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地龙烧得火旺,热烘烘地隔绝了天寒地冻,梅馥跪在地上,双颊泛起一层薄红,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屈辱。
“求国舅搭救梅家,给我两个哥哥一条生路。”
夏雪篱披着名贵的灰羽大氅坐在软榻上,正低头用银钩漫不经心地拨弄手炉里的炭火,闻言,他抬起头,笑意在唇边漾开,那张似妖似仙的脸,气色苍白,唯有眼角下的一滴泪痣殷红似血,不管看多少次都有惊艳之感。
“没记错的话,你的夫君顾少元官拜丞相,此次查抄梅家一事,皆由他一手操办,夫人不去求他,怎的反倒来求我?”
梅馥紧抿双唇,虽然她知道夏雪篱必然会提起这个名字,但仍控制不住地浑身一颤。
顾少元,这个男人是她心上的一道伤疤。
犹记当初,青梅竹马,满地桃花,他们城郊打马放纸鸢,只羡鸳鸯不羡仙。
而如今,昔日的恩爱郎君,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为了他的新欢沈冰柔,早将她视为一个不可理喻的妒妇,连看上一眼都嫌烦。
梅馥冷笑,自嘲道。
“若是他肯帮我,梅家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等地步,国舅梅馥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你是我最后的希望……”
夏雪篱挑眉看了梅馥半晌,起身走至她面前,梅馥忙垂下头,视线落在他流泻在地的雪白袍裾上。
初见夏雪篱时,她何曾想过会有这样卑躬屈膝跪地求他的一天,那时的她,无知无畏嚣张跋扈,为了给顾少元出口恶气,故意用沾满墨汁的手抹脏了夏雪篱的衣襟。
曾经,她为了顾少元,对眼前这个挟天子令诸侯,祸乱朝纲的男人恨之入骨,几度强出头挑衅他,谁料到最后她无人可求的时候,他竟成了她唯一的出路。
夏雪篱低头看她半晌,长长的凤眼里含着一丝妩媚。
“想要我帮忙,也可以,但有条件。”
他弯下腰,唇瓣凑在梅馥耳边,轻轻吐出一句话,然后直起身,微微笑着打量她的表情。
梅馥似一尊木雕泥塑般跪在原地,面白如纸,只有瞬间紧缩的瞳仁,和袖中握紧的双拳昭示着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雪下的越发大了,屋内却如凝固了一般,梅馥偏头看向窗外梅花,白梅飞絮与雪花混做一片,几乎分不清。
梅馥的思绪跌入一个遥远的梦境。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大雪,也是这样的梅花,顾少元带她去西陵湖上钻冰钓鱼,她捧着顾少元折给她的梅花,手舞足蹈,结果没留神掉进冰水里把顾少元吓得半死,他将她捞上来抱回马车,扯下一块布巾蒙住眼,摸索着替她换衣,双颊上那抹晕红,可爱的让人怀念。
成婚一载,依旧是处子之身,她原以为是珍爱,谁知,原来是嫌弃。
梅馥苦涩地笑了一下,回头对上夏雪篱的眼。
“好,只要你能救我哥哥出来。”
梅馥和顾少元,本该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两个人。
提起他两这段情事,京城里的人们都会摇头“孽缘孽缘,一定是月老结红绳时打了个盹儿,胡乱拉扯在一起的罢。”
事实证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可惜年少轻狂不听劝,多年后虽悔不当初,无奈大错已铸成,哪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梅馥是开朝老太傅梅疏影的嫡亲曾孙女,老太傅学识渊博,乃学儒名士之楷模,奈何后人皆不争气,到梅馥她爹梅长安这一代,已经放弃功名成了皇商,虽还有个名门望族的壳子在,实则真名门都不十分愿意与之相交了。
梅馥是独女,上头还有三个哥哥,梅长安最喜小女儿天真活泼,从不叫三从四德五规矩缚了她的性子,一贯任由发展,致使梅馥成了大家闺秀里出了名的顽劣儿童,下河摸鱼上树掏鸟无所不为,行为乖张出格,等到梅长安开始为她的婚事发愁,已然更正不过来。
梅馥十岁那年遇见顾少元,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
当时顾少元十二岁,父亲顾清年已官拜左相,为朝中清流之首,顾少元作为家中独子,家教森严,宁和谦雅,夫子对他赞赏有佳,直夸其少年英才将来大有作为,为世家子弟中的翘楚。
那日,赵尚书家里娶妻,宴请宾客,顾少元随母亲赴宴,坐在一群纨绔子弟中间,攀谈起来,顾少元博览群书,谈吐滔滔不绝,惹得贵妇们赞不绝口,纷纷转身埋汰自家孩子。
所谓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顾少元这种人,可以算做普通少年最讨厌的别人家的孩子,于是他们寻着机会,合伙将在花园透气的顾少元围了起来,准备教训一顿。
顾少元从小被教养成一位谦谦君子,向来动口不动手,何曾面对过这种情况,就在他不知所措之际,头顶树梢上突然跳下来一个粉裙绣带的丫头,呔了一声指着众人开始大骂。
“你们这群没种的王八蛋,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
那是顾少元第一次见到梅馥,他的感觉是,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简单粗暴的女子。
梅馥虽然比这些男孩子都小两三岁,整整矮了一头,动起手来可谓将性命置之度外,简直拉都拉不住。
顾少元两眼脱眶地看着梅馥气势汹汹行来,二话不说随手拎起一盆菊花,脱手甩出个漂亮的圆弧向众人砸去,什么泥土、花茎、飞得漫天都是。
少年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惊吓得倒退一步,还来不及反应,梅馥已然抄起旁边一根花匠挑水用的扁担,冲进人群三百六十度无差别无死角见人就痛殴。真正的不分敌我,不顾死活,顾少元闪躲不及,还被她砸了一棍子。
俗话说得好,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些世家子弟都是温柔富贵乡里长起来的宝贝,也就敢在下人面前发横,哪里遇过这等狠角色,刹那间魂飞魄散,一哄而散,连鞋都跑掉了。
顾少元虽然有些受了惊吓,心里总体还是比较感激梅馥见义勇为的,他揉着被不幸命中的胳膊,走上前道。
“多谢,你没受伤吧?”
梅馥解决完这些杂碎,非常满意,扁担一扔,从容抄起一旁鱼缸里的水洗了个手,一边甩干一边回头对顾少元道。
“你不用谢我,我梅馥的座右铭是:平世上未平之事,揍天下欠揍之人!”
梅馥的名声在孩子们当中十分响亮,顾少元当即释然,他打量着梅馥,觉得她虽然确实野蛮,但有颗侠义心肠,这样的孩子他从未见过,顿觉十分新鲜。
梅馥也在打量顾少元,十分不屑道。
“哎!你是顾家那个书呆子吧?空长了一副好皮囊。亏你还是个男人,不去学骑马打战,整天只会读书,读那么多书有个屁用,到头来还不是要靠我一个女人保护!”
“我……”
一席话说得顾少元面红耳赤,自尊心极强的他当场就想掉书袋反驳她,但转念一想,觉得自己确实狼狈,梅馥话糙理不糙,如同当头棒喝,让他当下就决定全面发展,不能让个女人看不起。
“我以后会学的。”
梅馥埋怨归埋怨,心肠还是不错,顺手从一旁树上摘了两个梨子,丢给顾少元一个,自己拿了一个,在衣服上擦了擦,张口就啃。
顾少元却有些犹豫。
首先这梨子没有洗过,其次他没吃过不削皮的水果。
他抬眼看梅馥,对方从嘴里哼出一声嗤笑,顾少元心中一刺,当下也学着她的样子,在衣裳上蹭了蹭,张嘴咬了一口。
梅馥笑起来,唇红齿白,蓓蕾初放,一双眼睛弯弯的好似新月。
“顾少元,看你还算是个不错的家伙,我决定和你做朋友了!”
顾少元也笑了。
沙田雪梨,梨皮的口感略粗糙,汁水却甜滋滋沁入唇齿,竟然别有一番滋味。
如同梅馥,粗放明媚。
梅馥说了要交朋友,那就一定要交朋友。从此顾少元在学堂里头坐着,偶尔抬眼望窗外,总能见到梅馥坐在树上啃果子,一双绣鞋摇摇摆摆,趁着夫子转身,她便抬手扔一个给他。
顾少元规规矩矩板板整整过了十四年,平日的娱乐无非是下棋弹琴,他从来不知道市井中有好吃的杏仁茶、摊大饼,好玩的糖人画、套竹圈,跟着梅馥,他甚至学会了爬树掏鸟蛋,卷起裤腿摸鱼虾。
有梅馥的地方就有江湖,她生来爱管闲事,走在路上,看见有男人打老婆,大孩子欺负小孩子,她一甩手糖葫芦丢给顾少元,撸起袖子就上去拔刀相助。
顾少元总是在为她收拾残局,还收拾得很开心。
这事传到顾清年耳中,本是极为不悦的,梅家的姑娘顽劣人所皆知,他生怕儿子跟着学坏,但碍于家父也曾是梅疏影门生,恩及三代,不便多说,观察了一阵子,他发现儿子极有分寸,并未因此误了学业,反而开始学习骑射武艺,比从前又更完美了,顿觉梅馥也不坏,于是就听之任之。
可随着顾少元和梅馥年纪渐长,男女之间走得近了,难免招来一些闲言碎语,于是顾清理把顾少元叫到书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开导他交朋友可以,但如今你们都大了,男女有别,还是和梅馥拉开距离为好。
顾少元垂目静静听完后,说出的一番话,差点没把顾清年吓得从椅子上跌下来。
据进去端茶递水的下人说,少爷当时神情坚定,一字一句道。
“父亲,我并不只是把梅馥当做朋友而已,我已经决定今后要娶她为妻了。”
为这事,顾清年气得三天吃不下饭,第一次对顾少元动用了家法,藤条都抽断了三根,顾少元还是直着脖子一口咬定他要娶梅馥。
下人嘴碎,这事没几天就传遍了京城,传到了梅家。
当时梅馥正在吃饭,听到这个消息,一口汤喷得奶娘满身都是,被她大哥狠狠瞪了一眼。
梅馥没看见,那顿饭她没吃下几口,回房后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顾少元清俊的模样,她第一次慌乱了,六神无主了。
当天,梅馥又做了一件很出格的事,她竟然半夜翻墙到顾家,偷跑进顾少元的卧房。
顾少元正在看书,见到梅馥吓了一跳,丢开书责骂道。
“你怎么进来的?又不是小时候了,名声你还要不要了?”
梅馥一笑。
“那种东西,你都不要了,我要来干什么?”
说着微微红了脸,顾少元第一次见她娇羞的样子,只觉如同玫瑰般艳丽可人。热血上涌,张臂抱住了她。
情窦初开,百炼钢也能化作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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