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传-杨乃武与小白菜冤案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说起杨乃武与小白菜冤案,可谓是大江南北,家喻户晓。但是,如果讲到这一著名冤案的昭雪与胡雪岩的鼎力相助有很大关系,恐怕就鲜为人知了。这里我们大略地谈一谈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的始末及胡雪岩的热心帮助,从中可一窥胡雪岩的豪侠气概,从而也有助于理解胡雪岩为人的成功之处。

    ——作者题注

    来龙去脉

    清末发生过所谓“四大奇案”。“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当时轰动最大,事后流传也最广。

    杨乃武是浙江余杭人。他自幼聪明,二十岁时考取秀才,同治十二年(1873年)又考中了举人。他娶了一个名叫詹新风的妇女为妻。杨乃武父母在其中举前均已经去世。杨乃武有个姐姐叫杨菊贞,早年丧夫,年轻守寡,常住娘家,姐弟感情很深。

    杨乃武中了举人,名气很大,地方官对他很尊重。但是他不喜欢与官府往来。对一些欺压百姓的胥吏,以及横行乡里的流氓、恶棍每加呵斥,对于受冤屈、受欺压的贫穷百姓,经常帮他们写状纸向官府诉苦鸣冤。

    清政府征收钱粮,陋规极多。老百姓交粮时,除了折耗外,用斛量米时,还要踏三脚,溢出之米,说是弥补储运损耗,称之为耗米。事实上都是由收粮的粮官胥吏私分。清廷当然下谕旨禁止,但这些粮官,只对有势力的大粮户,依照谕旨,而对小粮户,照踏不误。杨乃武身有举人功名,这些人在他交粮时并不敢用脚踏。但杨乃武还是站出来,一方面代小粮户写呈子向官府控告,一方面代小粮户交粮。这些粮官恨透了杨乃武,就捏词反诉杨乃武鼓动农民抗粮,并代农民包交糟米,从中牟利。余杭知县刘锡彤传讯杨乃武,杨据理力争,并大声谴责地方官包庇下属,为非作歹,欺压小民。刘锡彤恼羞成怒,认为杨乃武吵闹公堂,目无王法,加以斥责,并因此结下了怨气。

    小白菜原是南京人。太平天国失败,她随父母逃到余杭。不久,小白菜的父母均死去,她成了孤女,飘零无依。包前镇喻敬天的妻子喻王氏见小白菜生得眉清目秀,就收养她做自己的女儿。小白菜本名秀姑,随了义母前夫的姓,姓毕。小白菜成年后,义母喻王氏一方面要她做家务,同时利用小白菜的姿色,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喻王氏的丈夫喻敬天却常常为此打小白菜,吵着要把小白菜早日嫁出去。

    包前镇对岸有个叫葛品连的,生得又矮又胖,家中原是开豆腐店的,父亲早死,给他留下了一点儿遗产,有一百多两银子,他就托人向小白菜做媒说亲。喻王氏看中了这一百多两银子的新礼,就答应了这桩婚事。亲事说成后,葛品连家无房屋,暂时入赘喻敬天家成亲,说定租到房子就搬出另住。这是同治十一年(1872年)三月的事。

    葛品连入赘秀姑继父家后,每日都忙于在豆腐作坊上工,早出晚归。有时一遇活儿忙,干脆就睡在作坊里。一些市井无赖就乘机来侮辱调戏秀姑。喻敬天就催逼葛品连早点儿搬出去,家里可以清净一些。

    有一天,葛品连得知杨乃武家住房有三楼三底,有一间余房,就托人向杨乃武商议承租。杨乃武同意出租,租金每月一千文。于是同年四月二十四日,葛品连与毕秀姑就搬进杨家。

    杨乃武嫉恶如仇,对地痞流氓经常严加挞责,所以这伙人都既恨他又怕他。秀姑住进杨家后,就不再有流氓敢上门欺负秀姑了。

    秀姑手脚勤快,粗细活儿都会做,乃武夫妻待她很好。秀姑从小跟父亲认识几个字,人又聪明伶俐,年纪又轻,乃武夫妻把她做亲女儿般看待。秀姑叫杨乃武夫妻伯父伯母,叫乃武的姐姐杨菊贞为姑妈。葛品连有时宿在豆腐作坊,詹新风常叫秀姑一起吃饭,如同一家人。秀姑有时请杨乃武教她读书念经,杨乃武也毫不避嫌。

    日子一久,谣言就起来了。一些市井无赖和平日与杨乃武不相往来、心存嫉恨的人,就放出流言,说杨乃武奸占了小白菜,并画了一张“羊(杨)吃白菜”的漫画,趁夜贴在杨乃武的门墙上。

    俗话说:“好话不出门,恶言传千里。”此事自然很快传到葛品连耳里,从而引起葛品连的怀疑。葛品连有几个晚上潜回家中,在屋外门檐下偷听。有两次他偷听到杨乃武在自己书房里教秀姑读书、念经、写字,并没有听到其他私话、情话,但他心里老觉得流言可畏。

    杨菊贞也在外面听到类似的流言,就如实告诉了杨乃武与詹新风。一家人商议,为了避嫌,叫葛品连搬出去。有一天,葛品连回家,杨乃武向葛品连讨取所欠房租,并说明房屋要收回自用。葛品连也考虑到应该避免流言,就于同治十二年闰六月(1873年)搬出杨家,另寻房屋。

    葛品连搬出杨家后,一些无赖又寻机上门滋事。余杭知县刘锡彤有个儿子叫刘海升,是个花花太岁。他素知秀姑貌美而艳,早思染指。他手下有个女佣,于他也早已有私。这女佣为了讨好刘海升,自告奋勇去秀姑家,说县衙里有点儿私活儿,要请秀姑去做。秀姑见是衙门来的,又带了礼物,不敢不去,就锁了房门,跟着去了女佣家。不曾想一走进房间,刘公子已先在,起身相迎。佣妇随即起身反锁房门而去。刘海升就用暴力强奸了秀姑。秀姑慑于刘公子的权势,又怕张扬出去被丈夫知道,所以也不敢声张。

    不料女佣将这事泄露给了一个叫何春芳的无赖。何春芳也早想染指秀姑,就于一天下午潜至葛家,登楼入室,拥秀姑施加暴力,并威胁秀姑,如不顺从,就将秀姑与刘公子私通之事告诉葛品连。秀姑力拒不从,正推拒叫嚷时,正好赶上葛品连从外面回来。何春芳不但毫不畏惧,反而悻悻然大骂而去。葛品连不恤秀姑委屈,痛打秀姑,说这么多的风言风语,肯定是秀姑平日自己不检点引起的。秀姑气得把头发剪掉,要到庵堂当尼姑。众亲戚一齐来劝,葛品连也觉得自己打秀姑打得不对,有些后悔,夫妻又渐渐和好起来。

    是年(1873年)十月初七,葛品连身发寒热,双膝红肿。秀姑劝他在家休息两天,葛品连不听,仍是起床吃粥,披着衣服匆匆去了豆腐作坊。他两天都睡在作坊里,没有回家过夜。初九日早晨,他由作坊回家,路过点心店,感到腹饥,就买了个粉团吃,半路上就呕吐起来,快到家门时,已经面色苍白,身体发抖,呻吟不止。秀姑赶忙扶他上楼,侍候他睡下。葛品连叫冷,秀姑问他发病情由。他说两天都发冷发热,担心因为体弱气虚得了疾症,叫秀姑拿出钱托人去买了东洋参、桂圆。买来后,秀姑就为他煎汤,喂他服下。下午,葛品连喉中痰响,口吐白沫,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秀姑急忙去请了医生,说是痧症。晚上,葛品连气绝身亡,秀姑撞床痛哭。品连的母亲沈喻氏为他换衣,当时尸身正常,并无异状,在场的人也无任何怀疑,认是病死。

    葛品连死时,正是十月小阳春天气,气候很暖,品连体胖,至初十日夜准备入殓时,尸体已发变,口鼻里有淡黑色血水流出。葛品连的干妈见此就对沈喻氏说:“品连死得可疑,慢点收殓。”两人即盘问秀姑。秀姑说只喝过一碗桂圆参汤,其他什么也没服过。沈喻氏唤来地保,请代缮陈词,到县衙门喊告。呈词只说尸体发变,死因不明,请官相验,既未说服毒,也未涉及秀姑。

    十一日,沈喻氏到县衙喊告。知县刘锡彤听说出了命案,看过呈词,即令打马轿,带了仵卒(验尸的衙役)、门丁、差役到了现场。

    适逢一个叫陈竹山的绅士,这天在县衙为一个师爷看病,听说出了命案,死者是小白菜的丈夫葛品连。由于陈与杨乃武素有积怨,杨曾痛骂陈是士林败类,陈对杨记恨于心。于是陈竹山就去请见刘锡彤,把葛品连曾居杨家,杨乃武私奸小白菜的谣言,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刘锡彤。并说葛品连搬出杨家后,小白菜经常与丈夫吵闹,把头发都剪了。现在葛品连暴死,其中定有别情,请刘锡彤认真访察。

    刘锡彤心中也产生了成见,怀疑这条命案也许与杨乃武有关,而且杨乃武曾顶撞过他,还写过谤诗,讽刺过他。他一直就认为杨乃武是个不安分的人。刘即打轿前往验尸。由于有了先见,验尸时十分草率,银针根本没按规定擦洗,就认定是银针变色,认作服毒。仵卒含糊其辞,将结果填入尸单。刘锡彤即认定这是一起服毒身死案,且已经听信陈竹山之言,怀疑此案与杨乃武及小白菜葛毕氏有关,当即将秀姑带回衙门。

    当天刘锡彤即坐堂亲审,追问秀姑毒药从何而来,问了半天没有结果。晚上再审时,刘就逼问秀姑曾与哪些人通奸。秀姑心知刘知县的儿子也强奸过她,但她不敢说,只说没有与人通奸过。刘又追问她与杨乃武是否有私情?杨乃武怎样调戏她,私通过几次?秀姑说:杨二先生是好人,全家待她如亲生女儿,并无通奸情事。

    由于刘锡彤一再追问她曾与何人通奸,刘海升、何春芳贼胆心虚,生怕秀姑供出他二人调戏强奸秀姑之事,牵连进去,所以他们连夜找人到监狱诱骗、恐吓秀姑。来人对秀姑说:你丈夫已验明是毒死,这是逆伦大案,要凌迟处死。你要想活命,就只有说是别人给你毒药,叫你毒死亲夫。外面早传你与杨乃武有奸私,你要是招供说是杨乃武给你毒药,你就不会问死罪了。杨乃武是新科举人,有功名,面子大,也不会判死罪。来人并嘱咐秀姑,绝不能供出刘公子之事,要是诬陷了好人,罪上加罪,那就更不会活命了。

    再审之时,刘锡彤动了大刑,秀姑熬刑不过,只得照来人所说之话供了。说杨乃武本月初五曾到她家,给她一包药。她丈夫发病,就是把这包药吃下去的。

    刘锡彤取了秀姑的口供,立即传讯杨乃武。杨因为是新科举人,不便坐堂审问,刘锡彤就与他在花厅相见。刘辟首就问杨乃武用何种毒药毒死了葛品连,杨乃武怒斥刘锡彤凭空捏造。刘出示秀姑口供,杨坚称绝无此事,愤然离去。刘锡彤因为杨乃武是新科举人,不便扣押审讯,即呈请杭州府革去杨举人的功名。但不等扬州府的批文到,第二天即升堂传讯杨乃武。杨坚强不屈,刘即令动刑。一连审了三次,大刑都用上了,夹棍之下,杨昏死了三次,又用凉水泼醒,最后用烧红的火砖,令杨乃武跪下,烫得两膝焦烂,但杨仍不肯承认。刘曾提秀姑对质,秀姑畏刑,仍照前诬供;杨仍坚不承认。

    刘锡彤仅仅据此,就认定案情已明,申详上司杭府审判定罪。杭州知府陈鲁是军功出身,粗识文字,看不起读书人,又知杨惯作谤诗,毁谤官府,也知杨曾挑起包前镇粮案,就认定杨乃武是个不守本分之人。陈鲁第一次提审时,即以大刑侍候。一刑不供,再用一刑,跪火砖,跪钉板,一连几堂,在夹棍之下,杨又几次死去。最后实在熬刑不过,只得诬服。陈鲁按律,轻率定了“葛毕氏凌迟处死;杨乃武斩立决”之罪,于十一月初六日审定结案后,上报浙江按察使蒯贺荪,审解浙江巡抚杨昌浚。

    杨乃武一案初定,立即闻传全省,说是科举人中出了一件谋夫夺妻的凶案,众口一词,指斥杨乃武为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不过同情杨乃武的也大有人在,认为杨平日为人,刚正不阿,不会做出这种欺天害理之事,对此案持怀疑观望态度。结果还要看按察巡抚的审讯裁决。

    知府审结,拟罪杨乃武是斩立决。他一家人陷入极大的悲愤混乱中,认为家破人亡在即。杨妻詹新风哭得死去活来。杨乃武的姐姐杨菊贞,姐弟情深,相知也最切,她不相信弟弟会做出这种事。她听县衙差役说,县审府审,对杨乃武和小白菜动用了大刑。她认定是屈打成招,受刑不过,信口乱供。她又从庙里求签,找算命先生测字,都说到一定时期,定会有人出面替杨乃武洗冤。这虽系迷信,但是也的确坚定了杨菊贞救弟的决心,也使她深信弟弟不会做这种事。她又遍访见证人,发现了许多疑点漏洞。她回家见到詹新风,詹新风已三天滴水未进。她扑到床上,抱着詹新风放声大哭,边哭边对詹新风说:“你不要痛坏了身子,二弟还有救。”她把这几天求神问卜,访问证人的情况,都告诉了詹新风,说这是黑天大冤枉,是余杭县、杭州府陷害好人,乃武决不会做这种事,天外还会有天。随即她们商议决定到省里告冤状为二弟申冤。清朝规定女人不能递呈现告状。就用乃武不满十岁的儿子荣绪的名义,由舅父詹善政做“被告”,到省里向臬司衙门、抚署藩署投状告冤。这时,正是陈鲁已将全案报到按察使署的时候。

    这时的浙江按察使为蒯贺荪,此人既愚而愎,遇事敷衍,从不体察民情,办事惯看上司风色,偏好接受下属贿赂。杨乃武一案到了臬司,蒯贺荪即审问了一堂。对杨菊贞的喊冤,批斥不理。即照陈鲁所拟罪名,题送抚署会审。

    浙江巡抚杨昌浚,早年在罗泽南、曾国藩手下办湘练,与太平军作战;同治元年随左宗棠入浙立了些战功,由左保荐,于同治九年被任为浙抚。杨昌浚为人擅权自恣,刚愎自用,却自诩明断,洞察民情。接到此案后,他曾亲自审讯过一次,并派一候补知县去余杭密查。密查委员未到余杭,刘锡彤已经得信,便与幕客商议,做了准备与布置。密查委员偏听刘锡彤编好的一套,便信以为实,未再做任何查访,在县署住了几天,认为此案“无枉无滥”,回省禀复。杨昌浚为表示对此案的重视,又布置了一次三司会审,认为案情确实,照府审原拟罪名,杨乃武斩立决,葛毕氏凌迟处死,勘题上报。这种逆伦谋杀大案,巡抚是关键性最后一审,如无特殊情况,是难以变动了。

    消息传开,原先认为案情可疑,同情杨乃武的人,也都认为是真实无枉了,对杨乃武不仅不再同情,还深痛杨乃武竟做出这种叫人难以容忍的恶事,认为这是浙江读书人的奇耻大辱,同声咒骂杨乃武该死,唯恐其不速置重刑,以为士林无耻者戒。

    杨菊贞的第一次上告失败了。但是她不死心,案情尚未通天,不能让它冤沉海底。她鼓起勇气,决心上京告“御状”。她和詹新风合计之后,决定变卖家中地产,抵押自己的房屋。房屋买主素慕杨乃武正气,虽然押了房子,却告诉杨菊贞和詹新风暂不必做搬家之想。杨菊贞拿了变卖来的钱,托人买通了牢头狱卒,入狱探监。姐弟二人见后相抱痛哭。杨乃武听姐姐说要上京告状鸣冤,不肯同意,说天下一般黑,京官疆吏一窝生。尤其想到贤妻爱姊这样弱女子,千里风尘上北京,不仅路上冒风险,京控不准反遭殃,就劝姐姐死了这条心。又说现在是四月,离秋决还有几个月,希望家里人来监里多见几次面。杨菊贞又痛哭失声,抚摸着杨乃武两腿创伤,说做姐的冒死也要上京告冤状,不到黄河心不死,要乃武亲自写诉状,把冤情说透。同牢的囚犯都为之感动,劝杨乃武死马当活马医。杨乃武感到姐姐词情恳切,想到上告也是死,不告也是死,接受了姐姐的哀求,同意亲写状词。

    诉状写完后,杨菊贞身背“黄榜”(用黄纸写的冤状),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历尽辛苦,两个多月才到了北京,即向都察院投状控诉。都察院接到诉状,未加审理,便派人将杨菊贞等一行押解回浙,并咨浙江巡抚杨昌浚,认真审理上报。

    这是清朝官衙的惯例,凡越级上控的,不管有理没理,都发回反审。这是为了维护下级机关的威信,也是为了减少中央机关的麻烦。至于上诉人的冤情痛苦,是不会被考虑的。因此,京控一次能告准的,绝无仅有。没有京官的支援,人们是不肯轻易赴京上控的。且京控案件,发回原审机关复审,也不过是照例文章,极少改变原判的。

    杨昌浚接到刑部咨文,照例交臬司复审,复审一堂即了,仍照原判上报。

    杨乃武知道京控未准,心也死了。但杨菊贞却更加坚决,姑嫂二人回到余杭后,她对詹新风说,现在死刑是判定了,上告也是死,不上告也是死,还是要拼死上告,一告不准,再告,再告不准,三告,一命尚存,喊冤不止。

    峰回路转

    也许真是杨菊贞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各种机缘都慢慢凑到一起。最为关键的,就是在本书的主人公胡雪岩家中发生的几件事情。胡雪岩真乃一身福气,一副善心,无意中成了这一特大冤案的解铃之人。

    当然,这机缘之头还得从杨乃武找起。

    杨乃武脾性耿直,急公好义,这在前边已经讲了一些。也许正是因为这种脾性和人品,招致了他人的嫉妒和无谓的灾祸。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种脾性和人品,他也结交了几位真心知己。其中有一位叫吴以同的,和杨乃武是同乡同年,对杨乃武为人知之较深。此案发生后,即知是屈打成招,冤抑难伸。

    吴以同因为才学人品俱佳,深为地方名士称赞,但家中基底却较薄。胡雪岩闻知后,即上门拜贤,延为西席,托他代管自己儿子和女儿的学业。

    吴以同一介读书之人,在学问上做得一丝不苟,在人品上也无可挑剔,但对官场社会上的曲曲折折心得并不多。他虽明知以杨乃武之为人作风,杀夫夺妻这种事是绝对干不出来的,但也无法可想。

    胡雪岩从上海回来,听说了这件案子。杨乃武也去过胡雪岩家中,不过不是找胡雪岩,而是找吴以同。胡雪岩曾专门宴请过他和吴以同两人。依胡雪岩之为人处世,对于杨乃武这样耿直之人,当然是尊重有加。尤其是杨乃武才思敏捷,曾有出联“鲁厩焚如,孔子问人不问马;浙江潮涌,将军问马不问人”之救人之事。其实杭州旗防营的满洲将军瑞徵,喜欢养马,衙门后院骏马满厩。他最爱的有五匹骏马,称为“五俊”,专门雇了个牧马人放养。有一年浙江钱塘大潮来了,一下子把这五匹马全部卷走,瑞将军大怒,连说“杀!”“杀!”要杀牧马人祭马。牧马人的妻子找到了当时正在“胡庆余堂”与吴以同喝酒谈天的杨乃武,跪下哭求救她丈夫一命。杨乃武问明事由后略加沉思,挥笔就写了上面这副对联,让牧马人的妻子托人送给瑞将军,说如果第二天还没把她丈夫放出来的话,再来找他。瑞徵见了字条,明白这是以孔子作比,讽刺他爱马不爱人,内心感到惭愧,转而想到若因此杀人,则有违孔子“仁民爱物”的教导,便马上放了牧马人。这一趣事,胡雪岩已听吴以同讲了多次。不过胡雪岩对杨乃武,也仅止于敬重而已。胡雪岩自有他的一套处世原则,对于读书人不通达人情,不体恤人心,他是略有看法的。可是,现在闹出了这么一桩大案,胡雪岩也是甚为吃惊。他捡选了个日子,把各种应酬推掉了,专门派人把吴以同请来,询问他有关杨乃武的情况。

    吴以同把胡雪岩这一段在外奔波时,杨乃武案情发展的经过大致讲述了一番,并把自己感想也一并道出。讲完后,他以为胡雪岩会端茶送客。抬眼望去时,才发现胡雪岩很困惑地坐在那里。胡雪岩问吴以同:“照你这么说,杨乃武案这里边有冤情了?”吴以同起身抱拳,趋前一步,恭恭敬敬给胡雪岩行了个半屈膝礼。慌得胡雪岩连忙上前俯身,将吴以同双手扶起:“吴先生,这是何苦,这是何苦!有什么想法,请坐下慢慢叙来!”

    吴以同或许是病急乱投医,也或许是脑筋突然开了窍。“胡先生,杨先生这案子真是天大的冤情!”这一段时日以来,吴以同整日为杨乃武冤案积愤在胸,左思右想,总觉得杨乃武这事真是一千个、一万个的不可能。他也知道杨菊贞在奔告,满希望青天真会开了眼,不料听来的却是坏消息。现在,眼前坐着一位胡大人,莫非这真是一个机会?

    想法多了一层,吴以同也就不再抱着无奈的老朽念头了。他又从头把自己想出来的和别人告诉的疑点,一条一条地分析给胡雪岩听。胡雪岩连连点头,一路上风闻的各种传言都有了出处。

    不过胡雪岩能做点什么呢?吴以同的想法是,你胡大人和左宗棠近,巡抚杨昌浚也和左宗棠近。只要胡雪岩开了口,由左宗棠出一札,劝勉杨昌浚重新访察,这事八成有戏。

    胡雪岩的想法却有所不同。左宗棠年事渐高,骡子脾气越来越倔,朝中得罪了不少人。况且杨昌浚的为人,他也是知道的。杨昌浚感激左宗棠不假,但是,此人刚愎自用,况且又是从湘军中成长出来的。左宗棠若插了手,杨昌浚绝对不会不听,但是结果恐怕是大同小异。此案已经到了这个样子,再让他自己推翻自己,无疑是自打耳光。这样辛苦一圈下来,等于什么也没做。

    这中间的曲折,胡雪岩只能换种方式,给吴以同讲上三成。吴以同以为胡雪岩近段事务大忙,没有心思管理这事,不免有些着急,也有些失望。胡雪岩微微沉吟道:“吴先生,不是我不管这事。只要事情真的有这么大的弯弯绕绕,我胡雪岩不知则已,知道了,也总会挂在心上,总要让它妥帖才是。”吴以同听了这话,明白胡雪岩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不免有些惭愧:“胡先生,不是我着急,杨先生这事,也着实太让人心中难平了!有了您这话,我也明白了,凡事总要办得更为周详才是。”

    也就过了三天,又有人来请吴以同了,说胡雪岩有交代,请吴先生辞掉今晚一切应酬,务必要去赴胡雪岩的一场酒宴,说是要吴先生见一个重要人物。

    这位重要人物叫夏同善,他是杭州人,咸丰六年考中进士,选庶吉干(翰林院编修),充任日讲起居注官(皇帝的侍读官),虽非权要,但日侍帝侧。他为人平易正派,这时适因丁忧在藉期满(丧假满),准备回京。

    胡雪岩选定了日子,特意在家中为他设宴饯行。见到夏同善,胡雪岩的想法出来了。夏同善不属于死读书不开窍的那类人,虽身为翰林编修,对济世救民之道也十分热衷。曾国藩办湘军,左宗棠平回,他都视之为盖世功业。对于左宗棠的左右股肱,又属同乡名士的胡雪岩,他也是敬重有加。他也知道,要是没了胡雪岩,左宗棠的西北之征能否如此顺利,很成疑问。况且左宗棠本人也直言不讳,在上奏中屡屡为胡雪岩报功,在京浙籍官员自然引以为快。

    经胡雪岩一介绍,吴以同马上明白了大概。胡雪岩把杨乃武案的经过大致讲了一下,就引荐吴以同与夏同善细谈。吴以同深知胡雪岩苦心,就又不厌其烦地把整个案情和自己的想法一一讲给夏同善听。讲到激动之处,吴以同道:“夏大人,杨乃武身为举人,平日为人,嫉恶如仇。这事发展到这一地步,曲折甚大,事关两浙士林声誉。在杨乃武这面,以一功名之人,得杀夫谋妻逆伦之罪,如果确属事实,罪不容诛。但是现在各种症状,显见杨乃武是屈打成招。官官相护,这是通理儿,我想夏大人比我更清楚。如果仅仅是两条人命,也还罢了,如果属于天大的冤屈却无处可诉,天理何在,圣明何在,浙江读书人以及在朝为官者的颜面何在?”

    夏同善转脸看看胡雪岩。胡雪岩道:“夏大人,雪岩近段在外忙于公私事务,前几日方才回杭。杨乃武的为人,我略知一二;官府平日的做法,你我恐怕都熟知六七!”

    夏同善微微颔首,表示赞成。胡雪岩继续道:“夏大人,杨乃武一案是否真属冤屈,我不敢枉断。但是,身为新科举人,地方名士,如果这么疑窦丛生,冤声不断,尚没有个服人的道理摆在那里,就草草处以极刑,影响必然很大。假如几十年无人翻案,也还成了定议,做了罢论;假如因为匆忙,过不了几日,真的发现是冤狱恶讼,浙江上下的面子恐怕就白白毁了!”

    “雪岩兄,为何不经过左大人进一言呢?”夏同善道。

    胡雪岩碍于吴以同在场,只得择其精要,含含糊糊地讲了自己的想法。夏同善却早已了然于胸。“雪岩兄好眼力,不愧能识人心,通人情了。杨昌浚今日,也只有自上而下,给他找个台阶了。这台阶他下,那就好;不下,可就莫怪别人了。”

    夏同善又转脸对吴以同道:“吴先生,回京之后,我自会与同乡同僚共商,相机进言。两条人命也不是小事,不能轻易定谳,为皇上圣德之累。”

    吴以同赶忙起身施礼,夏同善也站起还了礼。离席之后,吴以同就匆匆去多子巷找到另一个同年旧好,向他打听杨菊贞状告情况。

    杨菊贞这时已经下定了二次进京上控的决心。她又两次入监探视杨乃武,问杨乃武在京在杭有哪些朋友可以帮上忙。杨乃武告诉她:在杭州可先去看汪树屏,他是癸酉同榜的举人,在白尼山汪家是有名气之人,对朋友讲义气肯说话,能急人之急。他祖父在京里做过大学士,京里也有不少世交。他哥哥汪树棠,是个小京官,去看他时,把京控的诉状给他看看,让他知道案情的曲折,他一定肯尽力帮忙。第二个要看的就是好朋友吴以同,是“胡庆余堂”胡雪岩的西席,他也一定会帮忙。杨乃武还对她说,把京控的诉状多抄写几份,到京分别投呈各有关衙门在京的浙江同乡。

    杨菊贞探监后,先去看了汪树屏。其时汪树屏也先与夏同善谋过面,听夏同善隐约讲及杨乃武一案的冤情。所以杨菊贞一来,他满口答应,除写了封给汪树棠的信交她带去外,还联系了在京、在籍的士绅及同榜的举人十八人,联名打公禀,向都察院控告,说杨乃武、葛毕氏一案,浙江承审大小官员,一味刑求,严刑逼供,草菅人命,罗织冤狱,请将全案提京复审。

    杨菊贞又去“胡庆余堂”看了吴以同。吴以同把胡雪岩自上海回来后,仔细了解杨乃武案件,如何安排他与夏同善谋面,以及夏同善如何被说动等情况都告诉了杨菊贞。并且告诉杨菊贞,胡老板早已留下话,要吴以同操心,等杨菊贞一来,马上通知他。

    吴以同带着杨菊贞去见胡雪岩。胡雪岩又听杨菊贞把整个案子细述了一遍。最后胡雪岩道:“乃武这案子,我也是回来后才知道。照理,是在三府这一级就可以弄清的。现在时机已过,也只好委屈你打京控了。不过请你放心,除了夏同善外,我再介绍几个人与你,进京后你把我的信交给他们看。”

    胡雪岩又详细问了杨菊贞进京上诉状的人数。最后,他拿出二百两银子,要杨菊贞收下,作为来去的盘缠及在京的用度。另外还有三百两银票,告诉杨菊贞收藏好,一路上尽带现银未必方便,有了银票,进京后可在胡雪岩的钱庄里兑成现银。并另修一书,让杨菊贞捎带给胡雪岩在北京钱庄的档手,告诉他若杨菊贞有何需要,务请及时给予方便。

    杨菊贞跪下深深叩谢。自从案子发生后,为了诉讼费用,杨家的十多亩桑田,连同所住的房子,都已经当卖掉。二次进京的盘缠,杨菊贞正苦于没有着落,只是爱弟情切,她从没有因为盘缠无着打消京控的念头。现在胡雪岩出手资助,无异于是救人于水火之中。

    当时胡雪岩就让人磨砚备纸,胡雪岩口授大意,由吴以同执笔。写完后吴以同再念一遍,待措辞、文意都满意后,誉改清楚,分别封好,交与杨菊贞,要她上京后一一面呈。

    波澜再起

    有了这么一些准备,同治十三年(1874年)九月,杨菊贞偕詹新风,连同荣绪及“被告”姚贤瑞,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到了北京。他们先去看了夏同善,递交了胡雪岩的信。夏同善夫妇即接见了杨菊贞姑嫂二人,看了杨乃武京控的诉状,介绍她二人去遍叩在京的浙江大小官员三十余人,并叫她们向步军统领衙门、刑部及都察院投送诉状。

    由于有了胡雪岩别宴上的那次深谈,夏同善对杨乃武的案情及解决的可能办法也都有了深一层的看法。他情知官官相护,既有利益上的考虑,也有面子上的考虑。胡雪岩暗示他,杨昌浚及三府已经定案,这时候如果利用旧好平级关系让他强改,那于面子上是过不去的。办法只能如胡雪岩的提示,由上而下,公事公办。既是上面压过来的,于地方官的威严也就不至于有太大伤害。不过夏同善也明白,像杨昌浚这样的人,在打败太平军中立了战功,名重一时,那面子与安定时期一步一步熬过来的地方官有所不同。杨昌浚未必那么简单,杨乃武的案子未必那么好办。

    因为考虑到这一点,他多次访问了大学士翁同和。夏同善将杨乃武、葛毕氏一案的原委,向翁同和做了详细的陈述,并请翁同和看了杨乃武的京控诉状。翁同和说:“严刑取供,素干禁例,严刑之下,何求不得,果有冤情,必使平反。”他答应夏同善,待去刑部查阅了全部卷宗后,再定对策。

    翁同和查阅卷宗也并不那么顺利。翁是状元出身,职位又崇高,朝中官员对他都很尊重,但由于刑部尚书桑春荣先已接到杨乃武一案的“书帕”(书信贿赂),恐翁来阅卷,徒生枝节,迁延拖累,就与翁发生争执。这时刑部分管浙江司狱的一个官,是林则徐的第五个儿子,他细看过全部资料,也认为案情可疑,不宜轻率入奏,即将全案卷宗送给翁同和。翁当晚翻阅全卷,发现可疑之处甚多,便逐条签出,送回刑部,请刑部送回更审。

    由于夏同善等浙江在京官员帮助说话,杨菊贞的二次京控总算没有被驳斥,得到都察院、步军统领衙门的重视。加上翁同和的当面干预,有关部院的奏疏,并奉两宫太后皇上的谕旨:“务得实情,勿枉勿纵”,刑部不得不派人重新审理此案。

    但这次派去的钦差大臣却是个庸吏,名叫胡瑞澜。他是科班出身,从未理过刑狱案件。其时刘锡彤、杨昌浚等人都已开始重金贿其左右,并联络一些乡绅联名向胡瑞澜寄公禀,说杨乃武谋夫夺妻,是士林奇耻,请速付典刑,以正大法,毋为浮议所动。胡瑞澜张惶无主意,结果又听信陪审官之言,用了大刑,日夜熬审。杨乃武这时也已志坚,虽熬刑仍不诬服。毕秀姑熬刑不过,只得再次诬服。胡瑞澜不顾审讯矛盾,照原拟罪名奏结。

    提京复审,昭白天下

    夏同善得知此审仍是偏袒,便携浙籍在京官员张家骧(也是翰林编修)等人拜访了翁同和,说胡瑞澜徇情枉法,非提京复审,无以息众议而肃官箴。时浙籍汪树屏、吴以同等人的联名控状已到都察院部,详陈了此案的曲折冤情及严刑逼供的惨状,都察院据情转奏。翁同和又亲见两宫太后,请将此案提交刑部,务得实情。慈禧听政以来,对地方权臣疆吏的擅权自恣,目无朝廷,亦时思趁便稍挫其气焰,就派了御史王昕等人密查。王昕查访得很细心,回到北京后,如实向慈禧太后面奏,谓“此案如不提京复审,万难理清案情。如确有冤抑,人命关天,皇上皇太后英明仁孝,岂容草菅,权臣弄法,更不能置诸不论。”这话引起了慈禧的重视。这时,翁同和、夏同善、张家骧等一些在京文臣,面请太后,谓此案如不提京复审,平反冤情,浙江将无一人肯读书矣。在此情势下,慈禧才于光绪元年(1875年)十二月十五日下了一道谕旨:“着即提交刑部秉公审讯,务得确情,毋得稍有疏忽,致干处戾。”

    案情致此,杨菊贞的京控才算有了明白交代。此后,刑部大审,因为气氛已经与在省内诸堂会审大为不同,杨乃武才得以从容将始末道来,尤其讲了他为民写状告粮官,结果与知县刘锡彤结怨之事;毕秀姑也尽诉前番大刑之下,胡乱诬服,都属迫不得已,并将刘锡彤的儿子刘海升强奸了她,以及刘海升如何哄她,说杨乃武为新科举人,假供是他下毒,他也不会斩头等等情况供了出来。

    案情大白。最后一步,就是把葛品连尸体运京化验,看一看是否属于中毒致死。如果是,再查明毒从何来,如果不是,属于病亡,自然就不再有偏抑了。

    光绪二年(1876年)十二月初,葛品连尸棺到京,初九日,刑部提集人犯,到海会寺验试。刑部仵作报称无毒。两旁观众欢声雷动,喊叫“青天有眼”。

    刑部结束此案的奏疏,到光绪三年(1877年)二月二日才上去。二月十六日,慈禧下旨,批准了刑部奏疏,杨昌浚等三府有关官员及胡瑞澜着即革职,刘锡彤“发往黑龙江效力赎罪,年逾七十不准收赎”。到二月底,杨乃武、毕秀姑出狱。

    出狱那天,杨乃武的妻子詹新风、姐姐杨菊贞,还有汪树屏、吴以同等人,都到大牢门前等候。杨菊贞看到杨乃武走出牢门,扑上去抱着他放声大哭,詹新风也哭得泪水涟涟。杨乃武却反而平静,安慰他们说:“死里逃生,夫妻姊弟相逢,应该高兴才是,哭什么呢?”他边说边走向汪树屏、吴以同,又拱手又下跪,感谢他们虎口救人,义重如山,今生难报。这时杨乃武不禁热泪盈眶,欲哭无声了。汪树屏、吴以同扶起杨乃武,也为之凄然。

    杨乃武出狱后,对夏同善、张家骧一些在京的浙江同乡,一一踵门叩谢,一个月以后才回到杭州,即去叩谢了胡雪岩。杨乃武一案,若不是胡雪岩这里出了一个转折,不知要拖到何时,也不知杨菊贞的京控能否有个回音儿。杨菊贞等人在京的用度及联络,多亏了胡雪岩写信给他的钱庄档手,时相关照。后来又与吴以同商定,派吴以同早日赴京周旋安排,才迎来了这么一个好结果。

    杨乃武一家,早已为这场官司卖光了家产。胡雪岩又资助他二十两银子,除赎回房子外,又买了十多亩桑地,杨乃武回到余杭,仍以种桑养蚕为生,直到1914年去世。毕秀姑(小白菜)出家做了尼姑,后来庵中没了香火,她就以养猪、种菜、养鸡为生,死于1930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