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因年近岁逼,诸事烦杂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单子来回: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的,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好求指配。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缘故: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与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众人见他志坚,也不好相强。第二个琥珀,现又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也染了无医之证。只有凤姐儿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大丫头发出去了,其余年纪未足。令他们外头自娶去了。
原来这一向因凤姐儿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着过年过节,许多杂事,竟将诗社搁起。如今仲春天气,虽得了工夫,争奈宝玉因柳湘莲遁迹空门,又闻得尤三姐自刎,尤二姐被凤姐逼死,又兼柳五儿自那夜监禁之后,病越重了: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的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病。慌的袭人等又不敢回贾母,只百般逗他顽笑。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得外间屋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因笑道:“你快出去拉拉罢,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芳官那里隔肢呢。”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长袄,出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着葱绿杭绸小袄,红绸子小衣儿,披着头发,骑在芳官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芳官的肋肢。芳官却仰在炕上,穿着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宝玉忙笑道:“两个大的欺侮一个小的,等我来挠你们。”说着,也上床来隔肢晴雯。晴雯触痒,笑的忙丢下芳官,来合宝玉对抓。芳官趁势将晴雯按倒,向他肋下抓动。袭人看他四人裹在一处,倒好笑,因说道:“仔细冻着了,可不是顽的。都穿上衣裳罢。”
忽见碧月进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手绢子忘了,不知可在这里没有?”春燕忙答道:“有。我在地下拾起来,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刚晾着,还没有干呢。”碧月见他四人乱滚,因笑道:“倒是你们这里热闹,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顽到一处。”宝玉笑道:“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顽?”碧月道:“我们奶奶不顽,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宾住了。如今琴姑娘跟了老太太前头去,更冷冷清清的了。两个姨娘今年过了,到明年冬天也都家去了,那才更冷清呢。你瞧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像短了多少人似的,把个云姑娘落了单了。”
正说着,见湘云又打发了翠缕来说:“请二爷快出去瞧好诗!”宝玉听了,忙问:“那里的好诗?”翠缕笑道:“姑娘们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宝玉听了,忙梳洗了出来,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篇诗看。见他来时,都笑道:“这会子还不起来!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一个人作兴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湘云笑道:“一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应发达的。如今却好万物逢春,咱们重新整理起这个社来,自然要有生趣儿。况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岂不大妙?”宝玉听着,点头说:“很好。”且忙着要诗看。众人都又说:“咱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大家议定好起社。”说着,一齐站起来,都往稻香村来。
宝玉一壁走,一壁看,写着是:
桃花行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
人与桃花隔不远。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怜人花也愁,
隔帘消息风吹透。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阑杆人自凭。凭阑人向东风泣,
茜裙偷傍桃花立。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天机烧破鸳鸯锦,
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
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
寂寞帘栊空月痕!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痴痴呆呆,竟要滚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忙自己拭了。因问:“你们怎么得来?”宝琴笑道:“你猜是谁做的?”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的稿子。”宝琴笑道:“现是我做的呢。”宝玉笑道:“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宝琴笑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都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等语。”宝玉笑道:“固然如此,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却也断不肯做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众人听说,都笑了。
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赏不已。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黛玉为社主,明日饭后齐集潇湘馆。因又大家拟题,黛玉便道:“大家就要桃花诗一百韵。”宝钗道:“使不得。古来桃花诗最多,纵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这一首古风。须得再拟。”正说着,人回:“舅太太来了,请姑娘们出去请安。”因此大家都往前头来见王子腾的夫人,陪着说话。饭毕,又陪着入园中来游玩一遍,至晚饭后掌灯方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玩器。合家皆有寿礼,自不必细说。饭后,探春换了礼服,各处行礼。黛玉笑向众人道:“我这一社,开的又不巧了,偏忘了这两日是他的生日。虽不摆酒唱戏,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太太跟前顽笑一日,如何能得闲空儿?”因此改至初五。
这日,众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毕,便有贾政书信到了。宝玉请安,将请贾母的安禀拆开,念与贾母听。上面不过是请安的话,说六月准进京等语。其余家信事物之帖,自有贾琏和王夫人开读。众人听说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尽。偏生这日王子腾之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择于五月间过门,凤姐儿又忙着张罗,常三五日不在家。这日王子腾的夫人又来接凤姐儿,一并请众甥男甥女闲乐一日。贾母、王夫人命宝玉、探春、黛玉、宝钗四人同凤姐去。众人不敢违拗,只得回房去另妆饰了起来。五人作辞,去了一日,掌灯方回。
宝玉进入怡红院,歇了半刻,袭人便乘机见景劝他收一收心,闲时把书理一理预备着。宝玉屈指算一算,说:“还早呢。”袭人道:“书还是第二件。到那时纵然你有了书,你的字写的在那里呢?”宝玉笑道:“我时常也有写了的好些,难道都没收着?”袭人道:“何曾没收着?你昨儿不在家,我就拿出来,统共数了一数,才有五六十篇。这二三年的工夫,难道只有这几张字不成?依我说,从明日起,把别的心都收了起来,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得过去。”宝玉听了,忙着自己又亲检了一遍,实在搪塞不过,便说:“明日为始,一天写一百字才好。”说话时,大家睡下。
至次日起来,梳洗了,便在窗下恭楷临帖。贾母因不见了他,只当病了,忙使人来问。宝玉方去请安,便说:“写字之故,先将早起清晨的工夫尽了出来,再作别的,因此出来迟了。”贾母听说,十分欢喜,就分付他:“以后只管写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宝玉听说,便往王夫人房中来说明。王夫人便道:“临阵磨枪,也不中用。有这会子着急,天天写写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这一赶,又赶出病来才罢。”宝玉回说:“不妨事。”这里贾母也说怕急出病来,宝钗、探春等都笑道:“老太太不用着急:书虽替不得他,字却替得的,我们每日每人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儿去就完了。一则老爷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贾母听说,喜之不尽。
原来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功课,宝玉一向分心,到临期自然要吃亏,因此自己只妆不耐烦,把诗社更不提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宝玉自己每日也加工,或写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将字又积了许多。这日正等着,再得五十篇,也就搪塞过了。谁知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与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老油竹纸上临的钟、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类,喜的宝玉和紫鹃作了一个揖,又亲自来道谢。接着,湘云、宝琴二人也都临了几篇相送。凑成虽不足功课,亦可搪塞了。宝玉放了心,于是将应读之书,又温理过几次。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遭蹋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查看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七月底方回。宝玉听了,便把书、字又丢过一边,仍是照旧游荡。
时值暮春之际,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令,调寄《如梦令》。其词曰:
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自己做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与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看毕,笑道:“好!也新鲜有趣儿。我却不能。”湘云说道:“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岂不新鲜些?”黛玉听了,偶然兴动,便说:“这话也倒是。”湘云道:“咱们趁今日天气好,为什么不就是今日?”黛玉道:“也使得。”说着,一面分付预备了几色果点,一面就打发人分头去请。
这里二人便拟了柳絮为题,又限出几个调来,写了黏在壁上。众人来看时:“以柳絮为题,限各色小调。”又都看了湘云的,称赏了一回。宝玉笑道:“这词上我倒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诌起来。”于是大家拈阄,宝钗便拈得了《临江仙》,宝琴拈得《西江月》,探春拈得了《南柯子》,黛玉拈得了《唐多令》,宝玉拈得了《蝶恋花》。紫鹃炷了一支梦甜香,大家思索起来。一时,黛玉有了,写完。接着宝琴也忙写出来。宝钗笑道:“我已有了,瞧了你们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今儿这香怎么这样快,已剩了三分了,我才有了半首。”因又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虽做了些,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做,回头看香已尽了。
李纨等笑道:“宝玉又输了!蕉丫头的呢?”探春听说,写了出来。众人看时,上面却只半首《南柯子》,写道是: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李纨笑道:“这也却好,何不再续上?”宝玉见香没了,情愿认输,不肯勉强塞责,将笔搁下,来瞧这半首。见没完时,反倒动了兴,乃提笔续道: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总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众人笑道:“正经你分内的又不能,这却偏有了。纵然好,也算不得。”说着,看黛玉的《唐多令》: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众人看了,俱点头感叹,说:“太作悲了,好是果然好的。”因又看宝琴的《西江月》: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众人都笑道:“到底是他的声调悲壮!‘几处’、‘谁家’两句最妙。”宝钗笑道:“终不免过于丧败。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的东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众人笑道:“不要太谦。自然是好的,我们赏鉴赏鉴。”因看这一阕《临江仙》道: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湘云先笑道:“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道:
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得好气力!自然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宝琴笑道:“我们自然受罚。但不知交白卷子的又怎么罚?”李纨道:“不用忙,这定要重重的罚他。下次为例。”
一语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吓了一跳。丫鬟们出去瞧时,帘外丫头儿们嚷道:“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了。”众丫鬟笑道:“好一个齐整风筝!不知是谁家放的,断了线。咱们拿下他来。”宝玉等听了,也都出来看时,宝玉笑道:“我认得这风筝: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嫣红姑娘放的。拿下来,给他送过去罢。”紫鹃笑道:“难道天下没有一样的风筝,单他有这个不成?二爷也太死心眼儿了。我不管,我且拿起来。”探春笑道:“紫鹃也学小气了。你们一般的也有,这会子拾人走了的,也不嫌个忌讳?”黛玉笑道:“可是呢。把咱们的拿出来,咱们也放放晦气。”紫鹃听了,赶着命小丫头们将这风筝送出,与园中值日的婆子去了,倘有人找,好与他们去的。
丫头们听见放风筝,巴不得一声儿,七手八脚都忙着拿出来:也有美人儿的,也有沙雁儿的。丫头们搬高墩,捆剪子股儿,一面拨起籰子来。宝钗等立在院门前,命丫头们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宝琴笑道:“你这个不好看,不如三姐姐的一个软翅子大凤凰好。”宝钗笑道:“果然。”因回头向翠墨笑道:“你去把你们的拿来,也放放。”宝玉又兴头起来,也打发个小丫头儿家去,说:“把昨日赖大娘送的那个大鱼取来。”小丫头去了半天,空手回来,笑道:“晴雯姑娘昨儿放走了。”宝玉道:“我还没放一遭儿呢。”探春笑道:“横竖是给你放晦气罢了。”宝玉道:“再把大螃蟹拿来罢。”
丫头去了,同了几个人扛了一个美人并籰子来,回说:“袭姑娘说,昨儿把螃蟹给了三爷了。这一个是林大娘才送来的,放这一个罢。”宝玉细看了一回,只见这美人做的十分精致,心中欢喜,便叫放起来。此时探春的也取了来了,丫头们在那山坡上已放起来。宝琴叫丫头放起一个大蝙蝠来,宝钗也放起个一连七个大雁来,独有宝玉的美人再放不起来。宝玉说丫头们不会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便落下来了,急的宝玉头上的汗都出来了。众人又笑,宝玉恨的掷在地下,指着风筝说道:“若不是个美人,我一顿脚跺个稀烂!”黛玉笑道:“那是顶线不好。拿去叫人换好了,就好放了。再取一个来放罢。”宝玉一面使人拿去打顶线,一面又取一个来放。
大家都仰面而看,天上这几个风筝都起在半空中去了。一时风紧,众丫头都用手帕垫着手放。黛玉见风力紧了,过去将籰子一松,只听得豁喇喇一阵响,登时线尽,风筝随风去了。黛玉因让众人来放。众人都说:“林姑娘的病根儿都放了去了,咱们大家都放了罢。”于是丫头们拿过一把剪子来,铰断了线,那风筝都飘飘摇摇的随风而去:一时只有鸡蛋大,一展眼只剩了一点黑星儿,一会儿就不见了。众人仰面说道:“有趣,有趣!”说着,有丫头来请吃饭,大家方散。
从此,宝玉的工课也不敢像先竟撂在脖子后头了,有时写写字,有时念念书,闷了也出来合姐妹们顽笑半天,或往潇湘馆去闲话一回。众姐妹都知他工课亏欠,大家自去吟诗取乐,或讲习针黹之事,也不肯去扰他。那黛玉更怕贾政回来宝玉受气,每每推睡,不大兜揽他。宝玉也只得在自己屋里,随便用些工课。
展眼已是夏末秋初。一日,贾母处两个小丫头匆匆忙忙来叫宝玉。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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