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待昭阳-江边明月为君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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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帝京康宁殿内,尚睿读着齐安传回来的消息,信写得极简单,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情。齐安的一手蝇头小楷,在仓促奔波的情境下也写得十分漂亮,信中有一行字——徐敬业自缢于风回镇,尸身已送还徐家军。

    尚睿盯着那句话看了许久,心中竟然十分平静,无喜无乐,不悲不哀。他终究还是亲手将徐敬业送上了这条路。

    然后,他去了太后的承褔宫。

    太后并未歇下,年纪大了晚上睡得早,又总是睡到半夜就醒了,现在实在睡不着,便起身去佛龛前念经。

    从上次争执后,她一直对尚睿拒而不见。

    如今得知尚睿突然子夜前来,已在殿外等候,她心中已经有了些预感,草草换了衣服便叫他进来。

    尚睿进门刚刚坐定,便将徐敬业的死讯告诉了她。他觉得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总比太后听着别人带来的消息好。

    太后呆愣着,静坐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皇帝切莫忘了你对哀家的承诺。”说完这句,拿帕子擦了擦湿润的眼眶。

    尚睿点点头。

    太后无声地哭了半晌,待眼泪擦干后,顿了顿,清了一下嗓子:“这春日里天气好,哀家想去舜州的行宫住一住。”

    “如今南边未定,怕是路上遇见刁民冲撞了母后,不如再缓缓。”

    “哀家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可怕的,过去这京里的魑魅魍魉都奈何不了哀家,何况区区刁民。”

    尚睿淡淡道:“儿子不孝。”

    太后冷笑一声:“你留着哀家一条命已经是孝顺至极了。”

    尚睿知道太后性格执拗,越劝越讨不着好,便不再说。

    他一停下来,气氛更加不好。

    太后又说:“哀家走后,你也别太惯着皇后。王家人该管就管,你别宠出第二个徐家来。”

    “儿子谨记母后教诲。”

    他在夜色中出了承褔宫,绕过了流波湖,漫无目的地走着。后面跟着的内侍和宫女都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只好远远跟着。明连走上前替他掌灯,也被他拒绝了。

    天空乌黑无光,一颗星星也没有。

    夜已深,各处都熄了灯,只能远远看到角楼上还亮着光。

    此刻不知为何,他仿佛有种这漆黑的宫墙内只有他一个人的错觉。

    夏月跟着李季学医学了好些天了。她刚开始还有些消沉,后来一心扑在替子瑾治病这件事情上。

    暗处的姚创看在眼中,也放下心来。

    他没想到尚睿上次的方法十分见效。一软一硬的两句话,恰到好处地拿捏着夏月的软肋。

    李季本来就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教起人来也是不含糊。夏月将子瑾的症状详细地写了下来,他粗略地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最入门的开始教。

    他讲的那些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十五别络、十二别经……夏月之前就略通,所以学起来没有费多大的功夫。

    再来,他一边教各条经脉的规律,一边教她用针。

    李季说:“古法多以纯金、纯银制作针。金针一般八分金两分铜。柔软易弯,若非修行内劲,一般人无以得用,但是对急症重症,好于银针。”说着,他将几种针展开给夏月看,“而银针施针的时候,可以凹面弯曲推进而不折断,可用于较深的穴位。”

    “我还见过铁针。”夏月想起以前穆远之的针。

    “对的,用的是马嚼子上的那块纯铁,叫马衔铁。”

    “其他铁不行吗?”夏月问。

    李季摇头:“铁中金有伤人的锐气,《本草》里有记载,以马属午火,火克金,所以金气已除,才可用在人身上。”

    两个人在书房里,一问一答,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李季见夏月还想继续,便说:“闵姑娘,学医切忌急功近利,还是慢慢来得好。”

    夏月被人看透心思,不禁有些羞愧,只得拿着李季给的医书告退。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先生那日为何突然应允我,愿意教我医术?”

    李季不太会和人打马虎眼,便直说:“我也是受人所托,并非一时大发善心。”

    夏月从李季那里回来,却见荷香坐在屋里,神色不定。

    “怎么了?上街前都好好的。”夏月问。如今她是被软禁起来了,出不了李季府,好在荷香还可以随意进出。

    荷香眼中蓄着泪,抬头说:“小姐还记得以前在翠微楼唱曲的余家姐妹吗?”

    “余音儿和余画儿?”夏月自然记得。

    “今天我上街遇见余音儿在街上喊冤,拦了一位大人的轿子,说要为她姐姐伸冤。”

    夏月预感不妙,忙问:“她姐姐怎么了?”

    “我远远听着她说她姐姐被王淦强抢回府,然后又被他活活打死了,她告状无门,这才上街拦轿申冤。”

    夏月听见王淦那个名字,心中像被针蛰了一般,嘴唇抖了起来:“王淦也在帝京?”

    荷香没有注意夏月的脸色,擦了一下眼泪又说:“应该是吧,听余音儿说就是这两天的事情。”

    “余音儿拦的是谁的轿子?”

    “我倒不知道,只是那个大人也不是个好官,他先还说要给余音儿做主,后来听说对方是王奎之子便怂了,还责骂余音儿,说她被人买通了专门挑这个时候来污蔑王家,污蔑皇后。”

    夏月听着,拳头握紧,久久不言。

    荷香又问:“王淦真的是皇后的亲戚?”

    夏月冷笑一声:“那自然是错不了。”

    荷香怕她饿了,拿出刚才从街上买回来的点心,又斟了一杯热茶。

    夏月擦了手:“后来呢?”

    “后来那大人的侍从将余音儿掀到一边就走了。倒是旁边有好心人,凑了一些银子给她。我不敢上去怕给小姐惹事,就将小姐给我买东西的碎银全部托旁人偷偷塞给她。结果,她都没要,她说她不稀罕银子,她只希望这青天白日下还能有个公道。”

    荷香说完又哭了。

    第二天,尉尚睿在乾泰殿将弹劾王奎的折子一把摔在他的跟前:“你自己看看。”

    王奎哆嗦着拾起一本读了一遍,辩解道:“微臣的孽子虽然年少无知,但是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微臣冤枉。”他刚调回帝京不过几日,便认定这些肯定是政敌的下作手段而已。

    “你还狡辩,”尚睿眯起眼睛,“你儿子的所作所为朕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难不成朕也冤枉你?”

    “微臣……微臣……”王奎完全不知道尚睿说的亲眼所见是什么缘由,擦着汗不敢接话。

    “他当着朕的面说的那些话,估计你都没胆子听。”说到这里,尚睿倒是不怒了,冷冷地看着跟前的王奎。

    王奎跪在地上,全身都瘫软了。

    这时殿外来禀,说皇后来了。

    尚睿讥讽道:“她倒是来得快。”

    王奎一听,就跟见着救星似的,顿时人又来了精神。其实王奎来之前就知道不妙,便派人去妗德宫求援。

    王潇湘走到殿内,先给皇帝行了礼,又一一拾起地上那四五份折子,将它们规整好放回御案上。

    “皇后来得正好,”尚睿说,“这就是皇后跟朕所说的王奎教子有方?如今徐家大权更替,唯恐朝廷不稳,你们一个个不但不谨慎,还做这种欺男霸女的事情……真是混账。”

    他本来是骂王淦,说到“欺男霸女”这四个字的时候,自己脸上的神色滞了滞,突然不自在起来,于是顿了一下,胡乱加了句“真是混账”草草了事。

    旁边的明连知道其中缘由,垂着头,不敢有一点异动。

    王潇湘一脸窘迫:“臣妾偏听误信,还请皇上降罪。”

    “你确实应该好好醒醒,那孽畜拿着你的名号到处为非作歹,竟然还有人跟朕说他品行端正,”尚睿冷笑,“朕真后悔当日在酒楼里没一刀剁了他。”

    王潇湘对王奎道;“王大人回去叫王淦到廷尉府自首吧。”

    王奎又擦了擦汗:“回禀娘娘,这孽子他……已经两日未归了。”

    “去哪儿了?”王潇湘问。

    “微臣真的不知啊。”王奎急忙伏地叩首,对尚睿辩白道,“微臣丝毫不敢欺瞒陛下和娘娘。”

    尚睿斜睨着王奎,没工夫揣摩他话中真假,直接说道:“朕给你三日,你若是三日内交不出人来……”

    王奎不待尚睿发话,便急急说:“臣便自己去廷尉府请罪。”

    “朕倒不是那样的昏君。王淦虽是你的养子,但他所犯的人命,却不是经你之手,杀人奸淫之罪并不株连。只是你教子无方,倒是早该罚一罚。”

    王奎大气不敢出,只敢连声称是。

    尚睿又说:“这事先交廷尉查实,若是罪证确凿,朕定不饶他。”

    王奎和王潇湘刚走,贺兰巡就来了。

    “皇上。”贺兰巡匆匆前来,“这是刚收到的密函。”

    尚睿接过信匆匆一览,然后对贺兰巡说道:“尉冉郁要约朕密谈。”

    贺兰巡忙问:“在何处?”

    “他要来帝京。”尚睿答。

    贺兰巡喜出望外:“恭喜皇上兵不血刃。”

    “兵不血刃,远迩来服?”尚睿看着桌上的茶盏,抬手在茶里蘸湿了食指,然后用指尖在盏口描着圆圈。

    云中失而复得。

    这是他走得最险的一步棋了,如今胜果唾手可得的时候,他却没有预想中那样欢喜。

    徐敬业已除,太后搬进离宫再不理国事,淮王气数已尽朝不保夕,连尉冉郁也甘愿助他,看起来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他求而不得的,可是……

    他想起摇摆颠簸的车厢里,那双替他揉搓十指的手,又想起那一夜他怒火攻心后的失控。

    此刻,一颗心陡然像是被什么人拿捏在了掌中,跳动都不由他自己。成年后他连脸上的喜怒忧思都要控制分寸,何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那根仍然在盏口画圈的手指猝然用力,茶盏应声翻倒,水洒了一桌。

    明连急忙用自己的袖子阻断了快要滴到尚睿身上的茶水,又轻声唤人进来收拾。

    尚睿从椅子上站起来,静静地看着宫女和内侍将桌子擦干,又将浸水的折子一一平铺开。

    贺兰巡见他脸色不太好,拱手叫了一声“皇上”。

    尚睿敛神,转身问道:“朕要你去办追封先储帝位,将他们夫妇迁至古舜皇陵的事情怎么样了?”

    “臣和太常寺拟了几个待选的庙号,正要请皇上定夺。”说着他将预备好的折子递了过去。

    尚睿瞄了一眼,又合上:“到时候让冉郁自己拿主意吧。”

    贺兰巡又说:“此事朝中还是有人颇有微词,先储若是追了位,那皇上君临海内这十载,又以何而正?”

    尚睿挑眉:“众口悠悠,若朕要管,也只管得了一时,管不了后世之事,何苦自寻烦恼。随他们去吧。”

    贺兰巡将那折子接了回去,放在袖中。

    “另外,”尚睿说,“还有一事,当年先皇喜爱冉郁,封了他一个燕平王,却是虚衔,并无封地,你们看看,指哪一处给他比较好?”

    贺兰巡思忖了一下,当即就说:“皇上是要将他留在身边,还是远放?”

    尚睿懂他的顾虑,说道:“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喜欢拐弯。”

    贺兰巡也不反驳:“臣……”

    “我看云中就很好,富足又自在。”

    “云中?那是皇上龙潜之时,先帝御赐给皇上的封地。”

    “朕欠他的,一并还他吧。”尚睿淡淡道。

    “臣却认为不妥。梁州、吴州与云中都相距不远,如果其中一人再起异心,相互连成一气,恐怕又是一场淮王之乱。”

    尚睿负手踱了两步:“朕多日来也在想这事,所以朕有个想法,虽并不急于这一时,但是现在还是可以私下和你说说。”

    贺兰巡洗耳恭听:“微臣愿为皇上分忧。”

    尚睿蹙眉:“淮王这事是前车之鉴,更让朕想废了这藩国制。”

    贺兰巡心中一骇,愣在原地,因为太过惊讶,半晌才出声问道:“皇上真的要废藩?”

    尚睿一笑:“本来不敢想,但是这些藩王中以淮王风头正劲,现今已拿他开了刀,看来最先啃下这块硬骨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淮王尚且如此下场,其他人更加不敢妄动。

    贺兰巡心中顿时明了,当初尚睿为何说出“就怕淮王不反”这样的话来,原来在徐敬业和淮王之后,尚睿早已经预想到了这一步。他自己是两朝之臣,当年年轻气盛之时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无人敢提,废藩之事稍不注意便会酿成千古大罪,所以大家都得过且过地回避着。藩王之祸由来已久,却不想尚睿有这样的气魄。

    想到这里,贺兰巡觉得胸中有东西激荡开来。

    “朕的祖父太宗皇帝曾经推崇‘众建诸侯而少其力’这句话,便叮嘱先帝多封藩,这样让他们互相削弱,国小而不生邪念。朕不敢说太宗皇帝有错,只是朕临御之内不想继续这般听之任之。藩国割据四方,皇命阻绝,西域外邦对我朝虎视眈眈,日夜枕戈待旦。若是想绝后世之患以四海承平、八方宁靖,唯有削藩。”说到这里,尚睿的话语微微一顿,问道,“伯鸾,你可愿助我?”伯鸾是贺兰巡的字。

    他问完话,等了等,却未闻贺兰巡开口,但见对方撩起袍子跪在地上,沉沉地叩首。

    贺兰巡平时是个巧言善辩之人,时刻却居然闷着声,许久才重重地应了一句:“皇上所愿,臣誓死追随。”眼中竟然隐隐噙泪。

    尚睿挥挥手让明连扶他起来,浅浅笑道:“当然,朕不是傻子,如今时机未到,提这个还早,只是朕有这个想法,先跟你通个气。这事仅有你知我知,先搁在心底,切忌操之过急。”

    “臣明白。”

    须臾,贺兰巡不解道:“既然皇上决心削藩,为何又要加封燕平王?”

    “本来就有十余个,也不多他一人。别人有的,朕自然要给他。”

    不觉已到了午膳时间,尚睿顺便留了贺兰巡一同用了膳。膳后,尚睿说:“别慌着出宫,朕换身衣服,和你一起走。”

    “皇上这是?”

    “去李季府。”

    贺兰巡犹豫着说:“皇上……臣有一句话,还望皇上不要怪罪。”

    尚睿猜到他要说什么,斜睨着他:“既知出口有罪,那就不要说了。”

    贺兰巡叹着气,他怕尚睿这般聪明天纵,却损在一个“情”字上面。

    二

    李季继续在书房里教夏月用针的方法。屋子中央放着一鼎香炉,几缕淡烟从炉子里袅袅升起。

    “这蟾蜍需要夏秋二季捕获,洗干净以后,把它耳后和皮肤上的浆汁挤出来晒干制成蟾酥。要用时将蟾酥融在酒里,再淬在针尖上。”

    “蟾酥莫非和麻沸散一个功效?”这是夏月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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