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汉朝-夜幕下的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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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人远去

    汉惠四年(公元前191年),刘盈实岁二十,虚岁二十一。今年,刘盈来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悲事,一件是喜事。悲事是不像话的吕雉给他立了一个不像话的皇后,喜事则是他到了成年加冠年华。

    先来说悲事。古人恋爱不自由,全都是父母说了算。没想到的是,刘盈这个当皇帝的,也逃不掉如此厄运。然而,婚俗之所以为婚俗,是因为民族文化性格哺育出来的,是被世人认可的潜规则,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刘盈的痛苦不在于婚俗本身,而在于吕雉。刘盈的皇后名为张嫣,她是吕雉的乘龙快婿张敖和她的心肝宝贝鲁元公主的女儿。如果从辈分来说,张嫣是吕雉的外孙女,刘盈是张嫣的舅父,张嫣则是刘盈的外甥女。舅父娶外甥女,这是绝对的乱伦!

    吕雉当然不能否认乱伦这个事实。然而,刘盈乱伦给吕雉换来的好处却是相当可观的。

    首先,刘邦生前视张敖为孬种,骂人如骂奴。张敖后来又被贯高行刺皇帝一事连累,被削王为侯。现在,吕雉把张嫣配给刘盈,无疑是对张敖和鲁元公主的最大补贴;其次,在吕雉看来,刘盈和外孙女都是自己人,两者结合为自己的统治增加凝聚力。

    总之,为了皇权的恐固,为了膨胀的私欲,为了富贵的长久,芝麻大的乱伦又算多大的事儿呢?

    有了悲事作为人生基调,加冠这事对刘盈来说,似乎也是不值得一提的喜事。加冠或不加,都是一个样。过去是小鸟,现在仍然是老娘的掌中之物。过去郁闷,现在仍然继续。总之一句话,一切照旧。这就叫,天要下雨,娘要杀人,随她去吧。

    如果说,人生犹如强奸,既然不能反抗,就只好学会享受。说是享受,刘盈这辈子享受的尽是痛苦。初,他享受了父亲刘邦踢他下车的冷酷残忍之苦;接着,吕雉搞死刘如意,他又享受了兄弟情深不得善终的灵魂之苦;再,吕雉逼使他与外甥女乱搞,他又是享受到了不得爱情的情欲之苦。

    他为痛苦而生,因痛苦而亡。换一句话说,他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降生在一个错误的家庭。如果非要一个完美的解释,这就叫命!这个命是天给的,这个天就是无时不在他身边的吕大妈!

    存在主义大师海德格尔说,世界犹如一个大铁锅,人类个体就像是锅里的蚂蚁,生时被抛进来,死时被抛出去。吕雉就像一只大铁锅,刘盈则如她锅里绝望的小蚂蚁。刘盈是被吕雉生下来的,注定也要被吕雉扔出世界。这一天,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活着就是等死,死亡价值是对生存的最大解释。此时,刘盈不再需要什么解释。既然注定是木偶的角色,他也要把这个角色演到极致。于是,该朝拜的,他参加了;该祭祀祖宗的时候,他去了;该是关心民生的,他装出样子了;该上床和张皇后履行男人义务的,他也一样不少地做了。

    这结果呢?他的结果就是,没结果。吕雉盼星星盼月亮的,渴望张皇后能替她生出一个宝宝来,可就是不见张皇后的肚皮有所动静。日子一天天过去,吕雉苦苦等待,仍然两手空空。

    老天终于对她有所报应了。

    汉惠五年(公元前190年),汉朝怪事连连。冬季,响雷遍天;桃李花开,枣树结果;夏季,天下大旱,全国的河川流水量大幅减少,山涧小溪全部干涸。

    如此大幅度的反常天象,预示人间必有不寻常事件出现。果然,秋季八月,国相曹参薨;两个月后,齐王刘肥薨;半年后,樊哙和张良亦接连而薨。

    汉惠七年(公元前188年),不祥的征兆再现天空。春季,正月一日,日食;夏季,五月二十九日,日全食。当年秋季,八月十二日,刘盈在未央宫崩。

    对于厌世者,死亡是最好的解脱。当初,我带着惊怕的嚎哭来到世间;二十四年人生如一梦,如今,我终将别告别抑郁一生,回归尘土。用徐志摩的一句诗来形容这种孤独落寞:我轻轻地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盖棺而论,刘盈短暂绝望的一生,并非一无是处。在他苦闷彷徨的皇帝任期里,还是留下了一项不可抹杀的政绩,那就是修了长安的城墙。

    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古长安城墙亦不是一日能盖成的。想当初,秦始皇调动七十万卒吏修宫筑墓,没日没夜地干。相比之下,汉朝政府可仁义得多了。从汉惠元年起开始动工,汉惠三年到汉惠五年的每个春天,汉政府只调动长安城六百里内的男女,十四万六千人修筑长安城,每次三十天。汉惠五年九月,长安这项浩大的工程总算完成。

    长安城共十二座城门,每面城墙有三座,每个城门又分成了三个门道,右边的为入城道,左边的是出城道,中间的则是专门供皇帝用的。被整修后的长安城,成了继罗马之后,世界第二个伟大的都城。

    上善若水,厚德载物;斯人远去,天道悠悠。

    举行发丧式那天,众臣无不替刘盈这孩子伤悲落泪。吕雉亦当着众臣的面嚎哭。然而,有人却惊奇地发现吕雉根本就不是嚎哭,准确地说,她那是嚎叫。因为,她哭了那么久,竟然没流出一滴眼泪。

    这个小问题,在发现者看来,却是个天大的问题。

    此发现者,名叫张辟强,张良之子是也。正所谓,谋士之后无傻瓜。当是时,张避强年当十五,为侍中。所谓侍中,就是皇帝的侍从官。此官管事很杂,端茶送水倒不说,就连皇帝尿尿也要端着盆来接。然而,此官位最大的好处就是,出入宫廷自由,于是日而久之,多数都成了皇帝的铁哥们。

    张辟强人小鬼大,一肚子的谋略诡计。于是乎,他把这个天大的秘密马上报告陈平,并问道:“你看见太后的哭相与常人有什么不同吗?”

    陈平一听,仔细察看,回答张辟强:“是有极大不同,哭声很大,眼泪全无;正所谓,雷声大,雨点小是也。”

    小强同志一听,点头称是,又问:“太后独刘盈一子,却哭得没有半点伤感,你说这是为什么?”

    陈平疑惑地摇摇头:“你知道其中奥秘?”

    小强:“您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大祸临头,竟然全无察觉。我还是告诉你吧,太后之不悲的原因,是因为惠帝没有壮子,太后畏惧你们这帮汉朝元老夺了她的天下啊。”

    张辟强这个天才的发现,让陈平一时手足无措。小强说得没错,当时刘邦崩时,吕太后早有杀汉朝元老之心;如今她老人家孤寡老人一个,更年期发作肯定比以前厉害,如果她真先发制人,尚在人世的汉朝元老,那都得成了刘盈的陪葬品了!

    生存还是毁灭,这,又是一个天大的问题。

    张辟强发现陈平神情慌张,却胸有成竹地说道:“您不要惊怕,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陈平急问:“请问小强同志,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没有点绝招,就枉为张良之后了。张辟强对陈平说道:“办法当然是大大的有。首先,请你拜吕台及吕产为将军,将兵居南北军。其次,提拔吕氏家族为官,让他们在中央有一席之地,只有这样,你们才能脱得了灾祸。”

    张辟强这招,就叫缓兵之计。

    所谓吕台吕产,正是吕雉长兄吕泽的两个宝贝儿子。所谓南北军,指的是中央的禁卫军。南军属卫尉统领,北军属中尉统领。南军分别驻扎在未央、长乐两宫之内的城垣下,负责守卫两宫。长安城除宫城范围以外,皆归中尉守护,城门及城郊由城门、步兵校尉掌管。未央、长乐两宫位于长安城南部,所以卫尉统率的军队称南军,长安城北部归中尉,中尉后改名执金吾,中尉或执金吾所部为北军。西汉时南军由卫士组成,总数一两万人。因北军有几万,实力上超过南军,成为护卫和稳定京城秩序的重要力量。

    不用多说,让吕氏家族掌握南北军军权,正是消除吕太后的强心剂。如果这两支力量落在别人手里,她的心时刻都在揪紧如上条的闹钟,哪还能哭出眼泪来。

    陈平一时真是感慨万千,留侯啊留侯,你果真没有白走啊。走了你张良,还有张辟强。有如此精灵小儿,我也不怕找不到谋略知己了。

    然而此时,陈平已没有功夫要跟张辟强结为忘年交。当即,他的首要任务是,寻找机会,立即实施张辟强的这个明哲保身的计谋。

    机会永远属于创造者。

    当晚,陈平立即入宫拜吕雉,提出拜吕台和吕产为南北军的将军。吕雉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当然是欣慰的。

    曹参走后,一切都按刘邦当初遗嘱设丞相。国相由一职,改设为右丞相和左丞相两职。王陵任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对吕雉来说,曹参不太管事,她用得放心。陈平呢,则是懂得挠痒痒的丞相,她用起来,也是感觉不错的嘛。

    好了,过了一夜,吕雉的心里犹如雷电交加的天空,终于下起了哗啦啦的大雨。

    九月五日,刘盈安葬安陵。吕雉随葬出行,又是哭声震天。然而此时,她却是真的哭出了感情,也哭出了女人的风格。只见她泪水纵脸,犹如黄河泛滥成灾;人闻其悲,无不动容抹泪!

    王陵谢幕

    一个人的悲剧,最大的因素在于他的生存环境。张皇后就是这样的人。

    首先,她很无辜;其次,她很可怜;再次,她很不幸。她无辜,是因为她应该有自己独立的爱情空间,可这一切都被吕雉剥夺;她可怜,是因为她和刘盈一样,都是温驯的羊羔,牢牢地被吕雉这匹母狼控制和利用;她不幸,却是因为生为女人,连个孩子都生不下。

    她弱不禁风的一生,不明不白地就落下的两个名声:乱伦之妇和不下蛋的小母鸡。

    地球人都知道,作为皇后,如果没有孩子,那她的皇后之位将不保于久。其结果多数不是落得被人整的悲惨结局,就是被打入冷宫活蹲死监狱。那现在怎么办?女人生孩子就像是树上结果实,树不能生果,你总不能贴上去吧。贴当然是贴不上去的,但是可以换。桃树不结果,就用李果代,这就叫李代桃僵。

    吕雉玩的就是这李代桃僵的阴招。首先,她在刘盈崩前,就把张嫣藏到后宫,对外宣传身怀龙种;其次,刘盈的生育能力是没问题的,他死之前在后宫已经播下诸多龙种。于是,吕雉便把刘盈和后宫女人交配生出的仔抢为己有,并杀其母;最后,吕雉就对外宣称,张嫣生下龙种,但是因为曾孙子年幼无知,让太后临朝称制。

    所谓临朝称制,就是代理行使皇帝的权力。吕雉是此项制度的发明人,她当然首先享受到了该项发明的伟大成果。

    人类所有的发明,都源于内心追求享受和支配欲望的冲动。科技发明如此,政治发明亦是如此。刘邦的汉朝皇帝,是靠耍流氓耍出来的;吕雉的临朝称制,亦是耍流氓耍到手的。他们夫妻一世,其则是女流氓配男流氓,承前启后,相辅相成,互相映衬。

    当然,吕雉不是为她一个人而流氓,也不仅是为张嫣而阴招。在她的背后,站着整个吕氏家族,那是她内心全部流氓冲动的源泉。现在,她脑子又闪出一个危险的念头,那就是要立吕氏子弟为王。

    吕雉要立诸吕为王,首先要经过三个人同意,他们分别是右丞相王陵、左丞相陈平、太尉周勃。于是,吕雉立即召开了一个中央常务委员会。吕雉首先询问王陵,王陵的回答是:吕氏家族当官可以,当王坚决不行!

    王陵的话语犹如抛出去的山猪炮,出手凌厉,烟幕呛人,熏得吕雉两脸是一边白一边黑。

    少文任气,说话直来直去,向来是王陵的说话做事的最大特点。只见王陵继续陈述道:明确地说,不是我王陵不让诸吕称王,主要是汉高祖有约在先。当初,高帝刑白马盟约,非刘氏者而王,天下共击之。太后您要立吕氏为王,不在刑白马之盟的范畴内。

    吕雉听完,半天黑脸,立即变成了全天黑。一股杀气自她胸中腾腾而起。盟约是死的,人则是活的。就算有千条万条原则,也是人定下来的。既然是人定的,人也能改之。今天高帝已崩,我吕雉说了算。你王陵不度时势,还敢拦我道路,摆明就是欠揍!

    但是,吕雉强忍怒气。她转过头问陈平和周勃:“你们的意见怎样?”

    周勃不敢发语,只顾看着陈平。的确也是,临阵杀敌,周勃是一把好手;临时应变,则是无人出陈平之右。周勃看着陈平,陈平也在看着周勃。他们的眼神仿佛都在告诉对方,吕雉不高兴,大祸不远了,咱们团结一致吧。

    于是,陈平和周勃异口同声地对吕雉说道:我们俩的意见是,没意见!理由是,高帝定天下时,他说了算;吕太后您称制,当然也得由您说了算!所以说,高帝立刘氏子弟为王,吕后亦立吕氏为王,这没什么是不可以的。

    如果说,王陵犹如腊月寒风,吹得吕雉两唇发抖;那么,陈平和周勃这番话,则犹如三月春风,拂面而来,让吕雉不胜受用啊。

    可是,陈平和周勃这对变色龙,一下子把王陵搞傻了。本以为陈平和周勃会拉他一把,没想到他们俩仅倒在背后踹他一脚,推他下水。

    王陵怒了。

    于是,罢朝后,王陵便愤气腾腾地拉住陈平和周勃。他放声大骂道:“妈的,高祖当初跟你们一起喝鸡血发盟誓时,你们是怎么说的。没想到高祖才走,吕雉一当权,你们就站到人家队伍那边阿谀奉承。请问你们还有什么脸面入土见高帝?”

    好一个固执不知死活的王陵。死人的事大,还是活人的事大?人在官场混,从来都是身不由已。正所谓,一朝君来一朝臣。如今吕雉当权,标榜道德正义,只会沦为阶下囚;阿谀奉承,却能小心驶得万年船。两种选择,只要是个人,都能权衡利弊,舍重取轻。这个道理,只要是脑袋不发热的人,都能看明明白白,难道你王陵就没半点觉悟吗?

    于是,陈平理直气壮地反驳王陵道:“你还是算了吧。面折廷争,我们不如你;保全社稷,定刘氏之后,你就不如我们两个了。”

    陈平这番话,如一块硬骨头,塞得王陵没有半句反驳之力。蚯蚓委身下地,是为了更好地伸展;泰森握紧拳头,是为了更好地出击;陈平阿谀奉承,是为了更好地麻痹吕雉。

    这下子,王陵终于明白刘邦当初为何要把国相一职一分为二。原来没有陈平,任王陵一人行侠任气,还真是不能独当一面。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王陵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公元前187年,十一月三日,吕雉对王陵出手了。

    首先,吕雉提拔王陵为太傅。太傅,也就是小皇帝的老师兼政治总教练。请注意,在吕雉时代,太傅被称为上公,官衍比三公之一的丞相一职还要高出一级。可是这样大的官职,叫位居三公的任何一个去当,估计没有人肯答应。因为它只是有待遇,却没有实职和实权的虚位。

    现在,我们终于看清楚了。吕雉对王陵使出的这招,光明地叫高调挪窝,实则强迫退休,暗夺相权。不用多说,王陵如果不幸被吕雉架空,那么他的政治生涯也就到头了。

    其实,太傅一职只是一个烟幕弹。吕雉最终的打算是,把王陵调离中央,遣送回老家,从此不让他沾染朝中之事。

    只可惜,世间了解王陵者,多似繁星;能看透吕雉计划者,屈指可数。吕雉就料到,只要她对王陵抛出太傅一职,他必受刺激,称病不肯上朝。只要王陵胆敢称病,就趁机免他职位,打发他回老家养老,那样眼不见心不烦,一了百了,多舒服。

    果然不出吕雉所料,王陵闻听要当那闲职太傅,抑郁寡欢,遂称病不朝。既然你都病得不行了,那就请让位吧。于是,吕雉立即免去王陵右丞相一职,提陈平为右丞相,又提舍人出身的审食其为左丞相。

    吕雉打发走王陵后,她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铲除御史大夫赵尧。

    吕雉恨赵尧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我们仍然记得,当初刘邦对刘如意的身心安危忧心忡忡的时候,正是赵尧出的馊主意,把时任御史大夫的周昌调离中央,成了刘如意的合法保护人。正因为周昌,吕雉差点灭不了刘如意。好了,现在旧恨还在心头,赵尧,你就领死吧。

    吕雉斗倒赵尧,根本就没费什么劲。因为这是一个拍马屁爬上高位的奴才,他和王陵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拳手。于是,吕雉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就把赵尧丢进了监狱。同时,提拔了另外一个人接任御史大夫一职,他就是上党郡太守任敖先生。

    任敖,沛人也。曾当过旧沛县狱吏,与曹参曾是同事关系,同时又是刘邦的铁哥们。当是时,刘邦放走徒隶,逃亡砀山。于是,沛县长便把吕雉抓捕入狱。没想到的是,吕雉入狱期间,竟然被看守调戏,恰好被任敖看到,路平不见一声吼,把调戏吕雉的看守打得面目全非才罢休。

    现在,对吕雉来说,搞掉赵尧,拔起任敖,这就叫报仇报恩两不误。可谓一举两得,铲得解心,用得也是极放心。庙堂之高,高到右丞相、左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全都站在她高筑的战壕里。放眼天下,谁与争锋,谁主沉浮?

    吕雉没有理由不相信:属于她的时代,已经正式开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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