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夜我认识到,我作为一个帝王,待遇大概和普通人是不大一样的。
因为我现在就特别糟心。
老天爷就当真下了场瓢泼大雨。
这还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雨。冷冷打在我脸上,像一个又一个耳刮子。高灿跪在我脚边求了一个多时辰,让我回房。我没理他,最后看这厮实在冻得不行了,勉力提气对他大骂:“给朕滚!”
高灿作为一个有气节又特别忠心的奴才,连基本的要与我同进退的场面话都没有,就痛快地滚了……
我一个人坐在雨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凄凉。凉得我几乎要忍不住哭出声来。但是,一想到我堂堂一个帝王居然半夜趴情敌的院子里哭,这种事传出去是妥妥要千古留名的,于是,我也就不怎么想哭了。
雨下到半夜,还没有要停的势头。
我本来思量着再等个半盏茶就回去,没料到,半盏茶又半盏茶,等我终于要走的时候,我的腿已经又麻又冻,完全没有知觉了。我绷着脸在喊人和装模作样的选项中挣扎了半日,最后我从容地选择了装模作样……
因为我堂堂一个帝王,半夜被人从情敌的院子里像被打残了一样抬回去,传出去也是要千古留名的。
约莫又过了个把时辰,我实在哆嗦得不行,就想试试自救。刚弯下身子去搓脚踝,雨倏然停了。我正奇怪这雨为何停得如此没有征兆,头顶却传来沈珣的声音:“你……这又是何苦。”
我一呆,徐徐抬了眼皮。果然,面前立着一个人影,黑色长靴,墨绿绣孤凤的长袍。他应是撑了一把伞,倾向我身上,他自己的衣角已然开始滴水。我激动地想说点什么,结果一开口,呛了嘴冷风,止不住地抽了两下。
沈珣犹疑地摸了摸我的头,说:“你是一国之君,不该如此作践自己。你的身体发肤,皆属北曌臣民,不得任性。”
他叹了口气,语调稍缓和了些:“别哭了。”
我仰起脑袋,横眉竖目:“谁说朕在哭!”
他平静地俯视我。
我禁不得气从胸中来,冷厉道:“你来做什么?你既然不相信朕,现在又出现在此处做什么?”
片刻。
他道:“臣相信皇上。”
我一愣:“你相信朕?”
沈珣默认。
我支吾道:“但朕也确实有那个打算。”
用下流手段逼迫花千颜就范。
沈珣又默了会儿,方道:“臣教导皇上十年,对皇上心性自然了解。若否,当年臣也不会扶植皇上上位。皇上若真要如此做,定有理由。”
“那你还……”
他敛下眼皮:“皇上莫要忘了,花千颜入臣府邸的缘由。她欲挑拨皇上和臣之间的关系,若不让她以为得逞,怎会露出破绽。”
“所以,你是故意的?”我挑眉。
他不说话。
我抄起手:“就因为你要揪她的破绽,你就让朕在这里淋了一夜雨?沈珣,你好大的胆子。”
他还是不说话。
我沉了声音道:“抱朕。”
沈珣一惊,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了半分,仿佛听见了不得了的话。
我撇嘴:“你听不见吗?抱朕,你怎么把她抱走的,就怎么把朕抱回去。”
他思量了半刻,拿起伞就要转身:“皇上既然爱坐在此处,臣便不打扰了。”
我扯开嗓子号:“你要是不抱朕朕就在这里不吃不喝淋到死,你再去扶植一个皇帝上位,反正你也不在乎朕!朕的命好苦啊!朕没有人爱啊!朕……”
话未完,我头顶的伞一斜,落在了地上。下一刻,沈珣两手并用,麻利地将我抱了起来。没了挡雨的,我和他一同被淋成了落汤鸡。他乌黑的长发汇集着雨水,如银线般泻下,迅速湿了胸前的衣衫。我往他怀里使劲埋了埋,意图躲过打在脸上的雨滴。
他不急不缓地往西厢走。
我小声道:“冷不冷?”
“不。”
我又调整姿势埋了埋:“朕的腿麻了。”
“臣知道。”
“不要如此生疏,就说你,不要说臣。”
“嗯。”
“沈珣,你也一宿未眠吗?你是不是在等合适的时机,出来找朕?”
他不回答了。
我把手放在他胸上。
沈珣整个人一颤。
我眨眨贼亮的眼睛,咧嘴道:“说实话,不然朕就乱摸了。”
他微妙地默了一默,然后,就在我极度自以为是的眼神中,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花园里的池塘……
“你现在是要把手放下,还是要我把你放下?”
我用余光瞟了瞟那一池子发绿的水,硬着头皮道:“朕是皇上,你应该不敢……吧?”
他作势一抛。
我慌忙收回爪子。
沈珣不屑地给了我记眼神,继续不急不缓地走。
我气得牙痒痒,咬唇道:“算你狠!”
沈珣:“嗯。”
回了房,沈珣唤来了两名下人,让他们去烧些热水供我沐浴。末了,他也没有嘱咐我一下赶紧换衣服小心着凉之类的贴心话,也没说句给我熬姜汤之类的体己话,扭头就准备走。
我问:“你去哪儿?”
他停下,似发现了智障般地瞥我一眼,道:“自然是回房。”
“睡觉吗?”
沈珣觉得我这个智障更无可救药了,不忍直视地回:“沐浴。”
我绞了绞手指,也反思了一下这两句话是问得有些弱智,于是我出于挽救我形象的目的,赶紧补充了一句话。
但是这句话说得有点不是时候,因为彼时我正在脱掉湿衣服,这就造成了当下我的动作是……
敞着外衫略猥琐地说:“不要浪费水了,不如你我洗一桶吧。”
沈珣的脸青一块红一块。我还没来得及说明是他先洗我再洗,他就不由分说地拿起桌上前几日我没吃完的橘子给我砸了过来。
那橘子有点烂了……
一时间,我脑门上,飘出了阵阵酸臭味儿……
“沈珣!朕和你没完!”
天将要亮时,我才顺利洗上了热水澡。一方室内,点着两三盏烛火。微黄光亮晕染着弥漫的水雾,让人昏昏欲睡。高灿在屏风后背身伺候着,这货嘴碎,常常停不下来,这会儿就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个劲儿地偷笑。
我不耐烦地道:“你这奴才,是吃了笑和尚的尿吗?”
他嘿嘿两声:“奴才是为皇上高兴。”
“高兴什么?”
“皇上,你看啊,”他津津有味地掰着手指头,“自太傅第一天和皇上认识,奴才就在边儿上看着的。太傅他从来不喜下雨,雨天时常连上朝都要告假。这一次,却为了皇上,淋了个浑身湿透。依奴才看,太傅这是开了情窦了。想必要不了多久,奴才就要置办皇上和太傅的大婚了,奴才自然替皇上高兴。”
我耳根子一烫:“朕还没高兴你就高兴起来了。”
他笑:“皇上是高兴在心里,奴才是高兴在面上。”
“就你话多。”
我仔细一琢磨,觉着是这么个理。太傅的确不喜雨天,平常逢上天气不好,他连门都不愿出。哪怕是迫不得已要出府,定是马车随行,绝不肯湿了鞋子。今日倒的确是破了例了。自寝宫那一回刺激过后,太傅对我,是越来越有人情味儿了。
兴许,高灿说得对。往好了想,说不准过不了多久,朕真的能一年大婚五年抱俩十年退休。人生真是充满了希望啊!
一想到这儿,我脸皮子愈发滚烫,像着了火一样。我往水里缩了缩,把头没入水中,想清醒清醒。高灿还在说着什么,我听不大清。只在少时后,冷不防听见他“啊”了一声,一溜烟儿跑了出去。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从水中钻出来喊:“高灿!高灿!”
无人回应。
我生怕是太傅那厢有什么状况,急急伸手去够架子上的衣裳。没够着,无奈之下,我只好整个人站起来去够。
就在这时,我水桶前的屏风“哐当”一下,横在了地上。我登时一蒙,张了张嘴,十分僵硬地扭头去看。这一看,就看到了沈珣那张特别梦幻的脸……
我脑子里迅速转动,想这种尴尬的情况下,我该说点什么。寻常人家的姑娘,遇上这种情形,必然尖叫一声,慌张遁入水里,大喊“登徒子”。诚然,我家太傅肯定不是个登徒子,于是我只能说点其他的。我把话本子里的台词过了个遍,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某个禁书里花魁对恩客说的话。
那花魁是这样说的:“相公公,来跟人家玩呀。”
我本想学学这种娇嗔的语气,可是……大概是我紧张得舌头不听使唤,也可能是当前的风光太撩人,总之,我竟作死地来了句……
“太傅傅,来玩人家呀。”
此话一出,沈珣原本还镇定的面色在弹指间红了个透彻,连带耳垂都要滴血似的。他沉默半刻,突然怒喝:“长孙婧!”
我“啊”了一句。
随后。
我家太傅就像个娇羞的小娘子,转头跑了。剩我独自站在水里默默招手:“太傅,你别走啊!”
“太傅,朕没有耍流氓!”
“太傅,你误会朕的意思了。”
说完,我反应过来,挠了挠头,捂胸道:“太傅,耍流氓的人是你吧。这样光看不动手真的没问题?还是不是个处男了?”
可惜,没人应和我,空荡院内,只传来隔壁用力摔门的声响……
两个时辰后,高灿捏着耳朵跪在我脚边。
我打着呵欠,一边吃早膳,一边听他做自我检讨。
“皇上,奴才只是以为皇上昨夜被太傅伤了心,一时想不开要自尽,慌乱之下,才去叫的太傅大人。”
“皇上,您别生气了,奴才知道错了。”
“皇上,您要怎么惩罚奴才,奴才都毫无怨言。”
“你还敢有怨言?”我轻轻踹了他一脚,竖着眉头道,“你知道你错在何处?”
高灿费神地想了想,试探着答:“错在没趁太傅进屋把门反锁上?”
我竟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
若按当时的情况,门被反锁了,我又光着,太傅又是个处男,那……
“喀!”我甩头收回神思,“谁和你说这个不正经的!”
“那皇上是指……”高公公很委屈。
我揪住他的耳朵:“狗奴才,朕要真是溺水了,你不该先把朕捞起来再去叫人吗?等你叫完人,朕驾崩了怎么办!”
高灿哎哟唤疼,不停躲闪:“皇上!皇上哎!您是九五之尊,奴才哪敢……哪敢去捞皇上啊!这整个北曌,整个天下,也就只有太傅大人捞了不会被剁成渣啊!”
我揪得更重:“你跟了朕这么久,半点都没学到朕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精神!就算事后朕要拿你喂狗又怎么样,你不该为了忠心护主豁出一条命吗?”
“奴才……奴才下次一定捞!”
“还有下次!”我瞪眼。
高灿眼泪横流,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沈珣这会儿也来了偏厅用早膳,见着这副场景,淡淡问了句:“你在做什么?”
我收回手拍了拍,从容道:“教训奴才。太傅,来这儿坐,这羹汤熬得甚稠,好喝。”我拍拍旁边的凳子。
沈珣迈了一步,忽然停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转身又走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言自语道:“朕又哪里惹着他了?”
高灿摸着耳朵呼呼。
我看了一眼他。
他哭道:“奴才也不知道啊!”
好吧,太傅的心思大家都不懂。索性算了。
吃饱喝足,我去花园里逛了一圈,晒了晒太阳。巳时过后,我又回屋补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光景了。我抱着一摞新鲜的折子,循例跑到沈珣房门前去叫他,想让他跟我一同去书房。按理说,他是不会拒绝我的。
但,今儿个有些邪性。
沈珣开了门,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回,先是脸,后是胸,再后……我望了望我的大腿,他也望着我的大腿,然后,他冷不防就要关门。我敏锐地一只手按在门框上,蹙眉道:“太傅这是怎么了?朕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他眼神游移开,鬓发遮住的面颊上,浮起丝丝可疑的红晕。好一阵儿,他才漫不经心地道:“皇上先去书房吧,臣换件衣服。”
“这件衣服有什么问题?”我摸摸下巴,认真审视着他的仪表,“干净清香,不皱不脏,合身服帖,能极佳地展现太傅傲人的三围,腰是腰臀是臀的,你看这胸……”
沈珣眸色相当恐怖地看着我伸在他胸前的手……
我哽了哽,讪讪收回来,再讪讪笑道:“太傅换衣吧,换衣。朕就在这里等着你。”
他一声不吭,“啪”地阖上了门。我闭了闭眼。
幸好我家太傅不会武功,否则我半点也不怀疑,这门承了他的力道,会直接平铺上我的脸。
半炷香过去,沈珣没出来,我找了个地方坐下。
再半炷香过去,沈珣还是没出来。
一下午过去,沈珣竟还没出来!
我忍无可忍,重重拍着他的门,朗声吼道:“太傅,你再不出来,朕就要破门而入了!”
他不理我。
我叫来七八个家丁,吩咐他们撞门,这群人为难地看着我,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怒道:“朕是皇上!你们敢忤逆朕意,信不信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一众家丁吓得如筛糠,唯独一个新来的小伙子诚实道:“皇上的话奴才不敢不从,可是……太傅的话,皇上也不能不从啊!这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皇上怕太傅。”
我一时无言以对。
这群家丁便摇着头走了。
也不管我是不是在气头上!
我生气地又叫来甲大壮和乙大壮两个暗卫,让他俩撞门。甲大壮和乙大壮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属下认为,那个家丁说得对。”
末了,他俩也跳墙遁了。
我气得直跺脚:“你们两个回宫给朕各领二十大板去!”
无计可施,我只好自己挠门。挠了大半日,沈珣就是不开门,弄得我堂堂一个帝王,很是没面子。
其后两三日,沈珣要么就对我避而不见,要么刚刚见着拔脚就走。不正眼看我,也不和我说话。我实在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居然要这么无视我。
到得五月十九,我本还想在太傅府上坚守几日,不料,宫中传来消息,我的三皇叔长孙傲回晃都了。此事如石子儿投湖,在朝中掀起了一片涟漪。我听得这个禀奏的当头,便再也顾不上沈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匆匆留了句话,回宫了。
车夫驾着车,半刻也不敢停歇朝皇宫方向飞奔。我坐在车里,撑头小憩。
我这三皇叔,是个人才。
当年太祖在位时,最受恩宠的,就是三皇叔长孙傲。他未及十六,太祖便赐了他封地,封他为文宣王。若不是祖上定了规矩,由长子承位,恐怕,我父皇也没那个命当上皇帝。史书上,最受宠的皇子与长子争储这种事,屡见不鲜。我父皇和三皇叔,自然也没逃得过这老掉牙的套路。
我彼时年幼,许多事都是后来从太史苑的记载中得知。
三皇叔擅长收买人心,装得伪善,对识人之术,也颇为精通,是以,当时朝中,几乎有半数大臣都是支持他的。而我父皇看似内敛老实,实则,都是长在天家的人,骨子里有的是吃人的本事。这两人,也一度明争暗斗到你死我活。但最后,我父皇的阴险狡诈还是略胜一筹,太祖死后,他顺利继承了大统。
按照历史的轨迹,我三皇叔的命也该到此为止了。
不过,因着太祖在位那些年,北曌和隔壁的大燕征战许久,最终还输给了大燕新王慕向南,这就导致了北曌在我父皇承位时,国库空虚,人才凋敝。我父皇是个明眼人,知晓若要除尽三皇叔的势力,势必会让朝廷大受折损,而当时的北曌已经经不起这种折腾。无奈之下,他只好选择留下三皇叔的旧部。为安群臣之心,他将三皇叔驱逐出晃都,命他永生永世不得回来。
这道圣旨,三皇叔一直遵守,倒也相安无事。只不晓得这一遭,他是安了什么心,竟敢再次踏入晃都。
我思虑了许多种可能,拟下了些应对的腹案。
回宫不多时,便有太监来禀,长孙傲求见。我移驾子正宫,宣他上了殿。印象里,我这位三皇叔还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形象。当初野史有述,他一笑,春风十里,足倾无数少女心。我以为,哪怕事到如今已过了三十几载,他也应当存留了几分青年时的贵胄气质。直到他现身,我才恍然惊觉,岁月太过残酷,这么多年的漂泊无依,在他身上刻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算算日子,长孙傲也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却已是满头白发。脸上有几道很深的伤痕,看不出是被什么伤的。他一瘸一拐地行到大殿中央,艰难地跪下,给我磕了一记响头,嘶哑着声音道:“罪臣长孙傲,参见皇上。”
我骤然心间一软,离了位置去搀扶他。
“三皇叔,多年不见,何以至此?”
他怯怯地退后些许,仍是保持着伏地的姿势:“罪臣是戴罪之身,不值得皇上脏了手。”
我顿了顿,又去搀他起来。
这一遭,他没再拒绝。就着我的手力,颤巍巍地站好。我打量他许久,到底叹了一口气:“都过去了。如今皇室凋零,朕在这世上的亲人,也只剩三皇叔了。”
他抬起眼,眸中凝出了水汽,凄然道:“皇上。”
“三皇叔这些年过得可好?”
他抹去眼泪,垂着头没有答话。
我涩然道:“是朕问得差了。”
看他这番形容,又怎会过得好。再注视了他片刻,我转回龙椅上坐定,敛了情绪,道:“不知三皇叔此次是为了何事回晃都?你也知晓,当年父皇曾下过死令,你此生此世都不能再入皇城。”
“罪臣知晓。”他作了一揖,“罪臣一直谨遵皇兄的命令,只是……这半年来,罪臣身体愈发不济,时常感觉大限将至。罪臣只是想……想落叶归根,罪臣想再看一眼这个熟悉的地方。罪臣不敢奢求皇上宽恕,现下心愿已了,罪臣愿以死谢罪。”
我合上眼睛,心中转过千头万绪。
长孙傲再入晃都,的确该受腰斩之刑。只是……他离开权力中心这么多年,当初的旧部,大多早已不在。且朝中的势力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早不是他能主宰的了。眼下裴林重权在握,断不会容忍一山有二虎。他着实是掀不起半点的风浪。我数多衡量下来,终究是情感占了上风。
我道:“三皇叔年纪也大了,是该回来颐养天年。”
长孙傲霎时感动流涕:“皇上……”
我又转向高灿:“将昔年文宣王府简单修葺一番,供三皇叔居住。”
“是。”
“另外,三皇叔行动多有不便,从朕身边调些贴心的人,去伺候三皇叔起居。”
“是。”
长孙傲闻言,眸中略显黯淡之色。我言下之意很明显,我能给他一个皇室长辈应有的待遇,但也不会任他绝对的自在。既然话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亦不再遮掩,坦然道:“三皇叔此次回来,理应明白自己的身份处境。往后,还请三皇叔多在府中休养,少外出走动。若有任何需要,可让下人告知高公公。”
长孙傲弯下腰:“罪臣遵旨。”
“还有,为避人言,三皇叔切忌与朝中大臣往来。当前朝廷局势已不复当年,若让有心人抓住三皇叔把柄,朕会很为难,三皇叔可明白?”
“罪臣明白。”
“嗯。”我应了声,随手拿起一旁的折子看了阵儿,等长孙傲着实站不稳便了,额头也冒了细汗,我甫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三皇叔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皇上。”
“那便先退下吧,朕会吩咐下去,暂为三皇叔另辟个住处。”
“多谢皇上。”
我埋下头,复将目光专注在手中折子上。
长孙傲缓缓退到门前,刚转了身,忽然又想起什么,迟疑地转回来,小声道:“皇上。”
我抬眼望他,但见他一只手放在袖兜犹豫了许久。
“还有何事?”
“罪臣……罪臣……”他结巴着始终没能道出下文。
我道:“三皇叔但说无妨。”
他下定决心,深吸了一口气,从袖口里拿出一串木珠子,捧在手心里呈高:“皇上继位时,罪臣流放在外未能替皇上庆贺。此番罪臣回来,私心里……私心里也是想看一看皇上,弥补这七年来的遗憾。原谅罪臣现在已没有能力给皇上寻觅一件像样的贺礼,罪臣只在路过大燕边境时,听闻这降香黄檀能安神助眠,舒缓疲劳。罪臣将此物献给皇上,祝皇上稳坐江山,千秋万载。祝我北曌兴盛强大,国泰民安。”
“三皇叔……”我胸中起伏。平复了半晌,方给高灿递了眼神,让他去接过长孙傲手中物事。
末了,长孙傲再恭敬行一礼,告退后缓缓离开了大殿。
高灿见他走远,将那降香黄檀递到我手边。我打量了半刻,吩咐他将此物拿给太医院院首检视,若无异状,再取回给我。
到晚膳时分,何宏亲自把这降香黄檀送了回来,说明这木头串子的确如长孙傲所述,乃是个安神助眠的普通物件。我屏退了何宏等人,将这东西置于掌心凝视了良久。
高灿问:“需要奴才给皇上找个地方挂起来吗?”
我摆摆手。
又过了一会儿,我把此物合着腰间玉佩,缠作了一块儿。
我登基这么些年,常扪心自问,还有几分昔年的心境。沈珣亦常常教导我,称孤道寡,是为王也。我身在这个位子上,着实不该拥有太多多余的情感,那只会是牵绊。可我这几年时常做一个梦,梦见太和九年春,那一场小型家宴。彼时,我的父皇母妃皆在,还有两位哥哥。我明知晓那和乐的表面下隐藏着无数暗涌,可是,那画面实在太美好了,好得我不肯清醒过来。
家宴后的第五年,大哥长孙述和二哥长孙煜的储位之争已近白热化。太和十四年,大哥和父皇的覃嫔私通,被抓了现行。父皇念及父子之情,只罚大哥禁足了一年。一年后,梁国出了太师作乱那档子事,大哥怂恿父皇出兵,想去梁国捞点好处。二哥自请为帅。我还记得,二哥出征那时,旌旗飘扬,十万将士豪气冲霄。
我在天家长到十岁的年纪,唯一把我真正当公主、当亲人看待的,只有我这二哥。平素我受他恩惠颇多,我与他兄妹感情也甚是深厚。比起我那成日醉心于佛道的母妃,还要亲上数分。
我自然是希望二哥能凯旋的。他也曾许诺我,待他得胜回朝,坐上太子位,必为我讨一个独一无二的公主封号,让我此生只享荣宠。
那是我那几个月,活着的唯一期盼。
可是……
洛川一战,他再也没回来。
后来战败回晃都的兵士说,二哥领兵无方,致使十万兵卒被梁国大军逼入绝境,他在身受重伤后,也坠下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我得知此消息,三日未进食水,其后还大病了一场。病中,便听见大哥长孙述大肆揽权的种种传闻。再后来,便有了沈珣入宫,他主动与我结识一事了。我因着慢慢对沈珣上了心思,这才将二哥逝去的伤痛淡化。
但时至今日,每每想起他,心头还是免不了大恸一番。
我这辈子一向将自己掩饰得极佳,唯有二哥和沈珣知道,我有多渴望亲情,渴望生在一个普通人家,有父母疼爱,兄长和睦。可到底也是实现不了的。
这一趟长孙傲回宫,那有意无意的话,彻底勾起了我对亲人的再次渴盼。哪怕,他曾是个野心勃勃的弄臣。
我按下思绪,拿出怀中一张又黄又旧的方巾,摊在手上,反复摩挲。
高灿放低了声气,怅然道:“皇上又想起二皇子了。”
我不答。
这是我二哥旧年拭剑的方巾。当年大哥一声令下,烧光了二哥府上的所有东西,我什么遗物都没能留下,只从一个下人手中得到了这块方巾。我一直将这方巾放在身上,妥帖收藏,生怕弄丢。
半晌,我甫将方巾放回胸口处,拿起竹筷,若无其事地继续用膳。
“三皇叔安置得如何了?”
“回皇上,暂时安顿在颐和宫。”
“嗯,”我沉吟,“好生伺候,不得有半分马虎。”
“奴才遵旨。”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