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师门-芒种(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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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恶狠狠地盯着我,说:“就算李宸妃是你母亲,我平白无故又有什么必要告诉你?我何必闲着没事陪你走那一趟?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好骗,我告诉了你,你就相信……你算什么皇帝!原来只不过有个小孩子的判断力!”

    原来……如此。

    我浑身寒透。

    都是骗我的。

    去永定陵那一夜,在失了一切的漆黑里,她伸手来握住我的手,拢在自己的双掌心中,那些温暖是假的。

    那白兰花的香气,那缠绵悱恻如暗夜的雪色竹影,都是假的。

    她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生生写到我心脉里去的名字,艾悯,那也是假的。

    全都是。

    我所有那些幼童一样的撕心裂肺,都不过是她利用来争取自己与赵从湛爱情的筹码。

    对我,全都是假的。

    这个天下的所有人里,我只相信一个。所有她的,我都心甘情愿去沉迷其中。可她给了我这样那样的梦,用温暖美丽来骗得我拿它们替代真实,现在又毫不留情地把它们砸碎。

    我为她撕扯开的伤口,不过是她利用来争取自己与赵从湛爱情的筹码。

    而我卑微献上的心,她早就已经评价过——

    微不足道。

    我宁可她继续欺骗我,我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我愿意什么也不知道。只要不醒来,那就不是梦。

    可这一刻,明明白白的,她逼我醒来。

    眼前大片鲜艳的红色,像血一样,又像是大片灰黑的黑色,像死亡一样。

    口中尝到腥甜的味道,是血的味道。我好像是咬了她的肩膀,她的血流到我口中。

    她大约没有觉得疼痛,因为她一直没有反应。她的身体也是冰冷的,我觉得她已经死了,连气息都冰凉,喷在我的脖子上,让我的血一层层结了冰花,六棱的尖锐花瓣,从脊椎开始,往下,一寸一寸封冻。

    就如同我十四岁时,开始长大那一夜,我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触摸到了她的脖颈,温热而柔软,像摸一只狐狸的手感。

    没有错,只要不醒来,就不是梦。

    整个世界血肉模糊,她衣服的清脆撕裂声,在周围的死寂中,在仿佛还留有赵从湛呼吸的素白帐幔中,锋利一如片片致命的刀锋。

    我压制她绝望的挣扎,却觉得是自己绝望地在哀求她。

    是,我求她留下来,为我。

    求她给我一些东西,帮助我抵抗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慌。可是悲哀从我的体内扼紧我的心脏,把罪孽深深刻在每一条经络上,我这辈子都无法摆脱,不能挣扎。

    听凭年少无知时那些烟花腐烂在我的身体内,我们所有美丽的过往,被我自己践踏。

    我并不想要其他什么,我只是想要她在我身边,只要她和我在一起。

    她到最后也没有哭,她闭上眼,我想这样也好,我就看不到她瞳孔里我丑恶的扭曲的脸。

    我在她耳边告诉她说:“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我派人去接你。”

    她没有说话。

    “无论如何,我……是喜欢你的。从十三岁,到现在。”

    她终于开口说:“赵祯,我真后悔,为什么要遇见你。”

    我想她说得对。

    我默默地帮她系上衣带,帮她把头发都理好,把她为赵从湛而穿的白色麻衣穿好,消除一切凌乱的样子。

    她始终没有看我一眼。

    我走到门口,侍立在那里的伯方忙替我除去素服。

    他没有一点异常,仿佛刚刚里面那场不堪的动静,外面丝毫未闻。

    我想他也是对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是皇帝,而她也不是赵从湛的未亡人。我想要哪个女子,伸手可及。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就像她说的,要找一个只娶她一个人的丈夫,在这里几乎是不可能的。她那里的情况我不知道,但在我的天下,我想要她,难道还要顾忌什么?

    以前十年的犹豫,现在想来,那的确可笑。

    沿御街北行,正阳门遥遥在望。

    四月的月色下,御沟两旁的花树锦绣,蒙着阴寒的光影。

    御沟里水波粼粼,我盯着那些璀璨的光华,直到眼睛都痛了起来。

    被冷风一吹,我才把刚才的细节一一想了起来。

    恍然大悟,如梦初醒。

    我的手指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终于开始诧异后怕。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她不愿意的,我却勉强她。

    今晚的事情,我现在就已经后悔了。

    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得到,要怎么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现在我用了最坏的办法,终于成全了我自己。

    那么我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她骗了我,虽然我恨她,可是我为什么要伤害自己最喜欢的人?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力,凌乱不堪。什么也不是,倒像是我为了得到她而举行的仪式,最后只留下血腥的余味。

    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得到,要再怎么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我颤抖着,把自己手中握的东西拿出来看。

    在月亮下,那颗珠子发着冷冷的银光。

    那样的情况下,我终于还是从她的脖颈中把这颗珠子偷偷解下了。大概是为了取下方便,她打的是活结。这倒也方便了我。

    她现在不知道发现了没有。

    我一抬手要丢到御沟里去,可是想想又把手收回。

    不在我自己时时刻刻的监视下,我觉得不稳定。我一定要放它在最安全的地方才好。

    进了外宫城,仪元殿外就是仙瑞池。

    前几日刚刚把这个池子的塘泥深挖,现在这池子大约有半人深,而且泥水还浑浊着。

    我让身边人都离开,然后一个人在池子边徘徊了很久。

    最后我把那珠子丢在了仙瑞池。

    大约明天淤泥沉淀下来后,它就永远再见不到阳光了。

    第二天,御史台的人上书请求重新彻查赵从湛一案。

    杨崇勋一派人大力反对。

    我等他们吵完了,然后转向右边问:“母后的意思?”

    母后缓缓说:“此事既已定论,自然不必再起变故,免得天下议论朝廷朝暮。”

    “母后说得是。”我点头,转头对众臣又说,“朕还记得,先帝曾召见过赵从湛,当时他不过十二三岁,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先帝大悦说,‘大唐宗室有李阳冰,今日从湛就是朕之阳冰’。朕当时年纪尚小,在旁边听到后,就请先帝让他进宫侍读。后又蒙太后下嫁族女,家室中兴在望。未料到先帝言犹在耳,赵从湛却英年早逝。他向来为人恭谨,此时撒手人寰,大概是为了一生的清名受污。若为了怕他人议论朝廷而不全他名节,朕怕他在九泉下难以瞑目。”

    吕夷简率同御使台与刑部、大理寺的人长跪请求重新清查,其他人见我如此说话,也无法再出头。

    母后蓦然站起来,从帘后离开。

    刚回到延庆殿,方孝恩求见。

    我让他进来。他启奏说:“那女子寅末在第一批出城的百姓当中离开了京城。”

    “往哪里去了?”我心口跳了跳,尽量假装漫不经心地问。

    “她雇了一辆马车,往南面去,目前不知道要去往哪里。”

    大约是江南吧,她与赵从湛梦想中诗书终老的地方。

    “不知皇上的意思,要将她截住吗?”

    我冷笑,然后说:“不必了,派几个人拿令信去,她在哪个州府停留,就让哪个州府将她请出去。总之不要让她有安身之地,不予寸土容身。”

    “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难道她不懂?

    也许她颠沛流离不久,就会知道了。

    我站起身去门口看殿外,大群的雀鸟在天空乱飞。

    我低声问伯方:“你可知道哪种禽鸟最坚强有力?”

    “听说是鹰鹞。”他回答。

    我缓缓点头,望着天空惊飞的群鸟。

    “也许……但我听说辽人熬鹰只要半月,那鹰便失了所有心气,一辈子乖乖听话。”

    不知道人能熬多久。

    我想着,极目远望。

    那些小鸟还在四处寻找,绕树三匝,不知何枝可依。

    四月末,大理寺重审赵从湛案。

    五月,母后赐了鸩酒给刘从善。

    她当年千方百计求来的与宗室相同的刘家从字辈,断绝了。

    接连一个多月,太后提拔刘从善的姻戚、门人、厮役拜官者数十人。曹修古等上疏论奏,被母后连同宋绶全部下逐。

    京城议论纷起,母后不为所动。

    我想母后是乱了吧,她从来都是最懂掩饰的人,现在居然出了这么大的错误。

    她莫非已经老了,忘记这样的错误是致命的。

    七月,夏暑。

    母后罢王曙,提拔了刘从善妻弟姚潍和为枢密使,掌京都兵马。

    一年最热的时候,太白昼见,弥月乃灭。

    我想,紫微变动,大概就在此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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