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戴着大帽子的黛坐在一辆旧马车上。    这辆马车摇摇晃晃，让她差点把早饭都吐出来。    许久，马车终于停下。    “小姐，到了……不过这种地方，还是希望您不要久留。”马车夫警惕地望向四周，生怕有人跳出来抢劫。    这里可是安诺塔莱斯的贫民窟。    治安极差的地方，犯罪和暴力层出不穷，其他城区的人都不愿意和贫民窟来的人住在一起……即使他们同一序列。    黛沉默半晌，微笑道：“谢谢您的建议……我知道了。”    黑发女仆从马车走下。    回到了自己老家的巷子前。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周围的破败景象，感受寒冷，知道这里是和郁金香庄园截然不同的领域。    肮脏，破败，身后的马车飞快离开。    此地就是自己的童年，自己记忆中的家。    黛的衣服很旧，相当朴素，看不出来一点有钱人的迹象，而且她用帽子和面巾挡住了脸，不肯露出仅仅只比卡洛儿差一些的面容。    这里是安诺塔莱斯的第十三城区，是贫民窟里治安和环境最好的地方，但依然也是安诺塔莱斯的贫民窟……    出身贫民窟，其实是黛的一个秘密。    在郁金香庄园里，就只有卡森管家知道这一点。    按照规矩，就算是普通的贵族家族也不会收贫民窟的人做高级仆人，贫民窟出身的人顶多做做厨娘杂役，难登大雅之堂。    要是让客人在餐厅见到贫民窟出身的人，无疑会拉低整个贵族家族的格调和品味。    至于贫民窟出身的女性，成为贵族贴身仆人的情况……安诺塔莱斯的流行小说里，的确存在过这么不合理的事情。    侥幸成为“爱德蒙子爵”的贴身女仆后，黛一直都心惊胆寒，地位和薪水的上升让她感觉自己太过于幸福。    她根本没有勇气主动揭露自己的真实出身。    郁金香庄园的高级女仆们啊，几乎各个都是出身于仆人家族的人，她们的品性、礼仪、忠诚都无可挑剔。    自己会成为子爵先生的新一任贴身女仆，仅仅只是因为他不在乎的，无所谓的，随意地选中了自己而已啊！    每一个夜晚，黛也都害怕着知道秘密的卡森管家会揭穿自己。    在爱德蒙子爵先生用了品质糟糕的东西时，他总是会第一个生气的站出来，认为这拉低了身为贵族的荣誉，严肃地讲道理。    甚至有一次，卡森管家和子爵先生大吵了一架，非常激动……子爵先生把用来供奉黯光救主的高档美酒，很随意地分发给仆人。    这个中年男人总是如此的固执和严苛。    她也觉得如果真的被揭穿了，自己就自觉离开庄园好了……去普通的中产家庭里，去做一个普通的女仆。    他一定会揭穿自己吧！    毕竟那是公认的做事一板一眼，一切都是为了郁金香庄园和子爵着想的卡森管家！    但是，事情却完全出乎黛的预料。    卡森管家一直都没有这么做。    时至今日，黛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自己无疑是幸运的。    郁金香庄园里的所有人，无论是卡森管家还是子爵先生，亦或者是卡洛儿小姐，他们都是善良随和的人。    想到这里，黛的脸上流露出微笑。    自己是幸福的。    终于，黛在七扭八扭的小巷尽头处停下，前面的木屋很矮小，潮湿，门前的积水一直无人清理。    一头摇头晃脑的羊被绑在门口，不断晃动身体，宛如一个舞者。    它看到黛咩咩叫起来，害怕地躲开。    “我回来了。”    她沉默半晌，还是走进自己拥挤老旧的家。    甚至没有主人卧室大的房间里，有着略微发霉的气味。    她的父亲、哥哥、两个妹妹都挤在不大的屋子里，曾经黛也和他们一起住在这里。    骨瘦如柴的父亲在屋内的三张床之一上，沉默的喝着酒。    高大但略微肥胖的哥哥岚恩坐在不大的窗口前，正在看向窗外。    而黛的两个妹妹坐在另一张床上，互扔着沙包，这是家里仅有的玩具……黛有点奇怪，两个妹妹为什么没去厂房里工作。    至于父亲和哥哥……安诺塔莱斯贫民窟的很多男人都是闲汉。    他们看到回来的黛，都惊呆了。    “姐姐回来了！”    最小的妹妹开心大叫，大点的妹妹玛丽呆呆的，似乎难以置信。    而黛的父亲和哥哥岚恩看到她，神色都立即变得复杂。    “你……回来了？”    父亲情绪怪异，还是拉过一把椅子，让黛坐下来，两个妹妹都去翻黛拿回来的礼物。    黛看着可爱的妹妹们，不自觉地流露出微笑。    哥哥岚恩沉默着，去倒了一杯凉水，走过来：“黛，你居然回来了……两年没见了，我们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    “怎么会，我不是一直有寄书信来么？”黛摇摇头，说道：“我不会抛弃你们的。”    父亲看了她一会：“你寄的那些信，说的有点太假了，我们都……不敢相信你的经历。”    黛微微愣住。    她接着递过手里的包裹，看向身前的哥哥：    “哥，咱家有钱了。”    “你们准备一下，过两天我们就搬离这里吧……我这回带了很多钱回来。”    哥哥岚恩翻看包裹里放的钱，完全愣住。    他无比惊讶地喊道：“你真的是在做女仆的工作么？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黛带回来的钱非常多，完全足够他们离开贫民窟，在治安更好的城区去换一个崭新的住所，一个崭新的生存环境。    她深吸一口气，表情变得严肃：    “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接你们走的……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我的两个妹妹，说不定会和那些成了妓女的女孩一样，走上腐烂发臭的道路……哥，你和父亲也应该生活在更好的环境，这是我希望的事情。”    黛顿了一下，又说道：    “我现在有机会改变这一切，就不能坐视不理。”    大点的妹妹玛丽回过头，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黛的父亲沉默着，哥哥岚恩再次认真询问道：“这些，真的都是你作为女仆赚的钱？”    他似乎是难以置信，在贫民窟这里，就算两个妹妹去厂房踩十年缝纫机，也绝对没办法赚到这么多钱。    “贴身女仆，收入不低的，而且爱德蒙子爵很大方。”黛笑眯眯的回答，其实，她还管卡洛儿借了不少钱。    卡洛儿说等她回来后，要每天给自己捏脚当利息。    一家人都在突然间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沉默被打破了。    “你是不是和那个子爵……那个了？”木讷的父亲突然开口。    黛直接犹豫了一会，才认真回答：“其实在他的身边，还有更好看的女孩做贴身女仆……你们别想太多。”    “不可能！不可能有人比姐姐更漂亮！”最小的妹妹跳着，大喊起来！    黛的哥哥小声嘀咕道：“不会有人嫌弃身边美女多的……黛，你要努力啊……”    黛摇摇头，已经快受不了了：“哥，拜托，这种话题还是先别说了，我饿了，想吃饭。”    “好。”岚恩点点头，随后去做饭了。    黛有点意外，还以为会是妹妹玛丽做饭，他们两个平时都很游手好闲。    两年没见的家人们，咋一见面还是有些尴尬，但是黛和最小的妹妹很快就玩闹在一起……但她敏锐地发现，家里人似乎有心事。    黛察觉到妹妹玛丽原本很活泼，但今天好像一直在发呆，犹豫，脸上的表情复杂。    开饭的时候，黛终于忍不住询问：    “是发生了什么嘛？在我不在的这两年里出了什么事情……你们在对我隐瞒？”    “……”    几个家人面面相觑，犹豫起来，只有最小的妹妹疑惑不解，说道：“这两年发生了什么，哦，一定是我长高了！姐姐！”    “是她的事情……”    哥哥岚恩嘴里的“她”，显然是只比黛小三岁的妹妹，玛丽。    “我们已经给她找好在这里的新工作了。”    父亲突然忍不住了，喊道：“那是工作吗？”    “别说了，哥。”玛丽低下头，说道：“我不会给姐姐和你们添麻烦的，你们快点搬去其他城区生活吧，我留在这里就好……”    黛感觉到事情不对劲，终于忍不住，极为大声地吼道：“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人听见她的怒吼都愣住。    要是在两年前，黛根本不敢大声和父亲、哥哥说话，但是两年不见，接触过上流社会的她已经变得不同。    哥哥岚恩叹了口气，终于解释真相：“一个帮派的老大喜欢上玛丽了，想让她做情人，要是我们不答应，她们说不定都给做妓女……而且你应该明白，对于我们这个家庭来说，甚至对于玛丽来说这都是一个很好的未来，根本就没想过不答应，所以已经收了钱。”    黛的脑袋有点发蒙。    居然是这样，对啊，自己的妹妹已经长大了，她的姿色是不逊于自己的。    虽然比不上卡洛儿那种让人惊艳，难以忘记的美丽，但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没有人惦记呢？    而且哥哥说的很对，要是自己没有走出贫民窟，没有混到今天的位置，做帮派老大的情人其实也是一个很好的出路。    黛知道自己儿时的一些朋友，即使她没能亲眼确认，但她们现在恐怕都成为了贫民窟里随处可见的，堕落发臭了的妓女。    比起那不罕见的悲惨命运，能做帮派老大的情人已经很不错了。    “你们已经收了钱？”黛在发问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嗓子都在变哑。    哥哥岚恩再次点头，神情认真：“嗯，他们直接把钱扔在这里了，我们没有勇气送回去……那个老大说让玛丽在家再待上几天，陪陪家人，再过去。”    黛知道这个帮派老大在贫民窟中也算是很讲规矩的人了，至少他没有直接把玛丽抢回去，当奴隶和玩具。    而是给了钱，还让她在家里再陪几天家人。    “你必须带玛丽离开！”    就在这时，不爱说话的父亲突然开口，非常严肃地说道：“自从那个光芒之心陨落，贫民窟这边就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不对劲？黛无法理解。    父亲继续说道：“最近一周里，这三个城区里出现很多流言和疯狂言论，许多人都说世界即将毁灭，或许你不知道，但其实在第十四和第十五城区，都相继爆发了万人规模的流血冲突，在我们这里出现大混乱也是早晚的事！”    “怎么会？”    黛感到难以置信，虽然在郁金香庄园一带，都有各种不安和流言，但人们普遍还是在继续着日常的生活。    上流社会的人，也丝毫没有停止庆典和宴会的想法。    歌舞升平。    即使光芒之心陨落，但祂在黯光之国没有信徒。    而黯光救主击退世外之神拯救世界的这件事，甚至被视为又一大新功绩，会作为“大胜仗”反复宣传给人们听。    大家就算心里隐藏着不安，可依旧不至于去破坏秩序，而是正常地生活着。    可是，后面的几个城区已经混乱到这种地步了？    为什么在郁金香庄园里，自己一直都没有听见相关的消息？    父亲似乎是看穿了黛的想法，脸上流露出一种怪笑，好像是在讥讽又像是无奈：    “嘿嘿，上面的人是不会知道我们的死活的，也根本不会关心……我小的时候就亲身经历过一次动荡，整条街区有几千人在一夜之间被杀了，但是高级祭司们轻松掩盖了事情，上面的人根本什么都不会知道。”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关心渣滓的命运。”    黛沉默了许久，她扬起头，坚定地道：    “我明白了，但是我一个人都不会抛弃，我们全家人都要搬离这里！”    哥哥岚恩忍不住问道：“所以，你要怎么办？怎么把这笔钱还给那个帮派老大？你不会想去他住的地方还钱吧？那可真是羊入虎口的蠢主意。”    黛马上起身，收拾东西准备暂时离开：“我会去求人解决这件事情的，求爱德蒙子爵，对于他来说庇护我们一家人只是小事，他也可以派人替我们还钱。”    父亲突然恼怒，大喊：“别傻了，他是个贵族，是个上流人，你连床都没和他上过，你觉得他会在乎你么？你只是一个仆人！”    “子爵先生是不一样的。”    黛回想起了那个瞬间。    他在看到自己的手臂上的猫抓痕时，眼睛里流露出的温柔和恼火。    如果恳求他，哀求他，甚至跪下来哭求，他就一定会帮助自己。    然后，应该用什么报答他呢？和他上床么？    那或许，还是自己高攀了吧。    黛叹了口气。    父亲情绪激动，依然在咆哮：“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别傻了，我这么多年来看到过多少贵族，那些祭司，贵族，帮派老大，他们都是披着不同皮的，高高在上的恶魔！”    黛愣住，她印象里的父亲，不至于如此的情绪化。    这两年里，他或许喝了太多的酒……也可能，是因为最近的各种事情，让他太过压抑。    “管理第十三城区的两个高级祭司，他们有多少情人，三十，四十，五十个？不是，是一百多个啊！对于他们来说，普通人就只是收藏品和玩具而已！甚至大部分人连那个价值都没有！他们都是畜生！”    “爱德蒙子爵先生，他不一样。”黛愤怒地凝视父亲。    父亲微微一愣，在女儿的眼里看到了某种特殊的情绪，反而冷笑道：“如果他真的不一样，那么终究会被上流社会排斥，不会有好下场的。”    黛离开了。    ——    黛的父亲坐在床上，陷入深深的沉默，继续喝酒。    突然，在他的心里出现了一个柔和的声音。    【你很愤怒，也很恐惧，甚至对这个世界绝望】    父亲先是一愣，接着恐惧地问道：    “你，你是什么人？”    【他们叫我‘恶喰’，又称我为‘复仇圣徒’……但其实那都不是我，我只是一个喜欢帮助他人完成愿望的人。】    【我的力量可以让你强大，拥有向强者复仇的可能性，那些人是不会懂的，但我明白，就算是弱者也需要被尊重。】    黛的父亲微微低下头，眼睛里有了不一样的光。    那个柔和的声音还在继续诉说。    【诸神对月的化身‘终焉的魔女’进行不公的审判，如今，光芒之心终于遭受报应，陨落殆尽……但世界毁灭的危机依然存在，而魔女教团将会在最终审判前，为你们带来新的希望……变得强大吧，从此不会再有压迫！我们需要的唯有力量！】    一朵宛如月色凝成的火焰，突然在父亲的眼前浮现。    它是如此美丽，灿烂。    令人着迷。    ——    黛坐在马车上，双手环抱着膝盖，低下脑袋，内心感觉很不安。    不知为何，听了父亲的那番话，她总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从小就生活在贫民窟，经常见到流血冲突，但知道这里虽然混乱，但也有自己的秩序。    “好冷清。”黛看向马车外。    其实在小的时候，自己家附近应该也是很热闹的，贫苦的人们也依然在想尽办法生活，他们用酒精、赌博、嫖娼麻醉的同时，也会希望明天能过得更好一点点。    街道还未有如此冷清过。    偶尔见到的人们的脸上，也都有着不安，警惕，仿佛战争即将来临，一切都很不对劲。    看似平静的安诺塔莱斯其实暗流汹涌。    或许哪一天，一切熟悉的秩序都会崩毁，不复存在。    自己才刚刚握在手里的幸福，也会化为虚无。    黛的手指死死地扣住。    黯光救主……为什么……我们的国家会存在序列？    为什么在您的心里，这里的人们为什么不值得拯救……    黛咬着嘴唇。    “你很迷茫。”    听到陌生的声音，黛缓缓抬起头，脸上是惊讶和愕然。    一个少女坐在马车里，在对面凝望着她。    少女没有双臂，没有右眼，但淡蓝宝石般的左眼非常清澈。    令人着迷。    “错的是你们么？错的是世界么？都不是。”    独眼少女开口，声音淡然。    “错的是制造这一切不公的神明……正是因为你内心深处知晓这个答案，才会迷茫。”    她缓缓把手指放在黛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    “思想，对于你来说，它实在是太过沉重……不要再去想这么多，或许，会让你过的更好。”    黛的双眼逐渐无神，却根本无法反抗。    子爵先生……    救救我。    她流下了眼泪。    我好像……    要消失了。    独眼少女露出淡淡的微笑：“我会代替你思考的。”    ＼f＼t＼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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