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待昭阳-侧有浮云无所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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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回到药铺,夏月紧蹙眉头,心神不宁,情绪久久难以平静。她摩挲起手中的玉蝉,暗地里责怪自己太不谨慎。如今这玉蝉是再也不能随身带着了。她找来一块帕子将玉蝉裹起来,然后放在妆台的首饰盒子里,随即又觉太蠢,踌躇半晌爬上桌,又垫了条凳子,踮起脚尖将东西搁在房梁上。

    刚一下桌,门没敲便被人推开了。

    “哎哟——我们家大小姐。您这是要上房呢,还是要悬梁呢?”舅妈裴氏脆声问。

    “舅妈。”夏月有些不好意思地跳下凳子,“我捉个虫子。”

    “你这要是让外人看见,还以为我这做舅妈的拿什么气给你受,逼得你要悬梁上吊呢。”

    “儿媳妇啊,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夏月的姥姥听见动静,跟了进来。

    “我怎么了?老太太,您老说话也要摸摸良心。您儿子为了挣钱,去了南疆走货,小半年才挣那么点钱,如今生意这么难,指不准我们的好日子还能过几天。就我一个妇道人家在铺子里忙里忙外的。如今家里无缘无故多了个千金大小姐,难道还要我拜着供着不成?”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老太太劝说,“外面刘老爷家的伙计来了,等着我叫你出去。”

    舅妈点点头,走时扔了个小瓶子在桌上:“听说你今天从外面回来咳嗽得厉害,我在穆远之那里给你拿了个治风寒的丸子,你吃来试试。”

    夏月一笑:“谢谢舅妈。”

    裴氏有些挂不住脸地说:“谢什么谢,我害怕你这做惯了娇贵小姐的,万一有个不妥,你舅舅回来还不跟我拼命。”语罢,便匆匆离开。

    夏月和老太太相视一笑。

    “其实你舅妈这人,嘴巴不饶人但是心眼不坏。”老太太转而又问,“这几个月你跟远之学医,怎么样?”

    穆远之是医馆里请的坐诊大夫,他脾气平和,待人和善,所以店里的人都喜欢他。

    夏月笑:“反正我平时也闲得慌,没别的事可做,就算学不好他也不会生气。”

    夜里,伴着窗外潇潇冷风,她梦见了子瑾。梦里他站在腊梅树下,可惜,却一直看不到他的脸。

    他一直都不是个善于徘徊于尘世的人,所以,他在淮王那里肯定不会如意吧。

    清晨,刚过卯时,夏月和店铺里的伙计一开门便见一位中年男子早已经候在门口。此人便是穆远之。

    “先生今天这么早。”荷香欢喜地说。

    夏月也点点头:“先生早。”

    穆远之刚刚坐稳,沏好的茶还没来得及入口,夏月便抱着书来问。

    “先生,早些日子学生读到《金匮要略》里说黄痨病可开方,以青蒿为主,配以栀子、大黄遣药数剂。可我又听赵大夫说他用此剂数月,病人不见好转。是药剂有误还是用法不当?”

    “闵姑娘的看法呢?”穆远之问。

    夏月没有立刻回答,若有所思地说:“《金匮要略》里一贯称青蒿,却独独在提到黄痨病时用‘茵陈’一词。虽然世人都晓得青蒿是官话,茵陈是民间称谓,但是用在此处却很奇怪。我后来问伍大爷,他说在他们南域家乡,‘茵陈’一词有时候特指的是三、四月的春季刚刚发芽的青蒿。”

    穆远之颇为赞赏地微微一笑:“不错,此处的青蒿应用三月鲜嫩的青蒿晒干入药。只是黄痨病在帝京北地不多发,故而很多大夫偶有误用。其实青蒿、木香等药虽然物尽相同,但若是摘采时日不当,则效用全无。”

    “哦。”夏月点点头,蹙眉又问,“学生还有一问。有病症面赤心烦,甚则烦躁,厥逆,口燥舌赤,脉数身热,是否是虫积有蛔?”

    “是否食则腹痛,不欲饮食?”穆远之呷了口茶。

    “对。”

    “那就是了。应上十味,异捣筛,合治之,以苦酒渍乌梅一宿,去核,蒸之五斗米下,饭熟,捣成泥,和药令相得,内臼中,与蜜杵二千下,丸如梧桐子大,先食,饮服十丸,日三服,稍加至二十丸。”

    夏月迅速提笔记下。

    此刻,有个老妇人抱着个小孩进了店来。

    “穆大夫,你给我孙女看看。”

    那女孩大概只有两三岁,大概因为发烧的缘故,一脸通红。她先是闻到铺子里的药味,警惕地从怀里探出头看。环顾四周,看到那装药的柜子,嘴巴一撇就哭了:“奶奶,奶奶,梅儿不瞧病!梅儿不瞧病!”

    “好,好,好。不瞧病。”老妇人一边答应一边捋起孙女的袖子让大夫诊脉。

    孩子警觉地尖叫起来,在祖母怀里拼命挣扎,那叫喊简直刺耳。夏月瞅了瞅那孩子,如今莫说给她把脉,就是让她安静下来也麻烦。

    老妇人不好意思地向穆远之求助:“大夫,你看这……”

    若是换作以前的赵大夫怕是早就吹胡子瞪眼,一脸不悦。但穆远之只是微微一笑,说:“大娘,不碍事,我来看看。”

    只见穆远之打开诊箱,从里面拿了个鸡蛋出来。

    夏月小声对荷香说:“先生今早又是吃鸡蛋?”

    “有福气。”荷香吐了吐舌头。

    那穆远之孤身一人在帝京行医,家中既无女眷,也请不起丫鬟和小厮,又对锅碗瓢盆之类的事情完全不懂。虽说一日三餐都可以在外面凑合了事,但是随着天亮得越来越迟,这早饭却也难办。

    后来夏月灵机一动,教他煮白水蛋。

    “梅儿,看叔叔这里。”

    女孩抬头看了那鸡蛋一眼,好像并不太受诱惑,又是一瘪嘴继续哭。想来她身体不适,对什么吃的都没有兴趣。

    穆远之也不意外:“梅儿不哭,叔叔变戏法给你看。”说着取了桌上的笔,在蛋壳上画了几笔。

    女孩果真被他吸引过去,停止了抽泣,歪着头好奇地看着穆远之手中的东西。只见那光滑的蛋壳上被穆远之两下三笔就勾勒出一个年画上的胖娃娃。

    穆远之放在嘴边将墨迹吹干,递到女孩面前。女孩不禁伸手去拿。穆远之却缩回来,一副谈判的表情问:“那梅儿让叔叔抱抱,好不好?”

    女孩使劲点头,张开双臂就让穆远之抱。

    于是,那个被变过戏法的鸡蛋被孩子捧在手里,孩子又被穆远之抱在怀里。

    荷香看了穆远之一眼,接过东西就出了门。

    穆远之趁着孩子的注意力在他物上,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脉和额头,然后翻开孩子的领子,前胸后背全是脓疮。

    “何时开始发疮的?”穆远之问。

    “我们也不知道,她早些时候爹娘回老家了。我后来见孩子老是挠痒痒才发现。”

    “那何时开始发烧呢?”他继续问。

    “昨天半夜。”

    “吃饭可正常?”他又问。

    “两顿没吃下东西了。”

    “是吃不下,还是吃了就吐?”他再问。

    “吃的都吐了。”

    “孩子怕光吗?”

    “这个我们……没注意。”

    老妇人被他一连串的问题,越问越心慌:“大夫,孩子的病没什么吧?”

    穆远之没有立即答话,过了一会儿才说:“大娘,孩子无大碍,只是生了黄疮。”

    “我要带孩子进内堂施针。”穆远之扭头对旁边的伙计说,“小伍,你帮个手。”

    小伍应着,就准备放下手中的活,一起进去。

    “先生,我帮你吧。”夏月说。

    穆远之沉吟:“闵姑娘,这……”

    夏月侧头有些疑惑,她不是第一次随穆远之施针,不知他为何迟疑。“我不会捣乱的,况且小伍也正忙。”她笑。

    穆远之也只好随了她。

    内室里,为了避免孩子乱动,夏月只好抱着她坐在躺椅上。穆远之取来银针:“我们要把所有疮挑破上药,这个过程很痛苦。所以需先施针封住血海穴、太渊穴、尺泽穴三处穴位,止住她的痛觉。”

    随即他又开了张方子给小伍:“上面这几味药,你尽快碾碎了将酱汁端过来。”

    “先生不用麻沸散?”夏月有些吃惊。

    “是药三分毒,麻沸散对几岁的孩子来说药性太强,若是分量不当会影响他们日后的五感。”

    “叔叔要扎针?”女孩儿有些惧怕地看着穆远之摆在桌子上那些长长短短的银针。

    “梅儿,叔叔只扎三下,扎了病才能好。”穆远之温和地说。

    “痛不痛?”

    “就像被蚊子叮了两下。”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比方才勇敢了许多。

    夏月说:“先生对付孩子真有耐性。”

    “孩子一般在陌生人跟前比较坚强,所以我才让她祖母留在外面。”

    穆远之施针之前问:“闵姑娘可会取这三个穴位的位置?”

    “血海穴位于大腿内侧,从膝盖骨内侧的上角,上面约三指宽筋肉的沟,一按就感觉到痛的地方,病者屈膝时可取。

    “太渊穴位于手腕部位,手腕横纹上,拇指根部侧。”夏月在嘴里说,穆远之随之取穴落针。

    “尺泽穴位于胸前,在俞府穴正下方,下一肋间隙中。”

    “那俞府穴又如何取?”穆远之问。

    “上前胸,病者正面中线左右三指宽,锁骨正下方。”夏月答。

    三针扎好以后,穆远之又取一针,在一发亮的疹子上看准尖端轻轻一挑,黄色的脓汁便缓缓流出。他左手的白帕子将其接住。停顿了稍许,又挑了第二下,在确定脓汁已经清理干净以后,才接过小伍送来的酱汁涂在伤口上。

    就这样一个挨着一个,足足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完事。孩子早已坚持不住,哭了又闹闹了又哭,好歹被夏月紧紧制住,并且在四肢都无法动弹的情况下,还转过头去狠狠咬了她一口。

    老妇人被唤进来抱孩子。

    “大概哭累了。”夏月将不一会儿就熟睡的孩子交给她。

    穆远之说:“大娘,我将方子交给伙计了。你去取药,两日后来复诊,切记不能碰水,不能受风,不要和外人接触。”

    老妇人谢了又谢,才出去。

    夏月起身帮穆远之收拾器具,一脸苍白。

    “咬疼你了?”穆远之问。

    “小孩子力气还蛮大的,只是有些累。”夏月擦汗道。

    “昨日的丸子你可有按时吃?”穆远之突然问。

    “啊?”原来那药丸是穆远之开的,夏月笑说,“吃过已经大好,先生医术堪称国手,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穆远之看了看夏月,这次却没有笑,眼神有些探究。

    素日里穆远之教她医术,虽然他年轻尚轻,却也异常受夏月尊敬。不过,夏月从小就是一个逗趣的个性,偶尔说说笑,穆远之也由着她。

    这次却不同。

    夏月顿觉不妥。

    “先生,是那孩子的病有何异常?”她刚才就有些疑惑。

    “怎么个异常法?”穆远之在盆内净手,问道。

    “因为学生有三点不明。先生刚才说是黄疮,可是染上黄疮后患者并不会发烧,为其一;其二,她的脓水挑出来以后黄中带血;其三,小伍做的药汁里有贝晗和蔓梓,学生还未见过用这两味药治黄疮的。”

    “闵姑娘心细,那确实不是黄疮。这种病我也不确定,症状有些像黑殷痧。”

    “黑殷痧?”

    穆远之说:“这是前几年西域一带流行的一种病,很容易传染,而且多发在几岁孩子的身上,一旦病重极难医治,所以……”

    “所以方才先生才让我避让?”夏月说,“我身体好着呢,风寒也好多了,也不是孩子,没这么容易染上。况且我跟先生学了多日了,好歹也算个学医之人,不该怕这些。”

    说这些话时,夏月神情坦然,并无畏惧后怕之态。

    穆远之眼眸一闪。他的五官眉目无特别过人之处,独独那双眼睛好似两团墨迹。

    “先生可是有话要讲?”

    穆远之迟疑道:“其实,姑娘不必这般自苦。”

    夏月愣了稍许,继而缓缓说:“我虽是女子,也想要有自立的一天。”

    穆远之看了看夏月,平复下去道:“明日是我考《金匮要略》的日子,姑娘莫要忘了。”

    “先生为何不向那位大娘将病情直言?”夏月也接过话题,岔开方才的凝重。

    “那孩子患病不久,如今已无大碍,若是言明,反而让亲属恐慌。”言罢,两个人掀帘出了内室。

    二

    过了几日,老太太又拿出私房钱,敦促夏月带着荷香去做冬日的新衣。夏月笑道:“我有钱。”

    虽说闵老爷一世清廉,却还有些家当。本来除了宅子,大部分东西在他过世前全都变卖了,也不过是为子瑾存个念想,只道是有用得着的地方。可是,子瑾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拿。

    他从不和她谈这些事情。

    下午在老太太的督促下,夏月和荷香出门上了街。

    成衣店的老板娘刚帮夏月量完尺寸,便有个梳着垂髫的孩子掀帘跑了进来,吓了荷香一跳。

    “去,去,去。子瑾干什么呢,娘在跟客人做事。”老板娘撵着儿子。

    夏月一听他的名字便笑了,蹲下去逗那孩子:“呀,你也叫子瑾呀?”因为高辛宝玉的原因,子瑾二字成了很多人家常见的男孩名。

    孩子点点头。

    夏月眯眼笑道:“我弟弟也叫子瑾。”

    孩子似乎经常和客人打交道,一点也不认生,偏着头就说:“那你下次来的时候,带着他和我一起玩弹弓。”

    夏月莞尔:“那可不行,他已经是大孩子了。”

    从绣坊一出来,便看到斜对面那个金灿灿的“琳琅坊”的招牌。

    这店是帝京有名的首饰店。它怪就怪在从不做宝石玉器,单单只打金饰。那金灿灿、黄澄澄的金子,从他家作坊师傅的手下一出来,便脱了一身俗气,不知怎的就雅致不凡了起来。

    连锦洛的闺阁小姐们也为能有一件琳琅坊的首饰而自喜。她小时候在帝京的时候,娘就在这里请人给她打了一副金锁。后来不小心弄丢了,她还哭了好些天鼻子,直到后来爹又在锦洛新做了一副才了事。

    想着这些往事,她嘴角挂起淡笑穿过街,忍不住朝那铺子走去。

    那店伙计一见两个人进门就热情地招呼着,将一些寻常小姐们爱用的首饰各挑了几件摆出来,随后既看茶又设座的。

    夏月本来就是进来随便看看,可是人家伙计如此盛情,倒也不好走了,只得硬着头皮坐下来。桌子上摆着几个翻开的盒子,里面耳珰、金镯、步摇……琳琅满目。她也是一个爱美的姑娘家,手指一一抚过去,华光耀眼,一点都不动心那是假话。可是,她又哪有这番心思。

    伙计见她要走,急忙又说:“小姐要是都不如意,正巧今天还有一批新样式。”说着便又拿了几个锦盒子,打开给夏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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