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师门-大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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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我想想,咬牙又说,“再叫人用最大块的石板砌了,建个重檐八角攒尖顶,最重的亭子,和云上仙瑞一起做个双亭。她要离开,我怎能这么遂她的心!”

    那珠子,我要让它烂在最底下。

    我得不到她,我现在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

    所以我也要让她清清楚楚知道,她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就是这样简单。

    许是太过激动,我喘息了好久,才努力把气息平缓下来:“去锦夔殿。”

    夜半风来,冷得人几乎成冰。锦夔殿前面是开阔地,一抬头看见星垂平野。

    中天最明亮的一颗,就是北落师门。

    它光芒苍白,在周围暗淡的星芒中,光彩夺目,傲视夜空,却也尤其孤寂。

    到现在我已经遗忘了自己以前熟悉的所有星宿,可是北落师门,我却总不能遗忘。

    它在周围的星辰中,光亮而孤寂。

    北落师门,她与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笑指过的星辰。

    它不是牵牛,她却以为它与织女相对望。

    我何尝不是也这样看错。

    锦夔殿外点了数盏芳苡灯,那灯是紫光的,打在黑暗中,幽幽荧荧。

    现在里面寂静无声,几乎可以听到晚风吹皱小池的声音。

    我曾经那样热切盼望过的,小池旁菖蒲的浅碧颜色,大概我是看不到了。

    殿里熄了灯火,走进去只觉得冷清。

    我无比熟悉的地方。

    正南门进来不是正堂,是假山,从假山侧过,是垂着薜荔的游廊,前庭嘉肃,花厅揖棣,辰游池在殿后。

    她现在就在正殿边上的徊云阁。

    没有看到烛火灯光,想来她依然还在昏睡中。

    我慢慢走进徊云阁去,外面的宫女忙拜见了我。我让她们都出去,在静夜里,站在那里,似乎连她细微的呼吸也能听到,但凝神细听,又似乎是幻觉。

    辰游池的波光在透漏九花的窗棂上闪耀。那银色的,动人的光芒,在以前的暗夜里,我曾经盯着它,暗自猜想自己的孩子多少次。到现在这深深浅浅都是梦。

    垂着烟云般纱罗帐的床里,她安静地躺在里面。

    犹豫半晌,我终于走过去,隔了薄帐看她。

    在夜色中,她的脸在珊瑚色的枕上,颜色如游魂一般苍白。

    我站在她的面前,一瞬间整个人恍惚痛彻。

    以前的缠绵沉迷,都像抽丝一般从心上剥离。那坚韧锋利的丝线在皮肉上生生割开血口,眼看着那血像珠子样迅速渗出来,滴滴坠地。

    我没有动,凝神看了她多时。

    她在昏迷中,气若游丝。不知道她现在做梦没有,在梦里又后悔了没有。

    我但愿她在悔恨,因为,我是爱那个孩子的。即使现在我所有一切都已经落空。

    我想,是命中注定吧。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上天不让我遇见可亲可爱的温柔女子,给我的是这样的狐狸,于是我只好爱了,我爱了她,我有什么办法。

    即使我真想,想喜欢上其他什么人,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爱了,拼尽全力。然后,换得半生的模糊记忆。

    在幻觉中,我似乎听见外面的梅花簌簌地落下来,那淡红的花瓣白白落了满地。

    就像我十四岁时偷偷从延庆殿翻墙出来见她,被我脚尖震落的那些梅花瓣,全落在了遥远而不可知的过去。

    我就这样白白喜欢了这一场。

    只换得,相互狠狠给对方的致命一击。我杀了她爱的人,她杀了我最期盼的未来。

    我知道我们最好的结局,本该是我把那颗珠子放在她枕边,从此我们再无瓜葛,换得我们两个人都合适的未来。

    可是我舍不得,我如何舍得她。

    我伏下身,将自己的脸埋在她肩上,任凭自己的眼泪,全都流在她的衣服中。反正即使她醒来看见了,也只会以为,那是夜来风雨不小心沾湿了她的衣襟。

    除了此时夜风,谁也不知道,我如何埋葬自己卑微的爱恋。

    前尘往事,犹如烟云。

    远远又是一声惊雷,今日惊蛰,初雷的日子。

    春天,无可避免地要来临了。

    那样的蜂蝶缠绵,杏花春雨,我不知道要怎么躲过才好?

    我常常风露中宵,站在锦夔殿外就痴了。

    十年来的一切,我还记得这么清楚,只要一个小小契机,就能把所有回忆连根牵扯出来,连着血肉筋骨,一旦触碰到就是所有疼痛,却从来也没有勇气进去。

    而今日,惊蛰这一日,我从张清远那边过来,本想看看自己的以前就悄悄离开,却不偏不倚,她也没能安睡。

    这样的夜深海棠中,明月在天,万籁无声,我们都是彻夜不眠,上天让我们撞了个正着。

    夜色笼罩下,她苍白得似乎要融化到身后的墙上。

    我的喉口一下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周围一切都淡得失了颜色,只存了隐约的轮廓,镀着月华的冷暗白边。

    我们的以前,已经风一般吹了过去,再也没有任何渣滓留存。

    世间的一切,冰冰凉凉。

    多年前的惊蛰这一天,我与她第一次见面,所有的事情都从这里开始。

    她在这里已经很久,禁止出入,人生一片凝固。

    我不知道她心里的感受。那无数暗夜晨昏重重叠加的无望,等待,等待,直等到人都要朽烂,等不到一缕云烟。

    就像我的等待,同样没有出路,她也不会知道我的感受。

    我们站在那里,互相看着彼此,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眼睛里湿热难当,我长久以来积聚的悲哀,像决了堤,涌上来淹没了我。

    整个世界成了幻觉,染得星空上的星宿诡异。

    隔了好久,我才狠命吸了一口气,低声叫她:“艾悯。”

    她猛然一怵,抬头看我,逆着光,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们能说什么?

    我十年的迷恋,早已成了尘埃,我逼自己拔足。现在,我们也已经再没有什么话好说。

    此时外面的内侍突然齐声惊呼。

    她一扬头看天边,神情诧异,那眼睛里忽然有奇异的光彩流溢出来。

    我回头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满天无数的星星,在天空里划出轨迹,争先恐后地流逝在黑暗中。

    整个天空,都是流星。

    不像星星,倒像我们头上的苍穹都在流泪。

    似乎连上天也知道,我们再没有缘分了。

    我们站在满天陨落的星星里,沉默地看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大变故。而我们的世界里,这遥远的惊心动魄没有一点声音。

    夜风猎猎。我偷眼去看她,她却只看着天空出神。

    我把眼睛转回去看天空时,外面内侍副都知阎文应赶过来,在远处启禀说:“皇上,天雨星,可上步天台观之。”

    我点头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她。

    她已经低下了头,慢慢走到辰游池边。那里满栽迟海棠,本应是重瓣粉红,但上面悬着一盏晕黄的琥珀灯,映衬得那一树的花朵都成了暗淡的烟灰紫,也照出了她,一身昏黄。

    走出锦夔殿,旁边突然传来小兽的窸窣声音,一个小黑影猛地自我身边窜过,没入去年的枯草中。

    那小兽行动极其敏捷,我还以为是什么,却见两个宫女匆匆跑去寻找,低声叫着“雪奴”,原来是杨妃的猫。

    “出来看个星星都要乱跑,看我们回去怎么收拾你!”

    我转身要趁她们没注意我时离开,却听到她们轻声商量道:“等下可别告诉娘娘跑这里了,娘娘一定会说染了晦气,还不是要拿我们是问。”

    “就是,连个孩子都要在册封前一刻没了,可见就是命!不知道官家还要把这女人留在宫里做什么?”

    两人渐渐走远,我站在那里,觉得夜风又细又硬,钢线一般。

    这世上,大约没有人知道,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吧。

    这样也好,至少,我还留有自尊。

    我恨她,又舍不得她,所以我只好把她困在自己身边,我要明明白白地看着自己少年时的梦想腐烂干枯,我才能够甘心。

    人生若只有初见的那一刻,世事也不会有那么多不如意。

    我在步天台上,恍然想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在这步天台,我一次看见那样狡黠的笑容,那样的眉眼清扬。她用她的手轻轻拍我的右颊。

    她说,小弟弟,小弟弟。

    假若我们真的只是停留在小弟弟那一刹那,我们哪里还有这么多的不堪往事?

    可惜我这样爱她,我怎能做她的小弟弟。

    我以前的愿望,是永远看着星宿变化,不用知道世间寒暑。但现在忙于国事,居然已经忘却许多,便召了当值的天监灵台郎过来,在我身后侍立,指点我分野。

    他忽然想起什么,说:“几月前某天,天色也未见异常,臣在那夜上步天台,捡到奇异物事一个,现在还存在天监内呢。”

    “奇异物事?”我让他取来让我看看。

    是个黑色的方形东西,薄薄如纸,中间是一片平滑的灰色凹面。

    翻来覆去许久,也看不出什么。

    我便让伯方收起来,说:“朕明日给大学士们看看。”

    下了步天台,天色已经快要亮了。

    我看着天边怔了半晌,才终于说:“伯方,你把那东西送到锦夔殿,就说……大约是她故乡的东西。”

    流星过后,天气晴好。四月里,天空清朗,云朵薄得如丝絮扯碎,纷扬飞散。

    本不用视朝,但因为去年京东、淮南、江东都有饥馑,我召了几位重臣,议定将宫里的贡米百万斛赈江淮饥民,结果对到底谁负责此次转运都有议论,两派人各自相护,争吵不休。

    我知道谁都以为这是美差,心里暗自恼怒,但也没有办法,派遣了两派中意见最相左的几个人督视,希望能彼此掣肘一下。

    如此为政,真是无奈。

    可母后的势力,我还是不得不顾忌的,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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