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教育-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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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畸形儿

    五日

    今天有点不舒服,向老师请了假,母亲带我到畸形儿学校去。母亲是为门房的儿子请求入院。到了那里,母亲叫我在外面等着,不让我跟进去。

    昂里克!我为什么不把你带进去?你现在恐怕理解不了吧?因为把你这样健全的小孩带进去,让那些可怜残疾的孩子看见,会让他们难过。就算我们再小心,那些孩子仍然能感到自己和其他人不同!他们很不幸!设身处地为他们想想,就感到非常伤心:共有六十多个孩子,有的脊柱弯曲,有的手脚外翻,有的患有严重的皮肤病,整个人无法直立伸展。其中也有许多相貌伶俐,眉清目秀的。有一个孩子,鼻梁高高的,脸的下部分已像老人似的又尖又长了,可是还带着可爱的微笑呢!有的孩子从正面看过去很端正,好像没毛病,但如果转过身,就会发现他们的问题。医生恰好在这里,叫他们一个一个站在椅上,脱掉衣服,检查他们的膨大的肚子或是臃肿的关节。他们经常这样脱去了衣服让人看,都习以为常,没什么觉得难为情,可是家人在刚开始发现他们生病有变化时,心里多难过啊!病越来越重,别人对他们的关爱好像变得越来越少,有的整整几小时呆在角落无人搭理,吃粗劣的食物,有的经常被人捉弄,有的也许白受了几个月痛苦而无用的治疗。现在有了学校的照料加上可口的饭菜,适量的运动,他们比刚开始好多了。看到那伸出来的缚着绷带或是夹着木板的手和脚,真是可怜呢。有的在椅子上坐不住,用臂托住了头,一手撑着拐杖,还有的孩子手臂虽勉强向前伸直了,呼吸却困难起来,无奈的倒下去的。尽管如此,他们还要在外人面前强装笑脸!昂里克啊!你是健康的孩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见了那可怜的畸形的孩子,想到有的母亲骄傲地抱着健康的孩子,不停地炫耀,觉得很难过。我真想紧紧拥抱每个孩子。如果周围没人,我就要这样说:

    “我要和你们在一起!我愿为你们奉献一生,做你们的妈妈!”

    有时,孩子们还唱歌哩,那种纤弱的歌声,听后不禁令人肝肠寸断。老师表扬他们,他们就兴奋不已;老师走过他们座位的时候,他们都去吻老师的手。大家都喜欢老师。据老师说,他们学习用功,很聪明。那位老师是一个年轻而文雅的女士,脸上充满慈爱。可是她每天和不幸的孩子们做伴,脸上露出一丝惆怅。她真伟大啊!辛勤劳动的人不少,但像她那样做着神圣工作的人不多吧。

    母亲

    牺牲

    九日

    我的母亲善良能干,雪尔维姐姐像母亲一样,总是处处替别人想。那天晚上,我正抄写每月例话《六千英里寻母》其中的一段——这文章实在太长,老师叫我们四五个人分别各抄一段,姐姐小心翼翼走进来,说话声音低沉而急切:

    “咱们快去看看母亲!母亲和父亲刚才在说什么呢,似乎已出了什么不幸的事了,很是悲痛。母亲在安慰他。他们好像说家里会紧张——明白吗?咱们家有财政困难了!父亲说,只要付出一些牺牲就能好起来。我们也和父亲母亲一起付出牺牲吧!只能这样!啊!让我和母亲说去,你要站在我旁边,并且,要照我的样子,我说什么,你都要答应说好,是,明白吗!”

    姐姐说完,拉着我走进母亲的房间。母亲正一边做着针线,一边沉思着。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姐姐坐在另一把椅上,就说:

    “母亲!我……我……是我们想和您说句话。”母亲吃惊地看着我们。姐姐继续说:“父亲刚才说家里有困难,会紧张,是没钱了吧?”

    “你们瞎说什么?”母亲愣了一下问道,“你们怎么知道钱的事?”

    姐姐大胆地说:“我长大了什么都懂!所以,母亲!我们决定一家人共进退。你不是说过到了五月底给我买扇子吗?还答应给昂里克弟弟买水彩笔呢。现在,不要为我们花钱了,行吗?母亲!”

    母亲刚想说点什么,姐姐接着说:“就这样吧。我们已经作出决定了。在家时紧张的时候,什么水果零食都不要,只要有汤就好,吃个小面包也就够了。这样算起来,伙食费能节约不少呢。平时我们吃得太好了!只要这样就够了。喂,昂里克!好不好?”

    我赶忙说好。姐姐不让妈妈插话,继续说:“还有,无论什么东西,我们都可以牺牲,心甘情愿地牺牲。可以卖掉以前别人送的东西,放学后帮着妈妈做家务,就算让我弃学帮忙都行!”说着姐姐搂住了母亲的脖子。

    “如果能为家里做点什么,使一家人像以前那样快乐,无论多辛苦,我也都可以做。”

    我从没见过母亲脸上那欣慰的笑容,也没领教过母亲如此包含深情的热吻。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在笑容上挂着泪珠。后来,母亲告诉姐姐,她听错了,家里不缺钱。还一个劲儿地夸奖我们懂事。这天晚上我觉得很充实,等父亲回来,母亲把事情经过全告诉了他。父亲没说别的。今天早晨全家吃早饭时,我十分惊喜,但又有点失落。我的餐巾下面藏着水彩笔,而姐姐的餐巾下面藏着扇子。

    火灾

    十一日

    今天早晨,我终于抄完了《六千英里寻母》,正想着今天作文怎么写,突然听见楼梯上传来陌生人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有两个消防队员敲门进来,对父亲说要检查下房间里的火炉和烟囱。因为房顶上的烟囱冒出了火,无法分辨谁家炉子出了问题。

    “哦,请便!”父亲说。其实我们家里并没有生火。消防队员依然仔细巡视,把耳朵靠在墙壁,听听有没有燃烧的声音。

    他们四处检查时,父亲对我说:“哦!这里有个好题目了?——叫做《消防队》。我讲给你听!”

    “那是在两年以前,我深夜从剧场回来,在路上正遇到消防队救火。我刚走到罗马街,就看见烈火焰在燃烧,许多人都在那里围观。一座楼房着火了,浓烟滚滚,火舌肆虐。住在楼上的人从窗口伸出脑袋高呼救命,火焰逼近他们,他们只好全都转移到另一间屋子,站在窗前急呼‘快叫消防队!救命啊!’这时一辆消防车来了,四个消防队员跳了下来。他们一到火场立刻冲进去。与此同时,一个紧急情况发生了。一个女人在四层楼窗口哭喊着跳出来,手拉住了护栏,面向墙壁在空中悬挂着。火舌从窗口喷出。马上要烧着她的头发了。围观者恐怖尖叫,刚刚进去的消防队员没有找对方向,他们冲进了二楼。这时围观者齐声大叫:‘四楼有人,四楼有人!’消防队员急忙赶往四楼,在那里听见了声嘶声力竭的呼救,横梁从屋顶落下,浓烟堵住了通道。想进到屋内救人,只能走屋顶了。他们急忙冲上屋顶,只看到从浓烟里露出一个身影,他就是那最位先赶到的队长。可是,要从屋顶进到屋内,也很困难,只能通过顶窗和承溜之间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因为其它地方都已烧着了,只有这个地方因为有积雪,还没烧起来,只是没有攀爬的支撑点。‘那边过不去啊!’大家在下面叫。队长只好沿着屋檐走过去,大家都为把捏把汗。他终于走了过去。下面掌声雷动。队长走到那间屋上方,把屋顶用斧子砍开,砍出了可以钻进去的窟窿。”

    “此时,那女人仍在窗外挂着,火焰快烧到她了,眼看她坚持不住了。”

    “队长砍出了窟窿,把身子一缩就跳进屋里去,其他消防队员也跳了进去。”

    “刚运来的长梯子已经架在房子前面。窗口冒出滚滚浓烟,耳边听着急切的呼救声,围观的人束手无策,只有干着急。”

    “‘大事不妙了!连消防队员也要烧死了!完了!全烧死了!’有人叫着。”

    “忽然,队长的身影出现在窗口,火光在他身后步步逼近。队长双手紧紧拉住那个女子,把她拽回屋中。”

    “大家议论纷纷:‘别人怎么办?下不来了?窗户和梯子离那么远,过不去啊!’”

    “在大家的叫喊声中,过来了一个消防队员,右脚踩着窗户,左脚踩着梯子,身子悬在空中,屋内的消防队员把遭难者一一抱出来递给他,他又一个一个地递到下面一个消防队员手里。这样接力地把被困者救了出来。最先回到地面的是那个曾悬在空中的女人,然后是小孩,后面是女人和老人。被困者全部获救了。屋内的消防队员才逐一出来,最后出来的是那个最早上去的队长。他们回到地面的时候,围观的人欢呼喝彩,最后等那位英勇开辟救人通道的队长回到人们面前时,大家掌声雷动,像欢迎英勇作战的将军一样迎接他。从那以后,人们把他的名字与英雄联系在一起,他就是寇塞贝·洛辟诺。”

    “知道吗?这就叫做勇气。勇气不是大道理,不是空话,而是在别人遇到危险时,毫不犹豫地冲上去。过几天,领你去看看消防队的训练,领你去认识一下洛辟诺队长吧。他是怎样一个人,你想了解吗?”

    我说当然想啊。“他就在你眼前!”父亲说。我大吃一惊,转过身去,只见那两个消防队员检查妥当,正准备离开。“快和洛辟诺队长握手!”父亲指着那位穿金边上衣,身材不高,但孔武有力的消防队员。队长停下脚步,我急忙跑上前去和他握手,队长和我们告辞后就走了。

    父亲说:“一定要记住这次握手,将来你会和成千上百的人握手,但真正像他那样的英雄怕是百里挑一吧!”

    六千英里寻母

    (每月例话)

    几年前,有个工人的儿子,在只有十三岁大的时候,独自从意大利的热那亚到南美洲去寻找母亲。

    这孩子的父母由于生活贫困,欠了很多债。母亲想赚些钱,让家里生活更好一些,两年前到遥远的南美洲的阿根廷共和国首府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去当女佣。有不少意大利妇女去南美洲工作,那里工资很高,用不了多久,就可攒些钱带回来。这位可怜的母亲一想到要和两个可爱的儿子分离,伤心欲绝,泣不成声,可是为了家里早些还债,只好忍痛分离了。

    那母亲平安全抵达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她丈夫有一个堂哥在那里做生意,他介绍这位母亲到市内一位达官贵人的家庭中为女仆。薪水不错,主人对她也很好,她专心工作着。刚开始,她经常写信给家里。离开家时,大家约定:从意大利写去的信,寄到堂哥那里转递,母亲寄给意大利的信,也先交给堂哥,堂哥再附写几句,再寄给到热那亚丈夫那里。那母亲每月工资十五元,她省吃俭用,每三月就寄一次钱回家。丈夫虽然是工人,但很看重名誉,把这钱逐步清偿债款,同时自己努力工作,克服种种困难,希望一家人早日团聚。自从妻子出国打工以后,家里就冷冷清清,小儿子特别思念母亲,无时无刻不想着母亲。

    时光飞逝,一年的光景就这样过去了。母亲写过一封信说身体不好,之后就失去了联系。家人写信到堂哥那里了解情况,也没收到回信。再直接写信到母亲的雇主家里去,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其实因为地址不对,没有寄到。这种情况下全家都着急了,只好请求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意大利领事帮之寻找。三个月后,领事回复说都登过新闻广告,还是没有找到人。是不是母亲羞于做女仆的事,所以没有告诉家人主人的真实姓名吧。

    几个月过去了,母亲仍然没有音讯。父子三人无计可施,小儿子急得要发疯了。一家人实在找不到别人帮忙,只好自己想办法了。父亲想亲自到美洲去找找看,但首先要把工作辞掉,没有收入,孩子也没人管,显然不行。大儿子可以独立外出了,但他可以赚钱养家,要他去不行。一家人总也商量不出结果,只好面面相视。有一天,小儿子默尔考下定决心说:“让我去美洲找母亲吧!”

    父亲听了只是摇了摇头。在父亲眼里,他还只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独自完成一个月的旅程去美洲找母亲,肯定是不行的。孩子却主意已定,天天缠着父亲同意,他已做好各种准备,和父亲讲自己能去的理由,就像大人一样对父亲说:

    “也有其它孩子去那啊!很多孩子比我还小呢!只要坐上船,就会和大家一起到那里的。到了目的地,就能找到堂伯的住处,那里有很多意大利人,打听一下就知道了。等找到了堂伯,马上就能见到母亲!如果再找不到,可以找领事帮忙,请他们帮忙查找母亲之工作的人家。不管遇到怎样的困难,只要找到一份工作,靠劳动挣钱,就能挣到回国的路费。”

    父亲看他这么懂事,心里暗暗有些同意。父亲知道儿子不怕贫穷艰苦的生活,能吃苦,胆子大,而且考虑问题周到。这回去找亲爱的母亲,肯定比平时更加小心。正好,父亲有一位船长朋友,父亲和船长商量这件事。

    船长答应帮默尔考搞一张去阿根廷的三等船票。父亲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答应了默尔考独身去美洲。

    快出发了,父亲替他收拾行装,放几块钱在他的衣袋,又写好堂哥的住址交给他。四月中旬,一个晴朗的日子里,父亲和兄长把默尔考送上船了。

    就要开船了,父亲在船舷旁同默尔考最后一次吻别:“那么你去吧!不要害怕!你一定能找到母亲,上帝保佑你!”

    船缓缓地开动了,默尔考此时的心中充满凄凉,虽然早已下定决心寻找母亲。但看着家乡一点点远去,自己孤单地漂浮在浩瀚波涛之间,举目无亲,钱财无几,唉!一想到这些,不由得暗自悲伤。头两天,他什么也吃不下,只是靠在甲板上落泪,甚至胡思乱想起来。其中最可怕的,莫过于母亲已经不在人世间了。这种想法不断地缠绕着他,有时好像做梦似的,眼前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悄悄对他说:“你母亲死了!你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他惊醒才知是梦,急忙止住差点掉下来的眼泪。

    轮船经过直布罗陀海峡,驶入大西洋,默尔考又重新振作了精神。可是新的打击又来了。碧波荡漾的大海上,每天都是水天一色的景象,其它什么也没有,天气闷热起来,周围出国工人们狼狈不堪的拥挤着,想着自己的孤独,他的心头又笼上了一层乌云。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像时钟一样刻板,以至于默尔考觉得自己已经在海上呆了很久。每天早晨睁开双眼,看着自己还在大西洋漂流,还在寻找母亲的航行中,自己突然会怀疑这是真的吗?甲板上经常落下各种鱼,热带特有的艳丽的日落,以及黑夜里布满海面的粼光,他觉得都是在梦里一般,这些东西都是幻觉。天气不好的时候,整天躺在房间里,听着东本滚来滚去,不断碰撞,听着人们尖呛的衰号声,好像进了地狱一样。海水有时变成黄色,阳光如炸,晒得人们毫无精神。大有只好躺大甲板上一动不动的闭目养神。谁知道这航行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人们都讨厌这每天只能看落天,大海的生活。

    默尔考经常靠着船舷连续几个小时发呆,有时候想起母亲,常常是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梦中又有人对他说:“你母亲死了!”他一下子被吓醒,看着还是大海和蓝天,就又发起呆来。

    船走了二十七天,最后的一天天气不错,凉风轻轻地吹着。默尔考在航行中认识了一位老人,这老人是隆巴尔地的农民,说是他儿子在美洲。默尔考和他讲了自己的故事,老人非常同情,拍着默尔考的肩膀,不断地说:

    “好孩子!就要见到你妈妈了!”听了老人的话,默尔考心中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一定能找到妈妈。凉爽的夜晚,在甲板上四周是大批出国的工人,默尔考靠着老人坐着,想像着已经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情景:一个人走啊走,一下子看见了堂伯的店铺,立刻冲进去。“我母亲呢?”“很好啊。”“我们马上去找她!”二人用力敲响主人家的门,主人来打开门……每次他只能想像到这里,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然后自己悄悄地把脖子上挂着的饰品拿出来,亲吻着,轻声祷告。

    航行终于结束了,轮船终于在阿根廷共和国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港口靠岸了。五月的早晨,阳光明媚,上岸就是这样好天气,真是好兆头。默尔考把一切烦恼都忘记,只希望母亲就在附近,很快就能见面了。自己居然到了美洲,一个人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漫长的航行,现在看来,好像很短暂,觉得就好像从在梦中飞到此地,梦醒了人也到了。坐船时为了怕丢钱,他把父亲给的钱分成两份分别藏起来,今天一摸,一份找不到了,只剩另一份了。因为心中有了盼望,也没太在意。钱可能是在航行途中被偷走了的,剩下的钱很少,但这有什么呢,马上能看见母亲,一切都会解决。默尔考拿着行李随着大队的意大利人下了轮船,再坐摆渡上岸,他匆忙告别了隆巴尔老人,向市内急奔而去。

    进了市区,见人就问亚尔忒斯街在哪。那人正好是个意大利工人,看了一眼默尔考,问他认字吗?默尔考回答认得。

    那工人指着自己身后的那条街道说:

    “好的,你就沿那条街道一直走下去,转弯的地方都写着街道的名字;你一个一个看下去,就会找到你想去的地方。”

    默尔考再三感谢,沿着他指的方向一路走下去。笔直的街道一直伸向远方,两旁都是白色低矮的别墅。街道上行人车辆混杂,喧闹得不得了。到处都飘扬着大旗,旗上用斗大的字写着各种各样的广告。每走十几米,肯定会遇到有个十字路口,左右望去都是同样笔直宽阔的街道,两旁也同样是白色低矮的别墅。路上到处是人和车,四周全都是一样的道路和建筑。这座城市就好像没有尽头一样,好像一直扩张到全美洲。他认真地着读每一个地名,有的很奇怪,非常难读。看见女人过来就仔细看,想像也许能碰到母亲。一回,前面走来的女士长得很像母亲,默尔考一下子激动起来,跑上前去,再仔细看,虽然有点像,那个人脸上却有个黑痣。默尔考匆匆忙忙不停地走,又来到一个丁字路口,他看了地名,定住不走了,终于到了亚尔忒斯街了。拐弯的地方,写着一百十七号,堂伯的店址是一百七十五号,他连忙跑到一百七十五号门口,站住了定一定神,自言自语道:“啊!母亲,母亲!马上就能见到您了!”走近看,见是一家小杂货铺。就是这儿了!他走了进去,里面走出一个老太太,雪白的头发、戴着眼镜:

    “孩子!你想买点什么?”她用西班牙语问。

    默尔考愣了一下,才费力地说:“这是勿兰塞斯可·牟里的店吗?”

    “勿兰塞斯可·牟里早已死了啊!”老太太用意大利语回答。

    “什么时候死的?”“哦,好长时间了,大约在三四个月以前。他因为生意不好离开了,据说到一个很远的叫做勃兰卡的地方,很快就死了。这店现在是我的了:”

    默尔考心里有些发慌,仍镇定地解释说:“勿兰塞斯可,他了解我母亲的情况:我母亲由他介绍在一个名叫美贵耐治的人那里做工,除了勿兰塞斯可,没有人清楚母亲在哪里。我是从意大利来找母亲的,以前写信联系,都托勿兰塞斯可转交。我一定要想办法找到母亲。”

    “可怜的孩子!我不清楚。我帮你问问附近的孩子们吧。哦!他认识勿兰塞斯可的伙计。问他,也许能帮到你:”

    说着老太太走到店门口叫了一个孩子进来:“喂,我问你:还记得在勿兰塞斯可家里的那个青年吗?他是不是常送信给在人家做工的意大利妇女?她在谁家做工啊?”

    “他是美贵耐治先生家里佣人,是的,老板娘,他经常去送信。就在亚尔忒斯街的那头。”

    默尔考开心起来:“谢谢老板娘!您知道门牌号吗?要是不知道,只好请他带我去!——喂,朋友,麻烦你带我去找一下,我身上还有些钱可以给你做报酬。”

    默尔考太天真了,那孩子不等老太太回答,立刻回答说:“跟我来吧!”

    两个孩子飞快的跑到街尾,到了一所不太大的白屋门口,在那漂亮的铁门旁站下:从栏杆缝里可以看见花园里种了不少花草:默尔考按响门铃,——个年轻的女人走了出来:

    “美贵耐治先生在在这里吗?”默尔才心里有些打鼓了。

    “以前他住在这里,现在这屋我们买下了。”女人用带西班牙口音的意大利语回答。

    “美贵耐治先生搬到哪里去了?”默尔考问,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去可特淮市去了。”“可特淮?可特淮在哪里啊?另外在美贵耐治先生家里做工的也一起走了吗?我的母亲——他们的女仆,就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也一起走了吗?”

    女人看着默尔考说:“我不知道,父亲也许知道。请等一下。”说完话她走进去,一会儿一位高个子白头发的绅士走了出来。绅士看了看默尔考,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相貌,然后用意大利语问。

    “你母亲从热那亚来的?”“没错。”默尔考回答。

    “那就对了,就是那位在美贵耐治先生家里做女佣的热那亚女人了。据我所知,她和主人一家一起去了。”

    “他们搬去哪里了?”“可特淮市。”默尔考深吸一口气,然后说:“那么,我只好到可特淮去!”

    “天啊!可怜的孩子!这里离可特淮有好几百英里路呢。”绅士自言自语道。

    默尔考一听,几乎昏过去,一手拉住铁门。绅士很可怜他,开了门说:“先进来吧!让我想想看有没有其它方法。”他一边说一边坐下,叫默尔考也坐下,详细问清楚了情况,想了一会儿说:“你的钱花光了吧?”

    “我只带了很少的钱。”默尔考说。绅士想了一会,就在桌上写了封信,封好了交到默尔考手中说:“等这封信到勃卡去。勃卡是一个小镇,从这里走,两小时就能到了。那里有很多热那亚人。路上不认得了,问问别人就行。到了勃卡,就去找这信面上所写的绅士。把信交给他,他很快会安排送你,把你再托给别人,帮你去可特淮。只要能到可特淮,你就能找到美贵耐治先生和你母来了。还有,把这个带上。”说着把一些钱塞到默尔考手里。又说:

    “去吧,勇敢些!无论走到哪里,总有同胞会帮你,不用怕!祝你好运。”

    默尔考不知要怎么道谢才好,只说了一句“谢谢”,他拿着行李走出门,和带路的孩子挥手告别,向勃卡走去。他心里满是期待,穿过宽阔而热闹的街道向前方走去。

    从现在到夜里,一天中的事情:都像梦魇一般地在他的记忆中混乱浮动。他已疲劳,烦恼,绝望到了这种地步。当晚默尔考在小店里住下,第二天他在码头等了一天,眼巴巴盼着船尽快来。到晚上他登上开往洛赛留的货船:这船由三个热那亚水手驾驶,他们的脸都晒得铜一样黑。默尔考听他们用家乡话交谈,心中才稍微有些慰藉。

    船要走三天四夜,默尔考一路上又看到许多奇景。他看见了波澜壮阔的巴拉那河,国内所谓大河的濮河和这相比,只不过是一小沟。这河好像比意大利全国还长四倍。

    船日夜徐徐地逆流而上,有时绕过长长的岛屿。这些岛屿以前群蛇出没,现在栽满了杨柳和果树,成了水中花园。有时船船行在狭窄的运河上,那是长得没边的大运河,有时又航行在平静如水的湖上,没过多久又开始绕着岛屿航行,也有可能穿过茂密的森林,转瞬间四周又安静下来,几英里之内只有陆地和安静的水,竟似未曾知名的新地,这小船好像在探险似的:越往前走,变化莫测的河水越让人心存疑虑!母亲不是在这河的尽头吗?这船到底要走多久啊?他不禁这样痴想着,他们一天吃两顿饭,都是面包夹咸肉,水手见他有面带忧伤,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晚上睡在船板上,一睁开眼,看见青白的月光,觉得奇怪,汪洋的水和远处的岸都被照成银色,看着此情此景,心里沉静下去,时时反复念着可特淮,像是幼时在故事中听见过的魔境的地名。转念一想:“母亲也应该坐船路过这些地方吧,也应该见过这些岛屿和两岸风光吧。”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这一带的景物不再陌生,自己也不再孤独了。一天晚上,一个水手唱起家乡的歌,默尔考听着这歌声不禁想起母亲的催眠曲。到了最后一夜,他听了水手的歌哭了。水手止住歌声:

    “小伙子!怎么了?热那亚的男子汉怎么可以在外国哭呢?热那亚男子汉应该周游世界,无论走到哪里都充满勇气和力量。”

    他听了这翻话,精神为之一振:热那亚精神鼓舞了他,他昂起头,拳对砸在船舵上说道:

    “对!我是男子汉!无论在世界上走多远我也不怕!就是徒步走上几百英里也没关系!我一定要寻找到母亲,只管往前走,死也不怕,只要倒毙在母亲身边就好了!只要能够看见母亲就可以了!我一定会坚持下去!”他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天亮时,船到了洛赛留市。早晨天气比较凉,朝霞似火照在城市上。城市坐落在巴拉那河岸边,港口停着几百艘各国的船只,热闹非凡。

    他提行李走上岸,急忙找勃卡绅士所介绍给他的当地一位绅士。一走进洛赛留的市区,他觉得似曾相识,到处都是笔直宽广的街道,两旁都是成片的白色矮房子,屋顶上电线密密麻麻,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他怀疑难道又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了吗,心里又回到寻找堂伯住址的时候。他找了一个小时,费了好大力气,兜兜转转,总算找到了绅士的住所。听到门铃声,一个又高大又凶狠的男侍者走了出来,用外国语调问他来干什么。默尔考说想见伸士,他说:

    “主人出门了,昨天和家人一起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

    默尔考言语不通,吃力地说:

    “但是我,——我需要人帮忙,我孤身一人!”说着把带来的介绍信交给侍者:

    侍者接过来,硬绑绑地说:“我不清楚。主人过一个月就会回来,你到那时才能见他。”

    “但是,我没熟人在这!我需要人帮助!”默尔考恳求说:

    “哦!真麻烦!你们国家不是有很多人在这里做工吗?走吧走吧,去他们那里要口饭吃吧!”说着就关门进去了。

    默尔考呆立在门口。

    愣了一会儿,只得拿着行李慢慢走开。他伤心极了,心乱如麻,各种烦恼同时涌上心头:怎么办呢?从洛赛留到可特淮需要坐一天的火车,身上只剩一块钱,算上今天的花费那就所剩无几了。路费从哪儿来!干活吧!哪里有工作?乞讨吗?不行!还要受刚才那样的羞辱吗?不行!如果那样,不如死了好!他一边想,一边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勇气渐渐消失了。他把行李放下,靠着墙呆坐着,两手捧着头,一副绝望的神情。

    街上行人的脚踢到他,车辆轰轰地来来往往,孩子们站在一边看他,他都一动不动,忽然听见有人用带着隆巴尔地土音的意大利语问他:

    “出什么事了?”

    他抬头一看,不觉叫了起来:“原来是你!”原来正是航海途中那位友好的隆巴尔地老人。老人也吃了一惊。他没等老人提问,急忙把全部事情告诉了老人:

    “我钱花光了,只能找个工作。您帮我找个活吧,什么都行,扫地、运垃圾、打杂……我都能干,我可能省吃从不用攒路费去找母亲,您帮帮我吧!”

    老人四下看了看,摇着头说:“活儿不好找啊!再想想吧,这里有不少意大利人,大家一起凑凑吧!”默尔考看到了一丝希望,心中有了些宽慰。“跟我来!”老人说着向前走去,默尔考提起行李跟着:他们无言的走过一条长街,到了一个旅馆前面,老人停了脚步:招牌上画着星星,下写着“意大利的星”。老人向里看了看,转身高兴地对默尔考说:“还好,大家都在。”

    他们走进一间大屋子,屋子中间放着几张桌子,不少人在喝酒。隆巴尔地老人走近第一张桌前,看样子他和桌旁那六个人很熟。他们都红着脸,正在开怀畅谈。

    隆巴尔地老人把默尔考的事讲给他们:“各位,这孩子也是意大利人,为了寻母亲,从热那亚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来的。然而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得知母亲已搬到可特淮去了,通过好心人帮忙,他坐了三天四夜的货船才到达洛赛留。谁知道好心人介绍的绅士不在家,没人肯帮忙他了,他身上没有钱,又没有亲人,举步维艰!有什么办法吗?凑齐到可特淮的车费,能找到母亲就行了。大家想想办法吧,总不能让这孩子沿街乞讨吧!”

    “那怎么行!”六人一齐拍桌叫说,“是我们的同胞啊!孩子!过来!我们都是在这里做工的,多好的孩子啊!喂!大家有钱出钱,你真行!听说是一个人来的!真勇敢!快喝一杯吧!放心!保证你能到母亲那里去,放心吧!”一人说着摸着默尔考的头,一人拍他的肩,另外一人替他放下行李,其他桌上的工人也走过来,旁边有三个阿根廷客人也过来看他,隆巴尔地老人摘下帽子伸向众人,不到十分钟,已募捐到八元四角钱:老人对着默尔考说:

    “你看!有大家帮忙,没什么难事!”又有一客人举杯递给默尔考说:“干了这杯酒,祝你母亲健康。”默尔考举起杯来跟着说:“祝我母亲健……”他心里充满了感恩,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他放下杯子,紧紧拥抱着老人。第二天天还没亮,默尔考就坐上火车向可特淮出发,心中充满了希望,脸上也神采奕奕,美洲的平原一片荒凉,没什么怡人的景色。空气很闷,火车在旷野中飞驰,空空的车厢中只坐着默尔考,好像是他的专列。左右看出去,都是无边的荒野,只有枝干扭曲的树木,零零星星地处散立着。如此凄凉,火车就像在弃坟中行走。

    睡了一会儿,再看看四周,还是一样。中途的车站几乎看不到人,如入无人之境,车虽停在那里,也听不到在人上下车。这车只有我一个乘客吗?停靠在一个车站,觉得前方再没有人烟了,再往前开就是怪异的荒境了。寒风直吹着脸,四月底从热那亚出发的时候,谁知道这里是冬天呢?默尔考还穿着夏天的衣服。

    又过来几个小时,默尔考冻得受不了了。连日来的奔波让他实在睁不开眼了,他睡着了,睡了很长时间,醒来身体冻僵了,很不好受。一种可怕的想法涌上心头,我不会病死在旅行中吧?我会不会也变成没人认领的弃尸被抛弃在荒野中……?以前他不敢看野狗吞食路边死畜的场景。现在自己是不是要和那些死畜一样了呢?在黑暗里无边的原野中,他被这些无谓的忧虑缠绕着,幻想包围着,他感到越来越沮丧。

    到了可特淮一定能看到母亲,肯定是这样吗?如果母亲离开可特淮,那又怎么好呢?如果那个亚尔忒斯的绅士听错了地方,怎么去找呢?如果母亲死了,又该如何?——默尔考在胡思乱想之中又睡去了。梦中看见自己已经到了可特淮,漆黑的夜里,各家各户都传出同一个声音:“你母亲已经离开了!”猛然醒来,见车箱里对面坐着三个男人,看着他在小声说着什么,遇到贼了,要杀了我拿走行李。这一想法使他更加恐惧,饥饿,寒冷和恐惧,使他精神恍惚,三人仍然看着他,其中一个向他走过来。默尔考支撑不住了,挥舞双手对那个人说:

    “我没有什么行李和钱,我是个穷人!是一个人从意大利来找母亲的!放过我吧!”

    三个旅客由于默尔考是孩子,可怜他,抚拍他,安慰他,用各种语言和他说话,可是他完全听不懂。他们见默尔考冷得浑身发抖,给他盖上毯子让他接着睡。默尔考这才安静下来,又睡觉了,等三个旅客把他叫醒时,火车已到了可特淮了。

    他拿着行李,飞跑下车,向站台的人打听美贵耐治技师的住址。有人告诉他去找一个教会,说技师就住在这教会的隔壁。他急忙跑向前方。

    天色很晚了,走在街道上,好像又回来到了洛赛留,四周还是宽阔笔直的街道,两旁仍是低矮的白房子,可是行人却少多了,只偶然会看见一些面色黝黑的人,他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忽然看见一座与众不同的教堂高高地耸立在夜空中。街道上虽然幽暗,但相对那没有人烟的荒野,他仍觉得这里热闹非凡,默尔考向一个僧侣问了路,终于找到了那所房子,颤抖着的手一边按铃,一边按住那嘭嘭直跳的心。

    一个老妇人举着灯出来开门,默尔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找谁?”老妇人说的是西班牙语。“美贵耐治先生。”默尔考小声说。老妇人叹了口气:

    “你也找他吗?真麻烦!这三个月里,我口都说干了,还登过报纸哩,你自己去看,街道拐弯处还贴着他已搬到杜克曼的通告哩!”

    默尔考又一次失望了,语言已经难以表达他的心情:“老天啊!你为什么作弄我?我已经精疲力尽了,再见不到妈妈,我就坚持不住了,求您告诉我,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了,离这里有多远啊?”

    老妇人怜悯地看着默尔考说:“唉!远着呢。少说也有四五百英里!”“那可怎么办呢?”默尔考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让我怎么帮你呢?孩子有什么办法呢?”老妇人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哦!有了!我想到了一个人,你这么做,沿着这条路右转,第三间房子前面有一块空地,有个叫‘头脑’的商贩正在那里装车,明天就要用牛车拉货到杜克曼去的,你去求他带你去,你可以帮他干点活,好好求求他总可以的,快去!”

    默尔考拿着行李,来不及说声谢谢就飞也似的赶到了空地,只见灯光明亮,一群工人忙着往车上装货。旁边有个像管事的男人正在指挥搬运。

    默尔考走近那人,仔仔细细向他讲了自己的故事,希望能搭他的车。

    “头脑”冷冷地看了默尔考一眼,冰冷地说:“没有空位。”

    默尔考一个劲儿地哀求他:“我只有三元钱,全给你。我可以在路上给你做杂工帮忙,我吃得很少。求求你带我去吧!”“头脑”又看了看他,态度变得和气了些。

    “真的没有空位,而且我们的目的地是册契可·代·莱斯德洛啊,你和我们一起走你也得中途转车,或是自己走很远的路才能到杜克曼。”

    “噢,没关系,把我捎带到中途也行啊,到了那里,我可以自己走到杜克曼去。无论如何请给我一个位子,求求你带我走!”

    “喂,我们要走二十天呢!”“没关系!”“这一路很苦啊!”“不要紧我能行。”“你自己能走那么远的路吗?”

    “为了找到妈妈,我什么苦都能吃,你带上我吧。”“头脑”把灯拿起来,凝视着默尔考的脸说:“好吧。”

    默尔考千恩万谢。

    “你今晚就睡在货车里,明天四点钟我们要出发。再会。”“头脑”说完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四点钟,长长的货运队伍去微光中嘈杂地启程了。六头牛拖一辆车,最后的一辆车里又装着一些备用的车。

    默尔考醒了,坐在一车的粮食上面,一会儿又睡着了,再醒来,车已停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太阳正高高地照着。人们点起野火,烤小牛蹄,都围坐在一起,火借风势,很快就烤好了,大家吃了东西,休息一会儿,又再出发,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每天的生活是如此单调,每晨五点出发,到九点停下来,下午五点再出发,十点休息。工人在后面骑马挥舞鞁子赶牛。默尔考帮他们生火烤肉,给牲口喂草,有时擦油灯,打水。

    他眼前呈现出各种不同的景色,有褐色的小树林,有红房子的村落,也有像干涸了的咸水湖一样亮晶晶的盐滩。总的说起来,周围都是荒无人烟的旷野。偶尔也会遇到二三个骑着马牵着许多野马的人,他们都疾驰而过。过了一天又一天,好像回到了大西洋上,让人烦闷,只有天气不恶,算是幸事。工人对默尔考并不友好,故意让他搬运他拿不动的草料,或者让他去很远的地方打水,简直把他当做奴隶。他白天干活很累,晚上都无法入睡,身体随着车子来回摆动,轮声震得耳朵发聋,风也在耳边呼呼地吹着,把肮脏物细红土吹进车里,吹进嘴里,眼睛睁不开,呼吸也很困难,真是痛苦之至。由于疲劳过度加上睡眠不足,默尔考身体弱得像棉花一样,满身尘土,还要早晚挨打受气,他觉得日子真难过,好在“头脑”经常关心他,否则,他真坚持不住了。他躲在角落里,学着人用行李遮着偷偷哭泣,这行李,现在只不过是一堆烂布。每天起来,感觉身体又弱了一些,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举目四望,那无垠的原野就像大海般横旦在眼前。“啊!还能撑到今天晚上吗?恐怕不能撑到今天晚上了!今天可能会死在这里了!”他会这样想着。活儿越来越多,工人对他却更加恶劣,有一天早晨,“头脑”离开了,一个工人责怪他打水太慢,又开始打他,大家又轮流用脚踢他,还一边骂着:

    “野离子,这是给你母亲的礼物!”他心力交瘁,终于病倒了,连发了三天的高烧,胡乱盖着什么东西躺在车上,一动不动。除“头脑”有时来看看他给他一些吃的,别人都不去管他,他觉得自己快死了,反复地呼唤母亲。

    “母亲!母亲!救救我!快来救我啊!我快要死了!母亲啊!再也见不到您子!母亲!我要不行了!”

    他将两手交叉在胸前祈祷。烧渐渐退了,他又得到“头脑”的善待,慢慢康复了。病终于好了,最艰难的时刻也来到了,他要开车队一个人向前走了,车队已经走了两星期多,现在已到了杜克曼和山契可·代·莱斯德洛的岔路口。“头脑”说了声到了,指了路径,又替他将衣包搁在肩上,让他省点力气,“头脑”好像起了怜悯之心,接着即和他告别,弄得默尔考想在“头脑”手上接吻的工夫都没有。要对那一向虐待他的车夫告别原是痛心的事,到走开的时候还是一一向他们打招呼,他们也都举手回答。默尔考目送他们一直消失在地平线上,才蹒跚着独自登上旅程。

    旅行中有一事使他的心有所安慰。那是独自走了身居天以后,忽然看见远处有一座高大的山峰,山顶上积着雪就像阿尔卑斯山一样。一见此景,就好像回到故乡意大利。这山是安第斯山脉一部分,好像美洲大陆的脊梁,南端是契拉·代尔·费俄,最北到北冰洋,横亘这个美洲,南北跨越一百十度的纬度。孩子向北方走去,慢慢靠近热带,空气一点点暖和起来,也让他觉得舒服,路上有时看见小村子,他就买点吃的填饱肚子。有时能看见骑马的人,有的时候妇女或小孩坐在地上好奇地看着他。他们脸色很黑,眼睛细长,颊骨突出,是一些印第安人。

    第一天拼命向前走,晚上就睡在树下。第二天没力气了,走不了多远,鞋也坏了,脚也痛,又因食物不良,胃也受了病。看看天色已暗下来,自己害怕起来,在意大利时别人说这地方有毒蛇,耳朵边时常听见有声像蛇行。听到这声音时,刚停下的脚步只好又向前走了,心中很害怕,有时心里难过,边走边哭,他想:“啊!母亲如果了解我现在这样担惊受怕,一定很伤心!”这样一想又鼓起勇气向前走。为了忘记恐惧,默尔考开始回忆和母亲一起时的情景,母亲在热那亚临别时的傍晚,生病时母亲给自己掖好被子,还有小时候母亲抱着自己温柔地说:“就和我在一起吧!”他一想起这些就会自言自语:“母亲!我还能见到你吗?我能找到你吗?”一边想一边走在茂密森林,广漠的丛林,无垠的原野上。

    前面的青山依旧高高地耸在云际,四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一星期过去了,他越来越疲劳,脚上打起泡,泡破了,血流出来。有一天傍晚,他找人问路,别人告诉他说:“到杜克曼还有五十英里。”他听了雀跃着猛跑。然而凭一时的兴奋,他走不了多远,终于坚持不住,倒在河旁,然而他脑子中却充满胜利的冲动,好像就连满天星辰都变得美丽。他躺在草上想睡,他对着星空,就像对母亲问道:

    “啊!母亲!你在哪里?现在在做什么?也想念着我吗?想念着近在咫尺的默尔考吗?”

    可怜的默尔考!如果他了解了母亲现在的样子,他无论如何也会继续向前猛跑了!他母亲病了,躺在美贵耐治家公寓的佣人房里,美贵耐治一家一向对她很好,尽全力救治她。当美贵耐治技师突然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她已经生病了。可特淮的好空气对她没用,而且,丈夫和堂兄没有信来,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了,她每天忧心忡忡,病也加重了,终于变成癌症。休息了两星期。仍然不见好,如果要彻底好,就一定要开刀。默尔考躺在草地上呼唤母亲时,主人夫妇那里正在劝她同意接受手术,她坚持不肯。杜克曼最好的大夫天天来看她劝她手术,但她就是不肯,医生无功而返。“不用了,主人!用不着费心了!我经受不住大手术,与其死在做手术的时候,还是让我安安静静地死了吧!命中注定,也没有办法,我死了也不用操心家里的事了!”

    主人夫妇不同意她的话,叫她不要放弃,还告诉她直接替她寄信到热那亚,很快就能收到家里的信了,只要先做手术,要替孩子们想想。他们一再劝她。可是一提到儿子,她心中更是酸楚。终于哭了:

    “啊!儿子吗?可能都死了!我还是死了吧!主人!夫人!谢谢你们!我不相信做过了手术就会好,让你们费心,从明天起,不要再看医生了。活得太累了,客死他乡就是我命中注定的,我有了心理准备!”

    主人夫妇又劝她,握着她的手,要她不可以这样放弃。

    她真的很累了,闭上眼睛沉睡着了。主人夫妇在微弱的烛光下望着这可怜的母亲,非常难过。像她那样正直善良的人,为了救济自己的家庭离开故土,千里迢迢来做工,十分少见,可怜现在要客死他乡。

    第二天,默尔考背了行李,猫着腰,跛着脚走到了杜克曼市。这座城市在阿根廷的新开发城市中算是繁荣了。默尔考看这城市就和可特淮、洛赛留、布宜诺斯艾利斯一样,到处都是笔直宽广的街道,白色低矮的房屋,奇异高大的植物,芳香的空气,鲜艳的阳光,清澈的天空,总之和意大利不一样。来到街上,那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经历过的事情好像要重演。经过一户人家门口向里面张望,想着有可能看见母亲。见到女人,也总要多看一会儿,总认为就是母亲。想找人打听,可是没有勇气大着胆子出声。站在门口的人们都奇怪地看着这衣服褴褛满身尘垢的孩子。孩子想找一个亲切的人提问。正好走到一家旅店前,招牌上写有意大利人的姓氏。里面坐着个戴眼镜的男人和两个女人。默尔考慢慢地走近门口,鼓足勇气问:

    “美贵耐治先生的家在哪里?”“是那个技师美贵耐治先生吗?”旅店主人问。“是的。”默尔考回答,声音很小。“美贵耐治技师不住在杜克曼啊。”主人答。话音刚落,孩子发出一声凄惨的呼号。主人,两个女人,以及附近的人们,都跑了过来。“出什么事了?怎么了?”主人把拉默尔考拉进店里让他坐下,“不要太失望,美贵耐治先生家虽不住在这里,但离这里也不远,花上五六个小时就能到。”

    “在哪里?在哪里?”默尔考又活过来了急问。主人继续说:“从这里沿着河走十五英里,有叫做赛拉地罗的地方。那里有个很大的糖厂,还有几家住宅。美贵耐治先生就住在那个地方。那地方好找,走上五六个钟头工夫就能到了。”

    有一个青年走过来说:“我一月前还去过他家:”默尔考瞪大眼睛,惶恐地问:

    “你见过美贵耐治先生家里的女仆吗?她是意大利人?”

    “她是那热那亚人吗?哦!见过的。”默尔考此时悲喜交加,激动不已,马上问:“怎么走?快,帮我指路!我就出发!”大家一起说:“要走一天哪,你累成这样?一定要休息一下,明天再去吧?”“不行!不行!请给我指路!我不能再等了!就是倒在路上也没事,马上就去!”人们见默尔考这样有决心,也就不再劝他了:“上帝保佑你!路上一定要小心!但愿你平安!意大利的孩子啊!”他们为他祈祷,一个人陪他到街上,给他指明方向,告诉他注意的事,目送他远去。几分钟过后,他已经背着行李,瘸着腿走进树林中,向远方一步一步地走去。

    这天晚上,病人病危了,由于太痛苦了,只能痛哭哀号,时时陷入昏迷。看护的女人们守在床前一刻也不敢离开。病人时而惊恐,主妇经常过来看她。大家都很着急:她现在就算同意接受手术,医生也要明天才能到,怕是来不及了。她稍好些的时候,就非常郁闷,这就不是肉体上的苦痛,而是她牵挂在远方的亲人而发的苦恼。这郁闷使她骨瘦如柴,面貌扭曲。她拉着头发撕心裂肺的叫着:

    “啊!太可怜了!客死他乡!再也见不到孩子!可怜的孩子。他们以后没有母亲了!唉呀!默尔考还小哩!才这么大,他真是好孩子!主人!我上船的时候,他抱住我的脖子不肯放,放声大哭!想来他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母亲了,所以哭成那样!啊!可怜!我那时心都要碎了!如果死在在那个时候,在离开他们时死了,或者是种幸福。我总是那样地抚抱他,他从未离开我;如果我死了,他会怎样呢!没有了母亲,家里又穷,他只能流落当乞丐了!向人家要饭吃!我的默尔考!啊!我那永远的上帝!不,我不想死!医生!快找医生来!快给我做手术!把我身体割开!把我整疯吧!只要医生留条命!我想病好!想活命!想回国去!明天就走!医生!救我!救救我吧!”

    照顾她的女人们握着病人的手安慰她,让她恢复平静,为她祈祷,让她早升天堂。病人听见这话又难过起来,扯着头发哭了,最后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啊!我的家乡!我的家!那个海!啊!我的默尔考现在哪里啊!我那可怜的默尔考啊!”半夜时分,她那可怜的默尔考已经沿着河走了很久,早已精疲力尽,仍然坚持在大树林中蹒跚着。到处是参天树,在半空中繁生着枝叶,仰望月光闪烁像银盘。向暗沉沉的树丛里看去,好像有几千支树相到交错,有笔直的、有的歪、还有的斜着,形态各异,有的折倒在地上,上面还长着繁茂的枝叶。有的树梢尖尖地像一个个枪尖。千姿万态,真是植物界中最奇特的壮观。

    默尔考有些昏昏欲睡,但心中总想着母亲。他累极了,脚上流着血,一个人在广大的森林中艰难前行,有时见到零落的小屋,那屋在大树下好像蚂蚁,有时又见有野牛躺在路旁。他觉得好像旅途有伴了。看着大森林,心里想着母亲就在附近了,就感到有无穷的力量和勇气。回忆之前所经过的大海,所受过的种种磨难,以及自己应对这些苦难的决心,信心高涨,热血沸腾。神奇的是:以前母亲的面容在脑海中总是朦胧不清,此时变得异常清晰;他从没明白地看见母亲的脸,现在看得明明白白,好像向他微笑,连眼神、嘴动的样子,还有全身的体态,都栩栩如生。他打起精神,加快脚步,胸中充满了希望,热泪滚滚而下,好像在幽静的路上走着,还能和母亲谈话。他想着和母亲见面要说什么。

    “终于找到你了!母亲,我们再不分开了。我们一起回家。无论遇到什么事,永远不再和母亲分离了。”

    早晨八点多钟,医生带着护士来了,站在病人床前,最后一次劝她做手术。美贵耐治夫妻也不停地劝着。可是仍然没用。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早已失去生活下去的信心。她说做手术必死无疑,无非更加苦痛罢了。医生见她如此糊涂,仍劝她说:

    “手术是可靠的,只要稍微忍耐就安全了。如果不做手术,治愈是不可能了。”然而她还是不听,她细声说:

    “不,我已准备死了,不想再受苦了。请让我安静地死吧。”

    医生也失望了,谁也不再开口。她脸向着主妇,用细弱的声音嘱托后事:

    “夫人,请将这些钱和我的行李交给领事馆托运回国去。如果一家平安地活着就太好了。在我死以前,也就希望他们平安。帮我写封信给他们,说我一直想念着他们,为了孩子作出了努力……说我很难过不能再见到他们……说我虽然很痛,却勇敢地自己坚持,为孩子们祈祷过才死……请帮我把默尔考托付给丈夫和大儿子……说我死前,最不放心的就是默尔考……”话还没说完,突然泪水流下来,拍手哭泣:

    “啊!我的默尔考!我的默尔考!我的宝贝!我的孩子!……”

    等她含着泪四下一看,主妇已经离开了。有人进来把主妇悄悄地叫出去的。她到处找主人也看不见;只有两个护士在床前。隔壁传来急乱的步声和嘈杂的说话声,病人看着着房门,不知发生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医生进来了,脸色奇怪,后面跟着的主人夫妇,脸上也是怪怪的。大家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窃窃私语。她好像听见医生对主妇说:“你来说吧!”可是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主妇支吾着说:“约瑟华!这是一个好消息但是请不要吃惊!”

    她急切地看着主妇。主妇小心地继续说:“是你盼望的事呢。”病人眼睁大了。主妇又说:

    “来吧,让你看一个人,一个你最牵挂的人。”病人拼命地抬起头来,眼光炯炯地望着主妇,又向门口看去。

    主妇补充说:“谁也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

    “谁啊?”病人惊惶地问。呼吸也急促起来。忽然发出一声大叫,跳起来坐在床上,两手抱住了头,好像见了不可能的东西。

    这时,衣服褴褛满身尘土的默尔考来到了门口,医生拉着他的手,带他过来。

    病人发出三声尖叫:“上帝!上帝!我的上帝!”

    默尔考飞奔过来。病人张开枯瘦的双臂,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默尔考搂在胸前。猛烈的狂笑,无泪地低泣。终于一口气没接上来,倒在枕头上。

    她马上清醒过来了,欣喜若狂,不停在儿子头上接吻,叫着说: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真的是你吗?啊,长大了不少!谁和你来的?一个人吗?没出事吗?啊!你真是默尔考?但愿我不是做梦!啊!上帝!你快点说话我听听!”

    说着,她好像想起什么:“咿哟!慢点说,光等一等!”她向医生说:

    “快!快快!医生!快做手术!我想病好。我同意做手术,马上就做。帮我把默尔考领到别处去,不要让他看见。——默尔考,没什么事。以后再讲给你听。来,再亲一下。先离开这里,——医生!请快。”

    默尔考被领了出来,主人夫妇和别的女人们也急忙离开。屋内只留医生和护士二人,门立刻关了。

    美贵耐治先生想要拉默尔考到远一点的屋子去,可是拉不动,默尔考长了根似的坐在那里不动。

    “出了什么事?母亲怎么了?要干什么事?”他问。美贵耐治先生想把他带远一点,静静地和他说:“别着急,我告诉你。你母亲病了,要做手术,到那边去吧,我仔细说给你听。”

    “不!”默尔考不走,“我就留在这里,请您在这里告诉我。”

    技师只好走过去静静地和他说明经过。他一听,不禁心惊胆战。

    突然,一声尖叫声震动全宅。默尔考也应声站起来:“母亲不行了!”

    医生走出来说:“你母亲没事了!”

    默尔考望着医生,跪倒在地,哭着说:“谢谢你!医生!”

    医生把他拉起来说:“起来!孩子,你是勇士,是你救活了你的母亲!”

    夏

    二十四日

    热那亚少年默尔考的故事抄完了,这学年只剩六月份的一次每月例话,两次考试了,还要上二十六天课,共有六个星期四和五个星期天。学年即将结束,轻风又悄悄地吹来,花园里长满了叶和花,在体操器械上覆盖了凉荫。学生都穿上夏天的衣服,放学的时候,觉得他们好像都已和从前不一样,这是很有意思的事。飘逸的长发已剪得短短的,长长的脖子完全露出。各式各样的麦秆帽子,背后垂着长长的丝带;各种颜色的衬衣和领结上都挂着红红绿绿的饰物,有的是领章,有的在袖口,有的是流苏。这些漂亮的装饰,都是做母亲的为他儿子缝上的,就是家境不好的母亲,也要把自己的小孩打扮得体面一些。其中,也有些不戴帽子到学校里来的,好像从家里逃出来的,也有穿白制服的。在代尔卡谛先生那些学生里面,有个人一身红色,活像一只煮熟的蟹,也有很多穿水兵服的。

    最有趣的是“小石匠”,他戴着一顶很大的麦秆帽,远远看去就好像在半截蜡烛上盖了一个笠罩。他在这下面露出兔脸,真是可爱。柯莱笛也已经把那猫皮帽变成了鼠色绸制的旅行帽,霍迪尼穿着有许多装饰的一件苏格兰服,克洛西袒着胸,波赖柯希则穿着青色的铁工制服。

    至于考勒弗,他脱去那件百宝囊似的外套,现在改用口袋贮藏一切了。无论他的衣袋中藏着什么,从外面都能看见。有用半张报纸做成的扇子,有拐杖的手柄,有打鸟的弹弓,有各种各样的草,金色甲虫从口袋里爬出来,停在他的衣服上面。

    有些年纪小的孩子把花束送给女老师。女老师也穿着美丽的夏装,只有那个“修女”老师仍是一身黑。戴红羽毛的老师还戴着红羽毛,衣领上结着红色的丝带。她们班的小孩要去拉她的那条丝带,她总是笑着走开。

    现在又到了樱桃,蝴蝶,还有街上乐队到野外散步的时候了。高年级的学生都到濮河去游泳,大家盼望暑假快些来临。每天到学校里,都非常开心。只要见到穿丧服的凯龙,我就感觉难过。还有,使我难过的就是那二年级教我的女老师一天比一天瘦,咳嗽加重,走路时身子弓着,路上遇到她和她打招呼感到很难过。

    昂里克啊!你好像已经可以逐步了解学校生活的诗情画意了。但你所了解的还只是学校的里面。二十年后,等你领着自己的儿子到学校里去的时候,学校会比你现在看见的更美,更有诗意了。那时,你会像现在的我一样,能见到学校的外面。我在等你放学的时候,常到学校周围去散步,侧耳听听校园内,很是有意思。从一个窗口里,听到女老师的说话声:

    “呀!有这样写字的吗?这不行。你父亲看见了会批评你的!”

    从另一个窗口里又听到男老师用粗大的声音:“现在买了五十英尺的布——每尺用了三角——再将布卖出——”后来,又听见那戴红羽毛的女老师大声地读着课本:“于是,彼得洛·弥卡用那根燃烧的火药线……”隔壁的教室好像无数小鸟在叫,也许老师不在吧。

    再转过墙角,看见一个学生在哭,听到女老师正在劝他的声音。从楼上窗口传出来的是读韵文的声音,名人的姓氏,以及鼓励人们讲道德、爱国、勇气的内容。过了一会儿,一切都安静下来,静得像这座校园里没有一个人一样,叫人不相信里面有七百个小孩。这时,老师偶然说一句可笑的话,学生们就哄堂大笑。路上行人都被吸引了向这里看,这有着大群朝气勃勃的青年的校园。突然间,关书本的声音,脚步的声音,纷纷从这教室传到那教室,从楼上传到楼下,这是校工通知放学了。一听到这声音,在外面等候的人们,都从四面涌来向学校门口拥去,等待自己的儿子、弟弟或是孙子出来。这时,小孩们从教室门口洪水般向大门涌去,有的拿帽子,有的拿外套,有的举着这些东西,跑着喧闹着。校工让他们一个一个地走出,于是才排成长长的行列走出来,在外等候着的家人就各自探问:

    “考好了吗?出了几道问题?明天要预习什么?这个月月考在哪一天?”

    连不认字的母亲也翻开了笔记簿看着,问:“只有八分吗?复习能得九分?”这样,有人欢喜有人忧,有家长与先生咨询孩子的近况,或者聚在一起谈考试和未来前途的事。学校的未来,一定会非常广阔美好!

    父亲

    聋哑学校

    二十八日

    今天早晨参观聋哑学校,为五月划上圆满句号。今天清晨,有人按门铃,大家跑出去看!竟然是他,父亲惊奇地问:“哟!不是乔赵吗?”

    我们家在支利时,乔赵是我们的园丁,他现在孔特夫,他去希腊做了三年铁路工人,昨天刚回来,在热那亚上岸的。他带着一个大包裹,老了很多,脸色仍然红润,面带微笑。

    父亲叫他进来坐,他说谢谢,但不进来,只是询问:“我家里情况怎么样?契奇亚怎么样?”“近来一切都不错。”母亲说。

    乔赵叹息着,说:“啊!那就好!听了您的话,我才敢到聋哑学校。这包裹先存放在这里,我去把她领出来。我有三年没见过女儿了。这三年我都是独自一人。”

    父亲对我说:“你和他一起去吧。”

    “对不起,我还想问…。”园丁说到这里,父亲却转了话题,问:

    “在那里生意怎样?”“很好,托福,总算赚了些钱回来了。我最关心的就是契奇亚。那哑女学会什么没有?我出去的时候,可怜!她像傻子一样什么也不懂!我不相信那种学校,不知道她已经把哑语手势学会了没有?我妻子曾写信给我说那孩子的语法已大有进步,但是我想,那孩子学了语法有什么用呢?如果我不懂得那些哑语手势,如何和她交流?哑巴能和哑巴交流,这已经不错了。她到底在受什么教育?她现在好吗?”

    “我现在不告诉你,你到了那里就会明白了。快去吧。”父亲微笑着回答:

    我们出门走了,聋哑学校离我家不远。园丁一边走,一边难过地说:

    “啊,契奇亚真可怜!天生就聋,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从来听到她叫过我爸爸,我叫她女儿,她也听不见。她出生以后没说过一句话,也听不见东西!碰到了好心的人给钱,把她送进了聋哑学校,总算是很幸运了。八岁那年进去的,现在应该十一岁了,我三年没有回家,她长大了吧?在学校生活得如何呢?”我加快脚步说:

    “到了就知道了,到了就知道了。”“不知道聋哑学校在哪里,当时是我妻子送她进去的,我已出国了。应该就在这一带吧?”我们到了聋哑学校。一进门,就有人来迎接。“我是契奇亚·华奇的父亲,我想见见我女儿。”园丁说。

    “现在正在游戏呢,我去找一下老师。”那个人急忙进去了。

    园丁默默地环视着四周的墙壁,静静等待。门开了,穿黑衣的女老师带了一个女孩出来。父女彼此默默看了一阵,既而拥抱痛哭。

    女孩穿着白底红条子的衣服和灰色的围裙,身材比我略高一些,两手抱住了父亲哭着。

    父亲拉开女儿仔细打量着孩子,激动而兴奋地说:“啊,长高了很多,也好看了!啊!我这可怜的孩子契奇亚!你怎么说不出来话!你就是这孩子的老师么?请你叫她做些什么手势给我看,我可以明白一点,我以后也学些手势。请告诉她,叫她随便做些什么手势给我看看。”

    先生微笑着小声对那女孩说:“这个人是谁啊?”女孩微笑着,像初学意大利话的外国人那样,用了粗粗的语调不准的声音。清楚明白地回答说:“他是我的父亲。”园丁大吃一惊,倒退一步发狂似的喊了出来:“会说话!怪了!会说话了!你不再聋了,能听见我说话了?能说话了吗?再说些什么吧!啊!会说话了啊!”说着,再把女儿抱起来,在额上吻了三次:

    “老师,怎么,不是用手势说话的吗?不是用手势表达意思的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华奇先生,不用手势了。那是以前的方法。这里所教的是新式的口语法。你不知道吗?”老师问。

    园丁彻底呆住了:“我一点不知道这方法。我出国三年,家里也曾写了信告诉我一些情况,但我完全不懂是什么一回事。我真糊涂呢。啊,我的女儿!那么,你听到我说话吗?能听到我的声音吗?快回答我,能听到吗?你能听见我的话吗?”

    老师说:“不是这样,你搞错了。她听不到你的声音,因为她还是聋的,她能明白你的意思,那是看了你的嘴唇动着的样子才明白,不是因为听见你的声音。她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可以讲话是我们一字一字地把嘴和舌动作的样子教给她,她才会的。她说一句话,肌肉要费很大的力呢。”

    园丁仍然听不明白,目瞪口呆站在那里中,仿佛是在做梦。他把嘴贴着女儿的耳朵:

    “契奇亚,父亲回来了,你高兴吗?”说了再转过头,想听女儿的回答。

    女儿默然地望着父亲,一言不发,让父亲很尴尬。老师笑着说:“先生,这孩子不回答,是没有看见你的嘴的缘故。由于你把嘴放在她的耳朵旁说话,她看不见。请站在她的面前再试一试。”

    父亲于是站到了女儿的面前又说道:“父亲回来了,你高兴吗?以后不出去了。”女儿认真地看着父亲的嘴,仔细看父亲嘴的动作,然后明白地回答:

    “呃,你回——来了,以后不出——去,我很——高——兴。”

    父亲激动地抱住了女儿,为了再次验证,又问她一些问题:

    “你母亲叫什么啊?”“安——东——尼亚。”“妹妹呢?”“亚代——利——德。”“这所学校叫什么?”“聋——哑——学——校。”“十乘以二是多少?”“二——十。”父亲听了喜极而泣。老师对他说:

    “怎么了?这是应该开心的事,不要哭。你当心惹得你女儿也哭起来啊?”

    园丁握住老师的手,再三感谢:

    “多谢,多谢!太谢谢了!老师,请原谅我!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了。”

    “等等!你女儿不仅会说话,还能写、能算,历史、地理也懂得不少,已经到本科了。再过两年,一定能学到更多知识,毕业后可以从事相应的职业。这里的毕业生中有不少人做商店伙计的,和普通人一样地在那里工作呢。”

    园丁更加奇怪了,呆呆地看着女儿搔头,好像完全不明白。

    老师向在旁的人说:“去找一个预科的学生来!”那人去了一会儿,带来一个才来学校的八九岁的聋哑生出来。老师说:“这孩子才学初级的课程,我们是这样教的:我现在教她学习发A 字的音,你仔细看!”于是老师张开嘴,做出发A 字的样子,展示给那孩子看,用手势叫孩子也做一样的口形。然后再用手势让她出声。那孩子发出的音却不是A,变成了O。

    “不对。”老师说,拿起孩子的两只手,叫她把一只手按在老师的喉部,一只手按在胸前,反复地再发A 字的音。

    孩子从手上感觉到了先生的喉与胸的运动,重新开口发音,于是完全正确地发出了A 字的音。

    先生又继续地让孩子用手按住自己的喉与胸,教给他C 字与D 字的发音。再对园丁说:

    “怎么样?你明白了吧?”园丁明白了,但似乎比刚才更加惊奇了:“那么,就这样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教给他们学吗?”

    说了停下来,又望着老师。“这些孩子都是这样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教出来的吗?你们简直是圣人,就是天使!在这世界上,恐怕没有什么比你们更高贵了啊!我该怎么说啊!请让我和女儿独处一会儿!五分钟就好,我们单独待一会儿!”

    于是园丁把女儿领到一旁,问她各种问题。女儿都作了回答。父亲用手拍着腿,眯着眼笑。又拿起了女儿的手仔细打量,听着女儿的声音入魔了,好像是天使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对老师说:

    “我能见见校长,当面道谢吗?”“校长不在这里。你到应该对另一个人道谢。在学校里,小一点的孩子,都由大一些的学生当做母亲或是姐姐照顾着。负责照顾你女儿的是一个年纪十七岁的面包商人的女儿。她对于你女儿那才真是关爱呢。这两年来,每天早晨帮她穿衣梳头,教她针线活,真是好伙伴!——契奇亚,你朋友的名字叫什么?”

    “卡——德——刹那·乔尔——达诺。”女儿微笑着说,又对父亲说,“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啊。”

    老师让人从学校里带来一个神情快乐、体格健康的哑女出来。同样穿着红条子纹的衣服,系着来灰色的围裙。她到了门口红着脸停下,微笑着把头低下,身体虽已像大人,但仍带着孩子的天真。

    园丁的女儿走上去,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到父亲面前,用那粗重的声音说:“卡——德——利那·乔尔——达诺。”“呀!好漂亮的姑娘!”父亲说着想伸手去抚摸她,想她是个大姑娘了,又把手缩回来,反复地说:“呀!真是好姑娘!愿上帝赐福,把幸福和健康加在这姑娘身上!使姑娘和姑娘的新人都常常得着幸福!真是好姑娘啊!契奇亚!我是个正直的工人,一位贫穷的父亲真心祈祷。”

    那大女孩仍是微笑着拉着那小女孩。园丁就像看圣母像般地注视着她。

    “你可以带着你女儿一起出去玩了。”老师说。“那么我带了她一起回到孔特夫去,明天把她送来,我明天准时送回来。”园丁说。女儿跑着换衣服了。园丁又反复地说:“三年不见,居然能说话了呢。把她带回孔特夫去吧。啊呀,或者带着她在丘林街散散步,先让大家看看,一起到亲友们那里做客吧。啊,今天好天气!啊!真不错!——喂!契奇亚,来拉住我的手!”

    女儿穿了小外套,戴了帽子,她拉着父亲的手。父亲到了门口,对大家说:

    “各位,多谢!太谢谢了!改日再来道谢吧!”转念一想,又站住了,松开了女儿的手,摸着衣兜,大声说:

    “等等,看我这人?这里有十块钱呢,把这捐给学校吧。”说着,把钱掏出来放在桌上。先生感动地说:

    “咿哟,钱请收回吧,我们不收。请收回。因为我不是学校的校长。请将来当面交给校长。可能校长也决不肯收受的吧,这都是你的辛苦钱。好意我们领了,钱就不用了,谢谢你。”

    “不,一定请收下。那么——”话还没有完,老师已把钱硬塞在他的衣袋里了。园丁没有办法,只好和老师及那个大女孩告别,拉了女儿的手,走出校门。

    “喂,来啊!我的女儿,我的孩子,我的宝宝!”女儿用缓慢的声音说:“啊!好太——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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