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姑娘们原叫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他们不好,你要劝。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两银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里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有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来陪他们顽顽,能有几年呢?他们明儿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化钱,挑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说了两车无赖的话,真真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金掰两的!你这个东西,亏了还托生在诗书仕宦人家做小姐,现在既已出了嫁,还是这么着!若生在贫寒小门小户人家,做了小子、丫头,还不知怎么下作呢!天下人都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亏你伸得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替平儿打抱不平儿。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不平!你今儿倒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还不要呢,你们两个很该换一个过儿才是!”说的众人都笑了。凤姐忙笑道:“哦,我知道了,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竟是为平儿报仇来了。我竟不知道平儿有你这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我也不敢打他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你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说着,众人都笑了。李纨笑问平儿道:“如何?我说必要给你争争气才罢。”平儿笑道:“虽如此,奶奶们取笑,我可禁不起呢。”李纨道:“什么禁的起禁不起,有我呢。快拿钥匙,叫你主子开门找东西去罢。”
凤姐儿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们回园子里去。才要把这米帐合他们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又不知有什么话说,须得过去走一走。还有,你们年下添补的衣服,打点给人做去呢。”李纨笑道:“这些事情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省得这些姑娘小姐闹我。”凤姐忙笑道:“好嫂子,赏我一点空儿。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儿为平儿就不疼我了?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全身子,检点着偷空儿歇歇。’你今儿倒反逼起我的命来了!况且误了别人年下的衣裳无碍,他姐儿们的若误了,却是你的责任,老太太岂不怪你不管闲事,连一句现成的话也不说?我宁可自己落不是,也不敢累你呀。”李纨笑道:“你们听听,说的好不好?把他会说话的!我且问你:这诗社到底管不管?”凤姐儿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不入社化几个钱,我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么?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的做会社东道。过后几天,我又不作诗作文,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了,愁着你们还不撵出我来!”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
凤姐儿道:“这会子我开了楼房,凡有这些东西,叫人搬出来你们看:若使得,留着使;若少什么,照你们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没有在太太跟前,还在那边珍大爷那里。说给你们,省了太太那边碰钉子去。我去打发人取了来,一并叫人连绢交给相公们矾去,如何?”李纨点头笑道:“这难为你,果然这样还罢了。既如此,咱们家去罢,等着他不送了去再来闹他。”说着,便带了他姐妹们就走。凤姐儿道:“这些事再没别人,都是宝玉生出来的。”李纨听了,忙回身笑道:“正是为宝玉来,反忘了他。头一社是他误了,我们脸软,你说该怎么罚他?”凤姐儿想了一想,说道:“没有别的法子,只叫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才好。”众人都笑道:“这话不差。”
说着,才要回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凤姐儿等忙站起来,笑道:“大娘坐。”又都向他道喜。赖嬷嬷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们也喜。若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这喜从何来?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儿赏东西,我孙子在门上朝上磕了头了。”李纨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赖嬷嬷叹道:“我那里管他们,由他们去罢。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我没好话,我说:‘哥儿,别说你是官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写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只知道享福,也不知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个东西,从小儿三灾八难,化的银子照样也打出你这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了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州县官儿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李纨、凤姐儿都笑道:“你也多虑,我们看他也就好。先那几年还进来了两次,这有好几年没来了。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前儿给老太太、太太磕头来,在老太太那院里,见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倒越发的威武了,比先时也胖了。他这一得了官,正该你乐呢,反倒愁起这些来。他不好,还有他的父母呢,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闲时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斗牌,说说话儿,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厅,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平儿斟上茶来,赖嬷嬷忙站起来道:“姑娘不管叫那个孩子倒来罢了,又生受你。”说着,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这小孩子们全要管的严。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人名声也不好。恨的我没法子,常把他老子叫了来骂一顿,才好些。”因又指宝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就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你爷爷那个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呢。还有那边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大哥哥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着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
说着,只见赖大家的来了,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凤姐儿笑道:“媳妇来接婆婆来了。”赖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来的,倒是打听打听奶奶、姑娘们赏脸不赏脸?”赖嬷嬷听了笑道:“可是我糊涂了!正经说的话俱不说,但说陈谷子烂芝麻的。因为我们小子选了出来,众亲友要给他贺喜,少不得家里摆个酒。我想,摆一日酒,请这个不请那个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的洪福,想不到的这么荣耀光彩,就倾了家,我也愿意的。因此分付了他老子,连摆三日酒:头一日,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台戏、几席酒,请老爷们、爷们去增增光。第二日再请亲友,第三日再把我们两府里的伴儿请一请。热闹三天,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场,光辉光辉。”李纨、凤姐儿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们必去。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说不定。”赖大家的忙道:“择的日子是十四,只看我们奶奶的老脸罢了。”凤姐儿笑道:“别人我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可没有贺礼,也不知道放赏的,吃了就走,可别笑话。”赖大家的笑道:“奶奶说那里话?奶奶一喜欢,要赏我们,三二万银子就有了。”赖嬷嬷笑道:“我才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可算我这脸还好。”
说毕,叮嘱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凤姐儿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儿呢,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儿子,叫他各人去罢。”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赖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凤姐儿道:“前儿我的生日,里头还没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在外头张罗,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领小幺儿们往里抬。小幺儿们倒好好的,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我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么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还不撵了做什么!”赖嬷嬷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就是了;撵了出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凤姐儿听了,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样,明儿叫了他来,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才磕头起来;又要与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然后他三人去了,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
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回,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将那一半开了单,与凤姐儿去照样置买,不必细说。
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那边帮忙,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都往那里来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两次省候,不免又承色陪坐,闲时园中姐妹处也要不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旧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个姐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他病中,且素日形体姣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疏忽,也都不责他。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证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也不是个常法儿。”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时候我是怎么个形景儿,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养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吊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姐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这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说话,那些底下老婆子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姐姐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亲戚的情分,白住在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那里。”
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把你当个正经人,才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燕窝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嘴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这会子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吃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
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泪烛摇摇爇短檠,
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
灯前如伴离人泣。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吟罢搁笔,方欲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尽,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道:“那里来的这么个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他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上露出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下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常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上头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顶子来,只剩了这个圈子。下雪时男女都带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倒成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儿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来这话恰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了,后悔不迭,羞的脸飞红,伏在桌上嗽个不止。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觉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日再来。”宝玉听了,回手向怀内掏出一个核桃大的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搅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你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日一早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没有?”两个婆子答应:“有,在外面掌着伞、点着灯笼儿。”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羊角的,不怕雨。”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枝小蜡儿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呢,是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点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了,随过来接了。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拿着羊角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提着,宝玉扶着他的肩,一径去了。
就有蘅芜院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我们姑娘说:‘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黛玉道:“回去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了。横竖每夜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黛玉听了,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一个头,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宝玉虽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方渐渐的睡熟了。暂且无话。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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