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着干燥的松针和棕色的落叶,来到松木稀疏的树林边缘。开阔场地远端,在人类荒凉的石山里,熊熊火焰盘旋上升,热风迎面扑来,带着浓浓的鲜血和烤肉的味道,令他垂涎欲滴。
这些味道吸引他们前去,别的气息又在警告他们退避。他仔细嗅闻飘来的烟。人,好多人,好多马,还有火、火、火。这是最危险的气息,即便坚硬冰冷的钢铁,即便酸臭的人类爪子和硬皮都比不上。烟雾和灰烬刺痛眼睛,他举目上望,只见一条长翅膀的大蛇张牙舞爪,咆哮着喷出烈焰洪流。他朝它咧牙露齿,但大蛇无动于衷。峭壁之外,冲天大火吞噬繁星。
大火彻夜燃烧,一度发出怒吼和巨响,脚底的土地摇摇欲裂。狗在吠叫、呜咽,马儿在恐惧中厉声尖嘶。暗夜中的哀号惊天动地——那是人类的哀号,惧怕的嚎啕,狂野的呼叫,歇斯底里的大笑和莫可名状的呼唤。人类是最吵闹的动物。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弟弟却对每个声音都报以咆哮。他们整夜游荡林间,无垠的风吹来漫天的尘,散布余烬,遮盖长天。当火势渐衰,他们决定离去。雾的清晨,灰的太阳。
他离开树林,缓慢穿过场地,弟弟跑在身畔。他们追随鲜血和死亡的气息,沉寂地穿过人类用木头、青草和泥巴筑成的洞穴。其中许多烧毁,许多垮塌,只有极少数维持原状。他们见不着也闻不到一个活人。乌鸦遍布尸体,等他兄弟俩走近,便跳进空中尖声叫喊。野狗则在他们跟前落荒而逃。
雄伟的灰壁下,一匹垂死的马大声闹嚷,它想用断腿挣扎站立,却屡屡嘶叫着倒下。弟弟围着它转圈,然后一口撕开它的喉咙,马儿无力地踢打几下,闭上了眼睛。他朝马尸走去,弟弟却一口咬来,衔住他耳朵往后拖,于是他拿前脚环住对方,反咬弟弟的腿。他们在草地、泥土和散落的灰烬之中争斗,为死马而扭打,直到弟弟仰面朝天,卷起尾巴,表示顺服为止。他朝弟弟暴露的喉头咬了最后一小口,然后开始用餐,并让弟弟也参加。吃饱后,他帮弟弟舔掉黑毛上的血。
此时,黑暗角落的呼唤突然传来,喃喃的低语把他往那座什么也看不见的房子拖。冰冷的召唤,带着石头气息,盖过所有扰攘。他挣扎,抗拒那份引力。他厌恶黑暗。他是狼,他是猎人、游侠和杀手,他属于辽阔大森林里的兄弟姐妹,他希望自由自在奔跑于星斗之下。于是他坐下来,仰天长嗥。我不要去,他高喊,我是狼,我不要去。然而黑暗却逐渐笼罩,蒙住眼睛,灌满鼻子,遮掩耳朵,他看不见、听不到、闻不出、跑不动。灰壁消失,死马不见,弟弟无踪,一切都化为黑暗。沉寂、黑暗、冰冷、黑暗、死亡、黑暗……
“布兰,”温柔的耳语传来。“布兰,快醒醒。快醒醒啊,布兰。布兰……”
他闭上第三只眼,睁开其余的两只,老旧的两只,瞎盲的两只。理所当然,在黑暗中人类都是瞎子。但有人紧搂着他,他感觉出胳膊的环绕,体会到依偎的温暖。阿多在不断念叨:“阿多,阿多,阿多,”他自己保持沉默。“布兰?”这是梅拉的声音。“你刚才拳打脚踢,发出恐怖的喊叫。看见什么了?”
“是临冬城。”他有些口齿不清地回答。总有一天,当我回来时,将彻底忘记怎么说话。“那是临冬城,整个都在燃烧。马的味道,铁的味道,还有血。梅拉,他们把所有人都害死了。”
他觉出她伸手抚着他的脸,梳理他的头发。“好多汗,”她说,“要喝水吗?”
“喝水,”他同意。于是她把皮袋凑过来,布兰急切吞咽,水从嘴角不断溢出。每次回来,他都虚弱、干渴而饥饿。他还记得垂死的马,鲜血的味道和晨风中烤肉的气息。“我睡了多久?”
“整整三天,”玖健道。不知男孩刚轻手轻脚地赶到,还是一直便在旁边;在这黑暗迟钝的世界里,布兰什么也不能确定。“我们都为你担心。”
“我和夏天在一起,”布兰说。
“太久了,你会饿死自己的本体。梅拉曾为你灌了点水,我们还往你嘴唇涂蜂蜜,但这些远远不够。”
“我吃过,”布兰道,“我们扑杀一头鹿,还赶走想来偷吃的树猫。”那猫体毛棕褐,只有冰原狼一半大,却十分凶猛。他还记得它身上的麝香味道,记得它趴在橡树枝干上低头咆哮。
“吃东西的是狼,”玖健说,“不是你。小心,布兰,请记得自己的身份。”
他怎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他太清楚了:小男孩布兰,残废的布兰。倒不如当凶兽布兰。这教他怎不思念夏天,怎不想做狼梦呢?在这阴冷潮湿的漆黑墓窖,他的第三只眼终于睁开。而今他随时能连接夏天,甚至触碰过白灵,并透过他与琼恩对话——不过或许那只是梦罢!他不明白玖健干嘛老急着把他拉回来。布兰用双手撑起身子,蠕动坐定。“我得把看见的情形告诉欧莎。她在这里吗?她上哪儿去了?”
女野人出声答道:“我在。大人,这里黑黑的,什么都不方便。”他听见脚跟与石地板的摩擦,便转头看去,一无所获。无妨,闻得出来。转念间,他想起自己没了夏天的鼻子,众人都是一样的味道。“昨晚我尿在那个国王腿上,”欧莎说,“也可能是早晨,谁知道?我睡着了,刚刚醒。”大家和布兰一样,通常都在睡,这里无事可做,只有睡了吃,吃了睡,间或交流几句……却不敢多说,更不敢大声,只为确保安全。欧莎认为大家最好一句话都别说,但安抚瑞肯谈何容易,阿多的呢喃也无法阻止。“阿多,阿多,阿多,”他总是自言自语,说个不休。
“欧莎,”布兰道,“我看见临冬城在燃烧。”瑞肯轻柔的呼吸从左边传来。
“那只是梦,”欧莎说。
“是狼梦,”布兰道,“我记得那味道。血与火,非比寻常的气息。”
“谁的血?”
“马血,狗血,人血,大家的血。我们得去看看。”
“我可只有这身瘦皮囊,”欧莎道,“若给那乌贼亲王捉住,非被剥皮不可。”
梅拉在黑暗中牵起布兰的手,捏捏他的指头。“你害怕,我去。”
布兰听见手指在皮革中摸索的响动,接着是铁石相击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火花迸出来,被欧莎轻轻地攥住、呵护。一道长白的焰火向上舒展,犹如踮起脚尖的少女。欧莎的脸在火旁浮现,她点燃一根火把。布兰眯眼看去,沥青开始燃烧,给整个世界带来橙色的光芒。瑞肯也醒了,打着呵欠,坐起身子。
影随光动,刹时似乎所有的死人都苏醒过来。莱安娜和布兰登,他俩的父亲瑞卡德·史塔克公爵,瑞卡德的父亲艾德勒公爵,威廉公爵和他的兄弟“躁动的”阿托斯,多诺公爵、伯隆公爵和罗德威公爵,独眼的琼尼尔公爵,巴斯公爵、布兰登公爵和曾与龙骑士决斗的克雷根公爵。他们坐在石椅上,脚边是石制冰原狼。这是尸骨已寒后的安息殿堂,这是属于死者的黑暗大厅,这是仇视生人的恐怖之地。
他们所躲藏的墓穴张开空虚大口,等待着艾德·史塔克公爵,在父亲庄严的花岗石像下,六个亡命者聚在一起,靠微薄的面包、淡水和干肉维生。“不多了,”欧莎眨眼瞧着存粮,低语道,“算啦,我反正都得潜回去偷吃的,否则咱们该拿阿多当点心了。”
“阿多,”阿多朝她露齿而笑。
“上面到底白天还是晚上?”欧莎问,“我已经失去了感觉。”
“是白天,”布兰告诉她,“但烟雾层层,和黑夜没两样。”
“您确定,大人?”
残破的身躯不曾移动,但他看到了一切,两个世界在眼中浮现:一边是手执火把站立的欧莎,以及梅拉、玖健和阿多,在他们身后,两排耸立的花岗岩柱和高大的领主石像朝黑暗中延伸……另一边是临冬城,滚滚浓烟下的灰堡,橡木与钢铁的雄伟大门烧焦坍塌,吊桥锁链断裂、木板散落。护城河里满满的浮尸,成了乌鸦的岛屿。
“确定。”他宣布。
欧莎考虑了一会儿。“那就冒险上去瞧瞧吧,但你们一定要跟紧。梅拉,把布兰的篮子拿来。”
“我们回家家?”瑞肯兴奋地问。“我好想骑小马,好想吃苹果蛋糕、黄油和蜂蜜。我想毛毛。我们去找毛毛狗吧!”
“好的,”布兰允诺,“但你得乖一点,别乱说话。”
梅拉把柳条篮绑在阿多背上,抱布兰进去,将他无用的双腿放进洞。此刻,他肚里七上八下,虽然明知地面有什么等着他,却不能稍减恐惧。出发前,布兰望了父亲最后一眼,只觉艾德公爵的眼中饱含悲伤,好似在恳求他们别走。我们必须去,他心想,再不能拖延。
欧莎一手拿橡木长矛,一手举火把,背上挂一把无鞘的剑——那是密肯最后的作品之一,原本放在艾德公爵墓前,用来确保灵魂安息的。铁匠死后,敌人占领了军械库,兵器被统统没收,如今只得事急从权。梅拉拿了瑞卡德公爵的剑,不停抱怨它过于沉重。布兰登则取走同名叔叔的武器,那个他从未谋面的大叔。宝剑在手的感觉很美妙,但他知道派不上用场。
对我来说,剑只是玩具,布兰心想。
他们的脚步声在长长的墓窖中回荡。身后的阴影很快吞没了父亲,身前的阴影则急促后退,现出更多雕像——这些不是服膺国家的地方领主,而是酷寒北境的古老君王,石冠戴在他们额上。“降服王”托伦·史塔克,“春王”艾德温,“饿狼”席恩·史塔克,“焚船者”布兰登和“造船者”布兰登,乔拉和杰诺斯,“恶人”布兰登,“月王”沃顿,“新郎”艾里昂,艾隆,“甜蜜的”班扬和“苦涩的”班扬,“雪胡王”艾德瑞克。这些面容坚毅刚强,不管曾犯下滔天罪恶,还是一生向善,他们个个都是货真价实的史塔克。布兰知道每个人的故事。他向来不怕墓窖的气氛,因为这是他家园的一部分,他本人的一部分。他一直都知道,将来有一天,自己会和他们安息在一起。
如今,他彷徨。如果我上去,还能下来吗?如果我死了,又该葬于何处?
“等等,”他们抵达通往地表的螺旋楼梯前——它的另一端直向地底,更为古老的君王就坐在那里的黑暗王座上——欧莎说,并将火把递给梅拉。“我去探路,”她的脚步渐行逐远,终至完全消失。“阿多,”阿多紧张地说。
布兰上百次告诉自己有多讨厌藏在这黑暗的地方,有多希望重见阳光,骑乘小舞穿越风雨。但当出墓时刻近在眼前,他却害怕起来。身处暗处的安全感令他眷恋,倘若伸手不见五指,敌人又如何能找上门来?石头君主也给他勇气。虽然看不见,但他们一直都在。
他们等了许久,方有声响再度传来。布兰已开始担心欧莎遇到不测。弟弟也不安地动来动去。“我要回家家!”他大声说。阿多把头晃个不停,说:“阿多。”脚步声逐渐增大,又过了一会儿,欧莎终于在光圈内出现。她一脸严肃,“有东西把门堵住了。我推不开。”
“让阿多上,他什么都推得动,”布兰道。
欧莎审视了魁梧的马童一番。“或许吧,来。”
楼梯狭窄,只能单列行走。欧莎带头,阿多随后,他背上的布兰连忙低头以防脑袋撞上天顶。梅拉执火把紧跟,玖健断后,牵着瑞肯。他们顺应石阶,一圈一圈地爬,不断向上。布兰似乎闻到烟味,但宽慰自己那只是火把在燃烧。
墓窖出口的大门乃是铁树制成,老旧而厚重,朝内倾斜,一次只容一人靠近。欧莎推了好几次,纹丝不动。“让阿多试试。”
他们先把布兰抱出来,以免受到波及。梅拉陪他坐在石阶上,一只手保护性地环住他的肩膀。欧莎和阿多换了位。“把门打开,阿多,”布兰说。
高大的马童把两只手掌平放门上,使劲一推,咕哝几声。“阿多?”他一拳砸向木门,门只抖了抖。“阿多。”
“用背顶,”布兰催促,“还有腿。”
于是阿多转过身来,将背贴上大门,开始顶撞。一次,又一次。“阿多!”他将两腿在阶梯上高低错开,弯下腰来,顺着倾斜的门,竭力上顶。木头嘎吱呻吟。“阿多!”他将一只脚再下降一阶,两腿分得更开,紧着身子,直往上突。他面红耳赤,随着力道加强,脖子青筋暴出。“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上方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隆,大门突然向外凹去,一束天光照在布兰脸上,令他无法视物。随着又一阵推挤,石头翻滚,通道完全敞开。欧莎二话不说,端起长矛朝外一戳,接着便冲出去,瑞肯钻过梅拉大腿也跟着跑。阿多用力把门完全拉开,之后才走上地面。黎德姐弟则留下来抱布兰走完最后几步阶梯。
天空灰白,浓烟滚滚。他们站在首堡——或者说首堡残骸——的阴影下。这座建筑半边全坍。院子里随处可见散落的石像鬼。它们和我从同一个地方摔下来,布兰触目惊心地想。雕像们碎得好彻底,他不禁怀疑自己为何能苟活。旁边,有群乌鸦在啄一具被乱石压住的尸体,他面目朝下,布兰认不出是谁。
首堡已有数百年不曾使用,如今成为一具空壳。楼层焚毁,木梁燃尽,墙壁塌陷,可以直接看进房间,甚至看到厕所。在它后面,残塔依旧耸立,它早被烧过,现下竟成为惟一维持原状的部分。漫天烟雾呛得玖健·黎德咳嗽不止。“带我回家!”瑞肯要求,“我要回家家!”阿多边跺脚边转圈。“阿多,”他低声呜咽。他们挤在断垣残壁间,周围是无尽的死亡。
“我们弄出的声音只怕能吵醒睡龙,”欧莎说,“却没有人来。看来城堡真的焚烧毁灭,和布兰的梦一样。我们最好——”身后传来响动,她嘎然住嘴,立刻旋身,长矛在手。
两个消瘦的黑影从残塔后浮现,缓缓跑过瓦砾堆。瑞肯开心地叫道:“毛毛!”,黑冰原狼报之以热情的冲撞。夏天走得较慢,他用脑袋挤挤布兰的胳膊,舔舔主人的脸。
“我们得离开这里,”玖健道,“遍地死尸,很快会引来狼群,以及更危险的东西。”
“没错,得赶快上路,”欧莎同意,“但我们需要食物,城里应该留下不少。大家别分开。梅拉,你端好盾牌断后。”
早晨剩下的时间里,他们绕着城堡仔细转了一圈。雄伟的大理石城墙仍旧健在,虽多处焦黑,但并未垮塌。墙内成了死亡和毁灭的展台。厅门化为焦炭,房椽消失无影,天花板压坠在地。玻璃花园的绿黄窗格全部粉碎,其中的树木、瓜果和鲜花要么断裂夭折,要么无遮无盖。茅草和木料盖的马厩荡然无存,故地只余灰烬、碎屑和马尸。布兰想起小舞,忍不住落泪。藏书塔下出现一个蒸汽腾腾的浅池,热水正从塔中裂口喷涌而出。连接钟楼和鸦巢的桥梁垮进下方庭院,钟楼旁鲁温师傅居住的塔楼也不见了。他们看见主堡下方的地窖窄窗内闪烁着阴暗的红光,某座库房的火势也未平息。
在惨不忍睹的烟火废墟中,欧莎轻声叫唤,却始终无人应答。有只狗偎在一具尸体旁,不停地拱,但闻到冰原狼的气味拔腿就跑;其余的狗全死在狗舍里。学士的渡鸦正在尸体上大快朵颐,它们残塔上的近亲也应邀来参加宴会。布兰依稀认出麻脸提姆,他给人当面砍下一斧。圣堂的残壳外,坐着一具烧焦的尸体,它举起双手,握成两个焦黑的硬拳头,好似在殴打靠近的敌人。“诸神慈悲,”欧莎愤怒地低语,“让异鬼抓去犯罪的人!”
“席恩,”布兰抑郁地说。
“不对,你看。”她用长矛指指院子对面。“那是他手下的铁民。这儿也有。还有那边,那是葛雷乔伊的战马,看见吗?那匹浑身是箭的黑马。”她皱紧眉头,在死者之间穿梭。“黑罗伦在这里。”他被乱刀砍死,胡须染成红褐色。“临死还捎带几个,了不起。”欧莎用脚翻过旁边一具尸体,“上面有徽章小人儿一个,全身血红。”
“是恐怖堡的剥皮人,”布兰说。
夏天狂吼一声,飞奔而去。
“神木林!”梅拉一手执盾,一手拿蛙矛,追赶冰原狼。余人随即跟上,穿过烟尘和落石。林中空气清新,虽然边沿有几棵松木被烧,但深处的润土和绿枝战胜了火焰。“这片树林有力量,”玖健道,似乎窥见了布兰的想法,“不逊烈火的力量。”
黑水池边,心树之下,鲁温师傅匍匐在泥地中。满地湿叶上,有一股弯曲的血迹,标示出爬行的轨道。夏天正在他身边,布兰乍一眼以为他死了,但梅拉伸手摸他脖子时,师傅却发出呻吟。“阿多?”阿多难过地说,“阿多?”
他们小心翼翼地抱起鲁温学士,让他靠坐在树旁。他一直灰眼灰发,袍子也是灰的,但如今鲜血浸染,通通成了暗红。“布兰,”师傅看见高踞在阿多背上的他,轻声唤道。“瑞肯,”他笑了,“诸神慈悲,我就知道……”
“知道?”布兰疑惑地说。
“那双腿,我认得出……衣服虽然吻合,但腿上的肌肉……可怜的孩子……”他边咳边吐血。“你们消失在……森林……这……怎么办到?”
“我们根本没离开,”布兰说,“嗯,我们只走到林地边缘,便折回来。我派冰原狼去制造痕迹,然后大家躲进父亲的坟墓。”
“原来是墓窖。”鲁温哈哈大笑,唇边冒出一连串带血的泡沫。师傅想动,却发出一阵尖锐而痛苦的喘息。
泪水盈满了布兰眼眶。每当有人受伤,人们总来找老学士,可当师傅受伤时,又该去找谁呢?
“我们帮你做担架。”欧莎说。
“不用,”鲁温道,“我快死了,女人。”
“你不能死,”瑞肯恼火地说。“不,你不能死。”他身边的毛毛狗露出牙齿,跟着咆哮。
师傅朝他会心地微笑,“别吵啦,孩子,我活得比你长多了,也该……甘心地死去……”
“阿多,蹲下,”布兰说。于是阿多跪在学士身边。
“听着,”鲁温对欧莎说,“两个王子……是罗柏的继承人。不能……不能走在一起……你听见吗?”
女野人靠住长矛,“是,分开比较安全。但要带他们去哪儿?依我看,或许去赛文家的……”
鲁温师傅努力摇头,牵起剧烈疼痛。“赛文家那孩子死了。罗德利克爵士,兰巴德·陶哈,霍伍德伯爵夫人……他们统统被杀。深林堡沦陷,卡林湾被夺,很快连托伦方城也保不住。磐石海岸有铁民。而东边……东边是波顿的私生子。”
“那我们该去哪儿?”欧莎问。
“去白港……去找安柏家……我不知道……四处都在打仗……人人攻击友邻……而凛冬将至……好蠢啊,麻木,疯狂,愚蠢……”鲁温师傅伸手抓住布兰前臂,指尖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力量。“从今往后,你必须坚强……坚强!”
“我会的,”布兰说,几乎吐不出字句。罗德利克爵士被杀,鲁温师傅垂死,每个人,每个人都……
“好样的,”师傅道,“好孩子。你果然是……你父亲的孩子,布兰。现在快走吧。”欧莎举头凝视鱼梁木,望向雕刻在苍白树干上的红脸。“你留下来陪伴诸神?”
“我求你……”师傅在竭力忍耐,“一口……一点水喝,然后……帮忙……如果你愿意……”
“唉,”她转向梅拉,”把孩子们带走。”
玖健和梅拉牵走瑞肯。阿多随后。他们穿过树林,低枝抽打布兰的脸庞,树叶则抹去他层层泪花。不一会儿,欧莎回到院子与他们会合,再没提起鲁温师傅。“阿多跟布兰一起,当他的双腿。”女野人明快地说,“我来保护瑞肯。”
“我们和布兰同行,”玖健·黎德道。
“啊,我想也是。”欧莎说。“我走东门,顺着国王大道走一段。”
“我们走猎人门,”梅拉道。
“阿多,”阿多说。
大家去了厨房一趟。欧莎找到好几条虽然烤焦但勉强可食用的面包,甚至还有一只冷掉的烤鸭,她把它分成两半。梅拉掘出一坛蜂蜜和一大袋苹果。准备完毕后,他们互道珍重。瑞肯哭了,抱住阿多的腿不放手,直到欧莎用矛柄轻轻拍他,这才快步跟上。毛毛狗跟着弟弟。布兰目送他们远去,直到冰原狼的尾巴消失在残塔之后。
猎人门的铁闸被高热扭折变形,只能升起一尺,他们不得不一个接一个地从尖刺下挤过去。
“我们去找你父亲大人吗?”穿过城墙之间的吊桥时,布兰问,“去灰水望?”
梅拉看着弟弟,寻求答案。“我们去北方,”玖健宣布。
进入狼林之前,布兰在篮子上回头,朝这座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堡瞥了最后一眼。缕缕清烟继续爬上灰色长空,和清冷的秋日午后临冬城炊烟缭绕的情景并无二致。外墙箭孔有的被熏黑,不少城垛开裂塌落,但从远观之,城堡依旧是那般模样。高墙之后,堡垒和塔楼傲然耸立,一如千百年的沧桑岁月,劫掠和焚烧无法侵袭。好坚强的石头,布兰告诉自己,树木的根扎进地底,那里有冬境之王的宝座,是他们给了它力量。只要他们存在,临冬城便会不朽。它没有死,只是残破,和我一样,他想,我也没有死。
冰雨的风暴 序 章
天灰灰的,冷得怕人,狗闻不到气味。
黑色的大母狗嗅嗅熊的踪迹,缩了回去,夹着尾巴躲进狗群里。这群狗凄惨地蜷缩在河岸边,任凭寒风抽打。风钻过层层羊毛和皮衣,齐特也觉得冷,该死的寒气对人对狗都一样,可他却不得不待在原地。想到这里,他的嘴扭成一团,满脸疖子因恼怒而发红。我本该安安全全留在长城,照料那群臭乌鸦,为伊蒙老师傅生火才对。琼恩·雪诺这狗杂种为安插他的胖子朋友山姆·塔利,抢了我的位子,才害我落到这步田地!妈的,跟这群猎狗一块儿呆在鬼影森林深处,卵蛋都快冻掉了。
“七层地狱!”他猛地拽住狗的缰绳,“闻啊,杂种!这是熊的痕迹,还想不想吃肉?快闻!”狗们却缩得更紧,并发出哀鸣。齐特用短鞭在它们头上虚劈,惹得那头黑母狗对他咆哮。“狗肉不比熊肉差,”他警告她,吐息出口,立即结霜。
姐妹男拉克环抱胳膊,手掌插在腋窝,尽管戴着厚厚的黑羊毛手套,还在不停抱怨指头冻得厉害。“该死,冷得要命,怎么打猎啊?”他说,“去他妈的熊,不值得我们冻坏身子。”
“俺不能空手回去,拉克,”一脸棕色摞腮胡的小保罗低吼,“司令大人会不高兴的。”壮汉的鼻涕在扁扁的狮子鼻下结冰,穿大皮手套的巨手紧攥着一根长矛。
“熊老也去他妈的,”身材消瘦,眼神游离不定的姐妹男应道,“记得吗,莫尔蒙明天就完蛋了,谁关心他高不高兴?”
小保罗眨眨小小的黑眼珠。或许他又健忘了,齐特心想,这人蠢得什么都记不清。“俺为啥要杀熊老?为啥不把他扔下不管,俺自己跑掉?”
“你以为他会扔下我们不管?”拉克道,“他会追捕我们到死!想被抓吗,大呆瓜?”
“不,”小保罗说,“俺不要,俺不要。”
“所以你会动手?”拉克问。
“对的。”巨汉用长矛在结冰的河岸上一顿。“俺懂。他不能来抓俺。”
姐妹男从腋窝下抽出手掌,望向齐特,“依我看,为保险,干脆把当官的全宰掉。”
齐特受够了他的建议。“完全没必要。我们的目标只是熊老,影子塔的副指挥班恩,葛鲁布和阿桑——他们懂绘图,真不走运——以及两个追踪能手戴文与巴棱,嗯,外加管乌鸦的猪头爵士。这就够了。趁他们睡着时,悄悄干,千万不能出声,否则死定了。我们都死定了。”他的疖子因恼怒而发光。“把自个儿份内的事做好,你和你表哥们千万不能失误。保罗,一定记清楚,是第三哨,不是第二哨。”
“第三哨,”喘着霜气的摞腮胡大汉应道,“俺和软足一起动手。俺记得到,齐特。”
今晚没有月光,经过精心设计,他们这伙人中有八个在第三哨站卫兵,还有两个照料马。这是最好的机会。野人们就要到了。齐特希望在他们到来前逃得远远的。他要活下去。
三百名守夜人弟兄骑行向北,其中两百来自黑城堡,另一百来自影子塔。这是几代人中规模最大的一次巡逻,几乎动用了守夜人军团三分之一的兵力。出发时,原本是为找寻班扬·史塔克、威玛·罗伊斯及其他失踪游骑兵的下落,并侦察野人们迁离村子的原因。现在可好,他们和出发时一样对史塔克和罗伊斯的去向毫无所知,倒是明白了野人们的所在——他们爬上高耸的雪山,那遭天谴的霜雪之牙。他们在那儿待到世界末日也不干齐特的事。
但事与愿违。他们来了。顺着乳河下来了。
齐特抬眼望着眼前的河流。石岸结了冰,乳白色的水长年不歇地从霜雪之牙上流淌而下。曼斯·雷德和他的野人大军正顺着这条河流往下走。三天前,索伦·斯莫伍德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向熊老报告侦查结果,他手下的白眼肯基则把消息透漏给其他人。“大队人马还没出山,但已经在途中。”肯基边用篝火暖手边说,“前锋是‘狗头’哈犸,麻脸婊子。刺棒爬到营地边的树上,透过火光看见了她,筋斗琼这傻瓜想直接放箭去射,幸亏斯莫伍德头脑清醒。”
齐特啐了口唾沫,“他们有多少,算过吗?”
“很多很多。或许两万,或许三万,来不及仔细计算。哈犸的前锋有五百人,全都有马。”
篝火旁的人们交换着不安的眼神。从前,看到一打骑马的野人都是件稀罕事,五百……
“斯莫伍德派巴棱和我抄远路绕开敌人前锋,前去打探主力,”肯基续道,“他们的队伍无边无际,移动时像结冻的河流,十分缓慢,一天只走四、五里,但决不像要返回村子的样子。人群里一半多是女人和小孩,牲口吆喝在前面,有山羊、绵羊、拖雪橇的野牛等等。他们赶着大车,推着小车,装满大捆毛皮、大片的肉、成笼的鸡、块块黄油,总而言之,带上了每件该死的家什。骡子和马驮得那么多,教你看了都为动物心痛。女人们背得也一样多。”
“他们顺着乳河走?”姐妹男拉克问。
“我觉得不会错,不对吗?”
乳河会带他们经过先民拳峰,经过这座上古时代的环形堡垒,经过守夜人的营地。稍有理智的人都明白应该立刻拔营,退回长城,熊老却报之以更多的尖桩、陷坑和蒺藜。对一支大军而言,管什么用呢?如果赖着不走,迟早全军覆没。
索伦·斯莫伍德居然还想主动出击,仿佛是嫌死得不够快!“美女”唐纳·希山是马拉多·洛克爵士的侍从,他说前天晚上斯莫伍德去了洛克的帐篷。马拉多从前和奥廷·威勒斯老爵士想法一致,力主退兵,但斯莫伍德竭力游说。“塞外之王不知我们的方位如此靠北,”美女唐纳复述,“他的队伍固然庞大,但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只好浪费粮食,许多人连长剑握哪头都不知道。一次突袭就足以让他们嚎叫着滚回茅屋里,再待个五十年。”
三百对三万,齐特只能称其为疯狂,更疯狂的是马拉多爵士居然动了心,还随斯莫伍德一起晋见熊老,同声附和。“若我们犹豫不决,机会就随之而逝,再也等不到了,”斯莫伍德对每个人反复解释。为反驳他,奥廷·威勒斯声称,“我们是守护王国的坚盾,不能盲目地扔下盾牌。”索伦·斯莫伍德则回击,“最好的防守是迅捷地干掉敌人,而非缩在盾牌后面。”
但无论斯莫伍德还是威勒斯都没有决定权,决定权属于总司令,莫尔蒙要等其他两队斥候返回后再作决定,其中包括攀登巨人梯的贾曼·布克威尔,以及侦查风声峡的断掌科林和琼恩·雪诺。毫无疑问,布克威尔和科林都遇到了麻烦,多半是死了。齐特在脑海中描绘出一幅图画:琼恩·雪诺孤零零地冻在荒凉的山头上,一支野人的长矛穿透了杂种的屁股。想到这里,他笑了。希望他们把那头该死的狼也宰掉。
“这里没熊,”他突然下了结论,“不过是条过时痕迹,没意思。我们回去。”狗们慌不可奈地拉拽,想走的心情比他还急,或许以为回去就会开饭吧,齐特又忍不住笑了。他已把猎狗饿了三天,目的就是要让它们因饥饿而疯狂。今晚,遁入黑暗之前,他将在马群前把它们放掉,而美女唐纳·希山和畸足卡尔会砍断马缰。整个拳峰将布满咆哮的猎狗和恐慌的坐骑,冲撞营火,跳跃环墙,踏平营帐。在混乱的掩护下,十四个兄弟的失踪要很久才能发现。
拉克想将密谋集团扩大一倍——你能指望这个浑身臭鱼味的傻瓜有什么好主意?找错一个人,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脑袋搬家了。不,十四是个好数字,既保证人手充足,又保证守秘。其中大多数人由齐特亲自挑选招募,小保罗就是成果之一——他身为长城上最壮的人,虽然动作比僵死的蜗牛还慢,却能活生生抱碎野人的脊梁。短刃也加入进来,他得名于自己拿手的武器。还有被弟兄们称作软足的灰色小个子,年轻时干过上百个女人,常吹嘘说在那话儿插进去之前她们根本没发觉他的到来。
计划由齐特制订,这是聪明人的差事。他在老师傅伊蒙身边干过整整四年呢,之后才被杂种琼恩·雪诺用他的肥猪朋友顶掉。今夜,宰掉山姆威尔·塔利以前,他打算在猪头爵士耳边低语一句:“替我向雪诺大人致意,”跟着才割他的喉咙,让血从层层脂肪里喷出。齐特熟悉乌鸦,不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他也了解塔利,只须匕首轻轻一捅,这胆小鬼就会尿湿裤子哭着求饶。让他求饶,没用。割了他喉咙,再打开笼子放走乌鸦,确保讯息不会送回长城。与此同时,软足和小保罗合力对付熊老,短刃负责班恩,拉克和他表哥们的目标是巴棱和戴文,以杜绝可能的追踪。密谋者们在山下储备了两周的食物,而美女唐纳·希山与畸足卡尔会带走足够的马匹。莫尔蒙死后,指挥权交到奥廷·威勒斯爵士手中,这没用的老头,胆小如鼠。他将在日落前逃回长城,不会浪费一个人用于追捕。
三人穿越树林,狗们迫不及待。拳峰渐渐在绿丛中露出头来。天色阴暗,熊老下令燃起火把,插在包围陡峭多石的山峰顶端的环墙上,形成巨型火环。一行人涉过小溪,溪水寒冷彻骨,表面是块块浮冰。“我要去海边,”姐妹男拉克吐露,“和表哥们一起去。我们打算造条船,航回三姐妹群岛的家里。”
回家,他们会把你当逃兵,砍掉你的蠢头颅,齐特心想。一旦发誓,便永不能脱离守夜人军团,否则无论躲到七国何处,都会遭遇捕杀。
独臂奥罗打算航往泰洛西,他说在那儿做点小偷小摸不会冒被斩手的危险,跟骑士的老婆上床也不会被送来冻掉一生。齐特想跟他走,问题是自己对潮湿夸张的自由贸易城邦口语一窍不通。再说不会做生意,待在泰洛西干啥?齐特生于女巫沼泽,他父亲终其一生都在别人田地里翻掘搜寻水蛭,工作前先脱个精光,跨下围一块厚皮革涉进污水烂泥,等爬回来时,从脚踝到乳头都会吸满水蛭。通常,他让齐特负责把虫子弄掉。记得有一回,一条虫子牢牢吸在男孩手掌上,齐特极端厌恶地压扁了它,因此被父亲打个半死——一打水蛭可以在学士哪儿换一个铜板呢。
拉克高兴的话就回家去吧,该死的泰洛西人也一样,齐特哪儿也不去。如果这辈子不用见到女巫沼泽,就真他妈的该谢天谢地。他中意的是卡斯特的堡垒。卡斯特住在那里,俨然是个领主老爷,为啥不能学他的样?真有趣,水蛭人的儿子齐特,有朝一日成为住城堡的领主大人,他的纹章将是粉红底色上的一打水蛭。为啥只当领主?也许某天还可以当国王呢。曼斯·雷德不也是从乌鸦开始发迹的?我可以当个他那样的王,拥有无数妻妾。卡斯特有十九个老婆,还不算那些没睡过的小女儿。这群女人中虽有一半像卡斯特一样又老又丑,但没关系,可以让老的去做饭打扫、拔萝卜和喂猪,让年轻的替我暖被子生小孩。卡斯特?哼,他有意见,我就让小保罗给他来次拥抱!
齐特唯一上过的女人是鼹鼠镇的妓女。年轻时,村里的少女们只消看见他的脸,看见那些疖子和粉瘤,立马就会作呕地跑开。最过分的是邋遢的贝莎,她能为女巫沼泽中每个男孩张开大腿,他以为自己也行。那天,他化了整整一上午去摘野花,因为她喜欢花儿。结果呢,结果她一个劲儿嘲笑他的脸,还说宁愿爬进一个装满他父亲捉的水蛭的被窝也不和他睡。匕首插进胸膛时,她的笑容凝固了,多甜美的表情啊,所以他把匕首抽出来又捅了一次。后来他在七泉附近被捕,老侯爵瓦德·佛雷不屑出席审判,只派来私生子瓦德·河文。齐特记得的下一件事就是被一身臭气的黑衣恶魔尤伦押往长城,为那甜美的片刻,他们夺走了他的一生。
现在他要把一切夺回来,包括卡斯特的女人。那个凶蛮的老野人做得对:想要哪个女人就动手,决不要忸扭捏捏送什么花,好让她关注你的疖子!齐特决心不犯同样的错误。
我能成功,他向自己保证过上百遍。只要干净利落地逃掉,就赢了一大半。奥廷爵士将朝南直奔影子塔,那是返回长城最短的路径。他不会来抓我们,威勒斯不会,他只会逃命。索伦·斯莫伍德呢,大概会继续鼓吹出击,可奥廷爵士出了名的谨慎,而他才是头。其实说穿了,只要我们逃掉,这些又有什么打紧,斯莫伍德想打就打,关我屁事?全部送命最好,那样别人多半会认为我们也一块儿牺牲了。这是个新点子,很有吸引力。要让斯莫伍德获得指挥权……就得同时干掉奥廷爵士和马拉多·洛克爵士,但这两人日夜有侍卫守护……不行,风险太大。
“齐特,”他们在哨兵树和士卒松下的石头小径艰难行进,小保罗开口道,“鸟儿怎么办?”
“该死,什么鸟儿?”这呆瓜居然关心什么鸟儿。
“熊老的乌鸦,”小保罗说,“俺杀了他,以后谁喂他的鸟儿呢?”
“他妈的谁管这破烂事?你高兴连它一起宰了便是。”
“俺不是不敢杀鸟儿,”大汉道,“可那是只会说话的鸟儿,好希奇哟。但要不杀它,它说出俺做的事儿咋办呢?”
姐妹男拉克笑出声来。“小保罗,脸皮比城墙还厚,”他嘲弄。
“你闭嘴,”小保罗凶狠地吼道。
“保罗,”大汉发怒前,齐特发了话,“看到躺在血泊中、喉咙敞开的老头子,不需鸟儿说话,谁都明白这是谋杀。”
小保罗思考了一阵齐特的话。“对的,”他承认,“可俺能留下那只鸟儿吗?俺喜欢它。”
“它是你的了,”齐特赶紧宣布,为了让他闭嘴。
“很好,咱们哪天没饭吃了,还有个东西应急咧,”拉克评论。
小保罗的声调又阴沉下来,“最好别来吃我的鸟儿,拉克,最好别来。”
齐特听到丛林那头的声音。“你两个都给我闭嘴,快到拳峰了。”
走出树林时,他们位于山峰西麓,于是绕路往南寻找更便利的上山途径。林边有十来个守夜人练习弓箭。人们在树干上绘着靶子,瞄准它们射击。
“看哪,”拉克说,“一头拿弓箭的肥猪。”
没错,离他们最近的射手正是猪头爵士本人,这个窃取了他在伊蒙学士身边职位的胖子。只消看到山姆威尔·塔利,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在他眼中,侍侯伊蒙学士是世上最便宜的工作。老盲人很和善,而克莱达斯总是抢着做工,因此齐特的任务十分简单:清扫鸦巢、生起炉火、准备便餐……伊蒙又从不打他。死胖子,凭什么把我排挤出去?凭你出身高贵,懂得认字儿?妈的,杀他之前,得让他好好瞧瞧我的匕首。“你们先走,”他告诉两名同伴,“我去瞧瞧。”狗们还在拽,盼望赶紧回去,盼望山顶的食物。齐特抬起靴尖给了母狗一脚,让它们平静了些。
他躲在林子里看胖子摆弄一根和他一般高的长弓,那张红通通的圆脸因专注而扭曲。塔利身前的地上插着三枝箭。他搭箭拉弓,用了好长时间瞄准后才发射。箭只在绿丛中不见踪影。齐特纵声大笑,直笑得干呕。
“这枝是一定找不到了,又会怪到我头上的。”艾迪森·托勒特宣布,这位郁郁寡欢的灰发侍从人称忧郁的艾迪。“自打我弄丢了马,什么东西不见了他们都要找上门来,似乎这之间有什么联系似的。它是白的雪也是白的,还要我怎么说呢?”
“风吹走了那枝箭,”葛兰道,这是雪诺大人另一位朋友,“握紧弓把,山姆。”
“它好重,”胖子抱怨,不过还是取出第二枝箭。这次射得很高,穿过了目标上方十尺处的树冠。
“我确信你打掉了一片叶子,”忧郁的艾迪说,“树叶已经落得够快了,没必要帮忙,”他叹道,“大家都明白落叶后面紧跟着什么。诸神在上,这里好冷。试试最后那枝,山姆,我的舌头快冻在口腔顶上了。”
猪头爵士放低长弓,看样子马上就得痛哭流涕。“太难了。”
“搭箭,拉弓,放,”葛兰说,“继续。”
胖子忠实地拔出最后那枝箭,搭在长弓上,拉起,发射。这次他完成得很迅速,不像前两次那么眯着眼睛痛苦地瞄准。箭矢击中炭笔勾勒的人形胸膛下方,颤动不休。“我打中他了!”猪头爵士惊讶地喊,“葛兰,看到了吗?艾迪,看哪,我打中他了!”
“对,穿过了肋骨。”葛兰说。
“我杀了他?”胖子想弄清楚。
托勒特耸耸肩,“也许戳穿了肺,如果他有肺的话。基本上,树木是没有,这是自然规律。”他从山姆手中接过长弓,“我见过更糟的射击,是的,噢,自己也出过嗅。”
猪头爵士一脸喜色。你还以为他真干出了什么大事!不过当他瞧见齐特和他的狗,笑容却立即收敛,并很快消失了。
“你打中了一棵树,”齐特说,“若换作曼斯·雷德的手下呢?他们不会呆站着,伸出枝叶沙沙作响,噢,不会的。他们会扑过来,在你耳边尖叫,让你尿裤子,我敢打赌!他们会用斧子砍进这对小小的猪眼睛之间,你这辈子最后听到的声音将是头骨破碎的轰鸣。”
胖子浑身发抖。忧郁的艾迪把手放在他肩上。“兄弟,”他庄重地说,“你发生的事不意味着山姆威尔会重演。”
“什么,托勒特?”
“砍碎你头骨的斧子,你的脑浆难道不是有一半流到地上教狗吃了?”
大蠢材葛兰乐了,连山姆威尔都挤出一点微弱的笑容。齐特踢着最近的狗,拉起绳子,调头去爬山。尽管笑,猪头爵士,到晚上看谁笑到最后。他想把托勒特也干掉。阴沉的马脸蠢货,没你好果子吃。
即使从拳峰这头,踏在最平缓的山坡上,攀登依旧艰辛。刚到山腰,狗们又开始咆哮拖拉,大概以为终于要开饭了。他让它们尝了尝靴子的滋味,还给那头又丑又大居然敢反咬他的狗一顿鞭子。栓好它们,他立即跑去报告。“痕迹正如巨人报告的那样,可狗闻不到什么,”他在莫尔蒙的黑色大帐篷前对总司令说,“或许给河流冲刷过,也或许只是过时的痕迹。”
“遗憾,”秃顶的莫尔蒙司令满脸杂乱的灰胡子,声音跟神情一样疲惫,“吃点鲜肉可以改善大家的生活。”他肩上的乌鸦边点头边复诵,“鲜肉,鲜肉。鲜肉。”
咱们可以把那些该死的狗烤了,齐特心想,幸好在熊老遣散之前管住了嘴巴。这是我最后一次向这家伙低头,他满意地认定。回来的路上越来越冷,狗们在坚实的冻土上凄楚地挤作一团,齐特有些渴望爬进它们中间。他压下念头,找来一块羊毛围巾裹脸,只在嘴边留出一道小缝。不断走动似乎会好过点,于是他嚼上一片酸叶子,绕着环墙缓缓踱步,不时和站岗的弟兄分两口,倾听他们说话。白天站哨的没一个参加他的密谋,虽然如此,多听听别人的想法总没错。
绝大多数人的想法就是天真他妈的冷。
人影变长,寒风渐强。风钻过环墙的石缝,发出高亢尖细的声响。“我讨厌这声音,”小个子巨人说,“让我想起哭闹着要奶喝的婴儿。”
他踱回狗群旁,拉克正等他。“当官的又被召进熊老帐篷里,似乎在激烈争论。”
“那是他们的事,”齐特说,“他们出身高贵——班恩除外——可以用言语代替美酒沉醉其中。”
拉克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大呆瓜在盘算那只鸟,”他告诫,四下斜倪确保没人靠近,“刚才还问能不能为这臭东西预备些玉米。”
“乌鸦,”齐特说,“可以吃尸体。”
拉克咧嘴一笑,“也许,他的?”
或是你的。照齐特看,大汉比拉克更有用。“别再惹小保罗。你干你的,他干他的。”
等他终于摆脱姐妹男,坐下来磨剑时,树间只剩最后几缕阳光。戴着手套工作真他妈不容易,可又不能摘下来。天这么冷,那个蠢才敢赤手空拳触摸钢铁立即就会失去一片皮肤。
太阳终于沉没,狗们呜咽不止。他给了它们清水和又一阵咒骂,“再等半晚,你们就可以开野餐去了。”这时他闻到饭香。
齐特从厨子哈克那里领到自己那份硬面包、蚕豆和培根汤。戴文也在篝火边,“林子里太安静,”老林务官说,“河边没有青蛙,树上没有猫头鹰,没见过这么死气沉沉的森林。”
“你这牙齿的声音才死气沉沉咧。”哈克道。
戴文的木假牙劈啪作响,“连狼也找不到,以前是有的,现在却没了。依你看,它们会上哪儿去?”
“比这儿暖和的地方,”齐特说。
篝火旁坐着一打兄弟,其中有四个参加了他的密谋。他边吃边眯眼依次打量每个家伙,看看有没有谁露出马脚。短刃十分平静,默默坐着磨剑,一如既往;亲爱的唐纳·希山继续说他的低级玩笑。他有白洁的牙齿,肥厚的红嘴唇,黄头发梳成时髦的样式披在肩膀。他爱宣称自己是兰尼斯特家的私生子,说不定真是,但齐特看中的并非面貌或出身,选唐纳·希山是因为他靠得住。
对林务官索伍德他可没那么有信心,此人的鼾声本来比干的活儿出名,可现在他表现得如此焦躁,让人觉得他是再也不会打呼噜了。马斯林更糟,寒风在呼啸,齐特却能看到他脸上不断淌下汗水,火光下汗珠闪烁,活像潮湿的小钻石。他也不吃东西,只呆呆瞪着汤碗,仿佛饭香让人作呕似的。我得看紧这家伙,齐特心想。
“集合!”十几个声音同时叫喊,顿时传遍山顶营地的每个角落,“守夜人军团的汉子们!到中央营火边集合!”
齐特皱紧眉头,几口灌下菜汤,加入其他人的行列。
熊老挺立在火堆前,在他身后,斯莫伍德、洛克、威勒斯和班恩站成一列。莫尔蒙身披厚实的黑毛皮斗篷,乌鸦栖息在肩上,整理着黑羽毛。不会是好事。齐特挤在黄伯纳和某个来自影子塔的弟兄之间。除开森林里的哨兵和围墙上的守卫外所有人都到齐之后,莫尔蒙清清喉咙,吐了口唾沫,水星子还没到地面就结了冰。“弟兄们,”他说,“守夜人军团的汉子们!”
“汉子!”他的乌鸦尖叫,“汉子!汉子!”
“野人们出发了,正顺着乳河走出山区,索伦确信敌军前锋将于十天后抵达这里。他们中最有经验的掠袭者在狗头哈犸的率领下组成先锋部队,剩下的要么作后卫,要么护卫曼斯·雷德本人,要么就是为保卫漫长的队伍而分散开来。敌人赶着牛、骡子、马……但牲口不够,多数人只能步行,没有武装,未经训练,就连拥有的武器也多半是兽骨、石器,并非钢铁。此外,他们还拖带着妇女、儿童、成群的山羊和绵羊……一切一切所拥有的东西。总而言之,虽然敌人为数众多,却易受打击……他们甚至不知我们的存在——至少我们如此祈祷。”
他们不知才怪!齐特心想,你这该死、愚昧的老白痴,他们当然知道,这跟太阳会升起一样明显!断掌科林没回来,不是吗?贾曼·布克威尔也没回来,不是吗?只要他们两队人中任一个给野人逮住,妈的,我们早暴露了。
斯莫伍德迈步向前。“曼斯·雷德打算冲破长城,将血腥的战争带给七大王国,很好,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明天就把战争带给他。”
“黎明时分,我们全力进发。”人群开始窃窃私语,熊老续道。“先向北,接着转向西,绕个大弯。等回头时,哈犸的前锋早该越过了拳峰。霜雪之牙脚下有很多可供埋伏的曲折小峡谷。敌人的队伍绵延无数里,咱们就从多个方向同时袭击,让他们以为我们有三千人,而不只三百。”
“毕其功于一役,在敌人骑兵返回前撤退,”索伦·斯莫伍德说,“他们要追,就让他们追个痛快,我们正好绕回去攻击队伍另一头。烧掉车子,驱散牲口,尽可能屠杀他们的人。如果办得到的话,最好干掉曼斯·雷德本人。只要能逼他们各自逃命,滚回茅屋山洞去,就算大功告成:即便事有不顺,咱们也可以在去长城的途中不断骚扰对方,让他们用无数尸首作路标。”
“可他们人多势众,”齐特身后的某人说。
“我们是去送死。”这是马斯林的声音,虚弱而恐慌。
“送死,”莫尔蒙的乌鸦一边尖叫,一边拍打黑色的翅膀,“送死,送死,送死。”
“我们中许多人会死,”莫尔蒙道,“也许集体殉职。可正如一千年前另一位总司令所说,这不正是人们要我们披上黑衣的原因吗?牢记你们的誓言,弟兄们。我们是黑暗中的利剑,长城上的守卫……”
“抵御寒冷的烈焰。”马拉多·洛克爵士拔出长剑。
“破晓时分的光线,”其他人回应,又有几把长剑出鞘。
接着所有人都拔剑而出。将近三百柄长剑高举在空中,三百个嗓音在高喊:“唤醒眠者的号角!守护王国的坚盾!”齐特别无选择,只能跟着一起喊。空气因为人们的吐息而迷雾腾腾,钢铁辉映着火光。他欣慰地发现拉克、畸足以及美女唐纳·希山都参加进来,假装自己也是大笨蛋们中的一员。太好了。计划就要进行,没有招来多余的关注。
喊声停歇时,他又一次听到刺穿环墙的寒风呼啸。火炬摇摆不定,似乎连它们也觉得冷,在突来的死寂中,乌鸦一遍一遍地呱呱高叫:“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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