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战-夜宿烈士遗体转运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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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虎被送到战地医院后,医生对他的左眼进行了检查,发现伤势正如洪绒所估计的那样非常严重,如不摘除眼球,将有生命危险。但战地医院条件有限,他像海欣当年那样很快被转送到了军区总医院。

    在军区总医院里,钟虎的左眼球很快被摘除了,并换上了一只义眼。义眼虽然填补了原来的空缺,但就是不会动,看上去怪怪的。想到骆三贵和其他牺牲的战友,钟虎对自己的义眼并不在乎。但自己不在乎别人在乎,为此他戴上了医院配的茶色眼镜。戴上茶色眼镜后,钟虎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认为还行,可后来却在找对象问题上遇到了麻烦。

    住院期间,钟虎得知自己当了代理排长,后来听到了海欣和黄金庵牺牲的消息。他听到海欣和黄金庵牺牲的消息后,立刻盖上被子大哭了一场,第二天便要求出院归队,但医生没有同意。

    住院期间钟虎一直与家人保持着通信联系,信中他只说自己受伤住院了,没有提到骆三贵的事,因为怕消息传到骆三贵奶奶那里去,部队还没有撤下来,政府还没有把阵亡官兵的消息告诉家人,这时候她老人家知道了不好,再说纪律也不允许他提前告知。到她老人家应该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有关措施会跟上去的。

    钟虎的父亲在得知钟虎住院的第二天,就启程赶到了云明。病房里父亲一看到儿子,就把目光投向他的左眼。当时钟虎没有戴眼镜,父亲看到儿子的左眼不但没有光泽,还不会转动,便坐下来连连叹气。钟虎给父亲倒杯开水端过去,接着安慰他说:“爹,事已至此,您就别难受了,我的不少战友都牺牲了,医院里还有一些缺胳膊短腿的,而我不就是少一个眼珠嘛,和人家比算什么?”

    钟虎的父亲一到医院,就看到不少伤员坐着轮椅,拄着拐杖,的确和儿子说的一样,便有些释然了,他说:“虎子,你别处真的没有受伤?”

    钟虎听后起身在病房里来回走了几步说:“看到了吧?其他零件都正常。爹,为了挡住假眼,医院还为我配了一副眼镜,茶色的,隔着镜片基本上看不到眼珠。”

    “真的看不到吗?那找媳妇呢,和人家女娃子相处时,你总不可能一直都带着眼镜吧?”

    听到这里,钟虎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说:“那也没办法,真找不到就算了。”

    但钟虎的父亲可不这样想,这时他还不知道钟虎已经当上了代理排长,一转正就是军官,还以为他只是个班长,班长也是战士,将来照样复员回家劳动,而在农村连正常男人找老婆都困难,何况还是一个独眼龙。他就钟虎这么一个儿子,如果儿子真的找不到老婆,钟家的香火不是就要断了吗?于是又长长叹了口气才转变话题说:“三贵他奶知道我来,说三贵很久都没有给家里去信了,不知是死是活,让我问问是怎么回事。”

    钟虎知道父亲要问这事,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村里人自从知道他和骆三贵参战,就整天议论纷纷,有的说他俩都战死了;有的说只战死一个,另外一个还活着,至于活着的是哪一个,说法也不一样;还有的说既然政府没有发话,就说明两个人都活着。一直到前线通信恢复正常,关于两个人是死是活的议论才算告一段落。

    可是后来骆三贵又不往家里写信了,而钟虎一家却经常收到来信,于是乡亲们又议论开了,这次大家的议论只针对骆三贵,说他凶多吉少,黄鼠狼专咬病鸭子,意思是骆三贵家前些年已经够倒霉了,现在又遇到这样的事,老天爷连条根也不让留住。

    正好那年驻守在钟虎老家县城附近的一个炮兵团也去参战了,战后转移到了其他地方,那个营房不再用了,这又成了他们议论的焦点,说那个炮兵团被灭在边疆了。“灭”是当地方言,意思是都牺牲在那里了。

    这些情况钟虎之前都在信中得知了,想把真情告诉父亲,但怕他忍不住外传,钟虎的父亲见钟虎不回话又说:“部队有纪律是吧?但我是你爹呀!放心,不到时候我是不会对外人讲的。”

    听到这话钟虎才说:“爹,既然您来了,也问到三贵的事,那我必须得对您说实话。”接着他把骆三贵牺牲的经过告诉了父亲。

    钟虎的父亲听到骆三贵牺牲的消息时,并没有感到太意外,只是再次叹口气说:“你以前每次在信中都提到三贵,这段时间却不写了,我就琢磨着是这么回事。三贵这孩子忠厚老实,又是骆家的独苗,死得太早了,可惜啊!”

    “爹,您现在已经知道实情了,回去后千万不要对三贵他奶奶讲,我怕她经受不住打击。她老人家如果在这件事上有个闪失,我们就对不住已经在那边的三贵了。”

    “不讲也好,不然老人家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还真对不住死去的三贵。我回去编个假话吧,就说这次过来没有见到你,你出院回部队去了。唉!对她老人家说谎我还是第一次。”

    “咱这是善意的谎言嘛,不得不说,事后她老人家不会怪罪的。爹,我不在家,您和家里人可要多去照顾她老人家啊!”

    “这还用你说!自打你和三贵来当兵,我就一直给她老人家挑水,我出来这几天时间,让你妈和你妹抬水过去。”

    钟虎的父亲离开医院不久,钟虎见自己的伤口基本痊愈,就再次要求提前出院,这次医生知道他要回去带兵,而且眼睛也就那样了,同意办手续出院。而其他伤员大部分都不用回归战场,他们可以继续住在军区总医院里,或被转送到其他部队医院继续治疗或者休养,等到轮战结束,部队回到营部时再归队,当然也有直接去荣军院的。

    钟虎之所以急着回战场,一是有一排兵正等着他带,责任心驱使;二是想知道海欣、骆三贵和黄金庵等人埋葬的地方,在回到高地之前,去坟墓上看一眼,为他们敬个礼,点支香烟,了却一下心愿,不然老觉得揪心似的疼。

    钟虎归心似箭,一办完出院手续就直奔长途汽车站。路上汽车出了点故障,经过立马坡烈士陵园时天已经黑了,可他依然在那里下了车,心想:这么大一个烈士陵园,一定有人看守,天黑自己找不到副连长、三贵和七班长他们的墓碑,让看守人指点一下就行了。因此他一下车就向门亭两旁张望,隐约看到东南方向有间房子,可是既没有从里面透出亮光,到跟前喊了半天也没有人答应,这才想到这里毕竟只有坟墓,晚上是不需要人看守的。

    没有人指引,钟虎便自己寻找,好在带着手电筒,他从最前面那一排开始,边看墓碑上的字,边说:“副连长,三贵,七班长,我来看你们了,天这么黑,你们究竟睡在什么地方呀?”有过上山背遗体和在遗体旁边睡一夜的经历,他现在什么也不怕了。可是一连看了十多排墓碑,钟虎也没有找到要找的坟墓,看着上面那一排排坟墓,少说也有五百座,如果今天晚上都找一遍的话,回到县城旅社可能都关门了,于是便停下脚步说:“副连长,三贵,七班长,看来今天晚上我是见不到你们了,那就明天上午再来吧,明天上午我一定来。”说完返身回到公路上,他知道烈士陵园距离县城不过四公里,沿着公路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走到。

    钟虎迈开大步正走着,突然见从身后射过来一束亮光,随后听到了汽车声,回头看时,一辆军车驶了过来。不用说,他想搭乘一段,但不知道司机会不会停车,如果把手伸出去了人家却不停,会感到非常尴尬的,于是就只向后面看了几眼继续赶路。可是那辆军车却在他身旁慢慢停了下来,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说:“同志,你是去县城吗,上车吧!”

    “谢谢!”

    司机打开驾驭室的门,钟虎坐了进去,路上司机说:“远远看到路边有个兵,开始我还以为是查线的,可是后来一看,你没有背那个黑线盘子,才知道是赶路的。兄弟你是哪个部队的?怎么一个人在黑夜里行走?”

    钟虎说明原因,司机听了非常感动,说:“这就是战友情,不经过生死考验是无法体会到的。据我所知,边疆一线有不少这样的烈士陵园,你们轮战部队的烈士是埋在这里吗?”

    “原来这里还有其他烈士陵园啊!除了这个,附近哪里还有?我不知道轮战部队的烈士埋在什么地方。”

    “离这里最近的是西仇县烈士陵园,其他哪里还有我就不知道了。”

    “那我明天还到这里来,找不到再搭车去西仇县,反正刚出院,晚归队一两天没有问题,可一回去再出来就难了。”

    “是的,刚出院可以在路上耽误一两天。前面不是有个烈士遗体转运站嘛,是你们师来后才建在那里的,他们应该知道情况。一会儿我从那里路过,你如果想去,就不用在县城下车了。但是我看到路边只有一顶帐篷,要过夜可能没有地方,回县城呢,又太晚了,这是个问题,你考虑一下。对了,我是运输团的,刚过来执行任务,老司机对这条路两边的情况更熟。”

    “再次表示感谢!烈士遗体转运站附近有部队吗?”

    “有,南面大约一公里处有个炮阵地,也在公路右侧,你可以到他们那里过夜。”

    “那好,都是一个师的嘛,到时借件大衣,往身上一盖就是一夜,实在不行可以盖麻袋。”说到这里,钟虎不禁又想起了陪烈士遗体过的那一夜,为了方便使用,每个连队都储备了不少麻袋。既然在县城不下车,钟虎就靠到座位上睡起觉来,他睡着后也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和骆三贵在一起摸鱼,河沟里还有另外几个小男孩,都光着屁股,好像是夏天。骆三贵一连摸到三条鲫鱼,可钟虎连一条也没有捉到,正站在岸上烦恼,就见骆三贵忽地一下子扔过来两条说:“虎子,你们家里人多,拿回去让你妈用油煎着吃,可香了。”

    钟虎看时,每条鱼足有两斤重,就说一条够了,但骆三贵非让他都拿回去不可,钟虎还要推辞,却被司机叫醒了,司机说:“同志,到了,右边那顶帐篷就是烈士遗体转运站。”

    钟虎再次谢过司机后下车,见右边果然有一顶帐篷,里面还有亮光,他清楚地记得夜行军那晚从这里经过时,这里还没有任何搭建物,司机说的没错,应该是我们来后才建的烈士遗体转运站。去战地医院那晚他在救护车上也睡着了,所以才没有看到。如果司机不说这里是个烈士遗体转运站,他还以为那顶帐篷里面住着有线兵呢!为了保证线路畅通,凡是有电话线的地方都有有线兵看守,附近有村庄的他们住村庄;附近有山洞的他们住山洞;如果沿线这两种地方都没有,他们就搭帐篷住。每段线路一到两名战士看守,吃饭问题自己解决,在老乡家搭伙的,自己烧饭的都有,不可能将近一年的时间都吃干粮。钟虎正要走向帐篷,就听到从黑暗中传过来一个声音说:“来了,这次送过来几个弟兄?”

    车已经开走了,大山深处公路两旁除了那顶帐篷再也没有其他设施,黑夜静得吓人,因此钟虎听到有人讲话非常高兴,但那人的问话却让他一头雾水,于是回答说:“同志,我是一个人来的啊!听司机说咱们是一个师的,我在这里下车是想向您打听个事。”

    “噢,我刚出来,外面太黑,看不清楚。原来你不是来送烈士的,那就到里面去说话吧!”

    “好,谢谢!”

    那人掀开门帘让钟虎先进去,随后他也进入帐篷并放下门帘。马灯光下,钟虎见那人三十五岁左右,胡子拉茬,身穿四个兜的干部服,但从气质上看又不像干部,估计是志愿兵的可能性大,再说这地方没有放一个干部的必要。

    帐篷里面约六平方米大小,正对门口靠里放着一张行军床,床前两侧各放着一堆白布,均一米多高,左边的还没有拆封,右边的不但拆封了,还被撕成一块一块的叠得整整齐齐。那人让钟虎坐在行军床上,钟虎把到这里的原因说了一下。

    “老弟,原来你是为这事来的啊!可是咱们轮战部队的烈士遗体都被拉去火化了,说是战后带回去埋葬到烈士家乡。听说还是从北京开来的火化车,有时送过去的遗体多,烧不及,还要请当地老乡帮忙呢!但我不知道骨灰盒暂时放到哪里去了,也许就放在立马坡烈士陵园吧?那里毕竟有条公路,取送方便。”

    钟虎听到这里,才知道海欣他们并没有入土为安,便说:“我是准备明天再去一趟立马坡烈士陵园的,那就打搅了。”说完起身要走。

    “汽车不是已经开走了吗,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我去附近部队找可以睡觉的地方。”

    “前面那个炮兵营是离这里不远,但你不知道怎么走,打开手电筒看路会被越军看到的,所以就在这里将就一夜吧。”

    “谢谢,可你这里只有一张行军床啊!”

    “没有床咱有白布嘛!一会儿你睡在行军床上,我睡在白布上就行了。把白布铺厚点,比睡在席梦思床上还软和呢!”

    那人这么一说,钟虎就不走了,他在感激之余说一定要睡在白布上,可那人说钟虎是客人,客随主便,最后钟虎只好听他的。二人一起把白布铺好,各自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聊天,那人说:“你们连牺牲的那位首长和战友们都叫什么名字啊?我这里有记录,咱们可以查一查,看他们是哪一天从这里路过的。”说完从旁边拿起一个破旧笔录本递给钟虎。

    钟虎一接过笔录本,就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不久真的分别看到了海欣、骆三贵和黄金庵等人的名字。这时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跑到帐篷外面再次失声痛哭起来。

    钟虎的心情那人理解,他走出帐篷在钟虎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兄弟,进去吧,外面风大。”

    两人再次进入帐篷,那人朝钟虎翻开的名单上看了一眼说:“原来你找的烈士中有个叫海欣的啊!他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因为穿的衣服鞋袜都非常干净,而且上衣口袋鼓鼓囊囊的。我以为他的口袋里有个钱包,想掏出来通过组织转交给他的家属,结果是两包带血的中华牌香烟,还有一撮头发。那撮头发好像是女人的,很长,也很柔软。”

    忍住悲痛,钟虎想起了海欣给突击队员们敬烟的场面,他说:“海欣是我们连副连长,自卫反击战时的战斗英雄。他爱人也是个军人,就在女子卫生队当医生。我们副连长身上的干净衣服,应该是他爱人换上去的,头发也应该是他爱人剪下来放进去的。”

    “原来就是他啊!端掉越军最大的炮阵地不久,我就听说他的名字了,笔记本上的名字是送来那些人写上去的,我没有注意。”

    说完这句话不久那人打起了呼噜,可钟虎却没有一点睡意,他想象着海欣他们牺牲后到这里时的样子。但愿火葬场那些人不要把那两包带血的中华牌香烟和洪医生的头发也烧了,只放进骨灰盒里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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