合肥相国李鸿章的外甥,他有三百名卫队,都是剽悍善战的淮勇。张楚宝在革命党发动之初,早有周密的准备,他以六尊排炮、无数的小钢炮与水冷式机关枪,击退了仓卒成师,一半挥刀舞棒的革命大军,当场死一人伤二人。最糟的陈英士挺身劝降,被淮勇捉了进去。少数的炸弹用光了,四十支步枪敌不过机关和大炮,革命的群众只好纷纷退却。
当夜,上海县城的文武官员几已逃避一空,制造局提调李平书赞助革命,他和日清洋行的买办王一亭,亲赴制造局请见张楚宝,想为陈英士缓颊。但是张楚宝坚决拒绝。因而在午夜二时,革命党人又得商团之助,再度夜袭制造局。起先仍受阻于机关枪的猛烈火网,后来幸亏有人绕道局后,翻墙进去纵火,于是淮勇撤退,张楚宝带了他的帮办,乘小火轮逃往租界避难。被绑在长板凳上的陈英士,终于获救,旋即当选沪军总督。
上海在一夜之间幸庆光复,杨虎两次参与攻打制造局,他是很有功劳的。因此,辛亥革命前后,他都在沪军都督府里,担任军事方面的工作。
辛亥年同时参加攻打制造局,光复上海之役的,还有扬州人王柏龄,王伯字茂如,世代书香,文武兼备,长身玉立,风流倜傥,保定军官学校,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十期毕业,曾在沪军第一师担任军官,会攻南京,厥功甚伟。不久第一师改编为第七师,王柏龄任职如故。他在沪上时,曾与杜月笙、徐福生、杨虎时相过从。
杜月笙那时候还没有出道,不过他好交游,性慷慨,对两位革命党人行礼甚恭,王柏龄和杨虎,对他青睐有加,另眼相看。
1913年讨袁之役,史称二次革命,宋教仁3月21日被刺,孙中山先生三日后便赶返上海,他积极筹划立即讨袁的军事。南京方面,则由黄兴前往主持;上海这边,陈英士是现成的总司令人选,京沪两地得手,可能没有问题,问题在于紧扼长江咽喉的镇江、扬州一带,有一支极其剽悍的部队,徐宝山的第二军,他屹立京沪线的中间,大有举足轻重之势。
徐宝山,字怀礼,江苏镇江人,气宇轩昂,声音洪亮,世代以蔑匠为业,在镇江城里开设竹厂和竹器店。他和他的弟弟徐宝珍,自小便学篾匠。不过生性顽皮,好勇斗狠,仗着膂力过人,在市井无赖中争得一席之地,成群结党,经常惹是生非,他索性加入绿林,啸聚同伙,屡在杨仙州仙女庙、宜陵、大桥、郭村一带,明火执仗,拦路打劫,专做没有本钱的买卖。官兵捕快,一再兜捕,由于都凶悍异常,狂妄大胆,人人畏之如虎,于是他年甫弱冠,就当一群江洋大盗的头目。
当时两淮盐枭,多如牛毛,所谓监枭即为私盐贩子,他们大都从泰县贩运私盐,直到扬州东乡,再由三江营等通江口岸,运往江南各地售卖。因此扬州东乡塘头、吴家桥、朱家伙各地,都是私盐集散转口的重要地区,盐枭往来频繁,无形中成为他们的一处根据地,这些盐枭尽是心黑手辣,目无王法,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清末民初之际,数朱大狮子、朱小狮子两兄弟最为凶悍,徐宝山和他们臭味相投,互通声气,盐枭的人数比绿林多,人息较强盗丰,因此自然而然的,徐宝山再摇身一变,成为盐枭中的一股。
强盗盐枭,合而为一,声势更加浩大,他们公然拒抗官兵,清除异己,寻仇报复,杀人放火,闹得地方上风声鹤唳,鸡犬不宁。镇江对岸七壕口一列沙滩,便是他们屠戮残杀的场地,血染黄砂,几乎无日得干。徐宝山的徒弟颜小麻子,等于他的刽子手,颜小麻子和他乃师徐宝山一样,拿杀人当做儿戏,他们可以在稠人广众中,刀刃仇家而挽之使出,使前后左右的人,蒙然一无所知。有一次乡间演戏,成千上百的乡民驻足观赏,他们在人丛中发现了仇家,挤到他的身边,双手分执两把匕首,猛一下插进仇家的左右腰只会呵呵地傻笑。这时,两名凶手一左一右,挽起那位垂死者,一直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地挤出人丛,把仇家带到偏僻无人之处,一拔双刀,鲜血溅涌,那人方始一命呜呼。而他们自夸这一手杀人术时,还说是让人死得快活哩。
徐宝山早年加入洪帮,由于他在江湖上臭名四播,结交黑道上的朋友很多,因此他在洪帮中字号响亮,远近闻名。和他同入洪帮的同山弟兄任春山,是一位屡试不售的落第秀才,为人工心计,通文墨,在洪帮中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大有梁山泊军师智多星吴用之概,洪帮弟兄都尊称他为任先生。而洪帮人山系采兄弟结义方式,大家一字并肩,彼此兄弟相称,徐宝山排行老五,是为洪帮中仅次于老大的重要位置,因此人称徐老五,五虎音近,再加上他那一股威势和狠劲,于是改口喊他徐老虎。
徐老虎凶残成性,骄恣横暴,但是他也有几桩好处,其一,他事母至孝,无论他在野性大发,斗殴杀人,只要他母亲出来一声喊,他立刻退出圈外,驯服不动。其二是他劫富济贫,常将不义之财,周济贫苦。同时他约束手下,严禁奸淫,曾有一次他率众在仙女庙行动,一同伙意图施暴事主的女儿,他便亲手把他杀掉,从此以后,徐宝山的手下便再也不敢冒犯妇女。其三是敬重斯文,尽管他对任何人都不买账,倨傲狂妄,可是一见任春山,他便执礼甚恭,百依百顺。有这几层,任春山也对他刮目相看。后来,这一文一武,洪帮中大名鼎鼎的两位人物,就合开山头,各用其名一字,叫做春宝山。
开山是洪帮的最隆重而盛大的仪式,必须经过普天下三山五岳英雄好汉的同意,而且大家到场会齐,表示当众承认,躬与其盛。开过山的洪帮人称为“山主”,山主“开山产堂,扯旗持帅”,该算帮会中地位最高的人了。
1911年,清廷因为始终无法消灭徐宝山这大股盐枭,改行羁糜之计,许以高官厚利,徐宝山就此接受了清廷的招安,出任两淮盐务缉私统领。他所率领的队伍,号称飞虎营,来了不少武艺高强之辈,在清军之中,素为一支骁勇善战的劲旅。
徐宝山以洪帮的山主投降满清,帮会人士不但引为奇耻大辱,而且把他恨之入骨。与此同时,徐宝山也自知绝不能见容于昔日弟兄,他乃利用职权,先下手为强,大批逮捕盐枭私贩、绿林旧侣,而且抓来便杀,不稍瞻询。这一来,两淮一带盐枭盗匪,为之绝述,地方秩序,恢复安宁。他的官声虽好,但却成为帮会弟兄和江湖人物的死敌,一致骂他吃里扒外,寡情绝义,洪帮把他和春宝山的这一派人,统统逐出帮去。尤其定下“提春字挖眼睛,提宝字割舌头”的严厉律法,谁敢再拿“春宝山”作招牌,立将处以“挖眼”和“割舌”的酷刑。
辛亥年九月十七日,清军江南第九镇三十五标管带,福建闽侯人林述庆,在镇江宣告起义,大胜旗兵。镇江光复以后,林述庆还在扬州徐宝山,大胜旗兵。如果他不肯归顺,倾镇江一标的军力,再加上闻风来降的南洋海军军舰十二艘,恐怕都不是飞虎营徐宝山的敌手。
于是他派私人代表李竟成,水师统领赵鸿禧,跑到扬州去下说词。其结果是镇军都督府喜出望外,徐宝山毫不迟疑地投效革命,他要求将他的部队扩编为镇军第二师,并且兼领扬州军政分府。
林述庆招降徐宝山,由李竟成代表,辛亥九月十六日中午双方签约于镇江三益栈。条件中有一项:响应革命后许以扬州盐税特别利益。于是徐宝山九月二十日发表扬州军政分府宣布独立,其中还特别强调“销盐协饷”的事——
“各都督军政府、各报鉴:扬州已于廿日宣布独立,惟两淮运司统辖销盐,产盐省份范围甚广,由总机关部以章天水为两淮盐部都督,到扬与举定盐政长方泽山筹办一切,协助军饷。”
除了特别利益,徐宝山通电反正的另一项因素,是飞虎营的统领之一,驻防南通的张镜湖,响应江苏都督程德全宣布共和,早已先一步在九月十八日,以通州总司令的名义,通电全国,宣布独立了。
徐宝山反正以后,一味扩充兵力,兼并地盘。将他的飞虎营由一旅之众,扩为镇军第二师,再建立镇军第二军。他的扬州军政分府,不旋踵间便囊括扬属各县。辛亥年九月十八日光复南京之役,徐宝山带了他的部队,参加攻城,结果是寡不敌众,吃了败仗,退到六合,由后来出任安徽都督的国民党人柏文蔚帮忙整理补充,总算没散。十月二十四日革命军攻下南京,在此以前,南京守将江防军统领张勋的部队陆续北撤,徐宝山消息灵通,他由扬州西出六合,截击张勋的辎重,被他夺到好几千石米。这便是他参加革命的战线。接着他又向南京的临时大总统府,不断地索械要饷,使孙中山先生和陆军总长黄兴,疲于应付,不胜其扰。却是因为他以高屋建瓴之势,占据长江中游,虎视京沪,尤其他所率领的部队,其基本骨干是十二圩的盐枭,多为安徽寿州一带的健儿,寿州旧属凤阳府,向为古今兵家必争之地,由于征伐频仍,自古以来,寿州兵悍英勇,天下闻名。因此自晚清到1911年,徐宝山的飞虎营和第二军,素称淮上劲旅,革命军乃不得不和他虚与委蛇,尽量敷衍。
在这种情形之下,徐宝山自来是革命党的心腹之患,辛亥光复,被他利用机会,拥兵自得,日渐坐大。二次革命,孙中山先生发动讨袁,国民党的主要地是江苏、江西、安徽与广东,而以江苏首当其冲。计划军事的时候,立即有人提出徐宝山的问题,——据说徐宝山与袁世凯有所勾结,徐宝山的次子徐浩然,在袁世凯的总统府担任侍卫武官,其实便是人质。因此,袁世凯乃派徐宝山为南下大军倪嗣冲、张勋的前哨,国民党自上海运赴安徽江西的军火火,竟被徐宝山的瓜手下袭击劫夺。这一次事件,实际上便是二次革命南北战争的导火线,当时情势,极为严重,陈英士立刻拍发密电,通知北京有所布置的党人叶夏声,请他设法,先行铲除徐宝山,以免讨袁军事遭到沉重的打击。
叶夏声,字兢生、浙江慈溪人,寄籍广州。在日本法政大学读法律的时候,加人同盟会,甚为孙中山先生倚重。1912年,他出任广一东大都督府司法长,不久当选国会议员。1912年2月,他代表广东都督胡汉民到上海,和陈英士等洽商军事,愤于袁世凯阴谋窃国帝制自为,于是自告奋勇,利用1912年陈英士、张静江、林森、陈子范等和他所组织的锄奸团名义,亲身北上,准备狙击袁世凯,殄彼元恶。陈英士壮其志,当时曾解下所佩的手枪,送给叶夏声,祝福他顺利成功。不料叶夏声的布置远不见端倪,十天后,袁世凯反倒贿买凶手,在上海北站暗杀国民党代理事长宋教仁。
徐宝山劫械事件发生,叶夏声在北京接获陈英士的密电,他懂得陈英士的用意,消灭徐宝山,既不能直接利用军事力量,唯一的办法,便是派遣志士,将他暗杀。于是,他立派广西人罗芳侯南下,协助张静江和陈子范,寻求暗杀徐老虎的方式,但是他们想来想去,仍旧无计可施。事闻于王柏龄,他因为自己是扬州人,当时正在沪军第一师改编而成的第七师任职军官,他家素为扬州士绅,地方熟悉,交游又广,尤其他参加辛亥革命,忠党爱国,胆识俱壮,他慨然地向陈英士、张静江等请缨,这一个危险而重大的任务,他也要参加一份。
王柏龄一意扫除徐宝山这个绊脚石,但是他想来想去,想不出究该如何下手,因此接连有很长一段时期,他长日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杜月笙和徐福生看在眼里,闷在心头,于是,有这么一天,杜月笙忍不住地大胆探问:
“王先生,你有心事?”
深沉地叹了一口气,王柏龄说:
“不止是心事,而且是件大事!”
杜月笙心知革命党人的工作自有其秘密性,不容外人与闻。但是他想,问一下也许无妨——
“不晓得我们能不能帮忙?”
王柏龄望他一眼,报之以一声苦笑。于是杜月笙机警地就此不往下提。
又过了儿天,王柏龄忍不住了,他自动地告诉杜月笙,那日他所说的“大事”,委实太大,因为他想“做”掉徐宝山。
他以为说出这句话来,会把杜月笙吓一大跳的,哪里想到,杜月笙的反应竟是稀松平常,——实际上是杜月笙根本就不晓得徐宝山有多么厉害。因此当时他只轻飘飘地答一句:
“我给你去摸摸看。”
转弯抹角,迂回侧击,似有意若无意地到处“摸”过了,杜月笙愁眉苦脸地告诉王柏龄说:
“这件事体不容易。”
王柏龄耸肩苦笑:
“所以我说是件大事体。”
两个人交换情报,双方所获都很正确。徐宝山深知自己为帮会中人所憎恶,又形成了国民党当前的仇敌,他平时深居简出,防范严密。何况他有一身的武功,等闲之辈近不了他的身。他的卫队更是人人身手敏捷,个个武艺高强,要想行刺,不论用刀用枪,结果必是枉然。
“这些我老早就晓得了。”王柏龄紧皱眉头说:“要‘做’徐宝山,手枪和匕首都不是办法,除非是——”
“用炸弹。”杜月笙接口来得忒快。
“嗯。”王柏龄眼睛一亮,深深地点点头。
“怎么样炸他?”杜月笙很急切地追问。
于是,王柏龄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徐宝山警卫森严,他不可能接见陌生人,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间公开露面。想要炸死他,唯有一个办法。徐宝山因袭了盐商的附庸风雅,他喜欢古董字书。而黄浦滩上便有几个古董字画商人,经常到扬州去献“宝”,做一票好生意。王柏龄附耳告诉杜月笙说:如欲扑彼獠,除非如此这般。
杜月笙沉吟俄顷,忽又眉飞色舞地说:
“好,你再让我去摸摸。”
这一次,他摸出了结果,侦悉有一位姓艾的古董掮客,经常在为徐老虎搜购古董,来往于沪扬二地。他大喜过望,辗转托人跟姓艾的吃喝玩乐,而把他怎样上徐宝山的公馆,跟哪一些人联络,交货收款通常用的是什么方式,一五一十,打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连这个姓艾的也不曾见过徐宝山,徐宝山的四周,仿佛围上了铜墙铁壁,除了他家人卫士,他不相信,也不接见任何人,古董商跟他打交道,价钱开好,货色由卫士传送进去,只要徐宝山看得中意,第二天到衙门里领钱,他若不要,原件退还。
杜月笙兴冲冲地去见王柏龄,将他所获得情报,一一说明,未后他更建议地说:
“我看越是这样防得严密,越有办法可想。就不晓得炸弹怎么能够等到拿进去以后再放?”
一句话点醒了王柏龄,他回去报告,这个情报太有用了,问题只在于炸弹燃放的技术问题。“解决徐宝山小组”掌握了杜月笙所提供的线索,连日开会,反复讨论,终于决定了进行的步骤。
控制炸弹爆发时间的技术问题,“徐宝山小组”请出国民党第一位炸弹专家,四川隆昌籍的老革命同志黄复生代为设计,黄复生曾经和汪精卫在北京行刺摄政王载沣。因而名震天下。彭家珍炸良弼;杨禹昌、张先培、黄之萌等烈士谋刺袁世凯,他们所使用的炸弹,都是黄复生亲自传授而制造的。
1912年5月23日,扬州徐社宝山公馆的门房,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他求见徐宝山的某一名亲信卫士,说是住在上海的艾某,派他专程送来一只宋瓷钧窑珠砂红的花瓶,请徐大过目鉴赏。花瓶放在一只小铁箱里,另递上一枚信封,信封里装的是开箱钥匙和报价,徐大人要或不要,这陌生人说他准定明天中午来听回音。
这名卫士经常转手徐宝山和艾某之间的买卖,陌生者很正确地找到了他,铁箱、信封、钥匙和报价,以及听回音的时间,全部和往常一丝不爽。卫士很欢喜地捧着铁箱送进去;如果交易完成,他有一笔回扣好收。
卫士将铁箱捧到徐宝山的签押房,颇不凑巧,徐宝山正值公忙,他随口应一声:“放在这里好了,回头等我有空再看。”
这一等,等到了翌日上午,徐宝山终于有了空,但是他要理发,他是在签押房办公桌旁边,由他的私人理发师为他整容的。时近正午,他突然想起那个“姓艾的”中午要听回音,于是他顺手取过桌上的小铁箱,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后拆开信封,把钥匙拿出来。
正当他将钥匙插人锁孔,蓦地听见有轻微的吱吱之声,一刹眼间,箱缝里沁出一缕黑烟。徐宝山机警过人,他情知不妙,猛地把小铁箱往远处一抛;铁箱还没离手,便在空中强光一闪,发出轰然巨响,徐宝山和他的理发匠,当场被炸身亡。这是黄复生最巧妙的设计,小铁箱里满贮炸药,根本没有什么宋瓷钧窑花瓶。锁孔里装着引线,钥匙插入,触及机括,引线燃着,火药爆炸。
这就是“二次革命”中,轰动一时的徐老虎被刺事件。然而数十年却是聚讼纷坛,莫衷一是。许多人都说徐宝山是袁世凯派人炸死的,甚至有谓主事者为洪帮大哥江干廷。这一项传说肇因于章太炎为徐宝山撰的神道碑,硬指袁世凯因徐宝山不为己用,遣人将其暗杀。
5月24日徐老虎一死,6月1日,南京国民党机关被袁世凯封闭,6月9日,都督李烈钧免职,14旧广东都督胡汉民改任西藏宣抚使,30日安徽都督柏文蔚调任陕甘筹边使,袁世凯的报复手段越来越辣。终于在7月12日,李烈钧在江西湖口起义,檄讨袁世凯,二次革命全面爆发。
7月15日,黄兴到南京,宣布独立,组织讨袁军;16日,陈英士就任上海袁军总司令。
然而东南讨袁军事,由于发动过迟,联络难周,终被袁世凯一手编练的北洋军,各个击破。首先是7月下旬上海方面屡攻制造局不下而败退,断之以8月问,广东、安徽、江西、湖南先后失利,至9月1日南京失守,9月15日重庆讨袁军被川黔二军两路夹攻,熊克武、杨森仅以身兔,到这时候,军事方面业已全面失败。其中南京之役,黄兴亲临指挥,王柏龄随洪承点的第七师开赴临淮一线,抵御北军,但因冷御秋的第三师在韩庄溃败,陈之骥的第八师不战而退,洪承点前后受敌,退守南京,不久被张勋军攻陷,这一师人也就全部溃败。洪承点遁往上海,王柏龄回到扬州,住在他的岳家顾宅,四门不出,闲来无事唯有打打麻将。当时知道他身分的,只有他的堂内兄顾南超和好友杨士香、毛示苌等三人。后来因袁世凯搜捕甚急,王柏龄又避居邵伯丁文莹家,再奉密令到山东张树元师担任参谋,相机策反。1916年袁世凯洪宪称帝,居正在山东举义,和张树元师接触时,王柏龄首先率众反正;山东讨袁军失败,王柏龄为了避祸,远走云南,曾任云南讲武党教官。直至黄埔军校创办,他才回到广州,膺命出任军校教授部主任。
黄埔军校成立,全国各地青年风起云涌,纷纷南下参加此一国民革命军事最高学府,东南各省招收的军校学生,多半从上海登轮直驶广州。而控制上海的军阀如孙传芳等,动辄百般阻挠,甚至贿买租界当局,借词阻止。当时在上海的军校办事人员,一遇到这种尴尬的场面,便打电话通知杜月笙或黄金荣,他们亲自处理,一直等到全数出发,轮船驶离江岸,才放心回去。由此可想王柏龄在黄浦仍与沪上的老朋友关系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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