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师门-楔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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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猝然听到有人在身边对我说话,吓了一跳,游规一晃,北辰就失了位置。

    我不是告诉内侍不许让别人进来吗?

    我有点恼怒,慢慢地坐起来看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子。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她,也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奇怪的女孩子。

    她的衣服很奇怪,袖子窄窄的,领子像把脖子包住一样竖立着。而且……她穿裤子,是很小很紧的那种。

    一个女孩子,半夜跑出来,跑到司天监来,还穿着裤子。

    没有梳洗,披头散发;没有打扮,素面朝天。

    真是很奇怪。

    会不会是失魂梦游?

    于是我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几下。没想到她一把抓住我的手,问:“干什么?以为我看不见你?”

    “……没有,你的衣服,很奇怪。”我低声说。在她理直气壮的质问面前,我居然心虚了。

    我果然不适合当皇帝。

    她低头一看自己的衣服,大笑着说:“对不起,我忘记换了。”她好像忘记了她还抓着我的手没有放开一样,只顾自己笑。

    她的手心热热的,很温暖,好像她是从夏天里走来的一样。

    她看看我,笑着放开我的手,却又用那只手拍拍我的右颊,问:“小弟弟,你的脸为什么变红了啊?”

    ……她摸我的脸。

    ……她居然在这里,摸我的脸。

    我瞠目结舌,觉得脸像发烧了一样,血一直往上涌。

    她却又不以为意地在冷风里抬头看看天空,自言自语:“不知道跳到哪个年代了?连个空调都没有,真难受。”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所以在旁边不说话。我从来没有见过摸了男人的脸还这样若无其事的女人。

    “小弟弟,姐姐问你件事。”她笑着看我。

    我已经十三岁,而且继承了皇位,她却漫不经心地把我叫成弟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比那些跪在丹陛下叫我万岁的人都要温和。所以我看着她点头。

    “现在是什么时候?”

    “大概子时了。”我说。

    “不是,姐姐是问你,现在是什么朝代?”她问。

    这个人居然不知道现在是谁家天下,她是从哪里来的?

    可是我居然也乖乖地回答她:“现在是大宋乾兴元年二月二十日。”

    “乾兴元年?什么皇帝啊?”她皱眉。

    “大臣们上表,大约要拟为应符稽古神功让德文明武定章圣元孝皇帝。”我说。

    “哇,你背得出这么长的句子?”她大笑。

    这个人好像不知道自己身为女子似的,嘴要张多大就张多大,眼睛要瞪多大就瞪多大,她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女孩子的矜持?不知道人活得太为所欲为,会很艰难吗?

    “那,总有个先帝的庙号什么的吧?”她问。

    我低声说:“先帝刚刚去世,礼部还没有拟好庙号。”

    “这样啊……”她抓抓头发,然后说,“那就算啦,不知道就不知道好了。”她看看四周,又问:“这是哪里?”

    “东京汴梁。”

    她终于恍然大悟:“啊,原来是北宋。”

    “今宋。”我纠正她。

    “宋朝。”她笑着点头,“这是汴梁城的哪里……”

    她环视四周,然后大吸了口冷气,问:“皇宫?”

    我点头,她愣了好久,指着我问:“你……衣服上有龙哦。”

    你现在才看见?我不屑地想,但她的样子很可笑,所以我也忘记了追究她直指君王的罪。

    还以为她马上就要跪下来请罪,没想到她看看周围,附在我耳边问:“喂,旁边有没有太监?我没见过,可不可以叫个过来让我开开眼?姐姐请你吃糖糖哦。”

    太监?

    我看着她神秘兮兮的样子问:“什么叫太监?”

    她做了个晕倒的姿势,然后问:“那宋朝应该叫什么啊?阉人?”

    “你说内侍吗?”我问。

    “对啊对啊,应该是吧?”她说。

    这女人真奇怪,皇宫里什么都不多,就是内侍多,她自己去看就好了,干什么要我叫来给她看?

    我摇头拒绝。

    “小气鬼!”她哼了一声,然后跳到轨天仪旁边,问:“那这个是什么?”

    “轨天仪,是用来观测星象的。”

    “啊?真的?怎么用的?”她马上钻进去看。

    这女孩子怎么这么随便啊?

    我看看下面,犹豫着是不是要叫人来把这个奇怪的女人带走。

    她坐在轨天仪里,隔着铜制的圈轨看向我,问:“小弟弟,这个怎么用的?”

    我默默地看着她,那已经有点残缺的下弦月的光华,在她的头发上打出幽蓝的轮廓。因为圈轨重重叠叠的阴影,她的笑容就像被关在稀疏笼子里的蝴蝶一样,既没有些微威胁,又伸手可及。

    我听到初春的夜风从耳边擦过的声音,细细地钻入没有边际的未来。

    像水墨画一样,浓浓淡淡又孤寂无声。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活泼的生命,在这死气沉沉的宫里,她看起来是这样怪异。

    我的脚不听使唤地就走到她的身边。

    在轨天仪旁边半跪下,我指着双规给她看:“这是双规,刻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南北并立,出地三十五度的地方,是北极出地之度。四面七十二度的,属紫微宫,四面二百二十度,属黄赤道内外宫,南极七十二度,除老人星外,一般隐在地平线下。”

    “游规上面也刻着周天,用贯接在双规巅轴之上,可以左右运转看众星远近,随天周遍……”

    我还没有说完,她就用窥管看向天上,问:“那颗很亮的,是什么星啊?”

    “哪里?”我问。

    “这里。”她把我的肩拉过去,我没防备,下巴撞在她的脖子上。

    “哇,好痛……”她揉揉脖子,然后把我拉到窥管下。

    我茫然地看着星星。

    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像是白兰花的味道,青涩而幽暗。

    她指的那颗星在天市垣东北,应该是谁都知道的才对。

    “那是织女星。”我告诉她。

    “啊……原来是织女星。”她兴奋地把窥管转来转去,“我看看,牛郎星在哪里?”

    她找了半天,问:“这个是不是?”

    我凑过去看,可是因为角度不对,看不见。

    她把我拉进去。在窄小的空间里,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她呼的气轻轻地喷在我的脖子上。我全身的鸡皮疙瘩一下都起来了,她怎么可以这样?

    “喂,是不是啊?”她问。

    我抬头看她,她好像比我大好多,已经有十八九岁的样子了吧……而她看我的神情,却好像我还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子一样。

    咬住下唇,我专注地去看那颗星星,原来不是。

    “你看,这颗星的北边,有羽林军四十五星在垒壁之南,三三聚散,所以它是北落师门。在羽林军南,北宿在北方,是颗很亮的星星,现在这样明大,象征天下安定;如果微小、有芒角,就会有兵灾。”

    我认真地告诉她。她却笑道:“迷信,这怎么可能?”

    我默然无语,也许她说得对,因为我六七年来从没有在星星里看见过什么预兆——就连父皇驾崩,这冰冷的星河也并没有任何预兆。

    “我要回去准备进皇宫的东西了,小弟弟,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出现过哦,不可以哦。”她揉揉我的头发,想要出去。但是因为我们都困在里面,我又不敢碰到她的身体,她一时居然出不来。

    她不耐烦,就直接从我身上爬了出去。她的膝盖狠狠撞到了我的右肋,好痛。

    我看她站起来,终于忍不住问:“你是谁?从哪里来?”

    “我啊?”她在夜色中回头看着我,微笑,“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你不要告诉别人哦,我明天再来。”

    我忙点头。

    她笑着挥挥手:“拜拜!”

    拜拜?什么意思啊?

    我正感到莫名其妙。

    她突然在我面前高高跃起,在空中,消失。

    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看着她消失的地方,呆了好久,然后从高台上下来,司天监的人都在下面候着。

    回头看看空荡荡的步天台,我问内侍们:“刚才有人上去吗?”

    内侍们一起摇头。

    我在那里想了好久,终于明白了,她大概就是伯方在故事里说过的狐狸精,她是来引诱人的。

    想告诉伯方我今天被狐狸精调戏了,但是,想到父亲,心情变得抑郁,还是没有说出来。

    即使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三句以上的话。

    我毕竟,没有父亲了。

    是的,遇见她的时候,正好是我人生最孤独、最难熬的那一天。未能长成,却已经清楚明白地看见自己的人生,看见自己以后要面对的威严的母后和各怀心腹的臣子。

    在我最怕冷的时候,她突然来临。

    给了我一个掌心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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