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纨这边来了。恰好太医才诊了脉去。李纨近日也觉清爽了些,拥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人来说些闲话。因见尤氏进来,不似方才和蔼,只呆呆的坐着,李纨因问道:“你过来了这半日,可在别屋里吃些东西没有?只怕饿了。”命素云:“瞧有什么新鲜点心拿来。”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这一向病着,那里有什么新鲜东西?况且我也不饿。”李纨道:“昨日人家送来的好茶面子,倒是对碗来你吃罢。”说毕,便分付去对茶。
尤氏出神无语。跟来的丫头、媳妇们因问:“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净一净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妆奁。素云一面取来,又将自己的脂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肮脏,能着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去取,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若是别人,岂不恼呢!”尤氏笑道:“这又何妨?”说着,一面洗脸。丫头只弯腰捧着脸盆,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那丫头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做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李纨听如此说,便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这话有因,谁做事究竟够使的了?”尤氏道:“你倒问我!你敢是病着死过去了?”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二人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进来,别的姊妹都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证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看着李纨笑。一时尤氏盥洗已毕,大家吃面茶。李纨因笑着向宝钗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妈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瞧。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且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
正说着,果然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这话奇怪!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那里来的晦气,偏都碰着你姊妹们气头上了。”探春道:“谁叫你趁热灶火来了!”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四丫头也不犯合你呕气。却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应。
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别妆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吓的这个样儿。告诉你罢,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还顶着个罪呢。不过背地里说我些闲话,难道也还打我一顿不成!”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的事一一说了出来。尤氏见探春已经说了出来,便把惜春方才的事也说了出来。探春道:“这是他向来的脾气,孤介太过,我们再扭不过他的。”又告诉他们说:“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凤丫头又病了,就打发人四下里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么样。回来告诉我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大太太嗔着他多事。”尤氏、李纨道:“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这种遮人眼目儿的事谁不会作?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纨皆默无所答。一时,丫头们来请用饭,湘云、宝钗回房打点衣衫,不在话下。
尤氏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正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来京治罪等语。贾母听了,心中甚不自在。恰好见他姊妹来了,因问:“从那里来的?可知凤姐儿妯娌两个的病,今日怎么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议咱们八月十五赏月是正经。”王夫人笑道:“都已预备下了,不知老太太拣那里好?只是园里空,夜晚风凉。”贾母笑道:“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
说话之间,媳妇们抬过饭桌,王夫人、尤氏等忙上来放箸捧饭。贾母见自己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盛了几色菜,便是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贾母因问:“都是些什么?上几次我就分付,如今可以把这些蠲了罢,你们还不听。如今比不得在先辐辏的时光了。”鸳鸯忙道:“我说过几次,都不听,也只罢了。”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孝顺,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甚爱吃,只拣了一样椒油莼齑酱来。”贾母笑道:“我倒也想这个吃。”鸳鸯听说,便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的让了,方归坐。贾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侍书忙去取了碗箸。鸳鸯又指那几样菜道:“这几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是大老爷孝敬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几样着人都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什么,自然着人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不在话下。
贾母因问:“拿稀饭来吃些罢。”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分付:“将这粥送给凤哥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盘果子:“独给平儿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答应着,侍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尤氏告坐吃饭。探春、宝琴二人也起来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个人,大排桌的吃不惯。”贾母笑道:“鸳鸯、琥珀,来,趁势也吃些,又作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说呢。”贾母笑道:“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又指银蝶道:“这孩子也好,也来同你主子一块来吃,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尤氏道:“快过来,不必妆假。”
贾母负手看着取乐。因见伺候添饭的人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贾母因问道:“怎么不盛我的饭?”丫头们回道:“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是可着吃的做。”贾母笑道:“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一面回头向门外伺候媳妇们道:“既这样,你们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上,也是一样。”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去取。”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
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这里尤氏直陪贾母说话取笑到起更的时候,贾母道:“你也过去罢。”尤氏方告辞出来。走至二门外,上了车,众媳妇放下帘子来,四个小厮拉出来,套上牲口。几个媳妇带着小丫头儿们先走,到那边大门口等着去了。这里送的丫头们也回来了。
尤氏在车内,因见自己门首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便知系来赴赌之人,向小丫头银蝶儿道:“你看,坐车的是这些,骑马的又不知有几个呢。”说着进府,已到了厅上。贾蓉媳妇带了丫头、媳妇,也都秉着羊角手罩接了出来。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着瞧瞧他们赌钱,也没得便;今儿倒巧,顺便打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众媳妇答应着,提灯引路。又有一个先去悄悄的知会伏侍的小厮们,不要失惊打怪。于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来至窗下,只听里面称三赞四,耍笑之音虽多,又兼有恨五骂六,忿怨之声亦不少。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不得游玩,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的法子,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几位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是无益,不但不能长进,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了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来射鹄子。贾珍不好出头,便命贾蓉做局家。这些都是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侠纨袴。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作晚饭之主:每日来射,不便独扰贾蓉一人之意。于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杀鸭,好似临潼斗宝的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里的好厨役、好烹调。不到半月工夫,贾政等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了,武也当习,况在武荫之属。”遂也命宝玉、贾环、贾琮、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
贾珍志不在此,再过几日,便渐次以歇臂养力为由,晚间或抹骨牌,赌个酒东儿,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个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大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利益,巴不得如此,所以竟成了势了。外人皆不知一字。
近日邢夫人的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所以也在其中。又有薛蟠,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这邢德全虽系邢夫人的胞弟,却居心行事,大不相同。他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饮者则不去亲近,无论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并无贵贱之分,因此都唤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凑在一处,都爱抢快,便又会了两家,在外间炕上抢快。又有几个在当地下大桌子上赶羊。里间又有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间伏侍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此是前话。
且说尤氏潜至窗外偷看。其中有两个陪酒的小幺儿,都打扮的粉妆锦饰。今日薛蟠又掷输了,正没好气,幸而后手里渐渐翻过来了,除了冲帐的,反赢了好些,心中自是兴头起来。贾珍道:“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因问:“那两处怎么样?”此时打天九、赶老羊的未清,先摆下一桌,贾珍陪着吃。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小幺儿吃酒,又命将酒去敬傻大舅。
傻大舅输家,没心绪,吃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着陪酒的小幺儿只赶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子,真是些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我这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这么三六九等儿的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那些输家不便言语,只抿着嘴儿笑。那些赢家忙说:“大舅骂的很是。这小狗攮的们都是这个风俗。”因笑道:“还不给大舅太爷斟酒呢!”两个小孩子都是演就的圈套,忙都跪下奉酒,扶着傻大舅的腿,一面撒娇儿,说道:“你老人家别生气,看着我们两个小孩子罢。我们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的就亲近。便是活佛神仙,一时没了钱势了,也不许去理他。你老人家不信,回来大大的下一注,赢了,白瞧瞧我们两个是什么光景儿!”说的众人都笑了。这傻大舅掌不住,也笑了,一面伸手接过酒来,一面说道:“我要不看着你们两个素日怪可怜见的,我这一脚,把你两个的小蛋黄子踢出来!”说着,把腿一抬。两个孩子趁势儿爬起来,越发撒娇撒痴,拿着洒花绢子,托了傻大舅的手,把那钟酒灌在傻大舅嘴里。
傻大舅哈哈的笑着,一扬脖儿,把一钟酒喝干了,因拧了那孩子的脸一下儿,笑说道:“我这会子看着,又怪心疼的了。”说着,这邢大舅便酒勾往事、醉露真情起来,乃拍案对贾珍说道:“怨不的他们视钱如命。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钱势’二字,连骨肉都不认了。老贤甥,昨日我和你令伯母呕气,你可知道么?”贾珍道:“不曾听见。”傻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件混帐东西。利害,利害!”贾珍深知他与邢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弃恶,扳出怨言,因劝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只管花去,有多少给老舅花的?”邢大舅道:“老贤甥,你不知我们邢家的底里。我们老太太去世时,我还小呢,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居长,他出阁时,把家私都带过来了。如今你二姨儿也出了阁了,他家里也很艰窘。你三姨儿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就是来要几个钱,也并不是要贾府里的家私。我邢家的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你们就欺负我没钱!”贾珍见他酒醉,外人听见不雅,忙用话解劝。
外面尤氏等听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银蝶儿等笑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见他亲兄弟还是这样,就怨不得这些人了。”因还要听时,正值赶老羊的那些人也歇住了,要酒。有一个人问道:“方才是谁得罪了舅太爷?我们竟没听明白。且告诉我们,评评理。”邢德全把两个陪酒的孩子不理的话说了一遍。那人接过来就说:“可恼!怨不得舅太爷生气。我问你:舅太爷不过输了几个钱罢了,并没有输掉了鸡巴,怎么你们就不理他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说:“你这个东西,行不动儿就撒村捣怪的!”尤氏在外面听了这话,悄悄的啐了一口,骂道:“你听听,这一起没廉耻的小挨刀的!再肏攮下黄汤去,还不知唚出些什么新样儿的来呢!”一面便进去卸妆安歇。
至四更时,贾珍方散,往佩凤房里去了。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分付佩凤道:“你请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去了,回了尤氏。尤氏只得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时佩凤又来问:“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门?爷说,咱们是孝家,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吃些瓜饼酒。”尤氏道:“我倒不愿意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琏二奶奶也躺下了,我再不去,越发没个人了。况且又不得闲,应什么景儿。”佩凤道:“爷说了,今儿已辞了众人,直等十六才来呢,好歹定要请奶奶吃酒的。”尤氏笑道:“请我,我没的还席。”佩凤笑着去了。一时又来,笑道:“爷说,连晚饭也请奶奶吃,好歹早些回来,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既这么样,快些吃了,我好走。”佩凤道:“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尤氏问道:“今日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说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倒不知是谁。”说毕,吃饭更衣。尤氏等仍过荣府来,至晚方回去。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备了一桌菜蔬果品,在会芳园丛绿堂中,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带领妻子、姬妾先吃过晚饭,然后摆上酒,开怀作乐赏月。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上下如银。贾珍因命佩凤等四个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搳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高兴起来,便命取了一枝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韵雅,真令人魄醉魂飞。唱罢,复又行令。
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吃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起来。贾珍忙厉声叱问:“谁在那边?”连问几声,无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阴气森森,比先更觉凄惨起来。看那月色时,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已吓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掌得住些,心里也十分疑畏,便大没兴头。勉强又坐了一会,也就归房安歇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祠堂,行朔望之礼。细察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旧闭上门,看着锁禁起来。
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里坐着说闲话儿,与贾母取笑呢。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下侍立。贾珍来了,都一一见了,说了两句话后,贾母命坐,贾珍方在挨门小杌子上告了坐,侧着身子坐下。贾母笑问道:“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了?”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式样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劲。”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着。”贾珍忙答应了几个“是”。贾母又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西瓜看着倒好,打开却也罢了。”贾珍答应:“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点心的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来的。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贾政道:“大约今年雨水太勤之故。”贾母笑道:“此时月亮已上来了,咱们且去上香。”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园中来。
当下园子正门俱已大开,吊着羊角大灯。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烛,陈设着瓜果、月饼等物。邢夫人等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名状。地下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上的大花厅上去。众人听说,就忙着在那里去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一时人回:“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因回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上去。”贾母道:“天天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不疏散疏散筋骨?”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引导,又有两个老婆子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而上。
不过百余步,到了土山峰脊上,便是这座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做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边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边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桌,下面还有半桌余空。贾母笑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究竟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什么。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待要再叫几个来,他们都是有父母的,家里去应景,不好来的。如今叫女孩儿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过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姊妹坐了,然后在下依次坐定。
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命一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在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酒。那众姊妹、弟兄,都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心里想着:倒要听是何笑话儿。贾政见贾母喜悦,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若不说笑了,也只好愿罚。”贾母道:“你就说这一个。”贾政因说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只说了这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没听见贾政说过,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贾母笑道:“使得。”贾赦连忙捧杯,贾政执壶斟了一杯,贾赦仍旧递给贾政,贾赦旁边侍立,贾政捧上,安放在贾母面前。贾母饮了一口,贾赦、贾政退回本位。于是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里睡着了。第二日醒了,后悔不及,只得来家陪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吓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肮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得贾母与众人都笑了。贾政忙又斟了一杯,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有媳妇的人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
于是又击鼓,便从贾政传起,可巧传到宝玉手中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坐,早已踧踖不安,花偏又在他手中,因想:“说笑话倘或说不好了,又说没口才;若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贫嘴,更有不是。不如不说的好。”乃起身辞道:“我不能说笑话,求限别的罢。”贾政道:“既这样,限一个‘秋’字,就即景做一首诗:好,便赏你;若不好,明日仔细!”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如何又做诗?”贾政陪笑道:“他能的。”贾母听说,“既这样就做”。命人取了纸笔来。贾政道:“只不许用那些水、晶、冰、玉、银、彩、光、明、素等堆砌字样,要另出主见,试试你这几年的情思。”宝玉听了,碰在心坎儿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点头不语。
贾母见这般,知无甚不好,便问:“怎么样?”贾政因欲贾母喜欢,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他能多大,定要他做才子不成!这就该奖励,以后越发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分付小厮们,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来,给两把与宝玉。”宝玉磕了一个头,仍复归坐行令。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喜不自胜,遂并讲与贾母听时,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于是大家归坐,复行起令来。
这次在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一针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就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远着呢,怎么就好了呢?’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作父母的,偏心的多着呢。’”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自知出言冒撞,贾母疑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贾母亦不好再题,且行令。
不料这花传在贾环手里。贾环近日读书稍进,其脾味中不好务正也与宝玉一样,故每常也好看些诗词,专好奇诡仙鬼一格。今见宝玉作诗受奖,他便技痒,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里,便也索纸笔来,立就一绝,呈与贾政。贾政看了,亦觉罕异,只是词句中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遂不悦道:“可见是兄弟了。发言吐意,总属邪派。古人中有‘二难’,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就只不是那一个‘难’字,却是做‘难以教训’之‘难’字讲才好:哥哥是公然以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说得众人都笑了。贾赦道:“拿诗来我瞧。”便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分付人去取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脑袋笑道:“以后就这样做去,这世袭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袭了。”贾政听说,忙劝道:“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
说着,便斟了酒,又行了一回令。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公们候着,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我和姑娘们多乐一回子,好歇着了。”贾政等听了,方止令起身。又大家公进了一杯酒,方带着子侄们出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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