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教育-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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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助教师

    四日

    父亲的话说的很正确,先生的不高兴,果然是生病了。这三天来,先生请病假,另外有一位新教师来代课。他是一个下巴光滑的像孩子似的先生。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可耻的事:这位新教师,不管学生怎样说他,他总不动怒,只说:“诸位!注意行为!”前两日,教室中已杂乱不堪,今天竟乱的无可收拾了。那真是少有的事。先生的话声根本听不清了,不管怎样晓谕,怎样劝导,学生都当做没听见。校长先生曾到门口来探看过两次,校长一转背,骚乱照就。黛朗希和凯龙在前面回过头来,向大家暗示叫他们静些,他们根本就不理不睬。斯带地独自用手托了头陷入思考之中,那个钩鼻的旧邮票商人考勒弗呢,他向大家各索铜元一枚,用墨水瓶为彩品,做着彩票。这时有笑有说,有的用钢笔尖钻着课桌,有的用了吊袜带上的橡皮弹纸团。

    新代课教师逐一制止他们,或是钳制他的手,或是拉了去让他面壁思过。可是还是无济于事。新代课教师没了法,很友好的对他们说:“你们是怎么了?逼迫我责罚你们吗?”说了又以拳敲桌,悲愤交加地:“静、静、静、静……”

    可是他们仍是不理不睬,骚扰照就。沃朗蒂向先丢掷纸团,有的吹着口笛,有的彼此较劲儿,完全乱成一团。这时来了一个校工,说:

    “先生,校长请你过去。”先生一脸失落,迅速起身。于是骚乱更加厉害了。凯龙猛地站起来,他握拳直摇头,怒不可遏地叫说:“别闹了!你们这些不是人的家伙!因为先生为人和气一点,你们就唯恐天下不乱了。倘然先生凶一点,你们就会服服贴贴的!卑怯的东西!如果有人再敢造次,我要打掉他的牙齿!就是他父母看见,我也照做不误!”

    大家不作声了。这时凯龙的样子真是严肃有神:堂堂的立着,眼中似乎要怒出火来,好像是一头要发威的小狮子。他从最坏的人起,一一用眼去盯视,大家都不敢抬起头来。等新代课教师红了眼进来的时候,可以说肃静得一片死寂。新代课教师见这场景,大出意外,很震惊。后来看见凯龙怒气冲天地站在那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用了亲切无比的声气说:“凯龙!谢谢你!”

    斯带地的图书室

    斯带地的家在学校的前面。我去他家拜访,一见到他的图书室,就羡慕不已。斯带地并不富裕,虽不能买很多书,但他能收集书籍,无论是学校的教科书,不管是亲戚赠予他的礼物,都好好地收集珍藏着。只要一有零花钱,都用来买书。他已收集了很多书,摆在华丽的栗木的书架里,外面用蓝色的幕布遮着,据说这是父亲给他的。只要将那细线一拉,那绿色的幕布就牵拢在一方,露出三格书来。各种各样的书,排得很整齐,书背上闪烁着金色的光。其中故事、旅行记、诗集等等等等……颜色配合得极好,远处望去非常美丽。譬如说,白的摆在黑的旁边,黄的摆在紫的旁边,青的摆在绿的旁边。斯带地还时常重新整理这些书,认为幸福快乐。他自己作了一个书目,很像是一个图书馆馆长。他在家大都呆在那书箱旁边,经常拂拭尘埃,经常把书翻身,经常检查钉线。当他用手把书翻开,在纸缝中吹气或是做其他的事,看了很有意思。我们的书都不免有损伤,他所有的书都是簇新的。他得了新书,便会小心呵护,插入书架里,时而又拿出来看,把书当做宝贝珍藏,这是他最大的幸福。我在他家里停了一个小时,他除了书以外,什么都没有给我参观过。

    过了一会儿,他那胖胖的父亲出来了,手拍着他儿子的背脊,声音和他儿子一样粗声说着:

    “这家伙你觉得如何?这个铁头,很坚强哩,将来会有点出息吧。”

    斯带地被父亲这样地嘲弄,这时像猎犬样地半闭着眼。不知为了什么,我竟不敢和斯带地取笑。他只比我大一岁,这是不可能相信的。我回来的时候,他送我出门,像煞有介事地说:“那么,再会吧。”我也不由自主地像大人似的说:“祝您幸福。”

    回到家里,我和我父亲说:“斯带地既无才,又不好看,他的面貌令人看见都要笑,可是不知为了什么,我一见了他,就觉得有很多事情可以学。”父亲听了说:“这是那孩子待人真诚的原因啊。”我又说:“到了他家里,他也不多和我说话,更没有玩具给我看。我却乐意到他家里去。…”“这是因为你佩服那孩子的缘故吧。”父亲这样说。

    铁匠的儿子

    的确如此,父亲的话是对的。我还很信服波赖柯希。不,信服这个词还不足以表示我对于波赖柯希的敬仰。波赖柯希是铁匠的儿子,就是那身体瘦弱的小孩,有着悲伤的眼光,胆子很小,对人总说“原谅我,原谅我”,他却是很努力的。他父亲酒醉归来,据说经常没来由地打他,把他的书或笔记簿扔掉。他脸上经常带着一块紫一块青来到学校,有时脸和眼睛是红肿的。虽然如此,他都不说是父亲打他。“父亲打你了。”朋友这样说的时候,他总是替父亲包庇说:“不是的,不是的。”

    有一次,先生看见他的作文簿被火烧了一半。对他说:“这不是你自己烧的吧?”“是的,我不小心把它掉在火里了。”他回答。其实,这是他父亲酒醉归来踢翻了桌子或油灯的原因。波赖柯希的家就在我家屋顶的小阁上。门房经常将他们家的事情给我母亲讲。雪尔维姊姊有一天听到波赖柯希哭。听说他向他父亲要买文法书的钱,父亲把他从楼梯上踢了下来。他父亲经常喝酒,整日游手好闲,一家都为饥饿所苦。波赖柯希时常饿着肚子在学校上学,吃凯龙给他的面包。一年级时教过他的那个戴赤羽的女教师,也曾给他苹果吃。可是,他对“父亲不给饭吃”的事只字不提。

    他父亲也曾到学校里来过,面色苍白,两脚发抖,一脸愤慨,头发长长地垂在眼前,帽子戴歪了。波赖柯希在路上一见父亲,很畏惧,可是迅速走近父亲。父亲呢,他并不顾着儿子,好像心里在想着别的事情。

    可怜!波赖柯希把破的笔记补好了,要么借了别人的书来用功。他把破了的衬衣用针缝好在穿着,拖着过大的皮鞋,穿着长得拖到地上的裤子,穿着不合身的上衣,袖口高高地卷到肘上。见了他那副模样真是可怜!虽然如此,他却很勤奋,假如他在家里能许他自由用功,必定能考得很好。

    今天早晨,他颊上带了抓痕到学校里来,大家见了说:

    “又是你父亲吧,这次不要说‘没有的事’了。把你打得这种地步,只有你父亲。你去告诉校长先生,校长先生就会请你父亲谈话,替你劝说他的。”

    波赖柯希突地站起来,脸通红,抖索着,生气地说:“没有的事,父亲是不打我的。”

    话虽如此,后来上课时他还是流泪了落在桌上了。人家去看他,他就擦干眼泪。可怜!他还是装笑脸给人看呢!明天,黛朗希与柯莱笛、耐利本是要到我家里来,我打算约波赖柯希一块儿来。我想明天请他吃饭,给他书看,带他到家里各处去玩玩,回去的时候,把水果给他装进口袋带回去。那样善良而勇敢的小孩,他应获得更多的快乐,哪怕一次也好。

    友人的来访

    十二日

    今天是这一年中最快乐的星期四。正好两点钟,黛朗希和柯莱笛和那驼背的耐利来了。波赖柯希因为他父亲不让他来,他还是没来。黛朗希和柯莱笛笑着对我说,在路上曾遇见那卖野菜人家的儿子克洛西,听说克洛西提着大卷心菜,说是要换了钱去买钢笔。又说,他最近接到父亲不久将自美国回来的信,很开心呢。

    三位朋友在我家里逗留玩了两小时光景,我非常高兴。黛朗希和柯莱笛是同级中最可爱的孩子,连父亲都喜欢他们。柯莱笛穿了蓝色的裤子,戴了猫皮帽子,活泼可爱,无论何时非活动不可,要么将眼前的东西移动,要么是将它翻身。据说他一大早,已搬运过半车的柴,但是他还是精力充沛,在我家里跑来跑去,见了什么都好奇,滔滔不绝地说着,像松鼠一般活蹦乱跳。他到了厨房里,问女仆每束柴的价钱,听说他们店里卖二角一束。他乐意讲他父亲在文弗尔托亲王部下参加柯斯脱寨战争事情。礼仪很周到。正如我父亲所说:这小孩虽生长在柴店里,却带着真正的贵族血统。

    黛朗希讲话逗我们开心。他熟悉环境,竟然同先生一样闭了眼睛说:

    “我现在眼前好像看见了整个意大利。那里有亚配那英山脉突出在爱盎尼安海中,河水在这里那里流着,有白色的都会。有湾,有碧海蓝天的大海,有绿色的群岛。”他顺次背诵地名,像眼前摆着地图一样。他穿着金纽扣的灰色的上衣,抬起了金发的头,闭着眼,像石峰那样直立,那种风采,使我们大家看了倾倒。明后日大葬纪念日所要背诵的三页的文章,他一小时就背好了。耐利看了他,也在那悲闷的眼中现出微笑来。

    今天的游集真是快乐,而且给我在胸中留下了温暖的东西。他们三人回去的时候,那两个长的左右夹辅着耐利,携了他的手走,还谈笑着,使一向严肃的耐利笑。我看了真是内心高兴。回来到了食堂里,见平常挂在那里的驼背的滑稽画没有了,这是父亲刻意的行为,可能怕耐利看见。

    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王的大葬

    十七日

    今天午后二时,我们一进教室,先生就叫黛朗希。黛朗希很快走上前去,立在小桌边,面朝大家朗背那大葬纪念辞。刚开始,可能有点紧张,到后来声音愈来愈清楚,满面红光。

    四年前今日的此刻,前国王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的玉棺,正到罗马太庙正门。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功劳实远胜于意大利开国诸王,一直分裂为七小邦,为了预防敌人侵略及暴君压制所苦的意大利,到了王的时代才统一,奠定了自由独立的基础。王治世二十九年,英勇无比,临危不惧,胜不骄,败不馁,一心一意以发扬国威爱抚人民为务。当王的柩车在罗马街市通过的时候,全意大利各部的无数群众,都集在路旁拜观大葬行列。柩车的前面站满了将军,大臣,皇族,还有一队仪仗兵和林也似的军旗,还有从三百个都市来的代表,另外凡是可以代表一国的威力与光荣者,都加入了。大葬的行列到了崇严的太庙门口,十二个骑兵捧了玉棺入内,一刹间,意大利全国就与这令人爱慕不尽的老王诀别了,与二十九年来担任国父、当过将军、爱抚国家的前国王永远告别了!这的确最崇高严肃的一刹间,所有人目送玉棺,对那色彩黯然的八十旒的军旗掩面泣下。这军旗令人回想到不计其数的战死者,无数的鲜血,我国无尚的光荣,最神圣的牺牲,及最悲惨的不幸来。骑兵把玉棺移入,军旗就都向前倾倒。当中有新联队的旗,也有经过了很多的战争而破烂不堪的古联队旗。八十条黑旒,向前垂下,无数的勋章触着旗杆发出叮咚的声音。这响声在群众耳里仿佛万人高呼:“永别我君!当太阳照着意大利的时候,君的灵魂在我们心中永存!”

    “军旗再次举到空中了。我们的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在灵庙之中永远成为人民心中的主人!”

    沃朗蒂的斥退

    二十一日

    黛朗希读着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王的吊词的时候,只有沃朗蒂在笑。沃朗蒂真讨厌,他不是好人。父亲到校里来骂他,他总是与别人唱反调。他在凯龙的面前示弱,遇见那怯弱的“小石匠”或一只手不灵活的克洛西,就要欺侮他们。他嘲笑大家所敬服的波赖柯希,甚至于对于那因救援幼儿跛了脚的三年生罗菲蒂,也要故意嘲弄。他和弱小的人吵闹时,自己还生气,总要对手负了伤才肯罢休。帽子戴得很低,他那深藏在帽檐下的眼光好像隐藏着什么恶意,让人望而却步。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不顾虑,对了先生也会嘲笑。有机会的时候,偷窃也干,偷窃了东西还气定神闲、事不关己的样子。经常与人叫骂,带了大大的钻子到学校来刺人。不管自己的也好,人家的也好,摘了上衣的纽扣把玩。他的纸、书籍、笔记簿都又破又脏,三角板也坏了,钢笔杆上都是齿痕,有时候咬指甲,衣服非破则龌龊。据说,他母亲为了他曾忧郁得生病,父亲已把他赶出去三次了。母亲常到学校里来询问他的情况,回去的时候,眼睛总是哭得红红的。他厌恶功课,厌恶朋友,厌恶先生。先生有时不管他,他不规矩,先生视而不见。他因此愈加坏了,先生待他好,他反嘲笑先生;若是骂他呢,他用手遮住了脸装假哭,其实在那里偷笑,曾罚他停学三天,再来以后,反而更加适得其反。有一天,黛朗希劝他:“别闹了!别闹了!先生怎样为难,你不晓得吗?”他胁迫黛朗希说:“不要叫我刺穿你的肚皮!”

    今天,沃朗蒂真个像狗一样地被赶出去了。先生把《每月例话·少年鼓手》的草稿交付给凯龙的时候,沃朗蒂在地板上放起爆竹来,声音震动整个教室,如枪声一般,大家都大吃一惊。先生也跳了起来:

    “沃朗蒂出去!”“不是我。”沃朗蒂笑着推卸责任。“出去!”先生重复道。“不。”沃朗蒂反抗。

    先生很生气,赶到他座位旁,捉住他的臂,将他从座位里拉出。沃朗蒂全力抵抗,始终力气敌不过先生,被先生拉到校长室里去了。不久之后,先生一个人回到教室里,坐在位子上,双手抱头,不出任何声音,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那种苦闷的神态,看了人都心疼。

    “做了三十年的教师,竟然遇到这种事!”先生悲哀地说,直摇头。

    我们所有人都不说话。先生的手持续不断地颤抖,额上直纹深得好像是伤痕。大家都担心起来。这时黛朗希起立:

    “先生!您别伤心!我们都敬爱先生的。”先生听了慢慢平静下来,说:“继续上课吧。”

    少年鼓手

    (每月例话)

    这是,一八四八年七月二十四日,柯斯脱寨战争开始第一天的事。我军步兵一队,六十人,被派遣到某处占据一所空房子,忽被奥地利二中队袭击。敌人从四面来攻,枪炮像雨一样地飞来,我军只好放弃很多死伤者,退避到空屋中,关住了门,上楼就窗口射击抵御。敌军成了半圆形,步步紧逼。我军指挥这队的大尉是个勇敢的老士官,身材魁梧高大,须发都白了。六十人当中,有一个少年鼓手,赛地尼亚人,年虽已过了十四岁,身材却还像个孩子,他皮肤略微显黑,目光炯炯有神。大尉在楼上指挥防御,时时发出尖利的号令。他那铁铸般的脸上,冷漠的影子,面相的威武,真让下属畏惧。少年鼓手很紧张,可是还能沉着地跳上桌子,探测窗外的动静,从烟尘中去观看白服的奥军近来。

    这空屋筑在高崖处,向着崖的一面,只有屋顶阁上开着一个小窗,周围都是墙壁。奥军只在别的三面攻击,向崖的一面是安全的。那真是很逊冲的攻击,枪炮如雨,破壁碎瓦,天幕、窗子、家具、门户,一击就成。木片在空中飞舞,玻璃和陶器的破碎声,轧啦轧啦地东西四起,听去好像人的头骨正在撒架。在窗口射击防御的兵士,被击中后,就被拖到一边。也有用手捂着伤口,呻吟着在屋里打圈子走的。在厨房里,还有被击碎了头的死尸。敌军的半圆形只管慢慢逼近。

    过了一会儿,一向稳如泰山的大尉忽然现出不安的神色,带了一个军曹急忙冲出屋子。过了三分钟时间,那军曹跑来向少年鼓手招手。少年尾随军曹急步登上楼梯,到了那屋顶阁里。大尉正倚着小窗写东西,脚旁摆着汲水用的绳子。

    大尉将纸叠好,把他那使兵士战栗的凛然的眼光转向少年,急切地叫唤:

    “鼓手!”鼓手举手到帽旁。“你胆子大吗?”大尉说。

    “是的,大尉!”少年回答,眼睛炯炯有神。大尉把少年推近窗口:“你看这下面!靠近那屋子有枪刺的光吧,那里就是我军的本队。你拿着这条子,从窗口溜下去,要快翻过那山坡,穿过那田畈跑入我军的阵地,瞅见士官,就把这条子交给他。解下你的皮带和背囊!”

    鼓手按照士官说的做,把纸条放入口袋中。军曹将绳子沿窗顺下去,一端缠在自己的臂上。大尉将少年扶出了窗口,使他背向外面:

    “喂!这分队的生死存亡,全寄托在你身上了!”“凭我!大尉!”少年说着往下滑。大尉和军曹握住了绳:“下山坡的时候,记得要趴下!”

    “别担心!”“祝你成功!”

    鼓手立刻落着地。军曹取了绳子离开。大尉很担心,在窗畔来回走着,看少年下坡。

    基本快要成功了。突然在少年前后数步之间冒出五六处烟来。原来奥军已发现了少年,从高处射击着他。少年奋力奔跑,突然倒下了。“不好!”大尉咬着牙内疚地向自己说。正在此时,少年又站起来了。“啊,啊!只是跌了一跤!”大尉松了口气。少年虽然拼命地跑着,可是,望过去一条腿不太灵活。大尉想:“踝骨受了伤了哩!”接着烟尘弥漫在少年身旁,可惜,没有打中。“好呀!好呀!”大尉欢喜地叫,目光追随着少年。一想到这是十分危险的事,就不寒而栗!那纸条如果庆幸送到本队,援兵就会来;如要耽误,这六十人只有战死与被俘两条路了。

    远远望去:见少年跑了一会儿,忽而把脚步放慢,只是跛着走。就算重新起跑,力量渐渐减弱,坐下休息了好几次。

    “大概子弹穿过了他的脚。”大尉思忖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少年,急得身子发抖。他眼冒金星,测算着少年距离本队的距离。楼下呢,子弹声,士官与军曹的怒叫声,凄绝的负伤者的哭泣声,器具的碎声和物件的打碎声不绝于降耳。

    一士官默默地跑来,说敌军依然猛攻,已高举白旗招降了。

    “别管他!”大尉说,眼睛仍盯着那少年。少年虽已走到平地,但是已经跑不起来了,只是拖是步子勉强地往前走。

    大尉咬紧牙关,握紧了拳头:“走呀!快走呀!该死的!畜生!走!走!”过了一会,大尉说出可怕的话来了:“真是的!废物!倒下哩!”

    方才还望得见在田畈中的少年的头。忽然不见了,好像已经倒下。隔了一分钟光景,少年的头重新现出,刚刚为篱笆挡住,看不见了。大尉冲下楼,子弹在那里飞舞,满屋都是负伤者,有的像醉汉似的乱滚,扳住家具,墙壁和地板上染满鲜血,门口尸骸成堆。副官手臂断了,烟气和灰尘弥漫在空气里,周围的东西都模糊了。

    大尉高声鼓励着叫:“大胆防御,决不退半步!援兵马上就到!就在此时此刻!注意!”敌军将至,从烟尘中已可看见敌兵的脸,枪声里面夹杂着可怕的哄炸声和骂声。敌军在那里胁迫叫快降服,否则都只能死了。我军胆怯起来,从窗口退走。军曹又追赶他们,迫他们向前,可是防御的火力渐渐减弱,兵士满脸绝望的神色,无力再作抵抗。这时,敌军忽然减弱攻击力度喊叫起来:“投降!”

    “不!”大尉从窗口回喊。两军的炮火再次燃起。我军的兵士接二连三的倒下也有受伤的。有一面的窗已无人防守,最后的时刻快到了。大尉绝望地说:“援兵不来了!援兵不来了!”一边狂叫,一边疯狂的跳着,以震抖的手挥着军刀,打算战死杀场。这时军曹从屋顶阁下来,锐声说道:

    “援兵来了!”“援兵来了!”大尉欣喜若狂。

    一听这声音,未负伤的、负伤的、军曹、士官都精神振奋,重新猛力抵抗敌军。不久,敌军好像气馁了,自乱阵脚。大尉急忙收集残兵,叫他们把刺刀套在枪上,预备冲锋,自己跑上楼梯去。这时听到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从窗口望去,意大利骑兵一中队,正全速向空屋赶来。远见那明亮亮的枪刺,砍在敌军头上、肩上、背上。屋内的兵士也抱了枪刺呐喊而出。敌军动摇混乱,开始撤退。转瞬间,两大队的步兵带着两门大炮占领了高地。

    大尉率领残兵回到自己所在的联队里。战争并未停止,在最后一次冲锋的时候,他为流弹所中,左手负伤。

    这天战斗最终我军胜利。第二天再战,我军虽勇敢对抗,始终众寡不敌,在二十七日早晨,退守泯契阿河。

    大尉受了伤,仍带兵徒步前进。兵士疲劳过度,却都听令行事。今晚时分,到了泯契阿河岸的哥伊托地方,找寻副官。那副官手腕负伤,被救护队所救,在大尉之前到这里。大尉走进一所设着临时野战病院的寺院,当中满是伤兵。病床分作两列,床的上面还设着床。两个医师和许多助手忙碌地奔走,忙碌着四周都能听到喊叫声和呻吟声。

    大尉一到寺里,就四下里找副官,听得有人虚弱的喊着“大尉”。大尉转身去看,原来是少年鼓手。他卧在吊床上,胸以下被粗糙的窗帘布遮着,苍白而细的两腕露出在布外面,眼睛发着亮亮的光。大尉一惊,对他喊道:

    “你在这里?真了不起!你完成任务了!”“我已全力以赴。”少年答。

    “你怎么样?”大尉再问,一边扫视周围的病床,寻觅副官。

    “意料之外。”少年回答说。他的元气缓过来了,起初他觉得受伤是无上的荣耀。如果不是这样,他在大尉前恐将无话可说。“我拼命地跑,原是担心被发现,屈着上身,没想到被敌人发现。如果不被射中,还可更快的。幸好遇见参谋大尉,把纸条交付了他。可是在被打伤以后,一点也走不动,口也干渴,好像就要死去。要再走上去是不可能的。越迟,战死的人将越多。我一想到此,差点要哭起来。还好!我总算拼死完成了任务。请放心。大尉!你要多注意你自己,你受伤了!”

    他说的没错,血,正从大尉臂下的绷带里顺着手指一滴一滴流下来。

    “请让我替你包好绷带。”少年说。大尉伸过左手来,用右手来扶少年。少年为大尉包扎。可是,少年一离开枕头,面色惨白,不得不再次躺下去。

    “好了,已经没有问题了。”大尉望着少年,想把包着绷带的手缩回来,少年好像不肯放。

    “不用管我。照顾你自己要紧!尽管是小伤,不管它就会严重的。”大尉说。少年摇摇头。大尉注视着他:

    “但是,你面色如此憔悴,一定是失血过多吧?”“你说流了许多血?”少年微笑说,“不只是血,您看看吧!”说着把盖布揭开。大尉见了吓了大跳,忍不住后退。原来,少年的一只脚没了!他左脚已齐膝截去,切口处用于包扎的布已被血染透。

    这时,一个矮而胖的军医穿着衬衣走过,跟少年说了些什么对大尉说:“啊!大尉!这真不是出于我的意思,他如果不那样无理取闹,脚是不会失去的。——起了严重的炎症哩!还是把脚齐膝截断了。但是,英勇啊!不落泪,不惊慌,连喊也不喊一声。我替他做了手术时,他以意大利男儿自豪哩!他一定出身很好!”军医说完急忙走开了。

    大尉愁眉紧锁,凝视少年一会儿,替他将盖布盖好。他眼睛还是注视着少年,随后,情不自禁地就慢慢地举手到头边除了帽子。

    “大尉,”少年惊叫,“为我做了些什么!”向来对部下铁面的威武的大尉,这时语气里充满柔情地说道:“我只是大尉,你才是英雄啊!”话刚说完,便张开了手臂,伏在少年身上,在他胸部吻了三次。

    爱国

    二十四日

    昂里克啊!你听了少年鼓手的故事,很有感触,那么在今天的试验里,写一篇关于“爱意大利的理由”题目的文字,肯定轻而易举了。我爱意大利的理由!因为我母亲是意大利人,因为我身体里淌着的是意大利的血,因为我祖先的坟墓在意大利,因为我出生在意大利,因为我所说的话、所读的书都是意大利文,因为我的兄弟、姊妹、友人,围绕着我的亲人,在我周围的美丽的自然,包括其他我所见、所爱、所研究、所崇拜的一切,都是意大利的东西,所以我爱意大利。我爱意大利,你现在也许还未有这样真切的感受,以后就会懂得。从外国归来,倚在船舷从水天中看着祖国的山河,这时,自然会涌出热泪或是发出心底的叫声来。远游外国的时候,幸运听见有人说家乡话,必会走近去与那人聊天攀谈。外国人如果说什么我国的坏话,怒必从心头突发,一旦和外国有交涉时,对于祖国的爱,格外明显。战争结束,疲惫的军队凯旋的时候,见了那被枪弹打破了的军旗,见了那裹着绷带的兵士高举着打断了的兵器在群众喝彩声中通过,你激动的心情是怎样的吧!那时,你就能理解爱国的意义吧。那时,你会感到自己融入这个国家了。这是对祖国忠爱之情。将来你为国出战,我期盼你平安的回来——你是我的孩子,愿你平安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如果你做了卑怯无耻的行为,做了逃兵回来,那么,现在你从学校回来时这样迎接你的父亲,将以泪洗面来迎接你,你们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终而至于断肠忧愤而死。

    父亲

    嫉妒

    二十五日

    以爱国为题的作文,荣获第一名的仍是黛朗希。霍迪尼觉得自己一定拿一等奖——霍迪尼虽爱慕虚荣,比较爱财,我却喜欢他,但一见到他嫉妒黛朗希,就不喜欢他了。他平日想和黛朗希对抗,非常努力,可是究竟敌不过黛朗希,无论哪一点,黛朗希都要更胜一筹。霍迪尼不服,总嘲笑黛朗希。坎洛·罗庇斯也嫉妒黛朗希,却不让他知道,霍迪尼则喜怒皆形于色。听说他在家里曾报怨先生不公平。每次黛朗希都能把先生的问话做出圆满的回答的时候,他总一本正经,垂着头,视而不见,还故意笑。他笑的样子很难看,所以大家都知道。只要先生夸奖赞黛朗希,大家就对霍迪尼看,霍迪尼肯定是在苦笑。“小石匠”常在这种时候不自在的看他一眼。

    今天,霍迪尼很是不自在。校长先生到教室里来公布成绩:

    “黛朗希满分,一等奖。”正说时,霍迪尼打了一个喷嚏。校长先生一看就猜到了:

    “霍迪尼!不要刺像嫉妒的蛇!这蛇是要吞噬你的心胸的。”

    除了黛朗希,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霍迪尼。霍迪尼像要辩解些什么,可是只字未说,脸孔青的像石头。等先生授课的时候,他在纸上用了大大的字,写了这样的句子:

    “我们不羡慕那因为不正与偏颇而得一等奖的人。”他写了是想给黛朗希的。坐在黛朗希近处的人都在私下议论毒害。有一个纸质的大大的赏牌,在上面画了一条青蛇。霍迪尼被蒙在鼓里。先生有事出去了一会,黛朗希近旁的人都立起身来,离了座位,要将那纸赏牌送给霍迪尼。教室中充满了不好的气氛。霍迪尼愤怒不已。忽然,黛朗希说:“将这给了我!”把赏牌取来撕得粉碎。就在这时先生进来了,就继续上课。霍迪尼脸气得满脸通红,把自己所写的纸片搓成团塞入口中,嚼烂吐在椅旁。下课时,霍迪尼似乎有些混乱了,走过黛朗希位旁,落掉了吸墨水纸。黛朗希好好地帮他捡起来,替他藏入革袋,结好了袋纽。霍迪尼只是低头看着地,不抬眼看他。

    沃朗蒂的母亲

    二十八日

    霍迪尼的脾气还是那样。昨天早晨上宗教课时,先生在校长面前问黛朗希有否记牢读本中“无论面朝哪里,我都看见你大神”的句子。黛朗希回答说没有记住。霍迪尼这时说:“我知道呢。”说了对着黛朗希冷笑。这时沃朗蒂的母亲刚好走进教室里来,霍迪尼于是正好逃过一劫。

    沃朗蒂的母亲白发苍苍了,全身都被雪打得湿湿的。她沉住呼吸,把前礼拜被斥退的儿子送回学校。我们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大家都沉默不语。可怜!沃朗蒂的母亲给先生下跪了,合掌恳求着说:

    “啊!校长先生!请您大度一些,让这孩子回到学校!这三天中,我把他藏在家里,要是被他父亲知道会弄死他的。怎样好呢!恳求你救救他!”

    校长先生好像想领她到外面去,她却不管,只是哭着恳求:

    “啊!先生!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吃了多少苦!如果先生知道,一定会同情我的。对不起!我怕自己活不了多久,先生!每个人都会死的,但总想见到这孩子能变好才肯放心。确实这样的坏孩子——”她说到这里,哽咽得不能再说下去,“——我的儿子,总是爱惜的。——我要含恨而去了!校长先生!请你当作救我一家的不幸,再收留他一次,许这孩子入学!对不起!看我这苦女人面上!”她说了用手擦着脸上的泪珠。

    沃朗蒂好像觉得这件事和他没关系一样,只是把头垂着。校长先生看着沃朗蒂想了一会儿,说:

    “沃朗蒂,回位子上吧!”沃朗蒂的母亲把手从脸上放了下来,不停的道谢,让校长欲言又止。他把眼泪擦干了出去,又连连说:“你要给我小心啊!——诸位!请你们大家原谅了他!——校长先生!谢谢你!你做了好事了!——要听话啊!——再见,诸位!——谢谢!校长先生!再见!体谅我这个可怜的母亲!”

    她走出门口的回视,用了恳求的眼色又对儿子目视一眼才走。她面容憔悴,身体有些佝偻,头仍是震着,下了楼梯,不一会儿传来她的咳嗽声。

    全级鸦雀无声。校长先生向沃朗蒂注视了一会儿,很严肃地语气说:

    “沃朗蒂!你在害你的母亲呢。”我们把目光投向沃朗蒂,那不知好歹的沃朗蒂还在那里笑。

    希望

    二十九日

    昂里克!你听了宗教的话回来跳伏在母亲的胸里那时候的心情,真是美啊!先生和你讲过很好的话了哩!神已拥抱着我们,我俩从此已不会分开了。不管我死的时候,还是父亲死的时候,我们不必再说“母亲,父亲,昂里克,我们就此分开了吧!”那样绝望的话了,因为我们还会在别的地方见面,在这世多受苦的,在那世再报;在这世多爱人的,在那世肯定会遇到自己所爱的人。在那里没有罪恶,不再悲哀,也没有离别。但是,我们要自己努力,争取到那美好的世界去才好。昂里克!凡是一切好的行为,如诚心的情爱,对于友人的亲切,包括其他的高尚行为,都可以帮助我们到那世界去。另外,一切的不幸,使你靠近那世界。悲哀可以抵去罪恶,眼泪可以洗净心灵。今天要比昨天好对人再好一点:你要有这样的想法!每天早晨起来的时候,都要这样想:“今天要做好事,要做父亲见了欢喜的事,要做能使朋友先生及兄弟们爱我的事。”并且要向神祈祷,求神赐给你这种这决心的力量。

    “主啊!我愿善良、高尚、勇敢、温柔、诚挚,请帮助我!每夜母亲吻我的时候,请使我有资格说,‘母亲!你今夜吻着比昨夜更高尚更有价值的少年哩!’的话。”你要这样的祈祷。

    到另一个世界时,要变成天使般清洁的昂里克,无论何时,都要有这样的想法,不可忘了,并且还要祈祷。祈祷的欢悦你可能还想象不到,见了儿子虔敬地祈祷,做母亲的将会很高兴的!我见你在祈祷的时候就会觉得有什么人在那里看着你、听着你的。这时,我更加坚信有大慈大悲至善的神存在。因此,我将更爱你,能更忍耐辛苦,能真心宽恕他人的罪恶,能用平静的心境去面临死亡的时刻。啊!至大至仁的神!在那世请使能再聆听母亲之声,再和小孩们想见,再遇见昂里克——与圣洁而永存的昂里克做永远不离的拥抱!啊!祈祷吧!时刻祈祷,大家互爱,施行善事,使这神圣的希望,刻骨铭心,永远留存在我高贵的昂里克的灵魂里!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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