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衣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
已是夜晚，窗外层次分明的霓虹渲染城市，她攥了一撮发丝，漾着浅笑的脸庞，被印上碎月般的皎色。
不知道是不是怜奈的错觉。
她觉得海衣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一种容易忽略的蜕变，看起来更成熟，像六月的薰衣草，悄然绽放。
四周的男性尽管有所收敛，但不难发现，他们的目光，都偷偷投到这位年龄可以当他们女儿的少女身上。
一群不知羞的油腻大叔。
“肥衣，在想什么呢？”
怜奈向他们扮了一个鬼脸，仿佛宣誓主权，从背后环住海衣的纤腰，蹭蹭她的发丝。
“奈奈。”
毫无征兆地被抱住，海衣娇躯一僵，直到下一秒，熟悉的奶香扑鼻，她松了口气，轻笑道：
“他们终于肯放你走了？”
“是啊！一群臭写小说的，从民生经济聊到国际时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高官议员呢！”
尽管海衣看不到，怜奈还是摆出嫌弃的表情。
吐槽完，她迟疑片刻，接着道：“你还没回答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外貌对一个人来说，真的很重要吗？”
这不是废话吗？
怜奈闻言刚想这么回答，猛地回想起白天的网络风波，心里一动，猜测海衣的意图。
“当然重要啦，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跟商品的展览本质上没什么不同。用户首先关注的，一般是商品的颜值，或者是卖家给商品赋予的包装。只有第一眼看顺眼，用户才会考虑商品的功能，实用效果等等。”
就句话说，对不合眼的旁人，人们很少会关心他的内在或性格，提不起了解的兴趣。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
“也是。”
海衣点点头，同意怜奈的说法。
她反手握住女孩的小手，捂在手心，感受其中温玉般的柔软后，轻轻摩挲她的手指头，问出一直想要答案的问题。
“那当初我还是一个胖妞的时候，你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可爱啊。”
听到这个问题，怜奈没有犹豫，语气理所当然。
海衣显然没想到会听到如此评价，她转过头，想要知道怜奈现在的表情，“那时的我可爱？”
“嗯，可爱。”
不同于美丽、漂亮，这些含有一部分客观定义的词汇，可爱是一种完全主观，甚至抽象的概念。
有人觉得女孩子有虎牙，有人觉得呆毛可爱，也有人觉得女孩子有大鸡巴才可爱。
怜奈觉得当时的海衣，同样有些可爱。
“我们认识有两年了吧。”
繁复的思绪理成一条线。
怜奈还记得，高一开学那天，她刚要走进教室，大门被一个圆润高大的身影挡住。
找不到可以挤进的空隙。
察觉到她的存在，胖妞没说话，沉默地躬身致歉，旋即转身，独自找进教室，找到自己的课桌，对四周异样的声音充耳不闻，拿出课本安静阅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竟显得文雅且温婉。
明明是只胖妞。
在那之后，怜奈就开始关注起这位胖胖的同学。
看她整齐合身的服装，修剪细致的柔顺长发，看书试眸里的安宁之光，优雅地小口进食三个便当……
就算被部分女生嘲笑，依然我行我素，一个人过着条理有序的校园生活。
没几天，海衣发现了怜奈的关注。
不过，由于自身体态问题，从小在异样目光长大的她，对怜奈的关注并不感冒。
她当面嗤笑一声，每把班级处境比自己好不了多少的怜奈当回事，或者说，她没把班里的任何人当回事，包括教师。
怜奈对此很生气，某天抢走她的便当自己吃了。
等海衣要发怒的时候，又嬉嬉笑笑地赔罪，递上自己的便当。
尽管没海衣的丰盛，但怜奈的便当更美味，那是她特意做的。
就这样，她们算认识了。
吵吵闹闹，互相恶作剧，持续了一个多月，关系说好不好，说差也不至于，算是两个班级边缘人物的报团取暖。
直到发生了一件事，将两人别捏的关系，彻底改变。
起因是班里一个男生，喜欢上另一个漂亮女生，跟怜奈、海衣毫无关系。
可偏偏的，被告白的女生不喜欢告白的男生，甚至相当看不起那位男生。
骄傲的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拒绝了男生的告白，并吐出一句话。
“哈？我为什么要被你这种男生告白，清水同学才适合你吧！”
这句话不单侮辱男生，同时也把海衣贬了进去。
当时班里的气氛十分诡异。
男生不服气但不敢顶撞那位女生，只能恶狠狠地瞪着海衣。怜奈欲言又止，海衣沉默不语，其他同学指着他们窃窃私语。
第二天，男生被女生的小团体霸凌了。没多久，演变成了全班对他的霸凌。
而海衣，成了这场闹剧最无辜的人。
取笑男生的时候，其他同学总会带上海衣，将他们擅自配对，或者将男生的文具用品，偷偷放到海衣桌上。
癞蛤蟆跟胖妞天生一对——当时大家都这么说。
然后某天清晨，当一班同学来到教室的时候，惊讶又好笑得发现，黑板上写了一行字。
【黑田秀木喜欢清水海衣】旁边还画了几个爱心。
黑田秀木正是男生的名字。
学校欺凌就是如此微妙的存在，在成人眼中幼稚可笑，跟开玩笑似的。只有成为当事人，才能明白其中的难堪、屈辱。
严重的，一辈子要将生活在伤痕的阴影里。
男生愤愤地擦拭了黑板，但只是擦掉自己的部分，将海衣的名字置之不理。
接着，老师来了。
他指着海衣的名字，厉声质问是谁在恶作剧，谁写黑板上告白。
全班同学望着黑田秀木掩嘴讥笑，老师不是傻子，当场点名黑田。
男生支支吾吾地站了起来，抬头是老师的责难，低头是同学嘲弄的眼神。
如芒刺背的感受，加上这些天受到的欺凌，令他几近崩溃。
黑田秀木从一名受害者，变成另一名加害者，他想也没想，大吼道：
‘不是我写的！怎么可能有人向她告白啊——’
这番话令教室内笑成一团，老师也将目光转向他以为的闹剧另一个学生。
“清水同学，说说怎么回事。”
海衣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对老师的提问恍若未闻，只是摊在手掌中的书，迟迟没有翻页。
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因为长得不合大众的心意，就被当做异类看待。
事情的起因经过，包括真相都不再重要，事件已经从一起霸凌，转到另一个由老师参与，且更加劣性的霸凌。
向老师说明自己的无辜能获得什么？
证明自己是个用来拒绝别人、侮辱别人的工具？
终究是个笑话罢了。
“清水同学……”
哐——
椅子摩擦地面的噪音，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一个很不起眼，甚至有些同学不记得她名字的女生猛地站了起来。
她跺步走上讲台，不理会老师的呵斥，唰唰几下，用优美字体写上自己的名字。
【小鸟游怜奈喜欢清水海衣】
“老师，是我告的白！”
当着教师与全班同学的面，怜奈拍着桌子坚决道，那一刻，仿佛有一道光，沐浴着她幼嫩的小脸。
之后理所当然的，怜奈被教师喊去罚站，一同出来的，还有神色飘忽不定的海衣。
至那时起，她们成为了朋友。
海衣决定减肥，最终脱变成如今公认的校园女神。
这就是她们的故事。
“嘿嘿~当时肥衣你减肥成功，返校时那群人的表情，真是太有趣了！”
想起曾经的趣事，怜奈止不住地发出吃吃笑声，“那个男生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奔溃了，没几天后就退了学。”
“不记得。”
玻璃反射着怜奈的笑脸，与远处的至景巧妙融合，呈现出异样的美感。
海衣按捺住激烈鼓动的心跳，平淡道：“奈奈，别忘了正事，还有一个记者招待会需要你出场。”
“嗯，等下我们一起回家。”
“好……”
望着女孩没入人群，海衣伸出手，犹豫了下，还是什么都没说。
……
依照惯例，直木奖庆祝会结束，便是作家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时间，剩下的工作都由主办方负责。
不过，今天的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
关注本次颁奖的观众明显增多，直播收视率对比往年，增长何止一倍。
上传至平台的视频，点击跟评论更是上了首页，引发无数相关的话题，蹭上热搜。
很多错过现场的电视台，都纷纷前来联系，想要进一步采访本次颁奖的获奖者。
主办方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今天的主角，充分具备吸引眼球的话题性。
女高中生就是再来一碗的真面目，且战胜无数老牌名家，斩获奖项。
噱头十足。
是以，刚才晚宴的时候，他们拜托怜奈抽出半小时，再接受一次采访。
少女不情不愿地应许。
当怜奈来到酒店招待处，被占满房间的媒体工作人微微吓了一跳。
来得人也太多了吧，快赶上我的白鹭记者会了！
尽管有些奇怪，但不至于怯场，少女落落大方地走上讲台，平视底下的记者们。
老规矩，一人一个问题。
“再来一碗老师，请问您在创作过程中，遇到过哪些困难？”
“打字手累。”
“……再来一碗老师，您今后打算往哪个方向发展，是继续推理小说，还是回到轻小说创作？”
“嗯~~发动魔法卡融合，下本我要写推理类的轻小说！”
“您学习成绩如何？”
“哈？为什么要问学习成绩，当然是很好啦……全国第一是我的朋友，她经常向我请教学习上的问题！”
相比之前，少女这次回答明显底气不足，台下零零散散响起轻笑，秒懂。
而就在这时，另一位记者站了起来，先是咳嗽一声，待房间安静，震声问道：
“今天有一条关于老师您的报到火了。内容显示你之前接收过采访，似乎是觉得自己长得跟那位白鹭小姐一样美丽，请问是真的吗？”
这话一出，招待处友好的气氛霎时冰冷，记者神色不变，有备而来。
怜奈不由蹙眉，意识到对方是来找茬的，淡淡道：“没错，是我说的。”
“可是，网民似乎不同意您的自我认知，他们觉得您的外貌远远比不上白鹭……再来一碗老师您不过是在炒作，蹭白鹭的热度。”
“哼，我自己这么觉得就可以了，谁理他们！”
怜奈挥挥手，示意记者结束话题，让其他记者提问。
但对方还要从怜奈口中，套取更为爆炸的新闻，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同时，其他嗅觉灵敏的记者，也闻到了更具话题的内容，纷纷抢着提问：
“我记得白鹭小姐的生活记录中，有一条视频内容是她阅读老师您的作品，所以您的小说才能一炮而红。我想知道，您的这种行为是否称得上忘恩负义？”
“再来一碗老师，请问你们跟白鹭小姐是有什么过节吗？”
“白鹭她真的……我哭死！”
吵死了！
怜奈烦躁地背过身去，要不是主办方的面子在，她都想甩手走人，懒得理会台下记者。
对女孩来说，自己只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就算再来一碗与白鹭，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身份，可本质却是同一个人。
甚至，怜奈还更喜欢再来一碗。
因为这个身份与怜奈的联系更大，是她的平日常态，融入生活的一部分。
相反的，自始至终，她都将白鹭当做一个马甲，与现实生活割裂，没有真心对待过。
发布歌曲，演唱会，不过是完成任务，用来赚钱的手段。
她才不想因为白鹭，让真正的自己受气呢！
“你们有本事去问白鹭好了，看她怎么回答！”
被问得烦了，怜奈开始耍性子，想把麻烦推给另一个身份。
哼，晚上回去我就登录白鹭账号，发个公告喷死你们。
“您的好友——清衣子老师，就在刚才发帖侮辱白鹭小姐，请问是您指使的吗……”
砰——
准备摆烂的少女神色大变，记者被惊得一时失语，没想到怜奈会有这么大反应。
无暇顾及掌心的痛楚，怜奈盯着那位记者，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不等对方解释，怜奈想到什么，当场拿出手机，搜索相关的热搜。
结果很快出来。
【白鹭？一个心肠歹毒，目中无人，有才无德的狗女人，有我漂亮吗？】
配图是海衣的自拍照，背景正是目前所处的酒店。
“卧槽！清衣子老师竟然是真的美少女，少女作家崛起！”
“可就算是清衣子老师，又有什么资格诋毁白鹭，我不觉得您长得比白鹭漂亮，请道歉！”
“你死了，一个不知名的三流小作家，竟然敢诋毁我们鹭鹭！”
“鹭鹭是世界上最善良最温柔的女孩，她是天使，不该承受尘世间的任何一点污浊。清衣子……给爷死！”
“集美们你们发现没有，她写得是女人跟女人谈恋爱的小说，同性恋？真是下头！”
“小说中的两位主人公，原型就是再来一碗和她吧？竟然把再来一碗意淫成了美女明星，给我看吐了！”
“三流作品，下流作家，品味低到令人作呕，恶心死了！”
“一个丑比，一个脑残，都去死吧！”
毫无底线的谩骂侮辱，好似火山爆发形成的海啸，瞬间淹没了其他观点。
肥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怜奈呆了，不明白好端端的，海衣为什么要攻击白鹭。
这不是激化矛盾吗？
“等等！”
忽地，怜奈想到什么，搜索自己的书评。
只是片刻，她露出恍然之色。
果然，白天海衣给她看的风波已经消散，那条新闻无人问津，书籍评论区也不见多少阴阳怪气的鹭粉。
他们全都涌入海衣发的那条帖子。
这就是海衣的目的。
怜奈猛地抬头，在底下的人群找到海衣。
完成自爆的女生神色平静，对上她的眼眸，展颜轻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我知道的，奈奈你的性格大大咧咧，我行我素，经常犯蠢，脑子秀逗……
但一直以来，都是你在保护我。
知道我决定减肥，嚷嚷着‘没必要，现在就很可爱’当时有同学讽刺你，觉得你是怕我减肥成功，就会不待见你。
但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减肥失败，落差太大。
减肥成功后，经常有女生挑衅我，也是你不声不响得帮我挡回去。
还记得有次我的筷子被其他女生“不小心”摔在地上，然后我们两人共用一双筷子的场景，你夹一次，我夹一次。
打架的时候，都是你冲在前面，让我找武器阴人。
明明是个运动白痴……
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千言万语，藏在这一个眼神里，怜奈读懂了。
“肥衣……”
喉咙像是有一块石头堵着，怜奈静默得说不出话。
怜奈知道海衣是为了她才开始写作。
但是，她也知道海衣接触过后，逐渐喜欢上这份工作。
将心中的幻想，对美好的憧憬统统记录下来，分享给其他人阅读，抒发自己的情感。
这些都在海衣的文字里有所体现，她很重视这份作家经历。
但现在，似乎一切都毁了。
千万鹭粉的抵制抗议，甚至会波及到线下书店，以后没有哪家出版社会签约清衣子。
并且，还要承受网民的网暴。
怜奈也被网暴过。
她知道这个感觉并不好受，仿佛全世界都是你的敌人，每次冲浪都会心惊胆战，害怕看到攻击自己的言论。
以鹭粉的魔怔程度，被开盒都不奇怪。
在海衣角度里，这是拿自己喜欢的工作、人身安全，换取怜奈的未来。
而自己却一直瞒着她……
怜奈清了清喉咙，招招手向下方喊道：“肥衣！清衣子老师，快上台，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台下海衣面露忧色，担心怜奈白费自己的心意。不过，听到怜奈的呼唤，总觉得没什么好害怕的。
她笑了笑，向讲台走去。
等待中，怜奈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视底下的记者。
是时候了。
怜奈就是白鹭，多重身份的游戏，是时候结束了。
她其实想过很多次，向海衣坦白，可都由于某种原因，迟迟没有说出口。
原先是觉得好玩，后来发现海衣厌恶白鹭，害怕影响她们的关系，不敢坦白。
可说到底，以上都是借口。
怜奈只是不希望她们的感情，掺杂任何杂质，没有任何身份带来的差异，破坏他们的关系。
她们一个是平平无奇的土鳖妹，一个是身宽体胖的大胖妞。
即便后来海衣变漂亮了，可在怜奈心里，海衣依然是当初我行我素，将自己封闭在某处空间的孤独女生。
只有自己能打开那扇门。
她享受平平凡凡的自己，被海衣视为珍宝呵护的感觉。
千万粉丝对白鹭的崇拜喜爱，在怜奈心中也不如海衣一句平淡的问候。
但是，游戏也该结束了。
如今她们的关系，没有任何杂质能够影响，没有任何差异，能让她们产生裂痕。
坦白吧。
“再来一碗老师，请问你跟清衣子老师是什么关系？”
“把清衣子老师也叫上台，你们是确定要跟白鹭小姐对抗吗？”
“收手吧，再来一碗，外面全是鹭粉！”
……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怜奈蔑视着底下的记者，挑眉娇斥：“你们这群不嫌事大的狗东西，都给我闭嘴！”
都给我闭嘴——
记者们惊呆了！
作家惜名，有谁会当着几十个记者的面，直接训斥的？
再来一碗是疯了还是飘了！
先怼白鹭，再喷记者，这个新人作家也未免太狂妄了！
你以为你是国民小公主白鹭啊！
咔嚓——咔嚓——
无数闪烁的镜头聚焦在两位女孩身上，不解再来一碗想要干什么。
拉着好友一起封笔？
想来是了。
海衣走上讲台，站在怜奈身前，神色少许愠怒，“奈奈，你别冲动，听我……”
“肥衣，我好像流眼泪了。”
怜奈低着头，不敢去看海衣。
她两只小手在裙子下摆处不停打转，搅成一团，停顿好久，终于做足心里准备，将剩下的话道出：“能帮我摘了眼镜，擦一擦吗？”
梨花带雨这个成语，正是为她创造的。
“真是的……”
海衣心里顿时一柔，说不出责怪的话，她爱怜着揉揉女生的发丝，捏住镜框。
旋即在无数镜头，无数观众的注视下，摘掉了眼镜。
下一刻，老土眼镜从海衣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响得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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