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战-家事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钟虎第三次走到越军堑壕那里时,一个军工战士告诉他说:“你们刚才走后,我们又挖出一具遗体,不过是个越军士兵。”

    钟虎找到那具被拖到一旁的越军士兵遗体说:“挖出来就挖出来吧,他也是父母养大的,就是死了,家人也想知道尸体在什么地方。如果我们不把他挖出来,这个人就有可能成为传说中的孤魂野鬼。”说完二人一起把那具遗体抬到明显处,这样他们的人早晚过来时就容易看到了。

    最后军工在被埋的堑壕下面一共挖出七具遗体,但其中五具都是越军的,我军的除了骆三贵还有张辰。张辰是贵阳人,之前在六连当兵,他到突击队后被分配到第一小组,冲锋时紧跟在骆三贵后面。张辰跳进堑壕后,见两个越军正向自己冲来,就迎面射击,子弹打完了,他想去捡越军遗体上的炸药块,可是刚弯下腰就被一发子弹击中了。

    钟虎也把张辰的遗体扛到北边,与骆三贵的遗体并排放在一起。这个时候,海欣他们已经把三个被劫女兵背出山洞了。

    不久,其他出去寻找的突击队员都陆续回来了,都说没有发现自己兄弟。他们一活动伤口就疼得厉害,由军工组成的担架队就在附近来来往往,钟虎让他们先走,可他们都说要等海欣回来。在继续等待期间,钟虎仍坐在骆三贵的遗体旁边,看着一起长大的兄弟,点点滴滴不禁涌上心头:

    连里召开轮战动员大会的当天,每个战士都剃光了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出杀敌决心似的。要在平时,别说让大家剃光头了,就连要求理成小平头也难以做到,理小平头的标准是:伸开五指一把抓不住头发,简称一把抓。可检查时发现能达到这个标准的不多,小伙子都爱美,而爱美的标致之一,似乎就是尽量把头发留得长一些,这样在小镜子里看到了舒服。

    理好发,留守包和要带走的行装也都整理完毕。所谓留守包,就是暂时用不上,不需要带到前线的个人物品。要在上面写上姓名和家庭通信地址等放在仓库里,战后如果还能回来,就由自己打开并继续使用;战后如果不能回来,部队就按照上面的通信地址把它寄过去,或者直接交到烈士家属手上,不过那时就成遗物了。

    那天吃过晚饭,战友们又开始写信了,以便把要去前线的消息告诉给更多的人,反正信封上只盖三角印章,不用花自己那点微薄的津贴费买邮票。白天钟虎已经把该写的信都写好了,这时没事做,就抬头去看骆三贵,正好这时骆三贵也没事做,也在看钟虎,于是钟虎就走过去轻声说:“三贵,房间里太闷,连从电扇里吹出的风都是热的,要不咱俩到外面去坐坐吧?”骆三贵点头,二人先后走出宿舍。他俩先在西边的菜地周围转了一圈,见那里风大,可是刚想找个地方坐下说话,蚊子就扑面而来,不得不回到宿舍前面。宿舍前面有石桌、石凳,他俩就坐在石凳上聊天。

    这个营房里一模一样的石桌、石凳很多,基本上每个连队宿舍前面都有一套,因为营房是建在一座大型公墓上的,而石桌、石凳就是墓主人的陪葬品之一。那些石桌、石凳不但石质好,而且雕刻也好,上面的人物和花鸟都栩栩如生。昔日的公墓,现在的营房,建在一个漫长而宽阔的高坡上,西高东低。由于环境优美,历来都被人们看做风水宝地,不知道从哪个年代起,江州一带的达官贵人死后,都以能葬在这里为荣,起码他们的子孙是这样想的。但他们或者他们的子孙,以及他们子孙的子孙生前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块已经埋葬许多人的风水宝地,会随着历史的变迁被夷为平地,并由一个阴沉沉的地方,变成一座朝气篷勃的兵营;而他们当时花大价钱购置的石桌、石凳,后来会成为军人们喝菜、聊天和打牌的地方。

    骆三贵和钟虎相互提醒别忘了要带的东西,后来又聊到了家乡,这是两人入伍后单独在一起时每次都要聊到的话题。

    钟虎的父亲当过大队民兵营长,母亲是种田和操持家务的好手,二老现在身体都好。奶奶七十多岁,身体硬朗;妹妹在上中学。家中除了老人就是钟虎兄妹两个,应该说没有什么值得操心的大事。

    与钟虎相比,骆三贵的身世可就凄惨多了,他是个孤儿,八岁那年父母相继去世,是由奶奶一手拉扯大的。奶奶的身体虽然还算硬朗,但毕竟年近古稀,骆三贵入伍后一直担心她的生活起居,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由于缺少劳动力,骆三贵家在村子里是最穷的,他和奶奶住的房子还是父亲在世时盖的,因为当时准备的土坯不多,又急着盖房子,只把东、西和后面三堵墙垒好就没有了。房子盖到这里,地上已经结冰,再脱坯垒南墙已经来不及了,也无处可借,只好先把房顶盖上,南墙以编好的高粱杆暂时代替,一家人就那样住进去过了一个冬天。

    好不容易盼到第二年开春,骆三贵的父亲马上张罗着脱坯准备垒南墙,可就在他牵着牛来回践踏准备脱坯的泥浆和麦秸时,不小心被牛撞倒,由于是内出血,又没钱医治,几天后去世了。

    骆三贵的父亲去世后,家人就再也没有能力脱坯砌南墙了,奶奶和母亲只好用泥浆在高梁杆墙上抹了一遍,算是重修过了。

    可悲剧并没有到此结束,半年后骆三贵的母亲突然生病身亡。这下可苦了骆三贵的奶奶,她先后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掉,才把儿子和儿媳妇先后埋葬,应了那句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的话。

    从八岁到十八岁,骆三贵和奶奶就一直生活在那幢只有三面土墙和一面高梁杆墙的房子里。骆三贵十五岁那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就多次向奶奶提出要跟着村里的长辈们学脱坯、砌墙,但都被奶奶制止了,奶奶告诉他说:“三贵啊!好歹有一堵高梁墙挡着,咱们也像个家了,这事不着急,七年都熬过来了,再等几年也没什么,到那时你的骨头就长结实了。”实际上让骆三贵的奶奶最担心的,并不是孙子的骨头还没有长结实这个问题,而是怕儿子的悲剧在孙子身上重演。要真是那样的话,别说没有人为她养老送终了,就连骆家的香火也要从此中断,百年后如何向骆家的先人交待。就这样一直到骆三贵入伍,家里的墙还是原来的样子,下雨天屋顶还时常漏水。

    按说独子可以不当兵,可由于家里穷,在农村没有出路,骆三贵执意要来。他奶奶一开始不想让他来当兵,但说服不了骆三贵,后来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如果孙子能在外面混出个人样来,不是既为骆家争了光,也解决了娶个媳妇续承香火的问题嘛!

    体检合格,接着是带兵干部家访。带兵干部见大冬天的,祖孙二人竟然都睡在地铺上,而且麦秸上面仅有两张破席子,被子上面的补丁已经数不清了,便说:“外面都结冰了!你们怎么连褥子也不铺呢?”

    想不到骆三贵回答说从小就是这样过来的,习惯了,不觉得苦。屋子里没有隔墙,也没有凳子,骆三贵的奶奶只好让客人坐在地铺上。带兵干部坐下去后顺手摸了摸被子,感觉非常光滑,就找到一个破损处查看里面究竟是不是棉花,一看原来都是麦秸,惊得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因为这样的被子他是第一次看到,实际上不能算是被子,只能算是一个大草袋子。

    原来骆三贵的奶奶见骆三贵已经长大,不能祖孙二人再合盖一床被子了,就设法找到一些破布又缝了一床,可是只有被里被面,没有棉花,只好把麦秸缝了进去。从那天起,大草袋子就由骆三贵的奶奶一直盖着,另一床同样破烂但里面有棉花的被子让给了骆三贵。大草袋子就是表里再厚,盖在身上也要被里面的麦秸所扎,除非春夏秋冬都穿着衣服睡觉,不知道这些年来骆三贵的奶奶是怎么过来的。当然,这件事骆三贵不知道,他一直以为两床被子里面都是棉花。

    带兵干部从骆三贵家里出来,就决定要这个兵了,他知道从这样的家庭里走出的孩子一定能吃苦,能吃苦就会有出息。

    明天就要奔赴战场了,骆三贵不禁又想起了奶奶做饭时吹火的样子。其他季节还好,每年夏天奶奶做饭时都满头大汗,满脸是灰。脸上的灰被汗水一冲,就像戏台上的大花脸,看着既让人觉得好笑,又让人觉得心疼。每次想到奶奶还住在那样的房子里,每天还要伏下身子吹火做饭,骆三贵的心就会像被针扎一样疼。

    骆三贵的心事钟虎知道,他说:“三贵,你又想奶奶了吧!前几天我爹还来信说,她老人家的身子骨硬朗着呢!所以别担心。再说我爹起码两天都要去送一担水,我妈和我妹妹也三天两头往你奶奶那里跑。这次我爹在来信中说,写信前他问你奶奶有什么话要对你讲没有?你奶奶说不久前才托人给你写过信,暂时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如果要写,就写上让你在部队上好好干,听官长的话,让周围人都喜欢,混出个人样再回去。”

    听完钟虎一席话,骆三贵才把头抬起来说:“虎子,我的心思你最清楚。离开家最担心的就是奶奶,不过有你们一家人照顾,她会好过一些的。等我将来混出个人样,一定要好好孝敬她老人家,也报答你们一家的恩情。”

    “一个村的,你还跟我客气什么!”说到这里,钟虎朝小腿上一巴掌拍了下去,抬手看时,血肉模糊,于是又说,“江南的蚊子真多,今天又消灭一个,三贵你坐一会儿啊,我去洗洗马上回来。”

    不久钟虎甩着手上的水回来了,骆三贵说:“虎子,你走后我逮到一个蚊子。”

    骆三贵不说他也消灭一只蚊子,而是说逮到一个,这使钟虎感到好奇,便问:“在哪儿?”

    “你往我左手臂上看。”骆三贵说着把左胳膊轻轻抬高了一些,借着从宿舍里透出的微笑亮光,钟虎看到骆三贵赤裸的手臂上有一只蚊子只飞不动,便说:“哎呀!真的。三贵,你这是给它施定身法了吧?”

    “我又不是孙悟空,怎么会那玩意?这是技术,不是法术。你想啊,它要吸我的血,不是得把长长的嘴伸到肉里去嘛!它伸进去后我觉得痒,一看真是这玩意,于是就立即把肌肉紧绷住了,肌肉一绷紧,它那像管子一样的嘴就被夹住抽不出来了,所以只飞不动。”

    “三贵,你挺会琢磨事的,而我哪儿痒了只知道使劲拍。”

    骆三贵用右手轻轻把蚊子捏下来说:“就这点小事,还用琢磨?一看就知道应该怎么做。”

    “但我就知道一巴掌把它们拍得血肉模糊。咱们老家那里也有蚊子,可是很少叮人,来到江南我才知道这玩意的厉害。”

    “听咱们副连长说云南有十八怪,其中一怪就是蚊子大,大到什么程度不知道,只听说三只就能炒一盘菜。”

    “那是一种夸张的说法,连三只麻雀也炒不了一盘菜,何况是蚊子,蚊子再大也没有麻雀大吧。副连长的意思让我们带上风油精,不然到山上有钱也无处可买了。”

    每次想到骆三贵捉蚊子的事,钟虎就知道他是如何消灭那一大群越军的了,在那种情况下绝对需要胆大心细,遇事不慌,否则他就会被越军打死在那里。而那时如果骆三贵被越军打死了,自己也性命不保,在援军没有到来的情况下,骆三贵和自己一死,高地自然就被那四十多个越军占领了。高地一旦丢失,想夺回来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二一一高地就是一个例子。从这一点上讲,骆三贵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因此钟虎越想心里越难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